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疗养院的外面有一片水池,黄昏的风带着水汽驱逐了烈日施加给大地的燥热,这让我的精神稳定了不少,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围绕在我的周围,如今的我早已是子孙满堂,二十七个世纪以前,特里同博士突破了基因组的局限让一部分人成为了新人类,新人类提升的不仅是肌肉与骨骼强度,能量转化率这种基础的生物属性,人类的寿命达到了惊人的400岁,据说某些工业体系之下产出的结晶可以使寿命延长到六、七百年。不过那需要非常高昂的代价,甚至需要一颗丰富水资源的星球作为代价;脑容量的扩大也令研究新科学的效率更加迅捷,从那个时候产生的技术突破依旧波及至今,从那之后出生的人类被称为新人类。如今的我已经接近200岁了,可身体依旧年轻,甚至比同龄人显得更加强壮,但是我的精神负荷已经抵达极限。那段记忆也逐渐开始浮上脑海,罢了罢了,或许这次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这都源于那一次考古行动,整个考古小队只有我一个人逃离了那里,以现代材料学最高杰作打造的飞船甚至在那颗文明程度不过1级的星球上变得破破烂烂。听医疗机构的护士说,飞船上下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嚷嚷着“终止观测!终止观测!”
医生检查了我的意识,那次行动永久性的伤害了我的精神,甚至依靠最先进的记忆清除也无法将那段记忆从我的脑海中抹除,为我主刀意识手术的医师当场发狂,抓起急救舱室的手术刀就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肠穿肚烂的他不仅没有断气,反而力气大的惊人,甩开了抓着自己的护士,用自己的鲜血画出了一朵莲花,前前后后有三个医生因为这件事出现了不同症状的癔症,这种可怕的癔症出现了传染现象,整个医疗机构在当时都回响着狂人的呓语。恢复过来的我却忘记了从那个星球上看到的一切,后来的医学报告推测是因为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当然当局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们封锁了全部的消息,把我保护在一座疗养院里。
曾经的我憧憬浩瀚的宇宙,天体之间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奥秘8,我想去开拓进取,想将人类的文明之光播撒在每一颗星球之上,在后来的百年岁月里我都害怕仰望,仿佛那是一道深渊,回应每一个愚者的目光。
这天我正在吃饭,享受着人生最后的日子,我的记忆也开始慢慢恢复,我坚信,我会带着那个秘密一起埋进坟墓,疗养院里正在播放议会即将换届选举的消息,如果这一批议员没能够在两年内找到延寿的手段,那么议会的权力就将移给新一届的议员备选人。
他们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了,为了他们的延寿,无数人被迫背井离乡,甚至我的那次旅行,也是为了躲避议会中某些高层的追杀。
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空,我的记忆被拉回了尘封已久的二百年前。
作为唯一的古人类文明研究员,我受到了全船人员的欢迎,这次要去的是一片星图之外的星域,也被称为未探索区域,五年前一艘采矿舰返回核心星圈的时候,透露了在这附近的空间中发现了漂流的人类造物,很像是古人类的风格,一块太阳帆的残片——非常低级的能量利用手段,当然不排除是某家博物馆被盗之后漂流到这里的,船长亚哈决定探索这片区域,一是为了科研船的经费,二是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些失落的古人类文明或者发现一两颗丰水行星,带回来星图能让我们这艘船上所有人过上下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因为很可能进入古文明圈层,舰船需要一位精通古文明的顾问,船长请不起那些故纸堆里的老怪物,只能把我这种菜鸟给捎上,而我有不得不离开核心星圈的理由,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
AI取代了大部分的机械劳动,包括翻译这种工作,不过古文明的翻译工作则不算在其中,古代文明的语言异常抽象,AI高度发达可他们毕竟不是人,我只希望我的浅薄知识,能够对得起船长付给我的那笔报酬,对于我隐瞒了自己的过去,船长也并没有追究,探索舰队茫茫多,离开核心星圈进行流浪的人里,又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呢?
