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漂泊,铁甲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极亮的光点,随着马蹄的起跃而波光闪动。
他安抚好半梦半醒的吉娜,走出家门,远望山林之外的那座高耸之城。夜火漂泊,燃烧成海。铁甲的光点并非来自骑士,而是另一群人。他赶回屋中,摇醒了吉娜,抱着她坐上马匹,狂奔而去。
雨落林叶,声响轻灵而静谧,马蹄踏地,犹如心跳鼓动。他甩动缰绳,聆听着耳边的雨声,心想若今晚无事发生,本该会有个好觉。
“发生了什么?亲爱的。”吉娜温柔地环住他的脖子,话声濡糯。
“就是那座……”他停顿片刻,往事涌上心头,但大多冰冷,毫无意义,“以我哥哥的名字命名的,那座永不陷落之城。”
凯兰德手握骑枪,朝着拦路的蛮子冲锋而去,枪尖银光一挑,鲜血泼溅,火光灼灼。
城市在火海中焦腐坍塌,他驾马驰骋,热风滚进面庞,微微灼烫。耳边铁声尖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环环回响。马蹄跃起,踩碎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骨。
他猛踢马刺,环顾四周,急切的搜寻着骑士王艾瑟洛的身影。最后在一片赤红的深处,瞥见了一点鎏金。
赶跃去时,艾瑟洛正身处在一道滚灼火圈之中,高坐于披甲战马,手握黄金骑枪,与前方的敌人冷冷对峙。这敌人身形高壮,头戴兽面银盔,手持一把黑铁长柄战斧,其胯下的棕灰色大马似乎永远狂躁着,口吐白气,呲起的牙关错乱磨咬,不时垂下滴滴口水。
通过那顶极其特殊的双角兽面银盔,以及那匹永不安分的高头大马,凯兰德认出此人正是蛮族之王拜昂克列特。
艾瑟洛回头看向他,对他点了点头,随后解放骑枪沉重繁琐的金铸枪壳,展露出其中赤金灿烂的荣光之剑,双手持握,高举过肩。
他明白了王的意思,便也点头回应,甩手将骑枪贯入烧灼的大地,以表骑士之礼。
这场屠戮、这场战争即将终结,而胜利的一方将身赋荣光。我尊敬的吾王,胜者必将是你吧,正如圆桌那日所言,你的名字与你的城市将永驻世间,永不沦陷。
艾瑟洛的战马疾驰大致需用三秒,而拜昂克列特旋开长柄头端的机关,不到一秒。
在这一秒里,艾瑟洛的金甲蜕落开来,内甲浑黑,胸前龙首咆哮,使包围着他的火圈霎时倾倒。
在这一秒里,机关轻轻落地,战斧的头端绽开一轮幽邃。
在这一秒里,凯兰德瞪大了双目,紧紧盯着那轮狭小的幽邃。
这轮幽邃漫出白烟,而艾瑟洛的胸膛破开血淋淋的大口,躺倒在灰烬之中。披甲的战马仍在疾驰,马蹄声无比激昂,踏破了火海,冲向远方。
拜昂克列特,蛮族之王,用艾瑟洛尼亚语戏谑的说道,“骑士,如此软弱。”
吉娜身着白裙,肩挂披风,在林地间赤足蹦跳,仿佛一片舞动的新雪。她喜爱绿意,却甚为讨厌光照带来的温凉,便总是特意躲过那些细细的光束,只有在面对实在无法避开的大片冰寒时,才会极不情愿地,躲在他的背后迅速穿行过去。
每至这时,她都会将额头紧紧贴住艾瑟伦的后背,并把整个娇小的身躯,都像受了惊吓的刺猬那般蜷缩起来。
每至这时,艾瑟伦都会认为,就这样隐蔽在深山老林中生活下去,倒也未尝不可。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他便与吉娜一同走到了山林的最中央。望向头顶的视野顿时开阔,树木不知为何,恰如其分地退让出一片空缺,阳光倾力下落,将这片草地渲为雪蓝。吉娜全速奔过了这段路程,而他却驻足停留,抬头望向似乎已许久不曾见过的明亮天空。
在这里往艾瑟洛尼亚看去,总是能恰好瞥见无畏尖塔的塔尖。过去便是如此,现今亦然。只是这尖塔不复往昔,焦黑扭曲,犹如一根烧得失形的蜡烛。
马蹄声已经不再能听见了,倒是食腐者的哀丧尖叫越来越频繁了。战争多半已经结束,而他那位英勇无畏的兄长,此时定然是已经取得了最终胜利,正定立在城市的废墟之中,享受着来自民众与骑士们的百般赞誉吧。
“艾瑟,我们该走了。”吉娜站在远处的阴凉里呼唤他,身影朦胧。
他点了点头,起步朝吉娜走去,抛下了那座塔,以及食腐者愈渐高昂的哀吼。一些莫名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他却始终说不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艾瑟洛尼亚……”吉娜挽上了他的臂膀,悄悄使劲,“这两天,你已经开始魂不守舍了。”
“我没有,但如果你真的对一些事情相当在意,你就不应该自己欺骗自己。”她轻轻掐了掐艾瑟伦的手臂,“不过,骑士王总是能取得最终胜利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使劲摇头,“而且我也不在意,至少没有相当在意。”
“噢,艾瑟,我亲爱的艾瑟,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坦诚。”吉娜突然抱住了他,踮起脚尖亲他的嘴,“无论如何,我们终究是要回家的,不是吗?”
