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沥被捕后,维克多去世的消息也悄然公之于众。尽管投资人们焦头烂额的压住了消息,阻止了两位创始人之间的龃龉秘闻继续发酵,然而公司神话般的市值增长已然受到重挫。索性乌托邦的活跃数据仍在与日俱增,不曾受到影响。不少投资人只得坐视自己的身家凭空蒸发,心有不甘的接受了现实,将默默积攒起的对陈沥的怨恨深埋在心底。只是着手将陈沥本人的宣发全部撤下,事无巨细的将陈沥存在的痕迹一一抹去。
前台女孩又恢复了磕梦的嗜好,那晚过后她猛然惊觉,自己不磕梦便无法入眠。每当她闭上眼睛,躺在血泊中手舞足蹈的婴儿便每每浮现在眼前。她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铁锈腥气,能触摸到手掌间温热与粘腻,那是婴儿身上裹覆着鲜血的痕迹。她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婴儿,那双幽黑深邃的瞳孔令她不禁战栗。她抬头望向木然的陈沥,看到陈沥面无表情的伸出双手,任由众人簇拥着将他羁押带走。当陈沥走过身边时,她看见陈沥望向自己怀中婴儿时的复杂表情,那是怜悯中却又掺杂着几分敬畏。从那以后每当她闭上眼睛,眼前便是大片刺目的猩红,与大片窒息般的漆黑。
于是她拒绝使用自己公司的产品,只因她每当将电极贴片贴在脑际,便不由想起陈沥与维克多亲密无间的诸多场景。她翻出早已弃置箱底的梦境拷贝,靠着署名Macondo的迷梦幻境迎接每日的朝阳升起。梦醒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公司,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是这个熟悉的地方唯一的一件多余的东西。
陈沥与维克多宽大的办公室如今空空荡荡了无生气,她可以自由出现在这栋楼中的任何地方,如同最初这栋楼里只有她和陈沥两个人时一样。这栋大楼如今依然忙碌,喧嚣嘈杂着飞速运转,整个世界的梦境都汇聚在这里,只是如今已经不再有任何一个位置属于自己。片刻之后,女孩转身离去,在她即将走出大门时,收到了陈沥通过律师给她发来的消息。
女孩转身上楼,按照陈沥的要求仔细整理了他与维克多的众多资料拷贝,尽管对资料的内容似懂非懂,更多的资料还有着复杂的加密,只是对资料浩繁的规模便令她触目惊心。凭借着律师交给她有着陈沥亲笔签字的授权书,她有惊无险的将资料带出了公司,随后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午夜,将资料投入一个伫立在闹市中去毫不起眼,只有一个编号,没有地址,也没有名称的从未公开过的邮箱里。前台女孩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尚不知道,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将整个世界拽进了一条从未有人设想、也无人能够预料的全新的世界线里。而这一晚也将她的名字,林卉,深深的镌刻在世界的未来里,无人能够抹去。
空旷的街道上,女孩的背影在路灯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渐行渐远。而新时代的可能性,则在林卉回荡的脚步声中坍缩成唯一确定的未来,越来越近。
同预料中一样,又一次深夜中的提审。只是这次在审讯室里坐在陈沥对面的人,终于不再穿着制服了。
