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德用染血的双手紧紧束住枪杆,乱发披散在面庞之间,往前垂落,或者坠进胸膛上那朵红艳,或者飘荡在空气之中,像一根随风摇曳的蜘蛛丝。
他张口说话,淌出比蜘蛛丝更细的血,“你赢了,沃布尔。”他的嘴角抽搐着微微一勾,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输了,我也将在此死去。”
在他身后,那尊黑色的巨人正在缓慢消散,其躯体变化作天空中融解的油色,扭动得就像失去骸骨的蛇。那些坚硬犹如甲胄的部分,则粉碎出无数片晶莹的沙,落进尚存血热的空气之中。除了很快就被阳光所吞没的点点璀璨之外,这巨大的躯体终究便什么都没剩下。
“如果你还年轻的话,恐怕被杀掉的就是我。”沃布尔直勾勾地望向贝尔蒙德被乱发遮盖的双眼,同时抿紧了自己的颤抖的嘴角。
“少拿这种话来羞辱我,沃布尔。”贝尔蒙德微微抬头,显露出了半只目光冷冷的左眼,“你赢了,我输了,就这么简单。”
“如果你得到了这种……所谓神的力量,你想做什么?”沃布尔发觉自己的小腿正在抽痛。
“我不知道,”贝尔蒙德哼了一声,“也许,我只是想向他们讨个说法。”
“说法?”沃布尔挑了挑眉,顶握枪杆的双手微微松懈。
“我要质问他们……”烈风自荒漠深处刮来,掀开了贝尔蒙德面庞上的乱发,“为何要将这世界塑造得如此丑恶!”他狰狞且愤恨的双眼就此展露出来,那抹高贵的紫罗兰色,素来都优雅沉静得就像两片落水的花瓣,此时却热放、破烈,变成了只有最穷凶极恶的野兽才会拥有的那种眼睛,那种时刻向外释放野性和恨意的眼睛。
沃布尔感觉臂膀传来一阵刺痛,疲惫的肌肉剧烈跳动着,仿佛奏起鼓响。烈风竟然又刮了回来,刺向他的面颊,在短暂的片刻里使他视野白芒。一道蛮力将他推倒,后脑勺重重贯进了柔软的暗湖。
贝尔蒙德压在他身上,一手掐住他的咽喉,一手凝聚出灰白色的绸缎,就像法师街的法师那般。
“站在那边别动,否则我就杀了他。”贝尔蒙德淡淡地做出威胁,并咳嗽了几下,吐出几缕乌黑的血痰。
那些血痰落在了沃布尔的下巴上,凝聚着死亡独有的腐臭。银枪彻底刺过了贝尔蒙德的胸膛,但他看起来毫不在乎,反而格外平静,野兽的眼眸随风而逝,那种静如止水的傲雅再次归来。
“你年轻……而且勇敢。”他的面颊火红,脖颈处泛起青筋,“你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贝尔蒙德咳嗽了一下,拧动眉心,撕扯出山的陡峭,“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并不止源自于土地的贫瘠,还有来自天空的审判。”他的话声颤抖却昂扬,竭尽了所有气力,“神……或许并不存在,但超越一切的力量是货真价实的,警示……并学会去掌控这种力量。”
最后,贝尔蒙德的双眼中充满了慈悲,“去……去追逐,你的希望吧……”
绸缎溃散为丝线,扼紧咽喉的手掌摆至一旁,瘫软无力。他的双眼中充满慈悲,眨了几下,便永远闭上了。
天地静止,远处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浮现起几团重影,冷色的阳光打破云层,照亮了重影身后飘扬着的朱红色火焰,那是一群骑马的战士。他的朋友、他的同志。
暗湖幽阔得令人恐惧,沃布尔突然感觉自己相隔他们很远很远。
“沃布尔!”他听到了克洛泽的呼唤,以及接下来那一句,他分辨不出究竟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梦幻的宣告,“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钟声绵延着渐渐隐去,雾却永恒,在其中漫起铺天盖地的风与沙,旋带着闯过了荒山野岭,在瞭望者的眼白中刮出几缕血丝。
瞭望者名为秃鹫,这种鸟类是在战场上吞噬腐物的渺小神明,正因渺小,它才会时常警觉着环视八方,时常向远方瞭望。此时在它的眼里,是漫山遍野黑压压的尸体,在尸体中肆意游走的可怕食腐者,正在进食的同类,以及在天空掠过的另一批同类,它们所洒下的黑色羽毛。
这些羽毛落在了腐败血肉的中间,像是一种悲惨的点缀。
荒山之后的残阳冷如冰寒,汹涌的云层形似巨火,狂暴着撕裂了天空。云天碎裂的交汇点下方,天地交际线的某一段落,尖耳朵的精灵男孩瘫坐在那里,伸手握住了其中一支,自天空洒下的黑色羽毛。
男孩的哥哥正在附近的尸体里仔细翻找一切能用的东西,直到他自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稚嫩的双手沾满血污。
“索蒙诺,快来这看看!”哥哥看来有重大发现,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留下一道脏兮兮的血印,“我找到了一些能吃的东西。”