“傻瓜。”吉娜拍拍他的脑袋,转身跑向前方,又在不远处轻盈地转过身来,露出调皮的微笑,“快来吧,我已经能听到溪流的声音了。”
他轻声叹气,却也心情舒畅的,快步穿过了那几棵大树。前方传来溪流的声音,清脆悦耳,用俗气一点的比喻来说,的确像是一曲欢歌。
追逐着这曲欢歌,两人翻过生满野花的低谷,掀开几重灌木与下落的藤条,走进了一片狭长湿润的石滩。溪水从石滩的中间倾流而过,靠近时,清脆的声响似乎赫然变得急躁起来,像是无数的破碎声纠结在了一起。
“艾瑟,”吉娜突然间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不安的问道,“你听到了吗?”
“我只能闻到。”他环顾四周,最终在吉娜的指尖指引下,看向溪流遥远的起点。
他听到了久违的马蹄声。染血的白马飞驰而来,撕开溪流,溅出无数道锐利的银光,像一把斩开绸布的匕首那般,笔直割来。
马上趴着一摊半死半活的人,其目色却甚为坚毅。在白马行至二人面前时,他从马上滑落,掉进水中,荡起一圈激烈的白莲。
艾瑟伦没有思考太多,抬脚便浸入水中,抓起了那位落马的骑手。骑手的眼中缠满血丝,始终瞪得巨大,仿佛只要稍一闭眼,便会如周身倾流的溪水那般,喷洒出永无断绝的破碎声。
血从骑手的额头流淌而下,深进脖颈,他抬起双手,紧紧扼住了艾瑟伦的双肩。他张开嘴,却只咳出了几滴脏血。
“圆桌在上……”吉娜在岸边惊讶得话声嘶哑,她的双脚赤裸,在石滩的几处尖锐上踩出鲜血,“凯兰德大人,发生了什么?”
“这便是你所渴求的吗?艾瑟洛。”海桑低头望着那座用石头临时堆起的墓碑,语气低沉。
萨鲁提亚人的快马从他身旁掠过,划来刀光与烈风,马腿上拴着绳子,拖拽着一具早已磨损得不成人形的尸体。那尸体身披铁甲,胸前裂开了一张尤其骇人的巨大口子,血已干涸。
海桑预知到了这种技术的出现,也早已知晓了艾瑟洛的抉择,但他从未想到,这两样事物会纠缠到一起,将堂堂骑士王的荣光之死亡,描绘得如此可笑。
“魔法师大人。”来者的声音粗犷而威武,如同一块烧红的石头击向大海。
他回过头去,城市的残垣断壁侵入双眼,往他的心头烙上刺铁。真可悲,他本以为自己绝不会为这些凡夫俗子的灭亡而感到悲伤。
“魔法师大人,你听得到我在说话吗?”拜昂克列特身穿皮革背心,背披兽绒大氅,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双目清澈,与他在战场上所展现出来的粗蛮气质截然相反。
“拜昂克列特。”海桑努力使自己心头宁静,抬头直视这位萨鲁提亚之王,“听说你想见我?”
“是的,很荣幸与您会面,凯柏伦大师。”拜昂克列特对他屈身行礼,“您这是在……嗯,祭奠谁吗?”他脑袋一歪,看到了那座临时堆起的石头墓碑。
“祭奠那个被你一枪打死的人。”海桑没有直接念出艾瑟洛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居然使他心痛。
“骑士王,艾瑟洛凯特。”拜昂克列特挑了挑眉,随后像是个认可麾下战士勇武的君主那般,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嗯,我想他值得一个更加宏伟的墓碑。”
“你昨天可是刚刚下令,把民众自发为他建起的墓碑给拆了。”
“现在情况特殊。”拜昂克列特开朗大笑道,“在我的统治巩固以后,你们再想怎么怀念他都可以。”
“为什么不呢?这是好一片水草丰茂之地。”蛮族之王展臂环视八方,神情骄傲,“当然,艾瑟洛尼亚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魔法师大人,如果你愿意加入我的内廷,这座城市可以为你取作海桑尼亚。”
“我可没在开玩笑,魔法师大人,我是衷心希望你加入我的。”拜昂克列特抬手拍了拍他的右肩,“我有一个宏伟的梦想,想要实现的话,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一位贤者来辅佐我。”
“宏伟的梦想?现如今整个大中央平原几乎都是你的了。”海桑冷冷的哼了一声,“你还能有什么宏愿?难不成还要闯进英格姆吗?”
一位艾瑟洛尼亚人尖叫着跑向山林,萨鲁提亚骑手狂笑着骑马追逐,最后大刀一挥,将其瞬间劈成血淋淋的对半。惨叫声一时尖锐,却顿时终止。
“你疯了。”海桑看着那具手脚仍在抽搐的尸体,张口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他拧紧了眉头,“我不理解。”也许他从未理解任何活在尘世中的人,包括艾瑟洛。
“也许我可以尝试与您解释。”拜昂克列特从腰后拔出一根磨得光滑的兽牙匕首,持在手中细细打量,神情淡漠,“这把东西是我父亲做的,他亲手杀死了一只雷山牙兽,为了纪念我的成年。这种风俗叫弑兽礼,在你们眼中,恐怕是极其的野蛮和可笑吧。”他将这只匕首收回腰后,戏谑的笑了笑,“而正是为了这个野蛮的、可笑的,毫无意义的传统,他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并由此被丢出萨基斯,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是因为他没了右手,还是因为在冬天里,你们难以养活所有人。”
“两者皆有吧,大人。”他撇头望向不远处的茂密山林,嘴角牵起心满意足的微笑,“我生活在萨鲁克草原的极北,那里绝大多数时候都相当苦寒,更别说是在冬季。当然,南方的状况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大的萨基斯可以养活更多人,但同时也会死去更多人,聪明的鲁达尔会选择与南方诸国做生意,但成效有限。重要的是,这一切都还要建立在我们已经四处杀伐以掠夺资源的基础上。”他摆头苦笑,“战争也会带走很多人,某种意义上,这自然也会使活下来的人更加幸福。”
“但并非是我们的选择。”拜昂克列特忽然正色道,“那么这是谁的选择呢?为何有的人生来就活在永世赐福之所,有的人就只配在苦寒之地苟且偷生?”他的褐灰色双眼直勾勾盯着海桑,炯炯有神,“大人,我总听闻魔法师能够看破世界的本质,您可否为我解惑?”