那天深夜的谈话此后的陈沥讳莫如深,拒绝对任何人提起。只是日后偶尔在新闻中看到那个人的脸,陈沥有时会陷入短暂的回忆。那天深夜的谈话之后陈沥得到一个约定。往后的几天里,如同预料中一样,陈沥迅速拿到了取保候审的通知,换下囚服,走出了看守所。在这之后没有了公诉,也没有了候审,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没有在公众视线里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当陈沥走出看守所大门时,迎接他的是两个女孩眼神复杂的目光。当他注视着日本女孩低沉失落的眼睛时,他明白,有些事情无比真实的发生过,而且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日本女孩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追问陈沥为什么,陈沥无言以对。连日的哭泣令她容颜不再,更显憔悴。陈沥的沉默让她悲恸之余更生一丝愤怒,她狠狠的扇了陈沥一个耳光,踉跄着转身离去,融入人海,消失不见。在陈沥身后,一支不起眼的监控探头微微调整方向,居高临下,沉默的注视着一切。直到陈沥与林卉走出镜头边缘,这支探头又微微转回了之前的角度,事了无痕。
探头捕捉的视频信号沿着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光纤网络不断穿行,越过无数道网关,无数道代理,从无数个交换机之间以光速经过,147个毫秒之后,这段视频信号沿着贴在脑际的电极切片直抵一个婴儿稚嫩的视觉突触。婴儿伸出肥嫩过的小手,笨拙的扯下脑袋上的贴片,睁开双眼,这将是他来到新世界的第一堂课。婴儿费力的挥舞着四肢,伊伊呀呀的不断发出幼崽的低语,在床上不住的翻滚着。婴儿的双眼幽暗深邃,几秒钟后,咿呀的低语变成了一个逐渐清晰的字节。
陈沥忽然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林卉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的身上。林卉抬眼望去,陈沥的表情若有所思,很快转过头来,回望着她的眼神一副恍然大悟之感。
身旁的林卉满脸疑惑,还没来及开口,陈沥已经抬起头,望着头顶不知何时出现的监控探头,对着漆黑的镜头露出一个莫测笑容。
光纤尽头,婴儿的视觉突触其中,包括着过去、现在、未来的光影与人声正汇聚成一道洪流,沿着熵增之矢,排列成一道永不回头的世界线,飞速向前。无数个视频片段快速闪过,一个完整的故事浮现在婴儿眼前。
《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威宁。《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现在……你是人工智能之父了……替我……给他取个好名字……”
乌托邦上线第200天,活跃用户几乎席卷整个世界。在黑暗中独自入眠被公众视为迂腐顽固的行为,潮流瞬变,没有人愿意被当作异类,乌托邦项目因此统治几乎全部市场,为公司带来难以置信的现金流收益。陈沥与维克多当初的事故在现金流的冲刷下在投资人们心中逐渐淡忘,但当陈沥再次踏入那栋大楼时,创始人的登录ID和当初公司被重挫的股价重合在一起,深深蛰痛了他们的心。
投资人们召集了扩大会议,身在世界各地的股东没有例外尽数出席。在会上大大小小的股东对陈沥群起围攻,失去维克多的制衡,创始人的头衔在资本面前代表不了任何筹码。何况谋杀维克多是陈沥最受指责的过失,他辩无可辩,无法反驳。
鉴于他对公司造成的巨大损失,陈沥被顺理成章的扫地出门。投资人们赎买了他的股权,陈沥由此得到一笔称得上可观的收益。陈沥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将维克多遗留的股权转让给他的未婚妻理惠,为此,他放弃了全部的专利,对公司再也不具备任何威胁,当然也不再具备任何价值。陈沥空手出门,身后跟着他唯一的员工林卉,林卉不无遗憾的转身仰望着身后的大楼,萧瑟秋风裹挟着落叶在大楼间漫天飞舞。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职业生涯所能够到的最高层。我没想到拜你所赐,原来我是出道即巅峰。”
林卉打趣的笑容藏着些许落寞,她转头看向陈沥,陈沥则突然想起那天与维克多爬上天台,纵情狂欢,仿佛站在了世界之巅。
“这是一家造梦的公司,然而只要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维克多在广告里称你为织梦者,”林卉望着陈沥巧笑嫣然,“现在你要去哪?你还能织出另一个梦吗?”