那是一位妇人逃离海奎利亚时随身携带的行囊,里面有几个渗进了些许泥血的面包,和三四块因不明原因而呈现褐红色,软趴趴的精灵饼干。他和哥哥囫囵吞下了这些令人作呕的食物,还要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生怕他们咀嚼食物的渺小动静,会被那些生着一嘴尖锐獠牙的凶残食腐者察觉到。
哥哥将最后一块面包留给了他,这是一块被裹在最里处,因而并未沾染多少泥血的面包。
“不。”他弱弱地推开了哥哥的手,“一起吃,一人一半。”
哥哥愣了愣,随后欣慰的抿起嘴角,“好,好,我们一人一半。”
马蹄踏碎大地,甲胄飞扬着,层层相互敲击,如同某种声响更加嘈杂的风铃。
撕成两半的面包掉进血肉交织的大地,滚满泥血。他惊慌地躲在哥哥身后,瞭望着远方那渐渐靠近的恢弘长影。震碎大地的马蹄,层层铿锵的甲胄,斩断血肉的刀光剑影,惨叫,撕裂云天的惨叫。
索蒙诺痛苦的抱头大哭,恍然间,似乎落进了一道黑暗冰冷的无尽深渊。双耳刺鸣,心脏狂跳,哭嚎如烈风般拂过胸膛,刺进咽喉,几乎使他一瞬间便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嘶嘶声。
“别怕!”哥哥把他牢牢护在了身后,“他们敢碰你,我就杀了他们!”
冷阳在碎裂的云天后方探照出来,往那边山头烧起一团耀眼的明亮。恢弘长影的主人们伫立在明亮之中,壮美而威严,宛若半神降世。黑色的全套叶片甲胄勾勒出他们矫健的身姿,而铸刻在浑黑之际的亮金色纹路,则有力而细密地塑造出他们的威武。他们每个人都骑马,每一匹马皆为纯净的雪白,排头那名骑手的马体态最为高挑优美,其俊朗的马头顶部,还生着一支螺旋状的铂金色犄角。
毫无疑问,那是一匹独角兽。索蒙诺一度以为,像他们这样逃离故土的人,是绝不会有机会见到独角兽的。
只见那只俊美的马儿仰天长啸,像是踏进水中那般游动四肢,迅速靠近了他,就像一阵风。骑在上头的人翻身下马,步伐稳健地缓缓走了几步,来到他与哥哥面前时,居然屈膝下跪,将膝盖深深扎进了肮脏恶臭的泥血之中。
这位气度不凡的骑手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幽远得就像一片深湖的紫罗兰色眼睛望向了索蒙诺,一时间里,似乎用眼睛述说了很多。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伸手去触碰哥哥的脸,却被哥哥猛力甩开。
哥哥拧紧了拳头,似乎很生气。索蒙诺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凯康!”骑手只是笑了笑,唤来了另一位骑手,“让辎重的人把肉干拿来。”
前来的这位凯康高大威武、面色寡淡,他骑着一匹普通的马,“贝尔,我们还不确定他们究竟是哪一边的。”
“我说,去拿肉干!”被称为贝尔的骑手斩钉截铁地怒吼道。
凯康沉默了一阵,吸了吸气,扯动缰绳,“好吧,悉听尊便。”他快马回到了山头,消失在了冷阳照耀之外。
那几块肉干又咸又硬,咬得他腮帮子发疼。士兵们把那些死去的人铲倒一边,在荒山之中空出一片不算狭窄的空地。临时搭建起来的篝火在空地中央持续燃烧着,将数个夜晚侵扰索蒙诺的寒冷彻底驱散。
“小子,你们两个来自哪里?”凯康倚靠着几只硕大的木箱,神色间,似乎仍对他们抱有怀疑。
“克里莱诺。”哥哥用破烂的衣袖擦擦嘴巴,凶狠狠地回答道,“我们来自克里莱诺,我是哈达莱,他是索蒙诺。”
“好了凯康,现在不是提这些的时候。”贝尔明显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我真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笑容在转瞬之间便暗淡下去,他叹了口气,转头将双目望向燃烧的篝火。
“会结束的,等我们报了仇。”凯康哼了口气,苦笑着从怀中取出亮黑色的口笛,轻轻吹响。
“报仇是必须的,但我们还要着眼于更加遥远的事物。”贝尔挪了挪伸在膝盖上的手指,扭动脖颈,望向高远的夜空,“公理、正义,还有永恒的和平。”
“永恒的和平?”索蒙诺看向了贝尔,心中满是疑惑。在他眼中,永恒常用来指代神明与君主,或是令父亲闻之色变的权力,而和平这个字眼,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短暂而脆弱的。
“怎么了?小家伙。”贝尔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凝视,于是低下头来,对他温柔地笑笑。
贝尔瞪大了双眼,嘴角不自觉间往上飞扬,“如何永恒?”他哼哼发笑,双眼在刹那间烧得火亮,“看看吧,凯康德兰,还是有人在乎这个的。”
“只要每个人都学会和谐共生就行了,小家伙,你的名字是叫,索……索蒙诺?”
