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Slick Black Bones and Soft Black Stars
Gemma Files 是当代神话作家中熟悉的名字,她的一些著名神话和洛夫克拉夫特式故事和诗歌包括“Marya Nox” (2009), “Haruspicy” (2010), “Jar of Salts” (2010), “[Anasazi]” (2014), “The Harrow” (2014), “Hairwork” (2015), “Grave Goods” (2016), “Little Ease” (2016), and “Every Hole in the Earth We Will Claim as Our Own” (2016)
通常来说,所有的坟墓看起来都差不多:下沉式或上升式,后覆上的尘土比四周的略微松些,有时具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组成成分。任何表明有某物曾被舀出和重新分配的物质,皆复被堆回躺入土里的东西上。
带上探针和铲子,你着手清理你怀疑是坟墓边缘所在地附近的地表。将探针刺入尽可能到达的深处,然后嗅闻其带上来的泥土的成分。若是触到柔软的某物,则象征着收获。卫星照片与铲子和分拣工作一样能帮上忙;肯·吉(Ken Kichi)在附近扎营以运行电子绘图站,对场地的轮廓制图,最终得到一幅描绘每具尸体和它们被找到时位置的三维剪影,朱迪·莫斯(Judy Moss)——你通常的挖掘搭档——和古利尧姆·尤特拉斯(Guillaume Jutras)共同承担着拍摄任务,后者是这个特别的“人权医师”法医人类学团队的领头人。他们的快门持续发出蜂鸣,如同生活在烤箱般热的环境中的奇怪新种类昆虫,喀的一闪,喀的一闪,呼呼呼。
而你,与此同时——你在骸骨散发的恶臭中下蹲,寻找着腐烂的服装,盐僵的躯体。
这坟墓很潮湿,被海水泡过。沙砾粘附在所有东西上面,与骸骨本身交织缠结。最顶端,暴露在空气和食腐动物——螃蟹,鸟类——中的尸体是黏糊糊的,碎成小块,半骨架化。往下更深些,它们尚存有肉体,足够“成熟”以用于尸检;这些是尤特拉斯在最坏的情况下想收集的。而继续往下深入…
每层地层都是一个时代,一段处于屠杀之间的岁月。尸体的数目变化不定:两具,三具,最多是个五人组,与第一层和第二层的二十三具形成鲜明对比。更深处是你的专业技术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辨别骨骸属于这一具尸体还是那一具,辨别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你尽力不在渴望尽快向下挖掘,以弄清它到底有多深时感到难受。
这座插入地底的,倒置的,杀戮之塔。于你而言,它是一个谜团,一桩挑战;于化作碎块组成它的人——和他们的亲属,不管何种程度上——而言,它是一种亵渎,一桩耻辱。但你不能考虑这些,因其只会拖慢你的脚步,使你粗心大意。感伤哺育谬误。
蹲下,以双手温柔却坚定地感触。在每次呼吸间,轻声对自己说:保持工作,保持安静,保持敏锐。不遗漏任何细节。同时,向他们许诺:安静地躺着吧,我们来了,终于。在很久之后。
七天前你们抵达卡尔克萨岛时,你的表显示6:35PM,映入眼帘的景象像是有两颗太阳在天空中下落,一颗居中,另一颗与之相对——一只翻转的瞳孔,惨白似患白内障,配了层幽幽的淡蓝。这是种光学错觉,尤特拉斯在你通过Skype作会议简报时说,每个人都能看到它们。这儿还有些其他东西。
(明显的暗示:你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久到足以认为它们碍事。一个你不曾质疑的假定,因它十分符合你的处境;后来你会记起它。并且大笑。)
所以的确,这很奇怪,尽管没有奇怪到难以忍受——不比出奇的炎热和与之相伴的,腐臭且无法逃离的气味更难以忍受,即使你现在甚至还没靠近挖掘现场;黑色的沙滩和被冲刷光滑半玻璃化的沙砾,爬上每个半垂直岩壁的大堆大堆颜色似虾的花朵和细长的竹节虫巢穴。事实上,这里所有的颜色都有些不同,似有些非常轻微的“褪色”:这儿的草地,叶片和藤蔓上的绿色并非你的绿色,不完全是。更像是你的绿色匿于迷雾后的回忆。