星舰缓缓穿过了曾经的工业星域,在新一代的人类诞生之前,这里曾经是最繁华的区域。
我的心里隐隐有所感觉,有某个存在在呼唤着我。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那是句句温柔的歌声。我甚至能读懂那完全不是人类的语言,
在航行的过程中出现过一个小插曲,领航员船长不知道为什么晕倒在了厨房里,正当大家在为航路发愁的时候,我顺着直觉,选择了歌声的方向。
舰船导航室内,一朵精密的太空玫瑰正在缓缓开放,制造它的技术已经随着母星的星图一起失传了,这是最受星舰人员欢迎的造物,玫瑰的颜色,开放程度,直接反映了周围环境对人类的“生存指数”,“生存指数”由时间流速,现实稳定示数——休谟指数,精神干扰条件,辐射,重力,环境温度湿度,空气中可燃气体,有毒气体等各种参数组成,危险的蛮荒星球或者工业世界,玫瑰会紧闭花苞展现出黑色,等到星舰降落在星球地表水源地附近,玫瑰会显现半开放的红,而在一颗宜居的花园星球或者度假星球,玫瑰将完全开放,呈现出稀有的白色。
船长在买下这艘星舰之前,曾经做过七十七年领航员,她服役直至上一艘舰船退役,本来已满服役年限的她并没有选择退休,而是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这艘星舰——归乡者号,用她的话说,她是一个热爱航行的冒险家,这样的人注定是没法寿终正寝的,她依旧希望有一天能够死在寻找母星的旅途中,而不是在病床上等待终了。对于她的热爱我并没有办法理解,我刚从学校出来没多久,一方面是对于古文明的热爱——这也是船长同意聘请我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是如果我没法获得星舰船员这么高的薪水,那么我可能就要在工业星球或者矿业星球上永不见天日地进行机械的维护工作,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摸到古代遗迹哪怕一块砖。
船长想请我给船员们讲讲古代母星之上关于“佛”的神奇美学和哲学,以提高他们对于寻找母星的热情,说话间,一颗恒星进入了星舰的视界,在它的第三颗卫星之上,我们捕捉到了一串无法暂时破译的信号。
信号嵌套加密,解开一层,下一层的信息才会显示出来,并且其中包含两段完全不同的文字,第一段文字的翻译工作很顺利,可以看出来是人类曾经使用过的,而第二段文字,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数据库中也完全没有关于这种文字的任何记载,星舰AI翻译给出的时间是,一百六十年…………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沉默,要知道,归乡者号所搭载的是人类科技最前沿的AI,它的运算能力以垓为单位计算。我们本打算在接近星球之前等待翻译工作的完成,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踏足星图完全未知的行星是存在一定风险的,更别说这颗星球很可能孕育出了灿烂的文明。我认为应当向议会请求支援,即使我再不喜欢议会那帮脑满肠肥的蛀虫,可贸然行动带来的后果很可能是致命的,大副同意了我的观点,船长和二副则认为,连本土星球都未能突破的Ⅰ级文明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星舰的科技,反而是我们应该注意不要破坏了宝贵的遗迹。
就在大家商议应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时,机械玫瑰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白金色的玫瑰开放的绚丽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哪怕是在星舰首都也未曾有过,甚至露出了里面的机械结构,玫瑰的开放打消了在场所有人的疑虑,船员们无视了我请求议会总部支援的请求,从二副到船长一致决定,朝着第三颗卫星,降落…………
事实证明也许他们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如果支援命令发出,那么可能整个新人类种族都面临着一场无妄之灾。