“本质?”海桑的确能看到一些东西,即弥漫在空气中的线条与数字,宗塔将这种若隐若现的幻象称作“灵性的基底”或者“程式”,但从未参透其本质。在与圆桌和艾瑟洛相遇后,他曾对此做过专门的研究,并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果,只是当下绝对不能向拜昂克列特透露,“你太高看我们了,这种东西,我们从未真正参透过。”这在某种意义上倒也是实话,“而且……”他停顿了许久,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艾瑟洛那张傻笑着的脸,“人会出生在哪里,经历过什么,最后再做出怎样的抉择,大概都是注定的命运吧。”
“对我来说,这才是问题所在。”拜昂克列特抖抖大氅,微微抬起下巴,笑容不屑,“命运若生来注定,未来将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海桑摇头哼笑,“也许吧,尊贵的萨鲁提亚鲁达尔,我们的未来早已被你一枪打断,接下来你将如何抉择你的未来,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近处传来的几声枪响惊动了三四只正在进食的食腐者,它们从尸体堆积成山的处刑地慌忙逃窜,躲藏至另一侧的城市废墟里,时不时探头窥望。
“我没有加入你的理由,”海桑凝视着那几只食腐者肮脏明亮的硫磺色双眼,喃喃说道,“更何况,你接下来是要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蠢事。”
“注定失败吗?”拜昂克列特顺手拿起挂在腰间的小骨笛,咬嘴吹响,“我却不这么认为,魔法师大人。”
“这个世界需要重塑,所谓的赐福,不应是只能被少数人束之高阁的飘渺传说。”他翻身跃上马背,只轻轻一捋马鬃,就让这大马顿时安定下来,“我已经有了太多封号,多一个英格姆皇帝又如何?”
“那我也会为你心爱的骑士王立一座体面的墓碑。”萨鲁提亚的王仰天大笑,踢马远去。在他离开的方向,再次传来枪与刀的铿锵交织,又有一群骑士死去了,死在了萨鲁提亚人毫无意义的屠杀游戏中。
阴风吹过,压倒了临时堆起的石头墓碑。海桑长叹一声,低头看向那摊乱石,心情赫然惆怅,“我再问一遍,艾瑟洛,这便是你所渴求的吗?”
然而,无论是空气中飘浮着的灰色“程式”,还是死掉的骑士王,都没能回应他的质问。
这位死去的人被大火烧得支离破碎,看不清面容,也识不出性别。瘫倒在这片废墟中的人们大多如此,他们畸形的四肢彼此缠绕,身躯相互推叠,牵连着铺满大地。无畏尖塔屹立在成群腐尸的簇拥之下,扭曲枯槁,似乎随时将要倾倒。黑石王座被随意抛置在尸山血海之中,披甲的尸体胸膛空洞,头戴羞辱性质的笑面兽首盔。
骑士王已死。他麾下的圆桌首席们大多也能身受如此殊荣,头戴面盔,悬挂在四周的残破城楼上。萨梅塔在镇守外围城门时战死,所以挂得最低,费雷柏特在王城与蛮子们力战到最后一刻,所以十分幸运的,被刻意悬挂到了无畏尖塔的最高处。他随风摇曳,雪白的披风被撕为布条,捆住了双脚,用于嘲笑他出生时的骑奴身份。
格高狄诺抬头遥望天际间那枚卑微的影子,不禁开始思考自己被处刑的时候能挂得多高。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只想尽量离艾瑟洛近点。
“格高狄诺爵士。”海桑·凯柏伦身披金贵厚重的袍服,自远方脚踏风旋而来,“您近来安好?”
“圆桌戏耍了我们。”他无视了海桑令人厌烦的问好,单刀直入的说道,“她曾说艾瑟洛尼亚会与艾瑟洛一同屹立,永不沦陷。”
“但她从未承诺过会授予艾瑟洛不死之躯。”海桑理理衣摆,哼哼冷笑。
“我没见过太多神明,所以不做评价。”海桑转头看向他,“少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你的军队呢?”
“屯驻在狼堡,但数量不多,”他轻轻叹息,“你的计划是什么?”
“夜袭哪里?”他想起了前几日那突然亮起的夜火,顿时脊背发凉。
“东北侧的集中营,投降的骑士们都被关押在那里。”海桑伸手递来一支短笛,“来了就吹这个,我会接应你。”
“不会失败的,因为程式就是程式。”海桑撇头沉默,又沉沉叹息,用力转回头来,强迫自己去直视王座上毫无生气的艾瑟洛,“准备迎接由他塑造出来的新命运吧,格高狄诺爵士。”
正当他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海桑已经遁入云烟,消失无踪。
“净说些晦涩难懂的话……”他望着骑士王那对失去眼眸的黑窟窿,小声自言自语,“吾王啊吾王,死人何以能塑造命运呢?”