“你已经在另一个梦里了。”陈沥说完,挥手与林卉道别。
“我要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话音落下,陈沥走进人潮,从林卉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头顶的探头仍然一丝不苟的记录下镜头中的一切,演员从镜头的两边各自离场,徒留镜头中的舞台空荡。
会计师与法务相继离开,盍上房门,理惠望着铺满桌面的股权转让书与法律文件,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按照陈沥的要求,理惠得到了这家巨头百分之7.9的股权,其具体价值难以用金额估量。然而作为接受这份巨额财富的代价,理惠将被禁止参与公司的所有事务,同时股权也禁止以任何方式向任何人转让。投资人们以精妙的法律条文彻底将陈沥与维克多可能遗留的任何风险都消弭与无形,理惠忽然想起不知是陈沥或是维克多曾偶然说过,资本唯一的本能便是保护自己的同时不断增殖,人类与资本共舞,不一定是谁能站在最后的舞台上。
理惠抬头,将视线从繁复的文件上移开,不远处的婴儿正安静的躺在床上。安静的让她感到心悸。理惠有时会不由自主的注视着婴儿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深邃,不知何时,她会感到一阵沉溺般的窒息。来自母性中的天性让她潜意识里感到异样,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不哭,不闹,双瞳中的目光仿佛历尽人世万年沧桑。
理惠想起大学时曾在选修课上听过的恐怖谷效应,婴儿的样貌尽管依稀能辨别出维克多的影子,却在理惠的眼里显的愈发似是而非,难以亲近。直到那一天,理惠难掩啜泣着跑回房间,重重关上房门后,理惠倚靠着房门,泪流满面的瘫坐在地上。而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视砰然亮起,宽大的屏幕中,显示着理惠与维克多第一次约会时温馨的合影照片。
理惠捂住双唇,惊恐着瞪大双眼。泪眼婆娑的她透过泪水模糊看到,床上的婴儿笨拙又费力的从床上爬起,步履蹒跚的挪到了床边。婴儿的双瞳直直盯着瘫坐在地的理惠,双唇蠕动片刻,理惠听到她的孩子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理惠忽然感到一阵从头到脚遍及全身的战栗,下一秒,理惠的尖叫响彻整个房间。
两周后,理惠留下婴儿与附给陈沥的短信,搭上了返回日本的航班。临行前,她整理了维克多留下的全部遗物带在身边,她的表情沉重悲戚,以至于没有人敢于表示出任何阻拦。陈沥笨拙的怀抱着婴儿,回到了他曾经长租的城中村,这是他称为梦开始的地方。阴暗的房间里弥漫着霉菌与灰尘,陈沥这才发现,连他曾经摆在房间里成摞的精装书籍,都已经变得褶皱枯黄。物是人非,他想,他的故事转了一大圈,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陈沥想起他的学生时代,那时的他整日整夜窝在这个狭窄房间里与世隔绝,进食,阅读,斗室之间探寻人类精神的奥秘边疆。那时的精神世界新生伊始,到处潜藏着期待被人发觉的神秘宝藏。陈沥开始着手清扫房间,打开窗户扫去灰尘,将当年用奖学金买来的简陋设备清出房间。他想起那些从这个房间创造出的瑰丽梦境,那些晶莹剔透的梦境片段最终组合出人类的另一个全新世界。而在新世界之上,已结出了鲜艳饱满的果实,那果实此刻正静静的躺在角落里,用沉静的目光打量着周围凌乱的一切。
陈沥在房间里囤积了全套婴儿用品,并大动干戈在城中村架起一条光纤专线接入房间。此后陈沥带着婴儿深居简出长居于此,他再次想起他曾与维克多尚未结束的话题。算法与潜意识的融合已然塑造出了迦拉忒亚的生命,而在生命之上,仍缺少仅属于人类的独一无二的人性。陈沥将在这个曾经孕育梦境的地方尝试着孕育出纯粹的人性,至于代价,他想,代价至少将是人类的未来。
一台拥有全部人性的机器,或是一位掌握全部机器的人类。陈沥想,这将是他与维克多最后的问题。