一缕潮湿的木烟缭绕在空气中,仿佛他们刚刚熄灭一场森林大火。吸入它使你慵懒倦怠,占有欲攀升——混有骨灰的鸦片烟。
按尤特拉斯所说,这座岛屿——自身只不过是海底山脉一座突出的峰顶,被难以置信的易挥发的黑烟环绕——昔日曾是座喷发过的锡拉式火山的中心地带,如今火山口化作被称作哈利的“湖”。打引号是因为整座岛屿形似蠕虫般的新月,而此湖被从其断裂的缺口处涌入的海水反复灌满。卡尔克萨城占据了新月居中的部分,整座山的最高处,而构成新月两端尖角的两座半岛几乎重合。其中较长者,在岛民神秘且高度可交流的,以个人为单位变化的方言中,被称作哈利-乔‘欧克(Hail-joj’uk),“哈利之门”或“大门”。很难想象在一座总人口史上从未超过四百的岛屿上,会演化出如此多的次级方言,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好像每家每户都有他们自己描述事情的方式,尤特拉斯对你道。并且他们全都互相理解,但他们知道你听不懂。这便是为什么我们雇了翻译。
他们不相信外来者,朱迪帮腔道。他们是这么想的:有他们,然后有外界(Away)。外界的所有地方都一样。
是啊,这片区域是个严肃的印斯茅斯式情景,肯同意道。我们在和一群近亲繁殖的混账家伙打交道,确凿无疑的事实。
怎么了?事实就是如此。按纸面上的说法,这些人一千年来都在和他们的堂亲结婚;堂亲,如果他们幸运的话,至于具体时间?我愿意打赌他们的基因池甚至没那么大。恰似那些所有居民的姓氏都一样,所有狗都叫“亨德”的阿米什村庄。
卡尔克萨受到的文化污染不多,换句话说,有好处也有坏处。援引另一段历史作对比,1856年——被英国人正式重新发现五十二年之后——皮特凯恩岛上居住的HMS赏金船的反叛者后代,失去了100%的人口,三年之后也只增长到十六人。从那之后,其人口数反复上下浮动——1936年高达两百五十人,1996年低至四十三人。而卡尔克萨的人口数保持着表面上的稳定,好似他们实行着严格的以新生儿一一对应去世者的人口政策…除了偶尔发生的大型谋杀之外。
而这正是使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毫无疑问——总是如此,无论去往何地,无论相伴何人。因这是你的“工作”,对死亡数量的估计:与骸骨亲密接触,提取DNA,将暴力所致的死亡从掩饰其上的更道貌岸然的尸骸、瘟疫坑与似神罚的意外中区分开,与地缝开裂之处、丛林打着含有使人类咳嗽至死或全身渗血的某物的喷嚏之处,海平面上升并淹没任何挡路者之处遗留的可怕人类残骸打交道。
整座岛屿,包括“湖”,约莫占地十八平方英里。你们从简易机场到哈利-乔‘欧克的路程占了其中一半,后续的堤道领你们到挖掘现场:墓葬石(Funeral Rock),一座岛屿内的岛屿,与哈利湖沿岸的主要部分分离,相距不到一英里的一块微小碎片,在涨潮时与半岛彻底隔绝的光秃秃的黑色岩架和其包围的黑色沙滩。
这里是一切发生的地方;无人谈论有多少本应被清晰记录在册的岛上人口被驱赶来此再未返回,也无人谈论这行径持续了多久的地方。从朱迪和肯迄今为止的发现来看,它的起源定处于这岛屿被测绘被探访之前的古老时代,并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断断续续地得以延续,直到上一次大型谋杀的尸体数目才最终揭露这奇特的“纪念”传统的真正本质…以及那些被带到墓葬石“埋葬”的,严格意义上来说,通常并未在石块和沙砾覆盖他们时死去的事实。
他们只知道,没法预测它往下有多深,尤特拉斯在你开始打包行李前便告诉过你。这也是为何我需要我最棒的女孩,爱丽丝——尽快扭转局面。
有什么好着急的?你问道。顶层是他们唯一能据此起诉的证据,对吧? 剩下的确实能提供行为的模式,当地的偏见,迷信,或许甚至有宗教驱动的动机…但在检控的角度,那些有什么用呢?
尤特拉斯叹了口气。很难说。这是个…至少算是,怪异的情况;滑溜溜的皮球。没人知道谁该为此负责,或声明与此无关,故当局刚刚把所有有行为能力的男人聚集起来限制在特定范围内;这里没有监狱,于是他们把人关进医院的传染病房。
因为女人从不杀人,对吗?不过你们俩都知道答案,于是你换了个问题:准确的说,谁是这起案件里的当局?