许久之后,他起身离开,并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但如果这就是您为我写下的命运,那么我想我会安然接受吧。”
奥格伦单膝下跪,左手握拳行骑士礼,右手伸向前方。掌心向上所正对着的,是塞塔蒂瓦冰冷麻木的脸庞。
塞塔蒂瓦左手抚胸,右手提裙,双腿微微弯曲,身子向前一倾。她伸出左手,与奥格伦的右手掌心贴合。院落上方有乌鸦飞过,发出来阵阵令人不安的尖叫。两人的手都在颤抖。
等候的蛮子武士有些不耐烦了,便抬脚踢向奥格伦的屁股,使他往前摔去,双手硬生生扎进了烧灼焦黑、布满尖锐细石的脏土地里。奥格伦做回了自己刚才的姿势,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将血与泥土尽量拭去。随后,他再次牵上了塞塔蒂瓦的手。
他低头吻向塞塔蒂瓦的手背,这吻简短且无力,既没有展现出誓约的纯洁和虔诚,也看不出丝毫爱意。结束了之后,两名蛮子武士便立刻揪住奥格伦的双臂,将下身已经完全瘫软的他一把拉起,挟持着,拖往绞刑台。
下午时,武士们将他从绞架上扒了下来,随手扔向了院落中心的坑洞。
由于在这之后蛮子们又处刑了好多人,克莉戴尔便在尸堆中足足翻找了一整晚,才在一位断手骑士的身下找到了奥格伦。他双眼暗淡无光,肤色惨白间渗着紫红,浑身沾满灰烬。
“奥德希亚之子,受赐王血者、圆桌骑士凯兰德之血亲,黑石王座的法定继承人,湖岸城的奥格伦。愿你的魂魄在圆桌的守护下永得安宁。”
强风自头顶呼呼刮过,惊动了几只在坑洞中扒食腐尸的食腐者,它们哀嚎着灵活爬上坑壁,跳进夜色之中。塞塔蒂瓦站在洞口向下探望,乱发在风中横飞,披住了她模糊不清的五官。但克莉戴尔确信那就是塞塔蒂瓦,因为在集中营里只有她被允许身穿礼服。那是一件裙摆稍显蓬松的淡蓝色长裙。
克莉戴尔对她大声呼喊道,随即一个起跳,双手准确无误地挂上了几颗向外突起的石块,娴熟的攀爬起来。过去,萨梅塔与格高狄诺总爱戏称她为“山猴”。
塞塔蒂瓦咳嗽了几声,最初声音很小,但很快就像是骑士的葬礼上愈渐高昂的鼓声那般,慢慢变得急促与尖锐起来。艾瑟洛尼亚最初被攻陷的时候,他们还来得及为萨梅塔筹办葬礼。伴随着四周火光烁烁,鼓声愈渐高昂。骑士的葬礼上,那响彻的鼓声被称为“送别之礼”。
咳嗽声短暂的停止了,以往出现这种状况时,总会让克莉戴尔心中燃起一些毫无必要的希望。几粒沙土掉进了她的左眼,伸进她褴褛的囚服,刮过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咳嗽声立刻再度嘶响起来。
鼓声达至顶点,蛮子们冲开了城门。塞塔蒂瓦咳嗽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的几声仿佛撕裂了她的心脏。
克莉戴尔回到了地面,将失去力气的塞塔蒂瓦拥入怀中,伸手擦拭她口鼻间漫出的血。
“奥格伦已死,你们两人之间姻缘已尽。”她紧紧抱住塞塔蒂瓦,“你对他不再履行律法上的义务,也不再享受他的庇护,你的人生……从此将只属于你自己。”
“我不要……只有我自己……”女孩死死攥住她的衣服,将整张脸埋进她的胸脯里,低声抽泣。
“你应忘却他,或者怀抱着对他的思念,好好活下去。”克莉戴尔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她向来不擅长安慰别人,也从来不懂得自欺欺人。
塞塔蒂瓦再次咳嗽起来,这回远比过往的每一次都要更加剧烈。
“好痛。”她蜷缩着身子,手捂胸口,一边咳嗽,一边哭出了声,远比过往的每一次都要更加大声。
“我知道。”克莉戴尔伸手轻轻安抚她的后背,“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好痛,克莉亚,全身都在痛……你能不能,能不能让他们停下……噢,不,请让他们停下吧……请把奥格伦……请把奥格伦带回来……”
克莉戴尔温柔地捋顺她的长发,抬头看向夜空。星光稀薄,云层暗暗。
夜空虽然辽阔,却被熏黑的高墙团团包围。四周的一切都是肮脏的灰色。强风从她身边呼呼刮过,空气中凝聚起一片诡异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蛮子武士的厉声叫嚣把她从梦中唤醒。那是一个闷热浑浊的梦,在一片朦胧不清的广袤荒原上,伫立着无数道枯瘦长影,它们面庞乌黑,口鼻漫出鲜血,时而来回窜动,时而僵死呆滞。时间支离破碎,似乎有千百万年消逝,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
