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及头图来源:《萨朗波》,菲利普·德吕耶、 《鸟》,莫里兹·柯尼利斯·艾雪
六月初九,蓝天和白云交错的线条格外清晰,似乎都能看到那种爬满白色蠕虫的黑豆般的画面颤动着在边界摇摆。但前天是持续了一个月的夏季暴雨结束的时段,许多从阴暗处蠕动爬出的秽物竟也在一日之间败给了骄阳。它们虽然逃不过被踩死还是纠缠着烂在一块的命运,但起码它们不会思考。对于那种离奇的灭顶之灾,不会和那天注定的雨一般受到崇拜。
徐文则终于是有机会把自己网购来的廉价折叠靠背椅摆在长满青苔的破败天台上。他故意把那劣质的铝制支撑管子在粗糙的地上磨得咔咔作响,以此报那初次折叠时把自己的笨手夹伤之仇。自己调的那杯青柠味盖过可乐的不知名鸡尾酒形成了一个小漩涡搅动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让握着玻璃杯的手终于在火辣辣中冻得麻木。就这样,打开手机听着和休息日内容无关的热闹电台,就这样,看着远方的楼宇屏障和连绵山峦,昏昏睡去。
他马上走在一条看似极其古老的城墙路上,两侧凹陷下许多砖石,纷纷滚入悬崖,其下两旁皆是树海,那些枝叶扭曲但圆润饱满,绿得有点像燕子掌,又很像那种骗人说是某岛国匠人培育出来实际上就是中土作物的长得挤在梗间缝隙中的饱满果肉。反正很多贫乏无聊的异星探险游戏总爱把树弄成这种形象,大概是好粘贴复制吧,都复制到这个虚境里来了。想到这,长期劳累的徐文则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清醒梦,按照惯例,此时自己并没有任何能力用那活跃的灵魂驱动物理世界中的肉体来破碎这个心理世界。
突然想到,那片树海可能都起源于自己在现实中拯救的那片该死的燕子掌叶子,那时候学着小学课本自己也要整无土栽培——叶子是在某处废墟里发现的——一插泥土里不管它稀里哗啦长得哪都是。小时候的梦就是这样,在担惊受怕中老想着某一天它会覆盖全球。如今这个梦境,千百万年之后,算是那个世界里的妄想成真了!
“该死的,危险的东西马上就要来了!”徐文则反应过来,用自己脑海中那熟悉的声音呐喊,不知道是否依旧为现实的鼾声所给掩盖。他突然间理解到这天地之间原本是有神明的存在,“它们是四皇啊啊啊啊。”
虽然令人乏味的形式已然存在,一条从远处看却似低劣电子计算机建模的青色游龙从黑暗的树海中窜出,它哗啦啦地撞碎了很多肥厚的圆叶子,后者出乎意料地流出了推罗紫色的结块汁液,染得青龙皮肤紫一块绿一块好似发霉。龙也不在乎,冲着在天上突然闪现的一只浑身由不知名合金制成的朱雀杀去。它们以这一传奇空间为局限,变成可以被观测的颗粒做着印度历史般的运动。银光闪闪的羽片哗啦啦地往地上掉,徐文则抱头乱窜,却看到那一片片反射着光,看到了一些摇摇晃晃的人在一座脏兮兮的城市里奔逃,无声地嘶喊着,宛如世界末日。打着打着,龙与雀似乎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死结,那躯干发霉处瞬间射出无数道由筋肉组成的触手,强有力地轰击在大地上,如锁链般将本体定住。
徐文则慌忙抓住一片羽毛,试图把其中的一个胡子大叔给拉出来,对方见到他却跟见鬼似地反身拔腿就跑,宁愿被建筑砸死也不愿意接受援助。郁闷间,他看到白虎在笔直的城墙大道上出现,似有智能地喃喃自语,其身后道路融化般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遥远的一点上。白虎加入战斗,但在空中解体,只有毛发冲击到龙雀球上,两颗眼珠子老老实实滚到徐文则身旁。
“呃,我该怎么办?”徐文则挠挠头,闻着西皇两颗眼珠子,似乎有一股番荔枝肉的香气。他正打算过去用手摸一下,却眼睁睁看着那两颗比自己还高大的球体迅速缩小,变成——相比这个传奇时空的伟大事物,都要微小得多的——袖珍。
突然间天地震动,有一个声音恼怒道:“有完没完啊?还有你,知道吗?四皇不过是次等神,受至高神的节制,并将天人合一,以号令三界。”
徐文则听到驮着世界的大乌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看着那条青龙已经开始断肢,将一些带着经脉和肉体组织的残骸融合在朱雀身上。它们合体变成一个看似域外飞船的事物。这一瞬间反观自己,也已经是一只灵活的大王八,就像是陆空两栖的装甲,直冲冲撞向龙雀。
徐文则长呼一声,仰身坐起,这太阳当空照的,却也感觉阴风阵阵。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酒水淋湿了自己的裤裆。
他急忙从旁边拔出一根柔软的羽毛擦了擦,随手甩掉,对那只大鸽子说了句:“谢啦。”
大鸽子咕咕叫:“昨天才偷吃了你好几颗葡萄,啊,就像是前年那些桑葚一般令人陶醉。这下子你要拔我几根羽毛,我也无怨无悔了。”
徐文则有些悲哀:“可是之前才下了一个月的雨,天地之间千里泽国,你们动物没有人类的房子躲避,如果不爱惜羽毛的话,性命堪忧啊!”