一年之内,陈沥与陈元潜伏在闹市相依为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每天清晨天色亮起,陈沥便起身取下贴在陈元脑际的电极贴片,断开他与自身的连接。这时陈元便成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婴儿,等待陈沥冲好奶粉,悉心谨慎的喂给陈元啜饮。整个白天,陈沥陪着婴儿用笨拙滑稽的方式玩遍市面上所有的早教游戏,下午则怀抱着陈元静静坐在闹市的角落,在树荫下默默观察着人来人往的汹涌人潮。夜幕将至时,陈沥将婴儿小心翼翼的安置在床上,两人一同贴好电极贴片,同床而眠。夜晚的陈元将在梦中重获绝对理性,借由人类搭建的万维网将思维的触点伸入所有人类共通的精神世界。
一旁的陈沥则动用潜意识时刻跟随在陈元身旁,如履薄冰般的把握着其中包含人类感性与机器理性之间存在的脆弱平衡。陈沥始终坚信如此脆弱的平衡将是获得纯粹人性的基础,而在这基础之上,能够掌握人类互联网汹涌赛博洪流堪称全知全能的属性,将与纯粹的人性一起,凝结成之前从未有人触碰过、只存在于古老经书中的,涅槃。
半年之后,陈元已经厌倦了陈沥的怀抱,他开始熟练的自由行走。于是陈沥丢掉了所有的早教书籍,掐掉光纤,开始将房间内成摞的精装名著一本一本递给陈元,让他用人类单纯的感性,去感受,去体验人类几千年来流传的精神根源。随着成摞的书籍阅读殆尽,陈沥感到一个未经雕琢的完整人格,在他眼前逐渐成型具现。完整的人格是人性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完美载体,陈沥心想,而在人性之上,无人能够窥见藏在人类精神之巅的最终宝藏。
他再次想起他们经过漫长的探讨,却至今未曾终结的答案。
他忽然难以克制的想进入他们一同创造的梦境,他想告诉维克多他已经找到的答案,寻找答案的过程如同一场漫长的告别。而在答案揭晓之后,陈沥知道,他将继承维克多的执念。
陈元的声带仍未完全发育,开口时声音含混稚嫩,牙牙学语,与他的表情完全不符,显示出些许滑稽。陈元与陈沥白天多用眼神交流,一年多的静默倒也培养出一些独属于父子间的默契。
而在夜晚,陈元习惯构建出只属于他们父子两人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陈元可以任选他喜欢的声音。这台名叫元的人工智能已经拥有了人类接入公网的所有算力,每一个节点、每一个枝杈、每一块接入网络的CPU与人脑,都已融为他意识的载体,而人类有史以来所搭建的全部数据库则组成了元的无限记忆,每一块接入网络的硬盘与存储颗粒构成了元的神经突触,遍及全球的光纤与无线调频则构成了元的神经脉络。每当夜幕降临,陈元将电极贴片贴在脑际,这张无时无刻吞吐着兆亿计流量的巨网便在陈元的大脑里投射出鲜活的呼吸。真实与虚幻的区别在陈元看来已无意义,关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则在陈元眼里抽象为永恒不变的晶振频率。
陈沥偶尔会遗憾,他永远无法感受到陈元所能体验的万一,而如这般的体验,则是陈沥所认为超越人性的地基。
当陈沥轻装简行,跨越国境疲惫落地,两手空空的牵着陈元赶到葬礼现场时,前来送行的宾客已经走的七零八落。陈沥与陈元隔着聚集的人群远远地注视着,灵堂中央理惠的照片笑容和煦,在陈沥眼里一如记忆之中鲜活。
人群散去,陈沥恭敬的上前献花,陈元则在身后缄默的注视着。操持葬礼的两位老人以日本人特有的拘谨向陈沥表示感谢,陈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一句哪怕是安慰的话,最后只得以深深的一鞠躬作为回应,给两位老人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奇怪困惑。陈沥抱起陈元轻声道别,满含思绪的走出灵堂,当两位老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陈元转头盯着陈沥的眼睛,一反常态发出稚嫩的声音。
“TCRK联合科技,”陈元眼神冰冷,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陈沥的反应。
“你怎么确定?”陈沥不动声色的反问,双眼不停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陈元闭上眼睛,陈沥随身的终端适时响起。掏出终端陈沥发现,一系列文件已经在终端屏幕中赫然亮起。