阳光从仅剩一扇未被木板钉死的狭窄长窗探进室内,正好照上了她的额头。
烧焦味与腐臭味于她的周身狂啸。在她湿淋淋的视野中,人们纷纷从这污灰色的沼泽里坐起身来,挣扎着,发出声声哀叹。在城堡广阔无边的主厅之内,鞭子的甩打声正在幽幽回响。人们成群结队,失去意志的头脑拖拽着沉甸甸的身子,艰难地爬向城堡的正门,准备好接受今日新一轮的审讯与折磨。正门在她眼中是一道方方正正的明亮,而明亮之中什么也没有。
脚步声持续从她头顶掠过,蛮子武士的叫嚣声也随之越来越近。克莉戴尔知道自己应该起身了。
她坐起身来,阳光因而可以躲过她的身体,径直照向塞塔蒂瓦的脸庞。
塞塔蒂瓦屈身侧躺,双手依偎于鼻尖,膝盖则顶上手肘,阳光将她长长的睫毛烙得闪烁,往她的面颊间覆罩霜雪。鼻子下的血已经干涸,呈现出与克莉戴尔胸前完全一致的褐黑色。
蛮子武士渐渐逼近。克莉戴尔连忙摇醒了塞塔蒂瓦,拉起她的手,串进了通往正门口的的悠长队列之中。
鞭子的甩打声在室内回响。克莉戴尔回想起昨夜从海桑大师口中听到的那几句话,那几句飘渺不清,令她头痛欲裂的话。
“克莉亚,你怎么了?”塞塔蒂瓦抬头看向她,碧蓝色的双眼天真无暇。
“克莉亚,克莉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孩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问道。
克莉戴尔毫无头绪。但就连原本跟行在队列之后,负责挥打长鞭的两名武士,也在听闻了高喊声之后加快步伐,并最终彻底超过了队列,奔进明亮。
双眼紧跟着武士离开的身影向外窥望,在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白茫的喧闹人海之中,克莉戴尔看到一尊,由八人同时抬起的金漆大轿。斯提密斯懒散地斜躺在大轿团花拱涌的各色绸布之中,一边手百无聊赖的抓挠着下巴,一边手疲软无力地垂上身侧的女奴,并不时歪头过去,用他那张被铁器劈成了两半的丑陋嘴唇,用力啃咬女奴堆满刀疤与勒痕的脖颈。
斯提密斯·格哈拉什。蛮族之王手下的三名萨戈尔中,他的脾性最为残暴,性格最为嗜血,行动方式最为不可控制。
人们把他称作是拜昂克列特所饲养的野兽,这似乎也是他的姓氏“格哈拉什”的由来。可克莉戴尔甚为惧怕他,不只是因为他在战场上的不可阻挡。
几名武士迎了过去,用她不听懂的语言向斯提密斯阿谀奉承,斯提密斯却毫无反应,那张丑陋的大嘴除了去伤害女奴,其余时候便总是紧抿并向下扯拉着。
而除去那张骇人丑陋的大嘴,斯提密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外显特征,还有悬浮在他周身大大小小的团状暗黄色腐烂焦土,这是他的灵性云。斯提密斯并非法师,他只是将自己所拥有的天赋粗暴地释放出去,以此来让周边的所有人学会审时度势,来恰到好处的逗他开心。
实际上,自斯提密斯进入到集中营广场之内的那一刻起,武士们的小声欢呼便从未停止,只是从他们一个个慌张错愕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斯提密斯的赞誉并不来源于崇敬,而是深深的恐惧。他们怯懦的双眼直勾勾地打量着那几团蠕动污浊的灵性云,生怕自己展现出了哪怕一分一毫的怠慢与冷漠,都将引起那团团烂土的些许波动,进而为他们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随着斯提密斯面无表情的渐渐靠近,武士们只得将欢呼嘶喊得更加声嘶力竭,克莉戴尔很清楚,他们并非指望斯提密斯会为此感到欣悦,而仅仅是在渴求他灵光一现的大发慈悲罢了。
斯提密斯探寻了一下四周,最后视线再次于她身上定格。
自从在萨鲁提亚人的庆功宴上,斯提密斯见到她的那一刻起,这只野兽便似乎对她产生了近乎病态的痴恋。那定格的视线情绪复杂,有时克莉戴尔会觉得那其中暗含泪光,有时又只能感受到究极的恨。但无论夹杂着何种情绪,对于克莉戴尔自己而言,那种视线都只能令她感到憎恶和恶心。
克莉戴尔死死攥住了塞塔蒂瓦的手。正如在城墙化为齑粉时,她也死死攥住了萨梅塔冰冷的持剑手。
“克莉亚,”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塞塔蒂瓦本能的挣脱开她的手,“那是谁?”
