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德家的这顿晚饭吃的颇为安静。从卡佳祷告完拿起刀叉开始,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伊德维奇已经从丧母之痛中缓过劲来了,但他仍然一声不吭,似乎母亲将他的语言能力也一并带走了。
那天伊德维奇接到了海军部来的命令,拿给父亲看。伊德兰反复看了几遍,长叹一声。
“一艘补给舰的舰长罢了。”伊德兰将任命书给了儿子。伊德维奇简单看了一遍,安慰父亲:“没事,还在军队里。”
伊德兰沉默了很久,开口说:“时间还早。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你去找妈妈和弟弟吧,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跟着伊莉莎他们家去了毛阿里-普普。”伊德维奇附在病床边回答。
旁边的阿伦希诺听到“伊莉莎”这个名字心中一动,听到“毛阿里-普普”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个伊莉莎就是他想的那个伊莉莎。于是他从病床上坐起身子——实际上他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不太愿意离开这里——侧着身子:“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一下。你们说的伊莉莎是不是在布里卡亚大学?”
伊德维奇回身看他,阿伦希诺伸出手要握手。伊德维奇友好地和他握了一下手:“是的。您是?”
“我们是同学。”阿伦希诺说。此时他有了一种奇怪的炫耀欲,想要说一下自己和伊莉莎有多熟、他们在学生会配合的多么好,谁知伊德维奇说:“真巧!我是她的男朋友。”
阿伦希诺心中一怔:怎么在这看见他?于是他不由得把自己和伊德维奇进行了对比:论相貌,他自认为二人是不相上下的;论家世,自己出身商人家庭,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对方父子看起来都是军队高官,家世也不相上下;论文笔,阿伦希诺自认为自己文采出众,否则也不会在文学院、在学校有那么高的威望;论身高……这是阿伦希诺唯一自卑的地方。伊德维奇那么高,站起来的身形像一座铁塔,伊莉莎就喜欢这样的吗?阿伦希诺有些不悦,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伊德维奇向阿伦希诺发出邀请:“刚刚的话您都听到了?我或许这几天就走,您要一起吗?”
阿伦希诺不想和他待在一块,他能想象到伊德维奇和伊莉莎见面时那种甜蜜的场面。尽管心中不悦,但阿伦希诺脸上云淡风轻的:“不用了,真是谢谢您的邀请!过段时间我自己去学校。”
伊德维奇和阿伦希诺也并不熟,没有坚持邀请,次日就坐上了往毛阿里-普普去的车。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面时的场景:见到妈妈、弟弟、伊莉莎,他该有多么高兴呀!可现在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想说话。见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都不敢说话,生怕说些什么影响了他的情绪。大家小心翼翼地动着刀叉,连切肉的动作都很小心。越是小心越容易出问题,伊安一不小心把杯子碰到了地上,玻璃杯碎成了渣。
“小心!小心!不要踩到了!”卡佳连忙说。大家都低头看,伊多普亚拿来了扫把,家里终于有了声音。
忙活了一阵,卡佳重新拿起了刀叉:“这杯子质量真差。”
“还记得我们去斯多林镇旅游的时候旅馆里那个杯子吗?真瓷实!怎么摔都摔不坏!”
卡佳懒得和他争下去,但见有了说话的气氛不忍轻易放弃,因而问伊德维奇:“孩子,你今晚住在哪?”
伊德维奇还没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伊莉莎抢先说:“和我住就好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正在交往,迟早要结婚嘛!”伊洛彭斯在一旁帮腔。伊莉莎笑着看他:“爸爸说的对!”
卡佳还要再说,伊洛彭斯抛出了杀手锏:“你还信不过伊德维奇?”
这话说的伊德维奇有些脸红,低着头不言语。卡佳叹了口气:“唉,随你们吧!女儿大了,也管不住了!”
她匆匆吃完最后几口,自去了。大家各自吃完,各自回房间休息。
半夜,伊莉莎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她坐了起来,见身边的伊德维奇也坐着。他还披着军装外套,看起来本就没有要睡的打算。
“做噩梦了?”伊德维奇问她。伊莉莎点头,心有余悸。伊德维奇揽过她的肩,袖子擦着她额上的冷汗。
“你在想什么呢?什么时候起来的?”伊莉莎问他。墙上挂的钟指向三点半。
“我说,我虽然一直在军队里,但之前都是文职,从没有见过死亡。随着战争进行,我去了前线,看见了太多生死。我告诉自己,这是战争,死去都是正常的。我看着无数战友在我面前死去,太多太多了……”
伊德维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伊莉莎看着他不敢说话。
“但是,妈妈的死……我参军不就是为了保护后方的家人吗?”