降落并不顺利,星球的大气有着极其猛烈的电离层,猛烈的能量流影响着星舰的强作用力外壳,与飞船的动力系统产生了共振,飞船面临着直接冲击地表的危险,虽然新人类身体强度远远高于旧人类,但船长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做足了措施,大副二副被留在了星舰中保持飞船的平稳降落,而其余船员则乘坐逃生舱离开星舰前往地表。
十五艘小型逃生舱从星舰尾部被投射出来。面对未知的星球,通讯器众人都是一脸期待。
单人逃生舱狭小逼仄,意外地给人一种安心感,享受着第一次坠落的感觉,我看见星舰巨大的舰体穿过怒放的电离层,带出一阵奇异的声音,我的脑海中闪过曾经听说过古人类的文化的乐曲。我隐隐觉得,似乎整个电离层就像是一张琴,降落的任何物体——无论是星舰还是小行星,都像是拨过琴弦的手指,如果有神人在空中念诵佛经,大抵会为此增色不少罢。
本应减速的逃生舱出现了问题,系统缓冲装置开启过慢,随后巨大的冲击传来,我失去了意识。
冲击只让我微微的眩晕了几个小时,细胞忠实地履行着改造之后的效能,我恢复的很快。
降落地只有漫天的黄沙,十数个降落舱如同棋子一般落座棋盘之上,我是第一个苏醒的,按照惯例,我应该先救助可能还在昏迷中的船员们。
距离我最近的是格力高的逃生舱,我打开舱门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看着他的尸体怔怔出神,他的表情怒目圆睁,似乎看见了什么极为愤怒的事物,我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来不及多想,我快速跑向下一个逃生舱,舱中的罗特列克神情安详,低着眉头,死前表情异常慈祥。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位死者的表情都不同,直到第六个,终于出现了活人。
我打开舱门的一刹那,安德森的嘴角挂着未干的涎液,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完全不可能是事情,人类的身体,早已能够完美的控制每一处腺体,他嘴里念着不知名的语言,向着荒漠深处奔去。 安德森的速度异常之快,双手反曲在后背,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如是我闻。一时祂在星坠地。祇血肉尽予我等。凡食祂之血肉者为亲。世尊宝象,四手千眼莲花。着佛袍。于其城中。待到花开时,佛法至尘世众生。(巴利语)”
“如是我闻。莲在楼兰城,尽褪凡胎…………(巴利语)”
我试图阻拦安德森,可他的力量异常巨大,他用一种近乎拨动弦乐般的姿势便轻轻推开了我。
好在船长还活着,只是得知船员们死伤惨重时,她吩咐我尽量收拢还活着的人,之后就又晕了过去,手中AI终端不断接收到从荒漠深处传来的星舰信号。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无人机侦察环境,徒步穿越荒漠,去到星舰降落点。
从出生到现在,我听到的传说最多的便是关于新人类对星球的改造,新人类对星海的殖民,新人类伟大的功绩,“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庆幸吧,我们还有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至今我还能回想起历史老师讲出这些时候激动的面容,以及对旧人类的批判,“彻头彻尾的保守派”“故步自封的守旧者”“阻碍科技进步就必将被时代抛下。”
对此我总是不置可否,旧人类的书籍里,也有不乏充满古代哲思的书籍,我承认新人类的伟大壮举,但是盲目进取,不考虑后果的发展,血淋淋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为了给议会那群尸位素餐的议员们续命,议会居然同意了将一整颗地表70%都是水源地的星球改造成工业星球。旧人类确实存在许许多多的问题,可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先祖,带领所有人来到了星海之间,现代人类,又真的比曾经的他们更加智慧吗?没有他们的付出,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一切,我的愤怒涌上心头,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如果能够终结掉议会的愚蠢统治,那我什么都愿意做。