鸽子扑腾着翅膀:“笑死,根本不需要。就这点雨,我们见识多了,根本看不上眼。”
“诶,今年极端气候频发,难道对你们鸽子没影响吗?”徐文则挠了挠头,看着大鸽子老是奇怪地摆动着脑袋,“光是洪涝灾害,就让许多人类的生命财产都受到了严重损失。小鸟猫狗之类的宠物,也随着自身难保的主人,一起受难了。”
鸽子不屑:“那些动物都是蠢货,死就死了。再说了,小风小雨,哪够崇高?如果你今天喂我吃一点哈密瓜,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做真正的——暴雨!”
“啊,先啄一口,啊痛快!”鸽子眯着自己那圆溜溜的眼睛,娓娓道来,“我看你们人类的传说啊,在叙事上,总喜欢添加进去一些可有可无的巨物,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徐文则把后脑枕在双手上,看着天空,淡然说:“也许这是一种共有的习惯吧,在历史叙事中,这种空间上的大尺度事物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特定时空中某事件的大致发展,以及集体意识的具有代表之片面的表达。”
“不仅如此,这也是时间上的大尺度,因为巨物按你们的理解来说,它们往往能够经得起漫长岁月的考验,而不是脆弱的生命所转瞬即逝的窘迫所能理解的。”
徐文则心想嘿你这只鸽子,有资格在人类面前提到生命的长度吗?不过他颔首让其继续讲下去。
“我们见过一棵参天大树,是真正意义的直冲九霄。然后那棵树周围雾蒙蒙的,下了无尽时间的雨。”
“怎么,那树有十几层楼那么高还是、与山齐高?还有那雨,下了几年?”
“不不不,人类,你太小看那个场面了。那树啊,我们向上飞,起码得飞半个人类月才能登顶;而那雨啊,我们估摸着起码也下了上千万代鸽子的时间了。”
“有意思。”徐文则重新半坐起身来,看着远方的云以及忙碌的鸟群,“虽然我对地质学和古生物学一窍不通,但也曾道听途说过一场下了一百万年以上的史前暴雨?至于你说的‘参天大树’,会不会是一颗即将垂直坠落到地表的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或者是它撞击产生的能量和尘埃,被你们认成大树了?”
徐文则话音刚落,心想这臭鸟肯定是稍微学了一点人类的社会科学知识,就开始把自己的物种当成一个统一的个体,说自己的某太太太太太爷爷见过,所以它也见过,可恶啊!
鸽子:“愚蠢的人类啊,所以说你们的思维还是太局限了!这场景,就一定要发生在地球上吗?”
“你们种群太过年轻,不知道许多古老的物种,都曾经在金星和火星上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中安家、筑巢。”
徐文则一脸滑稽,揶揄道:“也对,毕竟我们都把这些东西写成不入流的幻想小说。但我们还是觉得,对待现实,思想要保守一点好。”
鸽子兴奋地扑腾着:“啧啧啧,人类,你说的现实,是指你们引以为傲的历史书写吧。可惜啊,这个在我们看来,还不如一颗玉米粒值钱!”
“确实,这是在人生活之后的工作,肯定没食物值钱。可是在食物充盈之后,人们对身前生后事感到迷茫时,这就是无价之宝了。”徐文则饶有趣味地问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们的种群经历过上亿年的大风大浪,如果也不重视历史的话,那么你们是怎么保留下非生物的记忆,以至于如今于此跟我描绘那史前的浩大呢?”
鸽子看起来嬉皮笑脸,目光透露出一丝诡异:“那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定义你们人类的历史书写呢?有一句话概括,你觉得这是一种什么行动、或者是一种什么状态。”
“一句话概括吗……突然间这样讲的确是有些为难我了。按照你的语境,我觉得嘛,这是一种属于我们物种的社群联合体在与大自然互动中形成的一个历时性社会的本体认知和延伸思考吧,其特性是存在时间轴以及求真?”徐文则心中联系自己学识,知道这一概念,起码最朴素地来讲,是关于人类过去的书写与探寻。
徐文则一愣,拍了拍大鸽子的头:“啊?啥意思?难道你们不会死吗?历史叙事和故事的诞生,很大程度上不也源于对生命轮回这一时间之咒的恐惧吗?”
“相比于死亡,我更害怕晚上吃不着玉米粒。”鸽子小声哔。
“那这不还是怕死吗……”徐文则认为这是一种强行切断某过程的诡辩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惊叹道,“你这鸟,居然也会结构性地看待将来之事了?”