嗯…维基百科说许阿得斯群岛是,“位于东帝汶海岸外三十英里的亚群岛,”所以——印度尼西亚,我猜?都是些空谈。一段停顿。问题是,他们这儿甚至没有警察,更别提法庭,因此不管是谁因为什么受指控,都得被带离岛屿作审判,而没人喜欢这样;当地驻守部队的指挥官需要确凿的事实以防止卡尔克萨在他周围字面意义上的爆炸。故,答案是我们。
你与尤特拉斯先前总共合作过七次。从联合国国际刑事法庭的挖掘开始,一路配合到海牙-达尔富尔,以及科特迪瓦。然后是偏僻得多的地方和小一些的事件,遥远的、资源贫乏的社区内平衡机构内部的警务与志愿工作。卡尔克萨无疑也归到此类,且它提供了其他地点通常不具有之物:神秘感。哪怕退回你在安大略法医病理学服务中心刚完成实习的那时候,任何案件的最终判决几乎都在你第一眼看到尸体时完全确定,基于死因是谋杀,意外身亡或只是简单的没气了。
事实上,我从未听说过许阿得斯,你承认道,暗骂自己真蠢。也没听说过卡尔克萨。
唉,这点上我同你一致;不得不在飞机上查找它们的资料。不过寻根究底不是我们的工作,对吧?
你或许会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持不同意见——很可能你应该如此。但你已经在倒时差了。多一次挖掘看起来也没什么。
分解与腐坏粘附在任何东西之上,配合炎热终结矜持,促使你和朱迪吃午饭时将工作服卷到腰间,以避免把尸块蹭进食物里。晚些时候,你会把今天的“坟头胸衣”装进充满洗衣液的塑料袋,并从你酒店房间的壁橱架子上晾着的衣物里把明天的挑出来。每次挖掘你会买七件新的,给一周中的每一天分配一种颜色,事后再将它们丢弃,因吸饱臭气的它们只适合焚烧。
尤特拉斯雇佣的著名翻译,林戈·阿斯图尔(Ringo Astur),与你一同坐在盖棚下,驱赶着苍蝇。永远开朗快活,进口香烟不离手的他,肤色是与卡尔克萨城的砖砌建筑相同的,略带珊瑚色的淡棕,头发编成一绺绺的辫子。今天发现了多少,爱丽丝?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如此问你,眼底魅力满溢,仿佛这是某种今天过得如何?的当地版本。
你想要告诉他更多。更多,更多,和更多…无论如何,这些人一直以来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跟我讲讲另一座城市吧,你开口道。哈利湖对岸的那座。
嗯…他回答,好吧…据说,那座城市也被称作卡尔克萨。它现身于湖心,昔日的火山口——不总是,不是每个晚上,只偶尔出现。第一座卡尔克萨城曾在那儿矗立,在它坠落至内部之前。
耸肩。他们是这么说的。并且它偶尔出现…倘若它确实出现的话,我们这比城中离它更近。彼时住在它里面的人会来到码头,然后招手,试图让我们排成队列穿过去。
好吧,它们看起来像人,嗯,据那些见过它们的人说,它们戴着面具。
你由是低头看你的双手,其上依旧沾着坟墓中的污渍;沙砾的淡黑色似乎从未能完全洗掉。你回想起一具背部嵌有一把类似挂斧的器具的骷髅,脆弱到当你将两根手指穿入它的眼眶大拇指穿过鼻处空洞时,瓦解于你的手中——即使你竭力保持它的完好,仍然四散裂开,黄灰色的骨骼四下滑脱,刻画出一张全新的,有着苍白粉色眼眸与灌满淤泥令人不安的嘴的面庞。
考虑到你在顶层挖掘中的发现,它们的易碎程度并不令你惊讶:卡尔克萨人全身长满软骨,好似鲨鱼或八腕类,其真正缺乏胶原蛋白的骨骼与广泛分布的组织网的比例小到令人毛骨悚然;表现为他们所有人都灵巧且有弹性,仿佛患了未遭骨折的成骨不全。从你坐着的地方,你能在林戈的蓝色巩膜与三角形的面庞上看到其迹象,某种与你大部分未经焊接的颅骨样板如出一辙的模糊的可延展性特质,一颗布满囟门和双关节的头颅。曾经在卡尔克萨城里,你目睹一位体型不小的十岁孩子挤过一扇供猫穿行的小门,从另一侧出现并大笑着跃入灌木丛。
骨头数目在某些意义上不够,在另一些上则太多了。而你是目前唯一想过把多余的拼起来的人…
(但那是个私人项目,至少现在如此。你甚至没给尤特拉斯看过。)
它通常在有两个太阳的日子里发生,日落时分附近,林戈继续道。他们是那么说的。你望向哈利湖对岸然后它就在那里,灯火荧荧,面具攒动,手臂摇曳,此起彼伏。而向上望去你会看到高悬的黑色星辰,俯瞰着你。
你一直谈论的“他们”是哪些人,小伙子?肯从风扇对侧朝他大喊道。我是说,你基本上和这里所有人是亲戚,对吧?所有其他的阿斯图尔?邮局的老约翰-保罗-乔治·阿斯图尔,海草牧场的性感·伦敦·阿斯图尔小姐?还有修船厂的那家伙,乞力马扎罗·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攀爬它·阿斯图尔?