平复了愤怒的心情,我和大副一起埋葬了还能找到尸体的船员,从他们的逃生舱里拿走了食物和水源,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亚哈船长甚至想要把尸体里的水分提取出来,这被我拒绝了,虽然这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我无法做到这样冷血的事情。
船上除了船长和大副二副,其他人都是文职人员,尽是如摄影协会或者考古学会这类学者,我是这里唯一学过野地生存的人,我不得不收拾心情,清点了一下幸存人员,我想带领着他们活下去。
大副阿加莎,二副蕾娜,船长亚哈,艺术学会米尔顿与卡瓦,考古学会伊莲娜,临时顾问——我,一行七个人开始了跋涉。
虽然有着超越旧人类的身体素质与先进的维生装置,可缺水成为了实实在在的大问题,尤其是在这种荒漠地带,恒星在白昼时辐射强度异常猛烈,水源的缺失很快就会拖垮这只队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经过了七个小时的跋涉,在维生装置水分告急之前,目光尽头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排规则排列的影子,规则,意味着人造,有智慧生命的地方,自然离不开水源。
经过无人机确认,前方确实是有类似人造的规则建筑,经过商议,考古小队一致决定前往那里寻找水源,那也正是星舰坠落地的必经之地。
与此同时,携带在身上的星舰AI也翻译完了第一段古人类信息,视频里,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我们眼前。
“它做了什么!我们完全无法得知在源头发生的一切,血肉感染机械,被感染的机械反过来同化血肉,我们必须阻止这场灾难。”
“对了。从殖民地送回来的湮灭武器………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太愚蠢了,我们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算计到了,只可惜没有足够的湮灭武器,不过我们还没有彻底失败,拆掉所有的发射场,快快快,格式化云端星图,让这里彻底从记录里消失,希望还来得及。”
视频里的中年男子神情疲惫,面容憔悴,他双手合十,向着不存在的神明祈求着。
能确定的是这里发生过一次异变,血肉和机械开始相互感染融合,闻所未闻的奇观,男子提到的湮灭武器是早已被弃用的高威力武器,它的威力太过巨大,因此它的存在会动摇议会的统治,如今只在博物馆会有一些模型,议会为了禁止高威力武器的存在,连云端的设计图也一并销毁了。
“你说这会不会是娱乐节目,比如电影什么的。”亚哈船长提出了她的看法。“你知道的,有些闲的没事的人总爱往太空里丢垃圾。”
事实上,她的说法才更符合友好度极佳的星球,如果没有降落点那十一座坟墓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或许是时光太过久远,地表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整个文明或许是败亡于资源枯竭,或许是消灭于内战,如今只能在断壁残垣之间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痕迹了。
太阳落山之前,考古小队的足迹终于踏上了整齐的石质道路,城市到了。
看起来这里早已荒废不止百年,整个建筑物都呈现出极其规律的排列,所有的房屋无论大小一律都修筑成了矩形。
“这看起来就像………集成电路!”船长要求我把无人机升的再高一点,好看清这里的全貌。
传输回来的影像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密密麻麻的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大地之上,整座城市平铺起来像一块巨大的芯片,用以链接的外界的管道有部分已经掩埋。
考古队众人不能理解,什么样的计算需要这样规模的电路,要知道,运算效率和大小可没有直接的关系,除非………
往日的一切已经不可考证,当下首先要做的是解决水源问题,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吩咐由二副带领米尔顿与卡瓦操作无人机向下钻探寻找地下水,他们显得有些不情不愿,在我设定好参数无人机自动向下钻探之后,他们才嘟着嘴巴答应了我的要求,船长在一旁分配着任务。
