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皋成说:“既然请不动尊驾,朕便只能自己跑一趟。”
“朕可未曾看出哪里有受伤的样子。不过朕要问你的,是别的事。”
“朕问你,我们两人间的约定,不,是柳家和烬兽间的约定,究竟还作不作数?”
烬蟒张开嘴笑了:“你是说我们替你卖命,你帮我们保命的协定?三百年前柳元让和我家先祖签立的时候就作数,现在当然也算。”
“这十八年里,你们不但躲着朕,前两日在宫里还有只烬狼险些要了朕的性命,又当怎么解释?”
“柳先生也清楚,十八年前我们一族几乎都在瀛州之役中元气大伤,后来一直休养生息。不然若是灭绝了,还怎么能履行协定呢?至于烬狼的事,我将在下次集会上查问,给你一个交待。”
“你们三个月才集会一次,我等不了那么久,”柳皋成摇头道,“老实说,你当真不知道烬狼的凡人身份是谁?”
“互相不知彼此身份,这是祖宗千百年前就定下的铁律,否则没有一个焚字师能活到现在。”
“怪不得你们有那么多本事,却还是沦落到这一步,真是可悲!那最快什么时候能把烬狼交给朕?”
“一直到集会之前,我都不可能知道他究竟在哪。我能保证的是,这段时间内你不会再受他的威胁。”
“天气渐冷,我若留在尧州,恐怕捱不过这个冬天,所以要往南前往下京。柳先生若需要我护卫的话,现在去下京正是时候。”
“那烬狼再出现的时候,柳先生身边最好多预备些守卫,免得节外生枝。”
烬蟒的头凑近柳皋成,蛇信几乎抵到柳皋成的脸上:“我现在只要再往前一尺,天下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你,何必还要浪费口舌威胁?”
他继续道:“当年太祖与你们签订协定后,对外自然是宣称焚字师已被剿杀殆尽,但暗中另建了一处机构统计你们的身份。这三百年来,慢慢也记录了不少。朕若出了什么意外,两日之内,所有记录在册的焚字师,一个都逃不掉。名册上的数量,恐怕比你设想的还会多些。”
烬蛇的声音更尖利了一些:“柳先生就算现在降旨,把手上掌握的焚字师都除掉,我也无法得知烬狼究竟在哪里。不过我若猜的不错,柳先生此次从上京出来,就是打算要继续向南的。”
“我虽身处枯井,外面的事也略知一二。并州已陷,上京城亦危在旦夕。上京城内驻军有限,没有焚字师助力,能否撑过半个月,恐怕也不得而知。另外还有烬狼不知潜伏在城中何处,我从柳先生来时的车辙声中,听出带了不少辎重,想必尧州也并不是你的最后一站——你这次本就是要弃城逃离,对吧?”
柳皋成脸色铁青,抽出腰间短剑,直向烬蟒刺去,火光一闪,烬蟒身子回缩,剑尖从烬蟒身前划过去。烬蟒道:“柳先生,何必激动?我们的协定仍然有效,既然都向南去,何不同行一程?”
说罢,烬蟒退回进火焰中,隐没身躯,火焰也随之消散。柳皋成把头伸到枯井上往下看,除了几缕黑烟飘上来之外,井里什么都看不到、剩不下了。
他又在院中不知站了多久,在思索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教寒风刮得生疼。
他揉揉脸颊,出了院子,鱼恩荣仍守在马车旁:“大家,现在回上京?”
柳皋成回首,看着半空中刚才还是火焰的地方,若有所思:“不必,朕已有了决定。去吩咐马夫,不回上京,继续往南走。”
“径直一路往南便是,不必通告沿途使君,到了合适的地方,朕自会有吩咐。”
十几日来,他一直担心高熠的军队会抢在他前面到达上京,所以日夜兼程,又怕中途遇见西漠军,专拣乡野小路,一路问询,好不容易才到上京。好在高熠的部队在并州城里劫掠数日,直到王阶到了上京城的时候,他才听到小道消息说高熠的队伍终于开拔。
此刻王阶看见平康坊里,人头熙熙攘攘,上京城里的富家子弟,沿街揽客的酒姬,嬉笑声,酒令声,哪有半点大战将至的样子。
王阶伸手拦住一名小二,问:“借问一句,这里怎的这么热闹?”
小二掩住鼻子,王阶才意识到自己自从上路后,尚未来得及洗澡清洁。小二说:“客人想必是外乡人氏,从没来过上京吧?这平康坊本就是繁盛之地,天下的美酒绝色尽汇于此,哪有不热闹的道理?”
“可我听说,叛将贼军一路东进,并州城已落入贼手,到这上京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时候,怎么还有闲心在此饮酒作乐?”
小二瞪大眼睛:“客人莫不是发了热病?在胡乱说些什么?圣人前两日才派鱼内侍为观军容使,前往并州城协调军情。并州牢固得很。客人与其操这份闲心,倒不如安心饮酒!”