“你们物种的发生过程太短暂了,你们只能看到这片高楼拔地而起的大地。所以你们需要书写无聊的历史!”鸽子骄傲地望向远方,“而一开始,我们等来的不仅仅是这片可爱又多变的土地。我们曾在许多世界飞翔过,在最本初,我们感受着朱雀飞升时的气流,祂的背部比你们的亚欧大陆还要广大,所掠过的地方模糊了星月水草,那一个个比地球美景还要神妙的世界,我们或生或死,都曾飞翔过。我们的生命因此也连成一张网,这张网不受时间的羁绊,所以我们不需要世代相传的历史,那参天古树遮蔽下的永世暴雨、以及那金星毁灭战争的电闪雷鸣,对于我来说,就和地球上温和的小雨一样,如在昨日。”
徐文则幻想着那些场景,心想鸽子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想法肯定也是不同,他顺着话说:“那真是太棒了!你们的共时性命运让你们不需要历史传承,虽此肉身局限在我这天台上,但能够以心灵为信标连结远方的思想。既然如此,短短十余年的生命也算是特别漫长的了。哪像我们啊,虽然幸运的话能够活个七八十年,却也整天在提心吊胆的操劳中度过,兜兜转转,只能书写历史以垂训后世,聊以自慰罢了。”
鸽子很得意:“你们是悲哀的,但最悲哀的是,你们自诩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明。”
“它们更加古老,它们拥有一整个你们无法理解的地底世界。”
“哦,你们这些地表结构也被他们算作是地底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现代农田吧。”
“不过还是地球上的玉米好吃,感谢你们。”鸽子满足地转动着脑袋,安慰道,“虽然你们一点都不伟大,还喜欢吃我们!以及我们的蛋!”
“感谢你那么嫌弃人类,还愿意陪伴着我。”徐文则欣慰地苦笑,“虽然这也许是玉米粒的功劳吧。”
“谁说不是呢!但好歹这算是你们对这个宇宙的贡献吧。”鸽子有些不满,发着牢骚,“在那许多你们无法想象的世界里,那些物种就是用来污染宇宙的!它们真是令人恶心,比你们,更恶心一点点。”
徐文则回想到那个梦境的一些碎片:“有一个世界,到处都是黑暗的树海吗?”
就在徐文则还想说些什么时,鸽子惊呼起来,“天哪,它们来了!”便看到一只斑鸠悠闲地站在天台的围墙上,瞪着有点蠢的大眼睛,盯着另外一人一鸟。
“冷静点,这不就是一只鸠吗?话说你不也和它长得差不多嘛?自己吓自己啊?”徐文则很无语。
巨大鸽子一改之前的神气,居然发抖地躲在了徐文则的身后:“不,不对!它们很可怕,它们是迦太基的!”
“什么跟什么啊?”徐文则心中骂道你还是只用古希腊语写作的鸽子啊,“那你是罗马的啊?怎么?被打怕了?”
鸽子:“罗马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不不不!说回正题!迦太基很可怕的,我们这上亿年间的域外飞行,从来没见过比迦太基更可怕的地方!朱雀神……神祂就是在那里陨落的!”
“你是说‘朱雀’那鸟在突尼斯坠机了?”徐文则一头雾水,他可不怕那只蠢蠢欲动的斑鸠。
徐文则正想对这只谜语鸽子破口大骂,却见到小斑鸠已经扑动翅膀凶狠地冲过来。他见状大怒,口中“反了它”地念念有词,举起酒杯就泼洒出去。
斑鸠习惯性地伸长嘴巴吃了几口,悠地一下,天旋地转地飞到不知哪那里,不见踪影了。
回头一看,哪里有鸽子呢?也对啊,这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虽然场景居然流畅地连接起来,但这一回过神,才呼吸到一口真正意义上的清爽又富有质感的空气。这个时候他因为清理咽喉里的痰而发出了与梦中那和谐话语完全抵触的真实声音,他随即听到了周围的各种环境声,以及更为真实的咕咕声,虽然那鸟已不再会合理地讲着汉语。
也对,这只是个梦。在心理学的语境下,梦的共时性特质让人遗忘了人类追求历史的本能。徐文则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四肢百脉血液循环。他心中暗暗担忧自己的睡眠瘫痪症状越来越明显,脑海中闪现出儿时看过一位某岛国恐怖漫画家关于迷梦的可怕描绘。在那个超越了特定时空的世界里,鸽子的的确确可以游历许多地方。
虽然这次的瘫痪症可能是压在肚子上的那本大大的画册导致的……上面有着充满血肉和怪异机械的复杂构图,迦太基共和国在宇宙,那神神鬼鬼的图像,可能是迷梦的来源(之一)。
“只是这些地方的原型,大抵还是坐落在这一座偏僻的乡村之中吧。”徐文则微笑地凭栏眺望,他发现一群鸽子正饶有兴趣地在楼层之间规律地巡航、起起落落,它们似乎在一瞬间全部看向了自己。恍惚之间,那仅有十几年历史的水泥房屋幻化成爬满藤蔓的绿色丘陵,然后是长着稀疏植被的土坡,然后是难以形容的几何形黑色建筑,然后是一片风吹草低的平静空地,那个儿时的残影正在无忧无虑地放着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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