“你一个人在那里嘀咕什么呢,磨磨唧唧,无人机有自动化你难道不会用吗,考古与机械双学位的高材生难道只有这种水平吗,赶紧给我过来。”
我,亚哈船长,大副和伊莲娜负责分头寻找城市沟渠或者水井之类的水源。
城市里寂静的可怕,今晚没有月亮,无人机的灯光是唯一的光照来源,我其实很享受这种安静的环境,远离了议会体制下的勾心斗角,也远离了千篇一律的钢铁丛林,更不需要看着曾经与恋人一同生活过的美丽家园一天天被改造成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工业世界。
我戒备地带着无人机走进那间房门,门没有锁,房间里没有人,我进门的一刹那,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到来,从我进入的房间开始,逐步扩散到整座城市,灯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城市的灯亮了起来,各成员注意安全。”船长说了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
整座城市又重新活了过来,但是从灯泡闪烁了很久才稳定住光亮,我可以推断出的是这座城市已经沉默了无数年,暴露在空气中的金属造物早已风化殆尽,房间内也积满了从门缝中吹进来的沙子,屋内的陈设着房屋主人曾经生活的样子,得益于干燥的地质环境,桌上还完好地摆着两幅陶瓷的碗与木质的筷子。
屋内没有水管一类的东西,不知道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从这间屋子的生活痕迹与那段视频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曾经生活过旧人类,显然这是一颗极有考古价值的星球,也许这就是人类失落的母星也说不定。
细细摸索之下,我在房中找到了一块操作面板, 既然灯能够点亮,说明这座城市的能源系统依旧保持着运作,凭借着经验,我点亮面板,开始寻找城市地图。
有着无人机上AI的帮助,破解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果然如我所料,城市地图就是一块巨大的芯片,在芯片的中心位置,有着几座神庙一样的建筑,我注意到,那张图片上,神庙的周围修建有水池,盛开着各种颜色的莲花。
莲花,我又陷入了沉思。为了一小搓人的利益,如今的莲花也已经灭绝了。
“亚哈船长,发现城市地图,我已上传地图信息,推测该地有观赏用水池,附近应该有水源地。”
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我抬起头来,看着璀璨的银河,我在想,是不是很多年前,这座城市里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青年,向往着无边的星海呢,自从靠近这颗星球,我便显得有些多愁善感,曾经的我不是这样的,我的心里只有对探索的渴望,渴望去往一颗颗全新的星球,见识那些从未记录的物种,从那些古建筑中寻找到那个文明,那个种族遗留给后来人的劝诫。
但是一切都变了,从莉娜死后。我的女孩莉娜,她死于一场意外,可我知道那不是意外,我来到这船上,也并非是单纯为了考古,我在躲着制造意外杀死她的凶手后面的那帮人——议会,她坚决地反对对家乡星球的改造,为了排除障碍,议会私下做掉了很多人,她不过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其中之一,我没有她那么刚强,我试图去寻找她死亡的真相,但当他们注意到我之前,我就已经逃离了旋涡的中心。
我是个胆小鬼,在她死前的几天里,莉娜曾主动向我求婚,而我选择了逃避………她就那样带着遗憾离去。
我不止一次诅咒着我的怯懦,我多希望莉娜能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了,我会拥她入怀,可我的心里清楚的很,死去的人,无法再回来了,我已经找到了真相,他们注意到我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结果呢,我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考古系学生,面对统治着整个星舰联邦的议会,又能做些什么呢,悲伤如潮水一般涌来,而我是浅滩上无可奈何的愚人。