别像个傻瓜一样,肯,朱迪对他道。天哪!无论如何,它对你而言是什么?
他们不再和我交谈,他最终说。因为我去过外界。故我没法问他们有关它的任何事。
嗯…其实我见过。一两次,我想。很久之前,那时我还很小。在我去往外界之前——好吧,外界的经历让这种事情很难留下印象。
你点头,喝下一大口水。然后他先前说过的话于脑海中闪回,在你能更仔细地思量之前,催生另一个问题:
我们这里更近…这是人们最开始时来墓葬石的真正原因吗?这样他们需要列队的路程会短些,如果他们想去往另一座卡尔克萨的话?
林戈严肃的眼神注视了你很久,不发一言。直到:不是的,他终于说道。那不是原因。他们来此埋葬,或被埋葬。就像故事里的王。
王,林戈告诉你,曾一度统治另一座卡尔克萨城,在他被废黜流放之前。他从某处全然不同的异界前来,比外界,比任何地方远得多——在一个双日的日子里的日落时分,徒步穿越它们的大门,而当他被要求摘下面具作为展示友好的礼仪时,声称他没戴面具。
它们分辨不出吗?你问道,这问题相当合理。但林戈只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据说,与常人不同。苍白,黄色,长满犄角——没人会觉得那是他真正的脸;他们是那么说的。然而…那也是火山喷发的原因,你知道的。他们说的。
因为他拒绝离开。于是另一座卡尔克萨的住民使其发生,以确保他的离开。
林戈耸肩。停顿一刻后,总结道:好吧,据说,不会。它们是——不同的。
晚些时候的营地里,朱迪坚称她其实从其他岛民处已听过几次同样的故事。这让肯大吃一惊,他——因他的混球行径——很可能自他来这里后从未不依靠林戈翻译和其他人交流过。不过尤特拉斯用他手机上的一个mp3文件简单确认了此事,其中一名女人(性感·伦敦·阿斯图尔小姐?)以原始的简化语,一种卡尔克萨人可能从路过的水手处习得的英语的马六甲-马来语变体,讲述了这个故事。大量你听不清也无从理解的词语夹杂其间,你的大脑以文本上最恰当的意义填充空白:
许多许多,曾经那儿是要存在一位[国王][魔法师][军阀][叛徒],是要从一切[洞穴][嘴][坟墓]底部的[星辰][盐][淤泥]形成的黑色陷坑中汲取全部的力量。他是要未戴[面具][脸][名字]。他是要被分裂成块落入尘土,扔进大海,深深沉没,是要被鱼吃掉。但后来有鱼是要吃他,岛民是要吃鱼,内部埋藏着他的[碎片][种子][骨骼]的鱼。然后岛民是要诞下[没有骨骼][没有名字][没有脸]的孩子…
你咽下一大口水,苦涩随之入喉。天哪,你叹道。所以…这便是了,对吧?动机。这就是原因?