斯提密斯伫立在火海中,手持模样骇人的宽刃锯刀。他每每挥舞一次锯刀,身后的灵性云都将瞬时激荡。
“别害怕。”塞塔蒂瓦再度握紧她的手,稚气的声音却坚如磐石,“我陪着你。”
“我知道。”她强行驱逐了心中的恐惧,抬起手来,想象出自己心中那位成熟、强大,并且坚不可摧的母亲形象。效仿着这个形象,温柔的捏了捏塞塔蒂瓦沾满灰尘的脸蛋。可实际上,在她内心深处,那个真实、弱小的她正颓坐在深渊底部,不断发出一声又一声令人嫌恶的质疑。
“拜昂克列特曾告诫过你们无数次,可你们就是不愿意听。”
大轿上的斯提密斯再次张口,仍旧使用的是艾瑟洛尼亚语。他的声音沙哑而幽沉,却轻易斩断了在场的一切高昂,肃杀了所有动静。
“我必须说,我很失望。”斯提密斯将眉毛舒展开来,双眼泪光莹莹,嘴巴虽然在哭丧着,却两侧牙关紧咬,咬出道道裂纹。裂纹与青筋联结,直通脖颈,伸往胸锁与手臂,蠕动着的大手涨得通红,紧紧扼住了女奴裸露的乳房,将其撕出血来。
女奴不敢哭嚎,大概也完全没有哭嚎的气力。集中营一片死寂。
“也很难过。”斯提密斯慢悠悠的说完了后半句话,扼住乳房的大手猛地一张,像是奔走的野兽那般从女奴的胸膛穿过,五指组成的獠牙准确无误地扎进脖颈。
“叛乱……”他将指甲刺进女奴的脖子里,“反抗……”女奴依旧不敢出声。
“这都是不能被容许的。”他将女奴一脚踹下大轿,站起身来,压得身下的八名奴隶双腿颤抖,“你们总是不知悔改!”他跳下大轿,怒吼一声,使背后的灵性云刺棱乱颤。
“我曾对你们报以期望……”他忽然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往在场的所有人扫视而去,“伤心,我真伤心,你们,”他手指人群,“你们全都伤了我的心。”
克莉戴尔屏住了呼吸,心里想象着自己此时手上若是有把剑,那把剑该如何砍断斯提密斯的四肢,刺进他的咽喉,把他那根满嘴讥讽之言的舌头搅成血泥。同时,她也做好了准备,要在斯提密斯的怒火进一步燃烧以前,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的反乱行径。
她不知道,蛮子们是如何在她尚未作出任何行动以前,就早早知晓了一切,也许昨夜隔墙有耳,也许海桑之后便遇害了。但这都不重要,身为骑士,她绝不能任由斯提密斯在盛怒之中滥杀无辜。
她是骑士,她是由凯兰德首席亲自册封的骑士。她低头看向塞塔蒂瓦,不由得感慨自己居然还是要先其一步离开人世。这样很好,这样才符合世俗常理。
我是骑士,我理应比所有人死得更早。克莉戴尔坚定了心中所想,脱开塞塔蒂瓦的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为了奥格伦!”可刹那间有人比她行动得更快、更多。
十几道人影从四面八方一齐奔向斯提密斯,手中的匕首寒光乍现。人群骚动起来,四肢猛烈地彼此推打,掀起尘土与无数声刺耳尖叫。塞塔蒂瓦险些摔倒,但克莉戴尔一把拥住了她。两人蹲抱在一起,眼前的身影来来去去,将所有光景束缚在夹缝之中。
长鞭在挥打。她扶着塞塔蒂瓦站起身来,一眼便瞧见了被斯提密斯高举过头的男人。那人裂口惊嚎,双肘朝着离奇诡异的方向弯折而去,胸腔被顶得很高,骨排渗过干巴巴的肉皮,嶙峋暴起。
“骑士不死……”他饱含意志的怒吼,此时听来却更像是一声哀鸣。
斯提密斯低头盯了那位起事者许久,最后不耐烦的哼了哼声,抬脚砸去。他的灵性云恍然间炸裂开来,而那个男人的咽喉,也被他硬生生踩成血碎。
傍晚,十几具饱受严刑拷打的尸体被扔入坑洞,与他们宣誓效忠的主子一同沉眠。斯提密斯仍在集中营停留,到此时此刻,他已经杀死了三名未能完美取悦他的战俘。或许最后一位被杀死的战俘其实已经取悦到了他,因为那个男孩在被拦腰斩断之后,双腿仍在继续向前奔跑,这让斯提密斯在一边使着长鞭甩打女奴肩胛的同时,一边大声发笑。
而在男孩的双腿终于失力倒下的时候,他正好也厌倦了在手中把玩多时的长鞭。斯提密斯将长鞭盘好,顺手扔给了身旁一名始终胆战心惊的武士,开始大步在广场中游走。
人们凝望着他,神情呆滞,口舌干燥。高唱萨鲁提亚呼歌的几名武士被他扫了一眼,便迅速闭上了嘴,尽管刚才也是在他的强迫下,这些人才开始了自骚乱结束以来不曾间断的歌唱。如今四周再度是一片死寂,就连跳舞的女奴也纷纷垂下头来,面色苍白的静待着,来自斯提密斯的新一轮怒火狂澜。
然而寂静似乎比平日里来得更加凝久,斯提密斯没有怒吼,而是持续游走着,从他尚还平静的灵性云看来,他大概心情不错。
几步走来,他在克莉戴尔面前停下了步伐,“克莉戴尔,克莉戴尔爵士,骑士克莉戴尔……”他沉沉地吟出克莉戴尔的名字、头衔与身份。
“若不是拜昂让我以骑士之礼善待所有女骑士,你本会属于我。”他狞笑着,竖在嘴唇中央的疤痕随之裂得更开了些。
“属于你?”克莉戴尔本能的将塞塔蒂瓦遮在身后,一股荒唐的勇气在她体内膨胀,“像你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东西会属于你。”她冷笑了几声,“因为你总会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肆意摧毁掉。”
“失败者没有资格妄论我。”斯提密斯面色平静,身后的灵性云却已狂躁起来,“你的王被我的王杀死了,而你们所有人,如今全都被我们踩在脚下。你说没有任何东西会属于我?不,这座城市就属于我,你们所有人的生命,也全都属于我。”
克莉戴尔瞪视着他,呼吸错落。她仿佛能看见火海中弥漫着的滚烫浓烟,闻嗅到肉体焦烂的恶臭味。使用那个物件吧,克莉戴尔,这样便能掀起一场狂乱,进而终结这一切的罪恶,杀死眼前这名以杀戮为乐的堕落野鬼。反抗吧,反抗吧……
忽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十几位起事者,那位咽喉被踏成血碎的行刺之人,以及被悬挂在外城塔楼残骸上的萨梅塔。四周所有人都僵直着,既无半分惊恐,也再无丝毫的怨恨,与她梦中那群枯瘦的长影毫无二致。他们的口鼻也将漫出鲜血吗?克莉戴尔如此想到,便伸手碰了碰塞塔蒂瓦,确认她此时还好。
“如果你主动随我走,那么至少……”斯提密斯阴沉的笑笑,“我会让你和那个女孩,都活得比他们所有人更长命些。”
塞塔蒂瓦从身后用力抱紧了她,低声哀求着说道,“我不想这样,克莉亚。”
