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64年出土于河南南阳小西关的墓顶画像石,名为《嫦娥奔月》。是的,这个生着兽爪和长尾巴的人,在当时被认定为奔月登仙的月中女神——嫦娥。
嫦娥没有尾巴,画中人更像是人首蛇身的女娲;
女娲就是嫦娥,所以画中人既是女娲又是嫦娥;
半人半兽的西王母也有月神神格,画中人可能是西王母;
画中人是月之母、帝俊之妻、女神常羲;
谁说画中人是女的了?TA就不能是个男神吗?
这倒给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得以透过这幅画一窥远古神明之间的神格之争。让我们从嫦娥,以及她与其他上古月神的关系开始说起。
无数山川河流,每一处都能孕育出自己的传说,形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后,又相互融合在一起。儒家不语怪力乱神,但神异的怪谈却与历史交织,真假莫辨地流传下来。道教试图杜绝邪祀,最终把种种地方信仰都吸纳进自己的体系。佛教想要入主中原,结果却是“打不过就加入”,诸天、菩萨、罗汉都渐渐变成了中国面孔。
中国的每一位远古神明,都在巨大的地理与时间尺度上被反复重塑,神格也不断易主。最终旧神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又改头换面,在新神之上复生。
正经的中国月神,应该是道教“太阴星君”。严格来说她并不等同于嫦娥,但广寒仙子在民间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往往认为二者就是同一位神明。(说句题外话,《西游记》中就把太阴星君和嫦娥做了区分,但有多少人知道天蓬元帅调戏的并非是那位独一无二的“嫦娥”呢?)
在嫦娥的形象与太阴星君合流、正式成为月神的代称之前,有机会拥有月神神格的,有这样几位:
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帝俊是上古天帝,妻子名叫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在水里为月亮洗浴。
因为“常羲”二字的读音在古时与“嫦娥”极其相似,自宋代开始,就不断有人提出,常羲,就是嫦娥。
有趣的是,常羲还有一位姐妹“羲和”(也有观点认为,常羲与羲和是同一个人),同为帝俊之妻,生了十个太阳,其中九个正是陨落于“后羿射日”的神话之中。如果常羲与嫦娥之间的关联成立,这种发展,不得不说颇有些地狱色彩。
随着时间的流逝,羲和与常羲这两位日月之母在神明之中的地位有所下降。在《吕氏春秋》中,她们已经变成了黄帝手下的臣子,掌管占卜与日月历法:
羲和作占日,尚仪作占月。
另一位神明则与我们认识中的嫦娥更加相似,那就是御月之神——纤阿。
有关纤阿的第一个明确记载,应该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阳子骖乘,纤阿为御。
但在此时,似乎并未说明纤阿其人的身份,只说这是一位以驾车(御)为特点的神人。直到《史记索隐》中才又提及:
纤阿,山名,有女子处其岩,月历岩度,跃入月中,因名月御也。
纤阿山上有女子跃入月中,自此成为掌管月亮运行的女神。这个故事与嫦娥奔月颇有相似之处,而且“纤阿”的读音同样与“嫦娥”十分相似,因此人们在考据嫦娥的来源时,也常将纤阿作为其原型之一。
以上两位神明,在记载中都是人形,大概是不会有尾巴的。接下来咱们就要说到第一位有可能长了尾巴的月神候选人——西王母。
西王母在我国的神话体系内算是一个异类。她既没有参与创世,也未曾主导过上古战争,也不能用来解释自然现象,却能掌管“万山之祖”昆仑山,最终成为道教的至高女神。
正是因为她身上挥之不去的神秘色彩,《盗墓笔记》等作品中才格外愿意为她赋予更浓厚的历史迷雾。学者们也很乐于为她找个起源,提出了“西王母本为西域女王”、“西王母原型为西亚月神”、“西王母与雅典娜同源”等等假说。
西王母在史料中的首次登场,形象倒不复杂。《山海经·西山经》记载: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半人半兽,豹尾虎齿,喜好啸叫,主管自然灾害和五刑残杀,俨然一位恐怖的凶神,此时甚至很难说TA是一位女性。在《穆天子传》中,她已然由兽变人,成为一位“嘉命不迁”的多情女王。最终,她在人们心中定型为“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的美貌女神。
她的形象有所变迁,权能也一变再变。从掌管刑杀的凶神,变为掌管生死的冥神,又有保佑人生产、丰收、长生等种种神力,汉时民间还几度爆发狂热的西王母崇拜活动。
首先是因为西王母与前面提到的月母常羲,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在殷墟卜辞中,常出现“东母”、“西母”,掌管天地四时。《周礼·祭义》中又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的说法,结合种种史料,人们推测日母羲和、月母常羲即是东母、西母。
在汉朝的一些壁画中,又发现有羲和与西王母并列共处一画的情形,因而西王母就与常羲对应起来。
好吧,这个考证过程说起来……有那么点牵强。跟西王母有关的材料,多少都有点不清不楚的。
还有一件事,能更明确地表示西王母与月神有关联——捣药的玉兔与蟾蜍,都常常作为西王母的从属,与其一同出现。在山东嘉祥宋山小石祠堂汉代壁画《西王母仙境图》中,就出现了捣药的玉兔和蟾蜍:
实际上,远古先民在进行月亮崇拜时,首先就会将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生死往复、孕妇生产联系在一起。西王母既掌管生死,又庇佑生产,即使没有确证其为月神,也早就与月亮脱不开干系。
说到这,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啰嗦——在“嫦娥奔月”的神话中,不死灵药是西王母赐下的,西王母当然和月亮有些关系,有必要这样东拉西扯地考证吗?