经典的他者,套了层童话故事的皮,尤特拉斯同意道。我格外着迷的是,很明显每次返租的基因显露其载荷时,整个邪恶国王的故事便反复被搬出来;等待直到它变得显而易见,重新给他们贴上敌人派来的拟态间谍的标签,然后把他们带去墓葬石让“自然”发挥作用。“我们‘不得不’杀死他们,你看,因为他们不是人类,不完全是。不像我们。”
朱迪皱眉。尽管如此,我不明白,这一切起源于何处。邪恶国王的主意,另一座卡尔克萨城…所有的一切。
我猜是,“外界”,尤特拉斯回答。除非…不对,他们如此做的历史远久于外乡人的到访,所以——或许是某种原始的对海洋的恐惧:无垠的水体,其下潜伏的诸物,地震,和所有的不稳定性。它们得是某人的过错。一阵停顿。无论如何,理论上如此。除了它很难解释,因为,嗯…没人会去解释。
当然不会,爱丽丝,但他们相信。相信到足以杀死二十三个孩子,上帝知道先前还有多少…
目光触及到你在距坟墓边缘三英尺的浅沟里的帆布上整齐摊开的,由存放于一顶全新的帐篷下的部件组合而成的东西后,尤特拉斯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盯着。对此你完全不责怪他;因当你第一次想要停下来喘口气时,你的反应大同小异。如今话语以相似的猛势涌出,犹如一场几乎未被打断的独角戏,滔滔不绝地向肾上腺素的高涨与过速的心搏进发,语速快到好似你自己同样在倾听你的声音说出的这些话,带着完全的宣言般的自信——其蕴含的权威性与吟唱咒文的韵律相同,皆将谎言化作真理,虚构化作事实,实现途径也同样是将听起来最荒谬的事物大声陈述。
你一边发言一边近距离地观察他,只是以防万一:竭力捕捉理解每个微小的动作,每块肌肉的抽动,每次颤栗。几乎像是你认为某一刻,他的眼白会泛起蓝色,双颚与鬓角扭曲形变,颅骨骨板软化,滑动蠕行,直到成为完全不同的某张脸。
记得肯老是说这些人不像我们吗?尽管他那么混蛋,事实上他是对的。成年人类的体内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他们…有更多。最准确的估计总共:刚刚比三百五十块多一点,如同人类婴儿,他们的骨头几乎像是全然没有恰当接合过——而他们的软骨数目三倍于正常人,所以这不成问题。仿佛他们从未想去接合它们;仿佛他们就应该保持着能轻易将身体挤过狭小到足以折断正常成年人的脖子的空间的状态直到成年。
另外,“刚刚多一点”的说法是因为每具尸体似都不可避免的存在一块骨骼具有两份复制…且不同的尸体所重复的骨骼从未相同。这名女人有两块腓骨。这名男人有两块第二胸椎。这名孩子有两块下颌骨——定使其讲话困难,尤其当他的第二块下颌骨是成年人的大小时。仿佛上帝把一整个其他人通过藏匿进这些人身体里的方式走私到卡尔克萨。
哦对,眼下我们挖到了最底——就在昨天——你知道坟墓里总共恰巧有多少具尸骸吗?三百五十。
尤特拉斯现在盯着的正是那具“加一”,这场腐肉盛宴的无名宾客,被按照解剖学上的分解视图精心拼凑。它本身看上去像是几个醉酒的医学预科生开的实验性玩笑,由三具或更多的骸骨糅合而成的拙劣丑陋的造物:脊柱铰合如条森然巨蟒,肋骨遍及全身,包括四肢;颅骨仿佛魔方头盔, 层层骨板布满凹槽纵横交错,像个有一百万种解法却没有答案的拼图盒。重组它惊人地简单,但这是你诸多担忧中最次要的;如此异状太过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花心思仔细思量…至少不是在整件事追溯起来有太多太多需要避免思考的细节时。
他伸手去指,使你终于能看见它:与骸骨本身一般黑,长满菌毛。很难说清你先前认为它是什么,倘若你的确留意过其存在——水汽?凝结?