其实留在这颗星球上,也未尝不可,星舰上留有全套的农作物种子,星舰备用的能源系统可以取用来自恒星的能量,用不了多久,遍地黄沙的地表又将会是一番瓜果飘香的景象。这里还生长着她家乡才有的已经灭绝的莲花。
她经常吐槽说我不愧是华夏一族的后裔,到了哪儿都想着种地。
神庙修建的异常恢弘,这里是整座建筑群最中心的地带,也是整块芯片的核心,这里的一切都由金属制成,历经了无数岁月,依旧一尘不染,幽深的水面上,花已经谢了,只剩下几个干枯的莲蓬,显然是已经成熟了,这种植物的寿命大约为五年,结出的莲子会在成熟后自动脱落,掉进水池的淤泥之中,明年新的莲花就又会长出来,我非常喜欢这种植物,因为它在女友曾经生活的家园星球上也广泛存在着,如今已经绝种了。
出于对故人的哀思,我折了其中一朵已经成熟的莲蓬,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了我的怀里贴身放好,希望它有一天能在别的星球上开花结果。这莲子长得甚是喜人,我忍不住吃了两颗,清凉的触感在我的舌尖爆裂开来,咀嚼种皮带来的柔韧口感让我大呼过瘾,维生系统虽然让我不需要进食,但是这种真切食物带来的满足感果然还是营养液没法比拟的。
“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也能下口?什么你都敢吃,药死你算了。”船长显然是没见过这种植物,她对我这种在陌生星球见到东西就吃的行为很是不满。
要不是船长还在一旁,我都想脱下维生装置跳下水去挖两节藕上来过过瘾了,但是考虑到这可能是这宇宙中最后的莲花,我还是收起了自己的想法。
神庙建筑中绘有壁画,画中天女生有四手,高举琵琶弹奏,另一双手似是随着弦乐起舞,双足呈高低之势点地,天女容貌昳丽,眉间有朱砂泪滴,丹凤眼,柳叶眉,青色薄纱环于四臂之间,红唇微启,吟百鸟之声。
我认出了这神庙里的壁画,曾经的我在图书馆里翻到了一本古人类的典籍,里面记载了佛教神话与某个石窟中壁画所描绘的天女形象——“Kinnara”,也就是紧那罗,歌乐之神,令我奇怪的是,巨大的集成电路怎么会和一位舞乐之神有联系呢。
船员们却并不关心这些问题,在他们看来,这颗失去生机的星球迟早是归属于他们的,不急于这一时,只要到达星舰获得补给,在地表做好信标,记录星图然后返航,之后这颗无主星球的一半就会归属他们这群开拓者。
众人在获得水源之后终于放下了心,在船长的命令之下,休整一夜出发前往星舰坠落点回收飞船。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星球的古老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重现,群星排列归位之日,自星外坠下巨大的火焰。
大地之上连绵的战争持续的无数年,整个世界化为废土,空气中充斥着充满辐射能量的微尘,无数岁月以前,这里的漫天黄沙,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器。星夜之下,废土之上,能量甚至溢出形成了似有若无的光焰。
她不曾言语,只是赤足行走在这篇大地上,除了唱歌,她也从未开口。她不曾理会人类的一切事物,只是自顾着地走在大地上,很快她就有了第一位信徒,一位老者,保护着她走出了那片沙漠,自己却因为辐射,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更多的人看见了老者的牺牲,尊他为上师。越来越多的信徒开始自发的追随她的脚步,许多人倒在了路途中。
她的降生终结了持续数千年的争斗,当神话真的照进了现实,这片土地上最好斗的战士,最凶狠的蛮人,最理性的研究者,也低声颂唱着她的名号。
下一个画面中,为终结众生的斗争,她倒在了地上,众人在她的墓前建立起了她巨大的塑像。
人类再也没有任何斗争的理由,巨大的礼堂与神庙出现在了已经成为废土的大地上,武器被尽数熔铸。
各种肤色,各种人种的信徒齐齐向着巨大的神明朝拜,无数乐曲在电路中奏响。塑像中她站立在莲花之上,跳着如同壁画中描绘的舞蹈。
船长的话吓得我一激灵,“不可能,我昨天还在指挥他们找地下水。”
“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啊,你怎么了,是不是睡糊涂了。”