有必要。因为在“嫦娥奔月”的最初版本里,并没有西王母什么事。
嫦娥奔月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先秦典籍《归藏》中,但数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这本书已经失传,能找到的最早的版本只有李善注《文选》引《归藏》文曰:
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 。
1993年,秦简《归藏》出土于湖北江陵王家台,简文称:
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
在这个真正的最初版本里,没有提到西王母,也没有提到射日的后羿。至于人们后来是出于什么动机把西王母引入到这个故事里,就不可考了。大概提到“不死灵药”,不让掌管昆仑不死仙境的西王母出场不太说得过去吧。
嫦娥窃取西王母之灵药,奔月成神,又接管了西王母的从属,似乎颇有暗示神格更替的意味。联想到她与常羲、纤阿的关系,就更有失去权能的古神借新神之名复苏的感觉了。在这个故事定型之后,其他月神很少再被提及。
但故事还没有讲完。大家可能还记得,在文章最开头的时候,我提过一位长着蛇尾的月神候选者——女娲。
按理说,女娲在神话史上的地位,远超上述神明,为啥我放到最后说呢?因为女娲与月亮的关联更诡异一点,它很可能是来自一场神明之间的联姻。
女娲“抟土作人”故事我们并不陌生。除此之外,关于女娲最早的记载,还有以下这些——
《山海经·大山西经》: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处之。”
《淮南子 · 说林》:
“黄帝生阴阳,上骄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蜗七十化也 。”
……
女娲与伏羲,原本是各自成就一番大业的创世神明,谁也不认识谁,汉代之后,他们却变成了夫妻。在当时的画像中,两位神明常并列出现,伏羲为男像,女娲为女像,分别手执规矩和绘有有金乌、 蟾蜍的日月轮,人首蛇身,多呈交尾状。二者一阴一阳,一主月一主日,形成了明确的对应关系。女娲蛇尾的形象,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定型。
发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汉代阴阳五行之说盛行。独阳不生,独阴不生,人们开始追求阴阳之间的渗透、互补。儒家学说,也推崇家庭的完整、稳定。二者合力,人们开始乐此不疲地将神明配对。
伏羲与女娲,都是创世大神,堪为至阳与至阴的代表,结为夫妻,手持日月,顺理成章。
可以这样说,与诞生之时就与月亮纠缠不断的常羲、纤阿、嫦娥都不同,女娲虽掌管生育,与远古月神崇拜有相通之处,却并非先天具有月神神格。女娲的无穷神力之中能有明确的“司月”权能,热爱八卦的人类功不可没。
不过唐朝人后来又把伏羲女娲塑造成兄妹,还编织了一段为了“天下苍生必须结为夫妻,但又耻于兄妹关系”的骨科情节,我就实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了……
扯远了,咳,咱们不如索性扯得更远一点。汉朝之后,众多独身生活的神仙都拥有了配偶。比如西王母,原本独掌昆仑,却莫名其妙地与另一位神明“东王公”发生关联。这一关系不断流变,最后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玉皇大帝x王母娘娘”的永恒CP。
又比如牵牛星与织女星,化用了西王母与东王公乘神鸟相会的桥段,变成了如今七夕鹊桥相会的故事,还把西王母塑造成了大恶人。
嫦娥和后羿也是在这一时期被人撮合到一起的。两人一位是英雄,一位是美人;一个射日,一个奔月,可谓是阴阳观念的极佳体现。但这种凑CP的行为引出了许许多多的奇葩后续:
嫦娥原本自己窃药奔月独自美丽,却背上了抛弃丈夫的恶名;
神话中的射日英雄羿与夏朝国君羿重名,又都善射,两个人干脆被融合成了一个,于是后羿这边娶了嫦娥,那边又去调戏洛嫔,俨然劈腿渣男;
国君羿的妻子名为纯狐,人们因此附会“嫦娥小字纯狐”,纯狐又被臣子寒浞夺走,于是嫦娥陷入更加复杂的多角恋中;
在这段无比混乱的历史之中,月亮逐渐脱离了远古的生殖崇拜与灵魂信仰,成为了一个完整、纯粹又不乏浪漫色彩的月神形象。仙气飘飘的广寒仙子,也牢牢抓住了人们的心,成为神格之争的最终胜利者。
画中的人物,说是嫦娥,基本说得通,毕竟虽然没有哪本典籍说嫦娥有尾巴,但也毕竟没谁说她没长尾巴嘛。
要说是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没问题。但有女娲捧月,必有伏羲捧日,偏偏墓里没有出土伏羲像,这就让这个假说小小地打了个问号。
如果你觉得画中人的尾巴像豹尾,那说是西王母也未尝不可。
如果非要问我,嫦娥到底有没有长尾巴呢?我觉得应该没有。
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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