轻科幻丨茶与酒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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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马隐隐觉得今天会霉运附身。他早上起来喂鱼，发现鱼缸里丢了一只金鱼。
这个事情好几年前发生过一次，也是活不见鱼死不见尸。在仔细搜索了地板和柜子的缝隙后，他只能认定是熟人作案：街上的野猫半夜从窗台闯入，捞走了那只养了多年的红金鱼。
还是最大的一条。三缺一，不吉利。还好那畜生没踩坏店里的字画，也没有打翻瓶瓶罐罐。杰克马环顾自己经营的这家小古董店，这里面多是易碎易毁的中国古董。给那些吵闹但出手阔绰的中国人准备的。他们很愿意买回曾经在战争中遗落、被粗暴抢走的玩意。这些中国人现在站在银河舞台的中心，是“银河的弄潮儿”——这是他们的词句说法，虽然杰克并不太理解什么是“弄潮”，如何“弄潮”。听起来怪怪的，但总归他们现在喜欢用自己的辞藻去描绘这个宇宙，而其他联邦成员也只有跟随的份。
杰克马自认为自己的店是整个星区最好的。这里主营各种从地球时代的中国收集来的陶瓷器皿，从茶壶到酒瓶，甚至还有吃饭的搪瓷碗。大部分藏品从移民时代开始，但那些地球时代的精品，则是杰克的保留节目，给那些懂行的、真正了解他们族人过去的中国人。当他们的火种在星系间散播开的时候，许多人遗忘了或者主动丢掉了过去。但总有人——对，他们总有人——在将历史传承。
而且还在银河的舞台上生机勃勃。杰克略带阴郁地想。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的韧性和强大。在这个千年，大部分的民族也都接受了这一点——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其实杰克自己对中国人并无多少意见。他父亲姓马，是一个八分之一中国血统的飞车修理工，一辈子在这个星区生老病死（愿他的灵魂在彼岸得到祝福）。他自己的名，就取自据说是地球时代的一个中国巨商。他不像有些人，始终接受不了中国人坐上人类文明的第一把交椅。
作为一个小古董商，他倒是觉得自己从名字到举止都融入得非常好。他打小就学习了中国的古老与现代。从唐砖汉瓦到基建狂魔，从兴盛到衰败到再起，从地球到这偏僻的92号星区。这令他着迷，也间接促成了他的职业生涯。再说挣钱嘛，不寒碜。大概古时候的那个中国商贾取外国名也是这个思路。何况自己那十六分之几（七还是八？）的昂撒人血统也在祖上阔过。这叫什么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杰克拿着除尘仪打扫着橱窗里的宝贝青花，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门口缓缓落下的飞车吸引了——这可不常见，而且还停在自己门口。车门打开，他的商人属性被直接激活——来客人了，还是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妻。
杰克亲自开门迎接，并趁此上下扫描了二人一遍：衣着考究，举止得体。男人棉麻质地的外衫显然经过悉心裁剪，而女人那某种丝绸质感的长裙，完美地展示了她曼妙的身姿和东方女性的气质。男人个头高大，国字脸略显粗糙，但实际上是服役留下的痕迹——说不定是登陆部队。他进门就将门厅的陈列扫了一遍，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探头探脑的味道——不像有些中国客人。女性同样高挑，并且进门就温柔地向杰克点头致谢。她双手挽着男人左胳膊，恰到好处地消融了男性稍显僵硬的气场。杰克能感觉到两人似乎是从历史画册里走出来的——两人都有着地球时代的精英散发出来的古典的气质，即使他们看上去很年轻。
”我们想买点纪念品，纯中国的。“男人先开了口。”听说你这家店是这附近最好的，所以过来看看。有什么推荐吗？“
杰克点点头，作沉思状缓了一秒才作答——合格的卖家不能让自己显得上赶着热情，但他也不想失去二人的好感——仿佛刚刚熟练地将屋里的珍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二位喜好什么类型？如二位所见，小店主要经营地球时代和移民时代的古董文玩，从陶罐到瓷器，茶壶到不锈钢杯，都是正宗的中国货。“
”我们想给我们的父母带一点中国的小东西，“女人挽了一下进门被吹散的头发，笑着对杰克说。”我们公派到这个地方参与行星地质改造，现在准备回新宋——你知道那个星球吧，报纸上的所谓现代化新星，很多中国人定居。但我们觉得吧，觉得缺乏历史的底蕴。”她的笑容转向了男人，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对方的冷峻。杰克觉得她施展的是一种法力，能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这也是我们新婚后第一次回去见父母，所以我们想买一点真正的文物。不用太大，小巧一点的最好了。“
”明白了，“杰克向那个幸运的男人点点头。”那么茶罐想必是很好的小礼物了——毕竟这东西已经消失了五六百年。“说着，他从一旁的八角桌上拿过一个小瓷罐。”茶叶自然是得买新的了，“杰克笑着说，”不过这小罐当年就是装龙井茶的。也许在太阳系这小罐还不算什么，但这92星区和新宋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相当的心意了。“
男人点点头，拿过茶罐把玩了一番。他翻到底部的时候，稍稍皱起了眉头。”这东西的产地……？“
杰克心中叫了一声好——这两位是如假包换的贵客，识货。他露出关切的神情凑上去，旋即又回退轻松地赔笑解释道：“您放心，这是如假包换的中国珍品，走星门都花了半年才送到。您是发现产地不是杭州吧！“杰克示意男人将罐底翻过来。三双眼睛都看到了青花罐底的那行英文：
Product of Taiwan.