但他已经在往回走了,一步接一步;不加细看地拨开布帘门,摇晃着回归自由。你听到他做了次绵长的、颤栗的呼吸,好似他因感到恶心而紧绷,竭力免于呕吐。他的对讲机里传出一阵混杂噼啪声的尖利哭嚎。
城里出现了变故,在静谧的、单向的交流后,他最终说。我得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的绝大部分时间你们都联系不上尤特拉斯,这也意味着当海底地震使岛屿嘎嘎作响时,他不在你们身边。震感十分轻微,震中位于保持卡尔克萨的海岸肥沃,鱼群蜂拥,海藻繁茂的黑烟环之外;距卡尔克萨城比距墓葬石更近,故后续的滑坡并未导致除让堤道相较预期沉没得快得多也深得多之外更严重的后果,谢天谢地。你自己甚至没注意到地震,直到你走出帐篷发现肯和朱迪站在犄角处,朝尤特拉斯大喊着被困在挖掘现场过夜直到堤道再度出现的情况。如此前景未使你过多烦扰,又或许只是你太疲倦。谁知道观察霉斑生长会有多费力呢。
的确使你烦扰的——也使肯和朱迪陷入沉默的——是尤特拉斯终于走到边沿能搭上话后告诉你们:地震引发的小型海啸冲毁了医院,冲垮了传染病房的墙壁。混乱之中,大部分的屠杀嫌疑人四散而逃,踪影消失在由密室,地下室,峭壁洞穴和其它各种可藏匿的孔洞形成的错综复杂的网络内。军方守卫里的负伤人数格外少,且都是自然原因而非任何的敌意行为所致,但你们所有人都能听出话中深意;驻守部队完完全全陷入了混乱与消沉,甚至可能处在作鸟兽散的边缘。而岛民…好吧,他们不开心。
他们听说了你在这儿做的事,林戈在尤特拉斯停止喊话后告诉你。把王重新拼到一起——这也是变故发生的原因。他们想阻止你。
肯轻哼。所以这些监狱里的家伙,怎么的,唤起潮水而后踏浪而来?醒醒,小伙子。军队明天会把他们都搜出来;这地方没有大到足以躲藏,足以藏很久。
不。林戈摇头,显而易见在竭力保持礼貌。你们…如今待在这里不安全,每个人都是。你们应该离开。
离开去哪里?你发问,挥手示意肯不说话,同时朱迪正搂着自己。我们应该去哪里,林戈?
毫不迟疑地:当然是去外界。当你动身时,带上我一起。
尽管你的职业和霉菌学家或腐生生物学家几乎搭不上边,任何与腐败共事得足够多的人都能很快学会识别关键几种真菌。而“王”的骸骨上生长的物质不符合你已知的任何种类:太坚韧,蔓延得太快,尤其是在没有可识别的营养源的情况下。你花了些时间在平板电脑上查找这片区域,搜寻当地的动植物分布概要,而后在维基百科关于“许阿得斯”的消除歧义页面停步。它有四个义项:岛屿,乐队,希腊神话人物,以及金牛座的毕宿星团。
你抬头,看向晕染湖对岸的暮光。于彼方的模糊微茫之中,“双子之阳”朝着地平线沉落。一幅蜃景,一种幻影;同样的把戏使双日呈现泛蓝的白色,而非泛红的金。林戈是这么说的。你复又低头看向你的平板,点击了星团的义项。行动的同时,你回想着你的极客朋友们曾发给你的某些文章,关于诸如静止虫洞和等势时空点这类话题的论文;量子隧道,黑膜,空间折叠,负能量密度。
毕宿星团的历史超过六亿年,比绝大多数规模类似的星团古老,历经万古而幸存,远远地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其恒星中至少二十颗是A型白巨星,其中十七或十八颗被认为很可能成双成对——构成双星系统。它在《伊利亚特》中赫菲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造的盾牌上出现,其名字取自阿特拉斯的女儿们,她们因兄弟海亚斯的死亡而恸哭不止,以致于最终成为了雨水的守护星。
暮色渐沉,平板电脑屏幕的光芒在渐浓的黑暗中愈发凸显。但你的影子朝一侧变尖,超出了平板能照亮的范围。你再一次抬头望去。
湖心上方,火山数个世纪前曾喷发之处,熠熠光点散落排成混杂绿色、蓝色、金色与红色的方阵,清晰,冷冽。其间的黑暗似渐勾勒出轮廓——建筑,街区,尖塔。它们很难看清,几乎要痛苦地使你的双眼失焦。无法分辨模糊感是因为太过遥远,或是大气幻景,抑或是其中苏醒之物运动得太快而目光无法跟随。自它后方沉落的双日射来的蓝绿色瘴毒光芒令你肠胃翻搅。你感觉到这整幅景象拉拽着你,物理上的,如同自本能伸出的挂钩:仿佛是第二种重力,将你拖向湖中和你知道不在那里,绝不可能在那里之处——
——不是因为它并非真实,而是因为它是另外的某处。某个全然陌生的异界,遥远到它发出的光线比你的种族还要古老。
拖拽,恶心与难以置信翻滚搅合,使你忽略了骚动声,直到为时已晚。注意力被另一座卡尔克萨城的壮景吸引的你,并未注意到船只静默却毋庸置疑的靠近——漂浮的海上独木舟群,停泊在墓葬石的底部,以让它们的乘客攀上有密密麻麻可抓握支点的峭壁,从几乎位于你脚下,你却全然不知其存在的洞穴入口中现身。
一阵子弹的倾泻,夜色中闪烁的枪膛火花。已经反应过来的林戈拽着你的手臂:爱丽丝,过来,快些,爱丽丝——现在立刻马上,他们已经到这里了!别带东西了!