“血咳会要了她的命。”斯提密斯狠狠地扫了一眼塞塔蒂瓦,“我想,你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滚。”她厉声骂道。双耳刺鸣,眼前出现了两道重叠的影子,分别是萨梅塔与塞塔蒂瓦。
“滚,滚出我的视线。”克莉戴尔一字一顿地咬出了这句话。
她本以为斯提密斯会大发雷霆,随后便将以她的死亡作为起点,开始散播新一轮的杀戮与恐惧。可对峙许久之后,这名萨戈尔仅仅是拧了拧嘴,便转身离开了,就连大轿和奴隶都没带上。望着那几团躁烈不安的灵性云渐渐远去,克莉戴尔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紧绷着的全身顿时酥软下来,使她险些跌坐在地。
乌鸦在天际间嚎叫,院落中的人群长时沉寂着,直到蛮子们开始在迷惘与惊恐中争论不休。他们一方面惧怕来自斯提密斯的怒火与报复,所以想要对克莉戴尔做些什么,而另一方面,由拜昂克列特亲自下达,让他们所有人礼待女性骑士的律令,也是货真价实、不容置疑的。
在议论尚未形成骚乱的时候,克莉戴尔便匆忙带着塞塔蒂瓦躲进了城堡之内。夜晚时分,城堡的主厅广阔幽黑。这里过去曾用于举办宴会,灯明灿烂,地板打磨得光亮如镜,赤脚踩在其上时,冰凉似水。乌鸦在嚎叫,如今主厅的地板上铺满了数不清的破烂床布,混杂着诸多血痕与恶臭,早就消去了当初的辉煌。
海桑·凯柏伦身披拖地的长袍,静静伫立在主厅的正中央。他的身旁有乌鸦在嚎叫。
“差不多到时间了,克莉戴尔,遵照我们的约定,你应该往空中释放那支烟火。”
“这未必会有效,他们全都被恐惧所束缚着。”不知为何,克莉戴尔自己并不惊讶海桑的突然出现,她缓步走近海桑,取出了藏在衣服内侧的一支烟斗大小的银铸短管,“就在刚才,又有一些反抗的人被杀死了。”
“程式中没有他们的未来。”海桑摆了摆手,又在说一些她毫不明白的离奇术语,“我需要塑造的英雄只有你一个。”
“可英雄软弱无力。”她低头看向塞塔蒂瓦,“王……凯兰德、格高狄诺,还有萨梅塔,他们全都死了。”
“格高狄诺还活着,凯兰德,我能感受到他微弱的灵性,他大概也没死。”海桑挥了挥袍袖,拍打出鸟雀扇动翅膀的声响,抬手扶额,“这不是我们今晚应该浪费时间去争论的东西,时间不多了。”
“那我应该按昨晚你说的那样去做吗?”可其实克莉戴尔早已忘记昨晚海桑都说了些什么,记忆浑浊成了一团,有时紧贴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有时飞散八方,被夜色与云海完全吞没。她也许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她应该是记得一清二楚的,不,她绝对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海桑叹了口气,随即说出了一句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算啦,忘了那些话吧,那不过是一些可笑的预言,和毫无意义的奢望,就和过去艾瑟洛总挂在嘴边的那些话一样,一样的虚无缥缈,一样的毫无意义。”
“那支法器,”海桑伸手指了指那支银管,“它不止会释放烟火,还会弥漫心流。”
“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一种法术,它效仿了英格姆人的心灵控制符文,但要更加柔和,更加虚伪。”
“我……我不懂法术,”克莉戴尔惊愕不已的看向那支银管,“但这……你难道是想……圆桌在上,这实在是太过卑劣了!”她怒吼道,双手猛地拍向海桑的胸膛,手中的银管因此而掉落,拍在地板上,声响轻灵。
“斯提密斯,那名萨戈尔,你知道他为何唯独对你充满依恋吗?”
海桑慵懒的耸了耸肩,哼了一声,“斯提密斯的母亲是莫莱迪娜,红发的莫莱迪娜,就和你一样。”
“一开始我也曾质疑这是个谎言,可斯提密斯那种外放的、难以控制的灵性云,确实与游侠莫莱迪娜极其相似。我询问过拜昂克列特,以及与许多和斯提密斯出身于同一萨基斯的老人,他们确实都听闻过红发游侠的传说,以及见过那个孕育了斯提密斯的红发女人。总之,无论是真是假,斯提密斯都是在这样的真相中成长起来的。”
一只乌鸦飞进了海桑的手里,温顺乖巧得不像是一只乌鸦。
“没娘的孩子在萨基斯里饱受歧视,他的父亲又太过软弱,到了他七岁大的那个冬天,随着父亲在一次狩猎中的离奇身亡,他也被卖给了其他萨基斯,成为了骑奴。拜昂克列特说,当他与斯提密斯第一次相见时,斯提密斯倒卧在甘草堆里,双目愤恨,浑身赤裸,身上沾满了粪便与鲜血,活像一只野兽。”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说不出人话,口中只能频频叨念出两个词,一个是莫莱迪娜,一个是妈妈。”
“他是个怪物。”克莉戴尔摇了摇头,“即便他的出身再怎么悲惨,他也只是一个会给他人带去灾厄的怪物。”
“是的,当然如此。我只是想说,像他这样不曾被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学会如何爱其他人呢?他活在兽圈与战场里,自然也只懂得兽性与杀戮。思想与意志,大多时候不过是生活环境的附属品罢了。就像我们过去曾将艾瑟洛视为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英雄……我们无可替代的神,也正是因此,他的死亡才会如此重要,如此的……令人痛苦。”
“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恐怕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自由思想。我们都是奴隶,克莉戴尔,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奴隶。”
克莉戴尔荒唐的笑笑,“海桑大人,说了这么多,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无耻开脱吧。”
“心流,它具体有什么作用?”她弯腰捡起了银管,耳边游荡起“骑士之礼”的连绵鼓声,眼前回闪起斯提密斯那道可悲可笑的视线。
“它可以虚构出一段岁月,一段被遗忘,其所造成的影响,却深深根植于人们心灵深处的岁月。”
“魔法大多如此。那么,你准备何时使用这件小法器呢?”