“先生好眼力——这一罐龙井的产地在台湾。台湾虽然位置偏南，但也产龙井，饮茶之风一如江浙地区……”
“台湾的龙井多以一芽一叶或二叶初展为主，通过炒揉烘等工艺进行制作，”男人点点头，打断了杰克。“但是同时又会加一道碾压过程，往往让茶叶的外形扁平狭长。你看，我们现在也会喝茶。所以这个罐子确实差了点意思。”
杰克并没有感到冒犯——相反，这对中国年轻人让他感到惊喜。他们不会只是环境改造工程部队的——我应该彻底展示真正的藏品。”从二位身上我确实看到了高贵的气质。“杰克微微颔首。”且是懂行之人，这在年轻人当中尤为珍贵——重拾茶与酒的时代。“
”如果对这样的茶罐尚有所保留，我想也无需介绍其他茶类器皿了——如你们所知，目前流传最多的还属当年从中国出口到英国、美国的茶饮瓷罐器皿。精致，但承载不了那份历史与纯粹。所以请让我介绍我这里最好的藏品——酒藏容器。“
说罢，杰克从正中的红木柜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红色的瓷瓶。这是一个红盖白身的酒瓶。瓶口还紧紧系着一根看着似乎一碰即碎红丝带。灯光下，圆柱体的瓶身微微泛黄。瓶身上，时光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在涂上防腐材料之前，白色瓶身上的贴图就已经几不可见，模糊的字迹白红相间，隐隐能认出一个大大的“台”字。
“啊！这是！”女人忽然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凑上前来了。“这是茅台？”
杰克对女人的反应非常满意。“是的女士，您可真是好眼力。”他稍微将酒罐托得高了些，看向男性，鼓励他也上来观察一番。“这个罐子是2079年产的茅台，正值黄金时代晚期。”见男人也凑过头来，杰克打开了话匣子。“这个酒瓶，是在大概2200年在美国发现的。据推测是当年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从家乡带去留学的。当年美国还有点，呃，强势，”杰克马顿了顿，忽然有点不确定开启这种话题是否合适。“还是有许多中国人前往美国求学和工作。后来战争爆发，由于那所学校位置比较偏——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田纳西那一带——没有挨多少轮热核武器的洗刷，故而后来得以发掘出了不少文物。这一件，也是意外的惊喜。毕竟谁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能发掘到这件好东西。”
“它来自我的家乡。”女人轻轻说出了这句话，却镇住了在场的两位男士。杰克马脑中快速处理着这句话的信息量，而一旁的男人也有点惊讶。“真的吗，亲爱的？你父亲没有提过你们来自……贵州？”
男士们看着女人，见她眼波流转，明眸中有倒影的这一千多年以前的物件熠熠生辉。可真是一个美人。杰克马不禁默默感叹。女人伸出手，见杰克马没有阻拦，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泛光的瓷壁，仿佛在触碰一个彩色的泡沫。
“父亲不怎么提过去。家乡太过沉重了。”她纤细的指尖拂过瓶颈的曲线，牵引着男人们的目光。“你们大概也知道，因为贵州地区在当时是东半球的AI数据中心，整个行省都在天基武器的轰击下消失了，连同那里的三千万人口。”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有我这一支的祖上，因为恰好的调动去往外省，阴差阳错躲过一劫。那之后，云贵川一带的许多东西都彻底的遗失了，而我的祖上也开始涉足生态工程的研究领域。他们那个时候带了太多的仇恨与痛苦，直到移民时代，他们也毫无留恋地选择了离开。”
杰克马没想到会牵出这么一段故事。金鱼是不是个好兆头呢……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明显感到一旁的男人对这个罐子的兴趣肉眼可见的陡增。
“这个酒瓶，你愿意出手？”男人看向杰克，眼神中混合着兴趣与警惕——显然他这个年纪还是个外行，说不定也是第一次接触真正的古玩。不过杰克依旧选择做个好人，这年头，他可招惹不起一对血统纯正的中国夫妻。
“五十万星币，”不等男人回话，杰克将目光移回女人。“一个良心的价格。我相信这位美丽的女士的故事，并且深感抱歉。”杰克微微颔首。“自从那场战争后，中国能找到的茅台寥寥无几，几乎也被中央博物院和各个私人收藏家收购了。谁曾想千年之后，它竟辗转到这二百万光年外的星区，又恰好遇上故人之后，属实令人惊讶而感动。”杰克马轻轻将瓶子朝女人的方向推了几厘米。“这个价格我只收取了我的人工和房租费用，没有额外的手续费。算是我对中国人的一点敬意。”
男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决定权交给女人。“你觉得它是真的吗，亲爱的？”他温和地问道。“当然，哪怕你单纯的喜欢的话，”他再次看向杰克的眼睛，“我们也可以为这次相遇支付这笔小小的费用。”
杰克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受到怀疑而委屈——仿佛自己不仰慕伟大的中华民族而进行欺骗。“我相信夫人一定能认出来。这瓶底，还有生产编号和防伪码可供查询历史档案。“
“而且如你们所见，这瓶酒没有拆封。”杰克轻轻摇晃了一下瓶身，里面传来液体跳动的声音。“中国老话说，这酒越酿越香。这里面还蕴藏了一千年的醇香。”
“这倒是没什么，”女人浅笑了起来，“上千年的酒怕是不能真的喝。过了百年就大概已经只剩下水和沉淀的渣滓了。不过这瓶酒的价值，”女人眼含笑意，而眼眶泛起一丝晶莹。“在于这份别样的他乡遇故知。”
半小时后，杰克恭敬地将二人送出门口，目送他们的飞车离去。他心中满怀希望。徐先生和徐太太会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街头巷尾的人应该都看见了，他想。这对高贵的访客。他们还邀请我下次亲自拜访他们宅邸！我得带上剩下的宝贝们，烧酒壶，珐琅彩瓷……哦还有，说不定那位夫人还会喜欢四川的太阳神鸟金饰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