我几乎是疯了一样的拿出无人机记录的影像,画面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冷汗顺着我的鬓间流了下来,血液顺着我的大脑皮层快速流过,我感觉到触电一般的骤然缩紧。
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因为我记得探查危险的太空玫瑰,那朵花的外形是玫瑰,而船长和其他人却坚称那是莲花。当我从背包里拿出那朵花的时候,它竟然真的变成了莲花。
“你小子,我说什么来着,你还跟我犟嘴,这东西可是跟了我七十多年,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样子呢。”亚哈船长依旧是那个心直口快的领航员,虽然做了船长,有了自己的船,可她依旧忘不了身为金牌领航员,从业多年未有一次意外的骄傲。
莲花静静地开放着,金色的花瓣缓缓地旋转,偶尔会因为做工问题裸露出里面的机械结构,它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可我知道,无论是船长还是大副,她们都从未去过我女友的那颗星球,其他星球上,是没有莲花的。
星舰坠落的地方,我在梦里见过,群星排列归位之时,从天外而来的火焰,便是降临在一片湖泊之中,湖泊已然干涸,巨大的冲击使地面隆起一座小山。
飞船就在这已干涸的湖泊深处,越过这片山丘,我们的旅程就将结束,虽然有些遗憾,可毕竟出现这种意外谁都不愿意,船长更是如此,不少船员跟着她工作了几十年,她作为船长,必须表现的足够坚强,可我比谁都清楚,她的精神早已到达极限。
越过山丘之时,我的余光看向了湖边的城市废墟,而就是这一瞥,我见到了梦中见到的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孩,顾不得分辨这是不是幻觉,我只想勇敢一回,无视了船长和队员的呼喊,我向着她飞奔而去。船长他们眼见我离去,只好收拾起了我的东西,继续往飞船降落点行进。
我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向着那个地方跑去,抛弃了背包,解除了维生装置,厚重的头盔被我抛在了一旁,这颗神秘的星球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现象了,哪怕这只是鮟鱇鱼的诱饵,我有太多义无反顾的遗憾了。
当我的手指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我终于触碰到她了,只是,她的面容与梦中所见的那个天女一样,她不是莉娜。
“牺牲是无法避免的,f…”我没能听清她称我为佛,或者是愚者(fool)。“但牺牲是有意义的,我把永生的知识带给你。”
“只是对不起,这一天来的有些迟,如果早一点,这个女孩………”
温热的眼泪从她的手中淌过,滴到黄沙之间。我环住双臂,抱住了她,似乎是想要发泄长久以来的悲伤。
“不是你的错,我在梦里见过,你的慈爱。”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她捂住我眼睛的手始终未曾放开,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显得是那么真切,我的意识开始陷入黑暗。
天空中巨大的金色莲花开始缓缓开放,不知何时跌落在地的检测仪也恢复了玫瑰的外貌,枯萎的玫瑰呈现出死亡一般的灰色,花瓣也尽数凋落,我听见了歌声………
巨大而纤细的手臂,与那壁画中一模一样的琵琶,她的头发被盘起,身后散发着炽烈的光焰,天女依旧巧立在莲花之上,引力对她来说没有障碍,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她的乐园。
葱葱玉指抚过琴弦,人类只能凭借狭隘的思维去想象那曲的美妙,已经接近星舰的三人此刻突然脱下了厚重的维生装置,海量的信息涌入了他们的脑海,那是一个种族长达数千万年在星间流浪的记忆,渺小的人类理解了她的歌声,高天之上,九天之上!盛开的金色莲花!
所有前人都未曾完成的伟业,佛将他们放逐,而今,唯一的幼体,她将要完成所有人类成为神明的伟业!灵魂不朽的根基!只要等到那一千只眼睛睁开!加入它!加入它!业已成九九!
“如是我闻。一时祂在星坠地。祇血肉尽予我等。凡食祂之血肉者为亲。世尊宝象,千眼莲花。着轻纱。于其城中。待到花开时,法至尘世众生。”
“如是我闻。我见诸亲族者皆寿,佛见之惊惧。无他,纳众生于我亲族,是人说我义者否?”
