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鲸鱼的躯体一直向下,向下,划过也许是亿万年前的水,向海底而去,逃离30万千米每秒的光,它便永远地睡去了。作为鲸落而存在的鲸鱼,终于逃脱了秩序的束缚,有机的物质体一点点消解,从肌理到组织、细胞、分子都化为泡沫,逃脱大海,奔向天空,然后遥望永远都到达不了却始终身处其中的宇宙。
于是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而每有鲸落,便会有新的初生力量逃逸,被其他生物所食,或大而言之供养一个生态系统达百年,然终归仍然是趋于逃逸——伴随着死亡或者新生,由此处而及彼处。这新生力量的或许会一遍遍地在宇宙的秩序之下重组,但这被秩序所拘束的力量,亦终有一天会被释放,也许逃亡,也许留下,何去何从,都不过是飘荡。
于是或许在某一个时空,有这样一条鲸鱼。它没有颜色也没有光,它的眼睛从来涣散,它的尾巴从不游动。但它的身体,是散落于整个宇宙的粒子。某个契机,它成为了那样一头鲸,以那样的形式聚合在一起。粒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然后交融。它们被叫做“场”的东西紧紧束缚,被叫做“引力”的东西紧紧吸引。它们不会说话,但却始终未能放弃挣脱这种束缚的努力。它们挣扎、摇晃,在碰撞中不惜以粉碎的代价去求得光明的自由。
这条鲸鱼吞下了整个宇宙——因为构成的它的粒子来自于宇宙各方,不远万里,不远万年;这些粒子与宇宙中其他同类的自由粒子相似,不论是构造还是能量。于是在某种普遍性的意义上,这条鲸鱼就吞下了整个宇宙。
它快活地在水里游戏。大海那样宽广、包容,生命由此发源,这条鲸鱼也由此而现。但它从未放弃,逃离这片海,因为海的那边还是海,海的那边还是海——而它生来便向往自由,一如组成它的粒子们一般。陆地被海包围,小岛被海包围,冰川被海包围,就连空气与盐分也一并充斥着海的力量。而令它更为苦恼甚至于气恼的,是连它自己也无时无刻不被海所包围着——而一旦离开,就意味着死亡。事实上,它曾不止一次目睹过鲸的死亡,但它似乎能够感受到那股神秘的悲壮。
但它仍然热爱这片海。海是秩序(order)的象征,是生命与文明发源的地方。略带咸味的空气,宽广无垠的空间,是它熟悉而能感受到安全感的地方。是的,海令它感到舒适与安全。即便偶尔有人类误入,也很难打破大海的宁静。当然,它也听说过,海有着千奇百怪的姿态与形状,心形的,S型的,圆形的,乃至于向着四面八方延申而去的爪状……但它从未见过,生于海中、活于海中,它能感受到的只有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水——纵然同是海水也有千奇百怪的模样——从咸淡到透明度,从颜色到含氧量。凡此种种,都切实的告诉这条鲸,秩序之中所存在的无序(disorder)。
那么是无序构成了有序吗?还是“有序”规范着“无序”?无序是切实存在的,有序其实才是观念中的。那么或许,秩序本身就是一种无序吧。“人类世界里也有秩序。”一条年老的鲸这样说到。
“但为何,是这样呢?一方统治另一方,一方压迫另一方;而另一方服从、屈服,这,就是人类社会的秩序吗?”这条“吞下宇宙”的鲸这样想到,“那么这样的话,这种秩序可以说是最无理的一种无序了。”
“但为了秩序,人类必须如此。”老鲸鱼的目光满是智慧,“秩序带来安稳,创造文明。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这就是秩序。”
“吞下宇宙”的鲸并不清楚,究竟这种秩序,是否真的是一种秩序。它眼前能看到的尽是海,它身处于海中,深深地依赖于海的安宁。它是局中人,是既得安稳方,是否真的能以客观的态度去评价这种秩序呢?