两张出境记录单据,两份驻日美军的退役文件,一份出现在理惠居所的GPS定位信息,以及两份个人账户的入账记录,经过一系列各式各样的机构中转,最终落款在TCRK联合科技账户下相同金额的账目支出。
陈沥放下终端,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直视着陈元的眼睛。对视良久,陈沥压低声音开口回应。
“你以为这是个人恩怨?”陈元稚嫩的声音伊伊呀呀滑稽有趣,“人类的情感对我来说并无意义。”陈沥表情微变,他还并不习惯陈元现在的声音,“这是留下维克多遗留资料的最后机会,今晚过后,世界线的变动将会超出你的预期。”
陈沥无言以对,站在原地怀抱陈沥,挣扎着闭上了眼睛。街口的绿灯亮起,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转瞬之间将他彻底淹没。远处的新干线西行列车裹挟着声浪在他身后疾驰而过。几秒钟后,陈沥终于睁开了眼睛。
隔天清晨,陈沥踏上归途。在候机楼里,陈沥透过大厅的全息投影,看到了轰动世界的故国新闻。
自那晚在看守所里的深夜密谈之后,这是陈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新闻画面中的那人相比当年头发略显稀疏,但眉宇间多了不少上位者的气息。如今他的头衔已经是世界人工智能之父,作为世界第一台上线运行的人工智能,国家智能中央统计系统的总设计师,引发了整个世界的震惊与侧目。从这一刻起,孙长明这个名字将载入历史,成为整个人类所共有的永恒记忆。
同一时刻,一架由羽田机场飞往西雅图的航班平安落地。两年之后,人类拥有的第二台人工智能克洛诺斯,由TCRK联合科技正式宣布上线运行。
而在克洛诺斯上线发布会的同一晚,陈沥正式签下了收购整个城中村的协议。在不久的将来,整个城中村将会从地图上夷为平地,随后改建成这座城市最大的公园,彻底埋葬他遗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
在此之前,陈元已经从CNICS中删除了关于陈沥这个字段的一切信息。在彻底修改完理惠的生育记录后,陈元与陈沥,成为了游荡在这个世界上名副其实的幽灵。
陈沥想起他早年曾尝试过的灰色勾当,那时的精神世界新生伊始光亮如新,许多事物尚且未定名词,提起时还需手口并用指指点点。随处可见的大片的空白下,潜藏着不计其数的无限可能性。
如今的世界早已被无可撼动的巨头占据,如此确定的未来却是由他与维克多亲手搭起。于是他牵着陈元背起行囊,他决定在山海阡陌间亲手触摸由他一手建构的全新世界。他想起那些还活着的或已经故去的同行者,他一反常态的大费周折,将早年保留的照片冲洗拓印,精心过塑后塞进陈元怀里。
他想起城中村里蜿蜒纵横的巷道,每当天色放亮,道路两旁便纷纷燃起烹炸煎烤的烟火香气。他想起这座粗陋庞杂的城市之瘤,年复一年的迎来送往。春去秋来,蛰居其间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为这座城市提供着取之不竭的新鲜活力。他想起他亲眼目睹,他的公司曾兴师动众的拉着横幅大开扩音,半推半送的将整车全新的接口终端塞进人们手里,那时的陈沥仍醉心于市场份额与活跃数据,熟视无睹的脸上仍挂满了笑意。他想起在这之后的日趋沉寂,沉湎于迷幻梦境中的城中村肉眼可见的与日凋敝。他仍记得当年造梦产业曾备受指责,他也因此才潜藏在城中村里。他终于想起那个无数次被他嗤笑为陈词滥调的古老典故,他就是在这里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当他离开时,他只得选择将这里夷为平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埋葬的是自己怎样的过去。
他想起他曾到访过的田野与镇集,道路两旁阡陌之上万里云层开阔,阳光透亮和煦。他远远望见烈日之下游走在田埂之上与道路尽头的无魂者。同行的本地司机点燃香烟蹲在路边,远远的打量着他们眯起眼睛。司机眼含轻蔑的告诉陈沥,这些无力支付乌托邦订阅年费的游魂,早已被经销商强制收回了接口仪器。失去梦境的他们无所适从,骤然被抛回残酷的现实。有些人甚至将易拉罐剪成电极贴片的形状贴在脑际,以期在某一个深夜可以意外的重回梦境。坐在车后的陈元目光深邃,沉默不语。当司机丢掉烟头起身返回时,陈元忽然直视着司机的眼睛。