“正式向你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来自柯诺伽拉,柯诺伽拉的贝尔蒙德。”贝尔蒙德笑吟吟地眯起了双眼,“我其实一直有一个远大的理想,”他忽然又挠了挠头,低头苦笑,“成年人和一个孩子说这个,是不是有些荒唐?”
“说吧。”凯康德兰停止了吹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听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柯诺伽拉的贝尔蒙德先生,我们当然愿意倾听您的箴言。”哈达莱一边大口咀嚼着肉干,一边连连点头。
“好吧,好吧。”贝尔蒙德喜笑颜开,随即又迅速正色,“诸位,那我就直说了。在我的设想中,我想建立一个同盟,一个能团结所有人类的同盟……”
他的话语迷失在沙海深处,被时间的洪流所扭曲泯灭。到如今索蒙诺.克里莱诺的耳畔,仅剩下一些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
荒漠深处,在一座由沙土黑石推拱而起的平缓山头,索蒙诺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独角兽,身披一件黑金交错的叶片甲胄,修长的手指轻轻提着刺剑剑把,昂首挺胸,目视平静无沙的远方。在他两侧,是同样披甲骑马的卡明迪亚.巴拉维德与比约克夫。
“你看到了吗?卡明迪亚,你看到是谁领兵了吗?”他双目淡然,话声轻薄如沙。
“是……是哈达莱……”卡明迪亚胯下的马匹赫然惊动起来,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其重新控制住,“是哈达莱.克里莱诺。”
“比约克夫,霍克呢?他是不会派援军过来的,对吗?”
“他没有回信。”比约克夫眯紧了双眼,痛苦地咧了咧嘴,“索蒙诺,你真的不想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离开?”他顿了顿,话声有些嘶哑,“不了,比约克夫,只有心怀希望的人才会有求生的欲望,我早就没有了,再逃下去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提起那把刺剑,回身望向跟在自己身后,总计十六名全副武装的独角兽骑士,那是主战派最后的力量。卡米莉亚说得的确不假,宗塔“并进”温和地接纳了所有的投降者,平等的将所有人包容在了自身的体系之中,就像当初他们所建立的同盟那样。
“贝尔蒙德,你说他们会比我们延续得更久吗?”索蒙诺苦笑了几声,喃喃自语道,“谁知道呢……”
“比约克夫!”他高声呼喊比约克夫的名字,尽管后者就在自己身旁。
“索蒙诺大人,我要留下来!”卡明迪亚烈声叫道,骑马凑近了索蒙诺,却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迷离印记,曼萨人常对他们的士兵这么做。”索蒙诺将挂在食指上的银铸吊坠扯了下来,抛给了不远处的比约克夫,“他的身体能动,你只要在心里命令他,他就会骑马跟着你。”他握了握缰绳,轻挑眉梢,对比约克夫展露最后的笑意,“要是他还想回来,你就再对他用第二次。”
“最后一次机会,索蒙诺,你真的不和我离开?”比约克夫尝试对他做出最后的劝诫。
“比约克夫……”他望着比约克夫,紧握缰绳的手指微微颤抖,“不了,我的命运理应在此终结。”
“好吧……”比约克夫拉拉缰绳,使马身侧对索蒙诺,并抬了抬手,让失去意识的卡明迪亚跟了过去,“索蒙诺.克里莱诺,愿你的灵魂脱离诸神的束缚,迈向自由。”
索蒙诺点了点头,以下句回应,“愿我们在无垠的荒原再度相会,心血依旧燃烧。”
风沙卷卷,云天平阔而幽静,与那一天的碎裂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刺剑高举过头,号令着最后十六名独角兽骑士一齐奔下山坡,冲向远处黑压压的恢弘长影。独角兽雪白的四肢优美地摆动着,仿佛在水中游淌,就像一阵风,就像当初奔向他与哥哥的贝尔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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