大海依然保持着宁静,但它骨子里却尽是咆哮。风与浪在海面交织,凌乱的风推着浪跑向海边,浪却并不服气地想要回头。潮水受到引力回到海里,却又淘气地跑向更远的岸边。而浪与潮,实则,是同一体。在周而复始的规律之中,或许矛盾也蕴含其中。而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被操纵”与“逃跑”之间,浪潮唯有拼尽全力碰撞礁石,以碎玉般的水花,求得片刻的静止与宁静。动是安稳,静亦是安稳。秩序在某些时候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而无序则抚慰这些藏在平静表面的背后的“躁动”。
这鲸曾吞下一整个宇宙,而今它随着内心奔涌而去,顺着浪所追赶的方向,深潜于水,看海底的风波,看海底的礁石,看已经逝去很久已然结成珊瑚礁的珊瑚虫。海底的峡谷,并不比陆上的峡谷浅,这里同样存在着暗潮激荡,与顽强生存其中的生命。但海底更易喷薄——在这生命起源的地方,有着相较大陆更为薄弱的地壳,岩浆涌动、翻滚,叫嚣着这颗星球最为本真的“无序”。秩序似乎只是一个个意外,而人们却习惯于将之奉为真理。“自然”与“文明”其实并不对立,但人们一度以秩序为划分,将“自然”等同于“野蛮”,将“文明”等同为“秩序”。但文明本身未必一定是有秩序的,海洋有海洋的文明,鲸有鲸的文明,只是这种文明未必如人们概念之中的“文明”一般,有“金属工具、文字和国家”。
“我是一条鲸,但我并不称自己为鲸。我曾‘吞’下整个宇宙,宇宙构成了我,而我也终将归于宇宙——但宇宙未必是,同一个宇宙。”宇宙,一如这鲸,一直在变化,一直在抗拒,一直走向着无序。生命抗拒着无序,却又向往着无序;文明由无序而发端,却又束缚着无序。秩序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无序。正如有一日,这条吃掉整个宇宙的鲸鱼慢慢地失去生气,慢慢地不再游动,慢慢褪色,慢慢下沉。一如曾经孕育它的那个鲸落,它再度成为了那个鲸落。在看似有“秩序”的生命旅程之中,它最终,以无序的姿态,再一次拥抱了整个宇宙——这一次,不再以“失去宇宙”为代价聚合成为有序的个体,而是切实地以“失去秩序”的方式,拥抱了整个宇宙。
如果它没有拥抱整个宇宙,如果它终归被束缚在了它生时所在的“场”里,那么或许它来时便是不存在的。而它的不存在,恰恰是对秩序最好的反抗。不曾存在过,不曾有序过;生命之初是无序,生命过后仍是无序。
这条鲸鱼从未存在,自然所谓宇宙的向心之处,大抵,也从未存在过吧。“宇宙的秩序,就是无序;宇宙的秩序,终究会归于无序,而无序究竟算不算是一种秩序呢?”唯有这只鲸知道。
阳光透过海面一路向下,向下,直到再也下不去——我们称之为“深海”。于是我才知道,海是那样深呀,深到连阳光都会透不过去。然而我的关注点,更多的,其实是在光透过水时炫动的波纹。
水一直没有停下自己荡漾的身姿,不论是在海底,还是海面。它拂过鱼儿,与空气交织,以似乎有规律的荡漾与流动,在海底尽情抒发片刻欢笑。
我喜欢看着波纹荡漾,仿佛带着彩色的光——我似乎是喜欢光的,因为每次去水面嬉戏,我都会感到十分透气。我喷出的水柱在阳光下总是会闪光——我想也许我生来就是要发光的吧,所以才如此。我自然是会反光的,至于发光嘛,我想等我潜到深海里,潜的足够深,那么我身上的光,终是会被看见的。
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偶然间曾经见到过,深海里发光的“鱼”,我知道,那是生物电发光。我也有生物电,只是可能没有它们那么会转换利用罢了。
它笑起来,就会露出白白的牙齿。我问它的名字,它不告诉我。事实上,它仿佛并没有听见。
当我与我的鱼儿朋友们一起玩耍时,它突然出现,吓走了那些小鱼。它大概并不饿,因为它很快就游走了,情绪并没有因为“猎物”的逃走而沮丧。也许在它眼中,猎物本身是同质化的,它尽可以随时遇见猎物,随时捕食猎物。
不知它为何生的如此猛壮,又非要吃肉——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其他生物又为何偏生那样,偏生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呢?因此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话题。同样的环境之下,塑造不同的需求;同样的环境之下塑造不同的生存模式,有何高级低级之分?我们不过都是,自然之子。
妄求从无序中,求一个“有序”的缘由,本就是无理且无解的。
我顺着洋流一路漫无目的地行进。一切似乎都好,水、鱼、空气。但有些东西似乎在某一个点忽然便改变了。
我似乎能察觉到水温上升了,这让我感到很不舒适。事实上,前行之初,我并未察觉到这个变化,大抵这些微妙的变化不足以刺激我的躯体与我的感受。海水变咸了吗?我还未能有所察觉。在我的认知地图里,这里是海,那里也是海,海与海并无什么不同的——当然如今,我的认知是要变了。
海与海是不同的,正如鲸与鲸是不同的一样。然而海始终是一个整体,它非它只是由于空间上的变化而产生的变化。它仍是它,但鲸未必是同一个鲸——当然或许是也说不准。
我继续顺着洋流一路漫无目的的行进。一切似乎都好,水、鱼、空气。但又有一些东西似乎在某一个点忽然便改变了——这次变得,是我。
如果我曾经所呼吸的是那片海,那么我感激的也只是那片海,珍惜的或许也只是那片海。但我而今在另一片海呼吸,在另一片海休息,我吃着另一片海的鱼虾,欣赏着另一片海的景色。我似乎不再囿于那个世界了,我似乎找到了更为广阔的空间。这个空间可以容纳并接纳一个来自另一片海的我,而我也欣然接受这片海。当然我仍然记得我出生时所在的那片海,记得那里熟悉的生物,记得那里熟悉的水温。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但这片新海于我而言却可能是偶然路过的未知——也许下次来,它便不在了。
所以即便我清楚,我所真正钟爱的是哪片海,我却不能放弃眼前这片海给我带来的欢乐。我铭记旧的,也接纳新的——也许正如拥抱新生命,也接受一场新的,重新回归破碎的旅程。
忽然倦了,忽然累了。忽然不想说话唱歌了。也许,我老了?