“早已做好了准备,我的骑士。”海桑·凯柏伦撇嘴笑笑,扬开衣袍,将悬束在腰侧的长剑递交于她。
克莉戴尔接过长剑,将塞塔蒂瓦轻轻推向了海桑,并低头对着女孩温柔的说道,“在我完成使命之前,你要好好跟着海桑大人。”这一次的慈爱话语,她是发自内心的。
主厅之内只余下海桑与塞塔蒂瓦二人,海桑尝试去牵起塞塔蒂瓦的手,却被迅速甩开。
卓克曼尼亚是先人所建立的第一座城市,也是克莉戴尔出生的城市。
石阶斑驳古旧,曲折向上。坡顶平缓而宽敞,绿草茂密,在木墙的重重包环下,青灰色的砖石拥趸着木条,连绵修筑而起。石屋朴素静谧,古老的歌谣在其间持续回响。她推门而出时,总能见到吟游歌者花花绿绿的倩影。她们笑容灿烂,头发之间总夹带着花与藤蔓。
花的颜色肯定有五种,其中最为绚烂的是接近鲜红的明紫,象征着夜晚女神葛苏拉。这种花被称为藤丹,只有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才会绽放。
笼罩世界的冷阳正在消散,火热的夜将要吞没天空。空气中能闻到许多种味道,大多既滚烫、又浓香。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各个屋顶上矮方矮方的石黑色烟囱。炊烟已在升高,再细细静听,便能听到每家每户烹炒菜食的响闹声。
克莉戴尔赤脚跑下石阶,几乎是跳进了,外出狩猎归来的父母怀里。
父亲的臂膀坚实宽大,母亲的胸膛则柔软似水,两人给予她的爱如此无私、如此骄横而博大,就像一阵足以将她赤裸的身体全部包裹的柔风,这时正毫无保留地,将她的身心内外都感染尤其脆弱。她总是鼻子一酸,但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落泪。
暴怒的野兽高声嘶嚎,喊裂了咽喉,吐出血末。血滴子渗进了焦黑的土地里,很快便连痕迹都不剩下。
他单膝跪倒,低头望向自己那只断手,跳动的血口正向外流淌红绸,而剧痛以此为起点,贯穿全身。如两把铁造的钩镰,撬开了他始终刚硬无色的痴狂双眼,让其中展露晶莹的水光。这会让斯提密斯看起来更像一个人,而不是野兽。
他再次嘶嚎,捡起那把形态可怖的锯刃宽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猛力纵斩,暴怒的情绪让灵性云迸发棱刺,往周围掀起烈风。
克莉戴尔用防护的圣印格挡住了这一下挥砍,并往前迈出箭步,向着斯提密斯裸露的腰腹横扫过去。在剑尖挑出绚烂血花的同时,斯提密斯也将那只被格挡开的持刃手臂迅速回转,调整姿态为斜向的斩击,削去了克莉戴尔肩头的浅浅血肉。
沉重的响声震动了混乱的战场,斯提密斯所受的伤明显要比克莉戴尔严重得多。他倒在地上,刀把脱手,胸膛迅速起伏。
“我居然……感觉不到半分疼痛,这是为什么呢?”他吐着粗气,亮出一口丑陋歪斜、沾满了鲜血与唾沫的牙,胸膛迅速起伏。
“你觉得冷吗?”克莉戴尔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染血的左肩,一步一步靠近了斯提密斯。
“死?”斯提密斯笑出了声,“过去我想死的时候,却怎么也死不了,真可笑……诸神都是狗娘养的杂种……”
“你居然也会如此宁静?”克莉戴尔环顾四周,被心流挑动了心中激情与恨意的集中营囚犯们,此时正一边竭力怒吼,一边与萨鲁提亚人浴血厮杀。有剑的人便挥剑,没剑的人就用指甲撕扯、牙齿撕咬。
“世界就是一个牢笼。”斯提密斯面目狰狞地咬出了这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索,“而能在牢笼里生存的,只有野兽。”他从地上起身,捆束在后脑勺的头发披散下来,克莉戴尔这时才第一次见到他发梢末端的火红。
“你长得真的和她好像……”斯提密斯的表情没进黑暗,看不出是哭是笑。
“见过,在梦里见过。”斯提密斯忽然暴起,右手犹如铁钳那般紧紧扯住了克莉戴尔的脖颈,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凌空举起。手指如獠牙般刺进了她的皮肉,“为了……拜昂克列特!”他怒声大吼,周身的灵性云迎来了最后一次盛放。
沉重的响声再次震动战场。克莉戴尔早已在他发起攻击的那个瞬间,把剑刃捅进了他的胸膛。
“为了艾瑟洛。”克莉戴尔将剑拔出,甩去剑锋上粘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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