哈利湖对岸,另一座卡尔克萨城闪烁微光的海岸线之后,你能瞥见“真正的”楼宇化作火海,一系列蓄意的爆炸。受害者是尤特拉斯的外地办事处之一,驻守部队,还是带你到这里的海上飞机?与此同时,在坟墓附近,肯正翻找着他的数据,匆忙慌乱地上传;一颗子弹命中了他的肩膀,另一颗命中他的上背部,使他直挺挺倒向坟墓边缘。你能听到他跌跌撞撞地趴下,绝望地试图用沙泥覆盖自己以变得不可见。林戈在攻击者朝营地冲锋时拉着你横冲直撞,把一切像是设备和证据的东西撕碎,砸烂,扔进海里。他们扯开帐篷,以更猛烈的火力将发现的每个封装好的尸袋打满窟窿,好似他们认为有什么藏在那里面一样。
林戈跪倒在地,把你也一并拽倒;你的膝盖吃痛地碰撞地面。在这儿,爱丽丝,他说。快些!这个洞通往对侧——我们可以游走,他们永远都找不见我们。
当然是另一座卡尔克萨城;没人会预料到。难道你看不见他们,在招手吗?
但:哪怕是当下,那等行为也太过疯狂了。故你于此处退缩,扭动着手臂重回自由,即便林戈沿着通路蠕行滑入泥土,在几秒内消失无踪——你告诉自己,你无论如何都没法挤进去。缝隙太狭窄,太曲折;不出意料你将很快卡住,竭力脱困而后被擦伤划伤扭伤,像只虫子般被碾死。故你只是放他离开,轻声低语着,再见。
为什么?朱迪在你身后徒劳地嘶吼,引来又一阵爆炸。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应该被永远埋葬,一个声音从你的内心深处给出回应。
紧接着,探照灯刺破渐长的暮色,直升机的螺旋桨咆哮,广播将远超理解范围的绝对命令过滤入耳。更多的火力扫射营地,这次是自上而下;朱迪的头颅彻底爆开,一系列连续的枪击同时命中你的前额,双肩,臀部,大腿,枪伤锤震开你的半个身体。下降气流将你卷入破损不堪曾是帐篷的帆布如同塑料袋制成的裹尸布,而动量使你径直滚到你存放“王”重新拼装的身体的灌木丛,使你爬出来时鼻子几乎与它用作鼻子的那块不知道什么东西相贴。
没有疼痛,只有震惊,极度冷冽且庞大,将你的感官磨锐到非人的程度。那并非真菌之物已完成其职责。这个生物通体皮肤漆黑但面部是张苍白的面具,黏滑且柔软,触感上似覆油脂,近乎温暖;它正吸取的恰是你的血液,仿佛海绵,又仿佛每个毛孔都是一张待哺之口,因你的牺牲而餮足。
然后它巨大的,长角的头转过来,黄色眼眸裂开。目光锁到你身上。
我在这里,它告诉你;看那湖对岸我的城池冉冉升起,看那招着手的我们。你极大地服侍了我,将我带回这世界。
现在:别害怕,安静地,沉静地躺着吧。你们长久的等待已然终结。
在比盘旋的直升机更远的地方,双子之阳沉入地平线,泛蓝的白转为红色,往哈利火山口内灌满虚假的岩浆。而当你跌倒,躺卧在地,再度下意识地向上望去时,你看见星辰:柔软的黑色星辰,几乎无法分辨地,高悬在漆黑,漆黑的天穹。
王将一只布满鳞片的手覆上你的额头,动作轻柔。八分怜爱,九分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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