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在B站上预购的《再见绘梨》原版到了,但实际上在此之前我就已经看过几遍中文的翻译。《再见绘梨》是我为数不多完整看了几遍的漫画,反正也不长。我一直以为本作的故事情节和寓意都是相当明了的,直到我看到了和我不同的理解——在我看来,藤本树将爆炸当作提示电影的标志,第一次爆炸结束了“死亡爆炸我的妈妈”,而第二次爆炸自然就结束了悠太的整部电影。之后又看到了一个细致的解读,讲述了藤本树是如何安排悠太在绘梨生前拍好素材然后再在她死后剪出绘梨死而复生的故事。这一解读使我信服,却又使我怅然若失。
《再见绘梨》是一部关于拍电影的电影(漫画),在此意义上它是元写作的作品。这也是《再见绘梨》给我的第一印象,它所讲的当然是关于死亡、成长和回忆的故事,但最终它仍是关于阅读与写作的。这就是《再见绘梨》与《神学政治论》的交点,在后一部著作中,斯宾诺莎可能在历史上第一次将作者与读者的意识引入了圣经。
《再见绘梨》与《神学政治论》在作者——读者维度上的相似性,首先在于他们面对的现象,在斯宾诺莎处称为神迹、预言以及犹太人在历史上的天选,在藤本树处称为“奇幻色彩”,是莫名其妙的爆炸和爱看电影的吸血鬼美少女。正是以此为中介,二人区分了常识与反常识,并且在此基础上,二人都基于常识划分了读者与作者。
这一问题对于藤本树显而易见,我们看到了对母亲去世后医院爆炸这一安排不解而厌恶的文化祭观众,看到了觉得母亲蛮横刻薄的父亲,看到了认识绘梨戴眼镜和牙套的女同学,他们构成了属于读者的常识阵线,而站在反常识一边的是悠太和绘梨;而对于斯宾诺莎,这一问题就更加复杂而枯燥了。
斯宾诺莎首先提出,圣经甚至上帝的原则是按照受教者的理解力教导神圣的宗教教义,而一般民众(施特劳斯使用了“俗众”这一更加贴切但充满了他的精英主义色彩并因此政治不太正确的词)的理解力高度依靠想象、情感和经验性的回忆,无法做高度抽象的推理论证(斯宾诺莎可能会将笛卡尔作为后者的代表),后者是只有哲人才能做到的。因此,在斯宾诺莎处,常识似乎是颠倒的,在基本的意义上,圣经提供了对一切超自然现象的作者见证,而读者与作者在理解力上的一致性导致了那些被记载的超自然现象似乎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然而,斯宾诺莎在第七章讲解圣经解释方法的时候说,解释自然在于解释自然的来历,而对圣经的研究和对自然的研究是一样的,因此,要先有圣经的历史,才能从事于研究预言家与圣灵的心。这就是说,在斯宾诺莎所谓“不预立原理”,对圣经全部内容的知识只能求诸圣经本身这一研究原则隐含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历史与语言的前提:时间的单向性限制了先后顺序不可颠倒,而一种语言有其用语传统上的限制,并且认识到“较早的事件发生在较晚的事件之前”这一点不需要哲人一样的推理能力。显然,只有对此前提的承认才能使“圣经的历史”成为可能。这正是斯宾诺莎历史意识的重要一点,即历史意识是一种宗教批判的前置条件,是一种根本常识。而这一点甚至于斯宾诺莎自己对于自己理论的构想相违背,因为《圣经》本身并不包含关于时序和语言的任何内容,换言之,“对圣经的历史考证”要求首先有历史的概念,这就与“对圣经全部内容的知识只能求诸圣经本身”相违背。
至此,我们就可以构成斯宾诺莎与藤本树的对观,一个想方设法拆穿魔术,一个费尽辛苦设计欺诈。在《再见绘梨》里,没做出解释的是两次没来头的爆炸,而做出了解释的是绘梨死而复生的故事,她自己说:那才不是幻想,因为我本来就是吸血鬼。这解释本来可以是完美的,如果我们“对绘梨的故事全部内容的知识只能求诸《再见绘梨》这部电影本身”,但我们又知道,要考察《再见绘梨》这部电影就要先明白电影的剪辑,而这是藤本树所依赖,也是读者所诉求的作品之外的常识,这样,我们做出了它作为电影素材拍摄于绘梨死前并被剪辑成了绘梨死而复生的故事。而两种解释的差别,固然在于对剧情走向认识的差别,也同样在于是否要引入一种常识作为前提?
在此我想到了奥古斯丁的一句名言“吾之信彼,非因其悖理,因其绝对悖理也”,斯宾诺莎几乎全部的宗教学说都是为了推翻此说,但在我看来,这是对宗教奇迹或是“奇幻色彩”的最好解释。韦伯曾在演讲里提到过所谓“牺牲理智”的说法,同样,牺牲常识就能得到奇幻色彩的完整体验,以及,或许是藤本树想要通过这部作品传达的最重要的东西,“一抹奇幻的色彩”;而保留常识作为批判的基础,读者就能杀死藤本树,一切奇幻色彩都是人造的虚构和欺骗观众的把戏,这样,藤本树就是一个被拆穿的魔术师,所谓奇幻色彩不过是被戳破的泡沫而已,他只是写了一个温情的成长故事,然后提供了一个被读者击败的案例。
然而,《再见绘梨》的失败却比任何一个奇幻故事的失败更加令人失落,因为如我们一开头就说过的,它是关于写作的写作,关于漫画的漫画,关于电影的电影。它是写作本身的失败,证明在常识栖息其间的现实世界和被明确得人为给出种种设定才能让读者进入的幻想世界之间,已不存在一个万物的法则偶尔开了个小差,留下了一段脱离躯壳不远、正在低空盘旋的故事的世界。
到这里,解释就应当停止,剩余的留给读者。我不知道藤本树本人是否有对应当如何他作品的“标准答案”,或许某篇我尚不知道的采访将会使此文的一切作废,也或许它还会有些作用。而《再见绘梨》,借用菲茨杰拉德的一句话:你无需理会真假,但求沾染那份魔术般的光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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