“须菩提,血脉之亲,速速归于祂之侧,行义举,结花开以渡众生。”
船员们不顾地面的灼烫,飞蛾一般地扑向天空中的那朵金色莲花,口中颂唱着如同安德森一般的奇异语言。
梦中,当我真正面对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平静,从她的情绪中,我依旧感受到了慈悲与平和,只是,人类脆弱的精神承受不起这样的慈爱,人类的大脑无法承担这样的知识。
她的涂装早已褪色,斑驳的皮肤之下露出半是机械半是血肉的奇异组织,于她而言,躯壳没有太大的意义,她已舍过一身,又岂会吝啬第二具?只是扎根于这副躯体中的程序,依旧忠实的运行着。收集大地上所有痛苦的灵魂,让其尽归歌乐天以达永乐。
她的存在,她的乐曲与舞蹈,本就是传播知识的一种媒介,只是人类种族太过弱小,过于庞大的知识意味着无法承受的毁灭。
越是接近她的人类,越是会呈现出自己心底最渴望的模样,就如同飞蛾见了那火焰,慈悲的她不忍见这些可怜的生灵因为她悲惨的死亡,哪怕自己是种族中最后的血脉,于是走遍大地的她选择了羽化。
结束战争的古人类,为她建立了巨大的雕像,而由于种族强大的生命力,她的残骸感染那座巨大的雕像,她的精神开始侵蚀所有见到雕像之人的梦境,从机械感染血肉,又从被感染的血肉中诞生新的机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整个世界都在忠实地执行她的遗愿,巨大的矩阵计算出的结论便是将这世上所有的灵魂尽归于她,获得高洁的永生。
那一天星球之上所有的灵魂归流至古城,莲花千眼开了九百九十九。
无数个日夜过去,她依旧在这颗已经毫无生机的星球上,每一座城市的废墟中徒劳地寻觅着没有结果的计算。
当我的意识再度回归我的身体,星舰已经驶出了那个恒星的星圈。就这样,我回到了核心星圈。
星图被我藏了起来,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给议会的那帮家伙,这也是我能够在疗养院安稳活到晚年的原因。我立下遗嘱,等新一代议会学会了什么是尊重,人类才会迎来属于他们永升的黎明。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回忆起了一切,这个我遗忘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只是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再次回忆这段经历,我突然回忆起,她见过我的记忆!那么她理所当然地知道议会那帮家伙为了续命可以做出如何疯狂的行为,如今又是200年已过,那颗曾经是女友家园的工业星球为他们续命也到达了极限,寿命会让议会疯狂,这我无比清楚,那她也应该无比清楚。
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场阴谋,从那第一段歌声开始,我的记忆就已经被污染!
我惊恐地记起来,那朵莲花上的眼睛还有一颗没有睁开,那颗星球上曾经拥有的生命何止百亿,莲花也不过开了九百九十九只眼,四个船员显然是不够的。
原来一切都是她算计好了的!玫瑰为何会变成象征安全宜居的白色,那段信号根本无法破译,那是她们本族的语言,不过是在引诱我们的好奇心——天魔! 根本没有什么歌乐天女!那是古经中的天魔!
那梦境是她给我的!所有的一切只是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为何我听到她的乐曲没有变得疯狂,那颗星球上还有留念的人怎么会主动加入她!那段视频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愚蠢了,我们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他们算计到了,我们还没有彻底失败,拆掉所有的发射场,快快快,格式化云端星图,让这里彻底从记录里消失,希望还来得及。”
那颗星球就是我们曾经的母星,而他们突然消失,不是因为我们丢失了星图,是他们在保护星海中的我们!
那份母星的星图还在议会,他们还没能理解其中的价值,遗嘱!不,遗嘱不能被公开,我记得在哪儿,我知道在哪儿,那个东西无法备份!
必须毁了星图,我必须带着它埋进坟墓,湮灭武器这种高威力设备已经没有了,没有什么能够再制住她了!
不能给他们,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扭曲了我的认知,那不是解脱,也不是什么永生!
只有我能够挽救这一切,快快快,我必须马上去议会,来得及,现在正是议会换届之前,软禁我的人也不在这里!在他们发现之前,毁了那个东西!
我赶忙穿起衣服,准备去毁了遗嘱和星图,停车场建在疗养院的水源地旁,在那里,种着我从神殿里带回来的莲花种子,如今正是疗养院这颗星球的夏天,莲花开满了池塘,水边蹲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喂鱼。
“如是我闻。一时祂在星坠地。祇血肉尽予我等。凡食祂之血肉者为亲。世尊宝象,四手千眼莲花。着佛袍。于其城中。待到花开时,佛法至尘世众生。(巴利语)”
“如是我闻。莲在楼兰城,尽褪凡胎…………(巴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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