小二说罢拉住王阶,想把他拉进酒肆里,这时王阶听到远处有吵闹声,借故推脱开来,往声音来处走去。
人群早已围成里外三层,王阶用力推开层层人群才挤进来,看见一群泼皮围在一家酒肆前,酒肆的店招也被砸成几段扔到地上。
王阶见几名泼皮中间有一几一椅,一位身着翠绿纱裙的少女头上挽着高髻,似乎并未看见旁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中间椅上,正端起一盏酒来喝。
泼皮中身材最高大的那个两臂刺青,上前一步说:“都到这时候,你这娘们居然还有脸面留在上京城里,必是乱贼派来的细作!”
其他人纷纷附和,少女也不答话,只是抬起头,冷冷一笑。王阶才注意到,那少女双瞳是如杯中酒般的琥珀色,原来是西漠人氏。
那泼皮又对众人道:“现在砸了这酒肆,把贼女撵出去,都是为了保全这上京城,也算是咱们给圣人出力了,对不对?”
又是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称赞这是豪杰的行径。王阶瞥见几个里正也在人群里,只是冷眼看着,没有要出面阻止的意思。
泼皮环顾四周,更是得意,捋起袖子,往前跨上一步,眼看就要对少女动手。王阶正待上前,泼皮已出手往少女肩头抓去,身手甚是迅捷,显然也有几分功夫。少女却仍不动,似已被吓到。
王阶心知这少女凶多吉少,他纵身向前想拦下。在转瞬间,王阶还没看清少女身形移动,就听泼皮一声闷哼,看他已是四脚朝天,仰面重重摔在地上。
少女说:“敝店门面小,贵客太多,就恕不招待了!”说罢转身往酒肆里走。
泼皮虽一时动弹不得,犹扯足力气大喊:“西漠乱贼在上京城里打人了!各位好汉现在不把这酒肆端了,还能怕了这娘们不成?”
人群登时躁动起来,都冲着挤着往店里涌去。人流裹挟着王阶,把他推到酒肆里。落在后面的人拾起石块,从外面砸向酒肆门窗,窗牖上立时多出许多孔洞。
等王阶好不容易挤进酒肆,见里面已是一片狼藉,桌椅都拆成碎片,四散一地,却不见少女身影。他又听到有人喊:“在上面!”
王阶抬头,见那少女已倚坐到房梁上,正自端酒啜饮,浑然不觉下方喧吵。
下面有人找了几张还算完整的桌椅搭起,想顺着向上攀爬,还没爬几步,这“椅梯”便剧烈晃动,几个人从上面摔进一堆废墟里。又有一个声音喊:“把这破店烧了,烧死她!”
有人找出火折,把店里的酒缸都打碎,店里顿时酒香四溢,一地的几案木片都浸到酒里。人们往外撤去,等走到门外,把火折丢进屋里地上,火焰蓦地从地上爆起,散到整处地面。人群见火势大盛,都道:“诸位好汉已让贼女吃足苦头,为圣人立了功,今日且先到此为止!”便一哄而散。店里立时空荡荡的,只留王阶仍站在店里桌上,为火焰所包围。
少女往下瞥了一眼,说:“怎么还有个傻小子不走,也想烧死在这里不成?”
“眼睁睁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活活烧死,我做不到。趁现在火势未到,快逃吧!”
少女神色黯淡,苦笑道:“逃?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倒不如在此做个了断。”说罢,在烟气刺激下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阶心知她已有了死志,亦难再劝。他只觉胸中一阵激荡,把两臂伸入到火中。
王阶低头看,许多晦涩蜷曲的文字正从手心不断浮现出来,燃烧出黑焰。
她见黒焰越发炽盛,直到把王阶整个吞没,随后逐渐向内逐渐凝缩,缩成一只黑色的老虎。黑虎纵身而起,跃到梁上,直视着她,虎须几乎触到她脸上。
屋里已充满浓烟,火焰烧到屋梁上,正从端头往中间蔓延。少女听到屋梁发出一声脆响,从端头处折断。她顿时身下一松,往下方火海栽去。
屋外人正议论纷纷,烟雾连同哔剥的声响,正源源从酒肆涌出来,脸上都现出快意的神情。几个里正见烧得差不多了,吩咐人们去打井水来,免得火势波及到毗邻铺面。
待人们拎水桶回来,准备往店铺上泼时,忽地起了一阵强风,刮得人们都睁不开眼,火势陡然长了数丈,两边酒肆也跟着烧起来,火星直往街上飞溅,人们皆不得上前。
酒肆屋顶屋顶突然开始晃动,片片青瓦正被什么从下面撞击,向上跳起,打着转往下滚动。等风小些后,人们才看清,屋面已从下面撞出一个大洞,洞中跃出一只黑虎,少女俯身在黑虎背上,已被浓烟熏得昏迷过去。
人们先是一阵惊惧,后退几步,然后有人大喊:“是这西漠贼女招来的妖物!”便纷纷将砖瓦往上掷,却难以触及。
黑虎向下扫视一周,身子一转,向旁边的屋顶上一跃,腾落间消失了踪影,只留下身后大火仍在烧着,沿街蔓延开去,任再浇多少水都无法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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