“可我们真的没有挡住敌人。”伊德维奇感到痛苦,“流血、牺牲,无时不刻,但布里卡亚还是丢了,我的妈妈还是死了。”
伊莉莎想安慰,伊德维奇将食指轻放在她的唇上:“你睡吧,我也睡了。”
不等伊莉莎回答,他脱了外套放在一边,也钻进了被子,背对着伊莉莎。
伊莉莎愣了愣,从身后抱住了伊德维奇,隐约感觉他在哭。
日子一晃又过了五天。这五天中他们收到了来自希俄拉沃家的信,告诉莫里德一家他们已在伊萨贝伊斯安顿妥善,打听到了布里卡亚大学的地址之后就寄来了信。信的结尾是他们现在的地址。
还有一封来自伊德兰的信。伊德兰在信中说敌人又往前推进了,他随着军医院往后转移了一些,附上了现地址,又问自己的家人是否安好。伊德维奇亲自给他回信,考虑到现在伊德兰的伤势还没痊愈,伊德维奇也隐瞒了妈妈去世的消息,打算再见到父亲之后当面和他说。
他写的时候克制不住情绪,手一直颤抖,写出来的笔划也歪歪曲曲的。他怕父亲看出来就又誊抄了好几遍,选择了最工整的那一份寄出。
这五天中布里卡亚也发生了许多事。布里卡亚大教堂被攻下之后,守军——基本上是神学院骑士团那些十七八九岁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地被枪决。瑞雅玛伊人听说这里还绞死过一个瑞雅玛伊飞行员,又将守军的尸体全部挂到了街灯上。布里卡亚大教堂的门口挂着那些穿着白袍的神学院骑士团成员,乌鸦在他们的尸体上盘旋。主教被吊死在了教堂的旗杆上,比别人都高一些。他的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还在荫蔽身下快要枯死的草。
穆德斯被俘虏以后饱受酷刑,心中已然决定慷慨赴死,但在最后时刻瑞雅玛伊人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绞刑用的绳子,二是一纸任命书和他的全家福。
这个意思很明了,但穆德斯却陷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瑞雅玛伊人给他送回了一间干净的牢房,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和两天时间,再没对他用刑。穆德斯透过透气的窗户看见窗外的飞鸟,阳光是那么明媚,他赴死的决心荡然无存了。
于是,莫顿帝国海军部冰湖舰队总司令穆德斯,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怀着对于那些撤退的人的痛恨,怀着对因自己昔日决定而被吊死的主教的负罪感,怀着对昔日祖国的无限愧疚,在“南莫顿自由城市共和国”执政的任命书上签了字,成了没有实权的共和国执政,完完全全任人摆布的傀儡,但至少活了下来。
任命书被拿走了。第二天穆德斯坐在自己寓所宽大的床上看见了报纸上任命书的照片。能够回家和妻儿在一起已经够好了,还奢求什么别人的看法呢?他面无表情地将报纸揉成团,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穆德斯投降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莫顿帝国。人们或骂或恨,但是无可奈何。
“真是无耻!”伊德维奇愤怒地将报纸握成了一个卷,“还说什么布里卡亚是他的第二个家!还说什么对那里的民众有感情!还说拼了命也要保护这里!就这么投降了!当了叛徒了!”
伊莉莎的印象中伊德维奇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伊莉莎想起在祭奠仪式上看见的穆德斯,实在不敢相信那样的人居然会投降。
敲门声。伊莉莎开了门,见门外是满面笑容的拉云,心情舒缓了许多;再一看拉云身后居然跟着伊卡斯特,觉得有些好笑。
“进来坐吧!”伊莉莎将拉云让进来,又问伊卡斯特,“你不是带钥匙了吗?拉云也来了?”
“她敲门太快了!”伊卡斯特红着脸低着头,闪身从伊莉莎身边经过,脸上的笑容根本藏不住。他欲盖弥彰地提高了声音:“我们是在放学路上遇到的!刚好的事!”
拉云大声笑着,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这段时间她与伊德维奇也见过了,知道他是伊莉莎的男友,见他一脸烦闷,便问:“哥这是怎么了?”
伊德维奇已不如初见消息时那么愤怒。他长叹一声,解释:“我原先的上级,海军部的司令,投降了敌人!”
听到这话拉云和伊卡斯特的笑容都止住了,两人做错了事一般都在椅子上坐好。伊莉莎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圆场:“拉云,你来是有什么事?”
“啊啊,是这样的。”拉云赶紧应声,但又犹豫着要不要说,“本来……”
拉云说的小心翼翼,悄悄看着伊德维奇的脸色:“明天晚上是有一个舞会的,我想邀请你们一起去……路上我已经和伊卡斯特说了,他说他会去……”
等伊安回来之后,拉云也向他发出了邀请,伊安欣然应允。拉云又讲了时间地点,准备要走,伊莉莎见状提醒伊卡斯特:“天快黑了,你送送人家。”
拉云下意识地客气:“不用……”见伊卡斯特已经站了起来,连忙改口,“不过克索那的天确实黑的快……有一段路路灯好像坏了……”
拉云莞尔一笑,和大家告别,先出了门;伊卡斯特紧跟其后。见门关上了,伊德维奇小声问伊莉莎:“我们当初也这样?我们当初找的那些借口在别人看起来是不是也很明显?”
此时天还未黑,一抹残阳挂在天边,夕阳如血。路边的建筑都金灿灿的,像是作家笔下的黄金国。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挨得很近又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他们聊着天,内容不涉及政治、不涉及战争,那些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只聊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像这一周的每一天的放学路上一样,他们聊着学校里的趣事,聊着天边的飞鸟,聊着克索那的风土人情,各种各样,没有主题,但话题始终围绕着他们。他们笑的很开心,路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乐的事。
拉云回头笑着看他,尾环上的宝石在夕阳下发着柔和的光。“当然没这么快,不过黑只是一瞬间。‘呼’的一下,太阳就不见了。”
真好看。伊卡斯特想。无论是夕阳还是拉云,一切都那么美好,晚霞和她绯红的双颊一个颜色。他脑海中有了一个模糊的旋律和一个清晰的想法:我要为拉云写一首歌。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拉云看他,他又不好意思地错开了目光。“你笑什么呢?”拉云笑着问他。
拉云的家已经在眼前了。“到的真快!”她感叹。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以下了,天黑了下来,街上亮起了灯。“早点回去吧。”
伊卡斯特点点头,目送拉云进了屋关上门,又看着她家客厅亮起了灯。拉云推开客厅的窗子向他招手。他也向她招手,两人说了告别的话,伊卡斯特回家了。路上并没有哪处的路灯是坏的,一路都是灯火通明,像伊卡斯特的心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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