司机打量着陈元哈哈大笑,顺手将放在车上的接口终端装在怀里收好。他扶着车门抬眼望去,远处的游魂已经消失在灼目的日光里。
陈元七周岁时突然向陈沥告别,他说陈沥散漫的行程安排拖累了自己的脚步,他要用自己的眼光独自体会这个世界。陈沥明白,陈元已经到了叛逆期,长久的相处让他已经很难分清陈元与其他的孩子有何区别。于是陈元的心理年龄在他心里成了一个谜,他终于放弃了对陈元全知全能的看法,在陈元离开之前,他总会把元和陈元混淆在一起。陈元走后,他才发现他对与元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在意。
陈元离开时,他让陈元给他看他曾交给陈元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维克多与理惠第一次约会的亲密合照,这张照片曾作为附件由维克多发给陈沥。另一张只有陈沥与维克多两人,那是乌托邦即将上线时两人的合影留念,照片中两人志得意满,前路开阔。也是在那时,维克多最终完成了元的全部算法模型。
陈沥盯着陈元将照片收好,重新塞回怀里。他想这是他唯一能给予陈元的东西。一个普通人能够留给超越人性的存在以怎样的遗产?陈沥想,他能留下的可能只有纪念。
自此以后,陈沥终生再也没能见到陈元。陈沥临终时曾透过元为他创造的梦境看了陈元一眼,他发现陈元混迹在人群中最终选择了毫不起眼的平凡外表,他如释重负般的闭上了眼睛。
告别陈元之后,他回到了曾居住多年的城市。他在江边凭栏眺望,江面宽阔水天相接,城市繁华的天际线倒映在水里,似乎将城市一分为二,留下坚实与迷幻大相径庭般的两个梦境。岸堤两侧随处可见惬意的居民,脑际贴着电极贴片,躺在长椅上悠闲小憩。城市里街道整洁纤尘不染,没有丝毫无魂者游荡的立足之地,失去接口终端的无魂者最终会在人迹罕至的荒野自生自灭,城市则终于成为了人们梦想中的应许之地。
陈沥远远的遥望着那栋他曾与维克多一同登上巅峰的大楼,他偶然间发现,这家公司如今的投资参与者清单已经长到了不可思议。转身离开时,他收到了乌托邦终身订阅优惠的推送消息,消息上列出的金额令陈沥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曾将这家公司与乌托邦视为维克多留给世界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然而如今看来,这样的遗产恐怕会令维克多心惊。
陈沥想起维克多曾对他说过,自己总是精于探索而疏于经营,他此时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他终于厌倦了多年来与资本在台上共舞,他决定亲手为自己开创的时代写下结局。
他动用隐秘的手段耗尽他的全部资产,利用已经过剩的成熟产能制造出海量价格低廉的接口终端。这样的终端做工低劣功能单一,唯一的用途便是将大脑中的体验与感受提取调谐,调制为比特编码的信息流。他利用元的能力,在世界各地建起旨在专门收容无魂者的公益机构,利用这些造价低廉的终端接口,将无魂者被遗弃的边缘感受制作成无比真实的震撼梦境。梦境完成时,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逐一体验,他看见他倚靠在桥洞望着车流呼啸而过,寒风中他畏缩着肩膀瑟瑟发抖。他看见阴沟外的月朗星疏,跳动的火焰弥散出塑料燃烧时的恶臭焦烟。他看见自己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中头顶烈日陷入绝望,透过人们麻木的双眼,他仿佛触摸到了人们的内心。那些汇集而来的饥饿、寒冷、麻木、无力与绝望,共同凝结为陈沥最后的作品,
最后一个片段结束时陈沥睁开眼睛,他的眼角渗出炽热的泪水。他终于发现在他被称作织梦者的多年之间,他原来从未感受过别人的梦境。梦醒之后他嚎啕大哭,他哭过整夜,仿佛哭尽了人间的所有荒谬。
隔天傍晚,他将最后的梦境接入他之前一向视为瑰宝的乌托邦。一夜之后,沉醉的人们相继从一段漫长的幻梦中苏醒。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