但我仍然能够拼尽全力去扭动我的身子,拼尽全力高歌一曲,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然而我仍然忍不住困倦——每当我“拼尽全力”一次,这种困倦就多一分。每当我“拼尽全力”一次,我的嘴角就僵硬一分。
但,我的内心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只是病了”呢。我真的只是病了吗?生命的旅程中怎么会有这么辛苦的遭遇呢。
——但我确实情愿相信这个说法。生命太美好了,因此不论它有多久,都是那样的短暂、那么的不足。
生命唯有一次,所以弥足珍贵。这也许也是为什么,人们会追求“秩序之下的安稳”吧。因为这种秩序,给人们以安慰与希望,让人们日复一日感受生命——苦难或美好。但这种秩序在多大程度上能保障这种安稳呢?——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秩序之下也可以容纳多元,秩序之上也可以有灵活的变通——这就是人们为何极力提倡以秩序规范生活,以秩序创造文明吧。
但我是否又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点了呢?即在以“秩序”反抗“无序”的过程中恰恰创造了最大的无序。我不清楚,我大概也弄不清楚,我大概也不想弄清楚。难得糊涂,懂得生命的幸福;太过清醒,反而或许会尤为难过。当然我愿意思考,我愿意在有限的生命里以这种思考去寻找幸福的路径。
我似乎,又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从遥远的地方呼唤,而我渐渐的不再疼痛,只是安然地接受这种“秩序下的安稳”,安宁地,沉睡……
我在上升吗?我看见“我”向下沉去,而“我”向上浮去,被风吹散在粼粼的波光里……
鲸吞下宇宙的前提是,鲸作为一个生命体,其构成自身的物质的最小单位我们不妨称之为粒子。而当粒子作为一个普遍意义的存在时,宇宙中的物质我们都可以将之称为粒子——当然显然这些粒子也各有不同,有着不同的运动轨迹与性质。
因此这里,“吞下宇宙的鲸”自身便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从特殊意义上而言,这些粒子本身是不同的,构成鲸的这些粒子可能只存在于鲸所出生的这个场——所以粒子自宇宙而汇成一点,存在着现实意义上的“不可能性”。而事实上,宇宙的奇点论,又何尝不是上述过程的倒推呢?那么如果奇点存在,理论上是可能存在这样一“鲸”的——当然其最可能存在于人的概念之中,一如文中起初所提到的那样,“它没有颜色也没有光,它的眼睛从来涣散,它的尾巴从不游动。”它是最无序的存在,也因此诠释了生命与宇宙最本初的状态与归宿——那就是无序。因此在“吞下宇宙的鲸”是否存在这样一个相反相成的思考之中,就可以发现,其既存在又不存在,既未知又似乎在概念与推论中已知。
实则这只鲸本身,便是有序与无序的结合体。作为机体的它,是有秩序的,有生命的,但这种生命的活力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无序所赋予的;秩序之中有着无序,因此是否秩序本身就是一个无序呢?而作为一个抽象概念的鲸,本身便是无序的,散乱的粒子,在空气中漂浮。但是由无生命转为有生命的过程又似乎是有序的,当然这种有序不排除是因为“大概率下的偶然性所导向了必然的存在”。而当生命要逝去的时候,也便是这些粒子所追求一生的东西——无序的到来。
文章末尾所提到的问题,“唯有这只鲸知道。”实际上,第一层含义是,这句话本身便是鲸的独白,因此它有自己的感悟,但它不愿或不能表达出来;第二层含义是,构成这只鲸的粒子知道,或者延申一下,这些粒子所构成的“宇宙”自身清楚。而在这种范围限定的过程中,实际上将人类排除在了明确答案者之外——因此这些问题,仍然是人类所要去思索与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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