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因为崇拜伟大之物而让自己变得伟大,也可以因为公允折中而获得智慧
建筑的废墟变成了如幻影般的庞然大物,晦涩的雕文和巨大的尺度似乎不是为人类建造,而是由一个神秘的已经不复存在的高度发达的巨人文明所修建,宏伟的奇迹投下宽广的阴影,但如今它们经历了岁月的消磨,已经蔓草丛生,崩塌在即
《罗马古迹》是十八世纪意大利的一位版画家,乔瓦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创作的一系列蚀刻版画,其中详细的描绘了古罗马宏伟的斗兽场、雄壮的建筑穹顶、巨大的巴西利卡和光阴交错间,无法一眼识别出具体用途的构筑物。
从这些画面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氛围,如果要提炼一下这种感受,我想首先应该是怀旧(画者似乎非常热爱残垣断壁,他画的古迹远比新建筑更具吸引力)、和一种英雄情结(两点透视的构图张力和强烈的明暗对比,再放进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物比例,后来可能会用“浪漫”来形容这种非凡的情绪表现,但毋庸置疑的是画者的角色投入)和斗争的意志(这个是立场问题)
那是一片荒芜废墟的景象, 到处都残留着古罗马建筑的遗迹, 罗马居民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废墟的存在,既不重建也不摧毁,任其染上岁月的痕迹并且与其共生共处,仿佛这些遗迹已然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破旧的遗迹与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为了当时罗马别具特色的场景。
这里必须要指出皮拉内西是一个非常有民族自尊心的人,他一直坚持一个理念:罗马人的建筑成就并非来自于希腊人,它是伊特鲁里亚的直接继承者(活跃于西元前6世纪时期意大利北部的先民族),所以意大利文化是自立的,而且是优越的,其实没什么道理。由于罗马和希腊的文化地位之争,皮拉内西写了一本书《观察建筑》来论证,但他唯一的论据就是少量存世的伊特鲁里亚建筑,和贬低希腊建筑是来自木构的手法。如此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他为何能绘制出不存在的罗马城市,历史需要真实,罗马需要伟大,在真实性和想象力之间,皮拉内西选择了后者
从一开始,皮拉内西的版画就不以真实性为标准,他把古迹画得如此“瑰丽”,以至于那些通过他的插图而熟悉古罗马建筑的旅行者,都抱怨他们所看到的实物过于简陋,他可以自由的使用和夸张各种要素:不论是用花瓶、宝石浮雕、烛台等古迹片断作为装饰品,又或者运用某些程度上错位的空间和时间感受,废墟般罗马在他笔下变得奇诡而壮美
这是皮拉内西最著名作品之一,想象的监狱(Carceri d'Invenzione),它们描绘的完全是虚构的建筑,移动和断裂的桥梁、拱门和桥梁充斥着全部的画面,城堡般的塔楼在远处若隐若现,木质的金属的刑具遍布在各个阴暗的转角,囚犯像是其中的居民一样在其中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想要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但遭遇的是从空中的突然掉落,被倒挂在金属的圆环之上。在他们畏畏缩缩身形的一边,是天使与野兽的巨大雕像和高耸的工程器械。
顶部是拱桥的通道,中间是三层楼高的大台阶,巨柱的柱基从中拔起,底部似乎是木质的甲板,拴在一侧的缆绳暗示着可能存在的驳船......这似乎是一个来自古代世界的迷宫,里面所发生的的一切无法按照理性来解释,一个清醒的噩梦。
按照玛格丽特·尤瑟纳的观点,皮拉内西的作品有两个主题,其中,古代遗迹部分是关于时间的,而“监狱系列”诠释的则是空间。
拱券和柱廊相互纵横,它们甚至在三维上也彼此交错,但并不能相互联系成为一条清晰的路径,这种趋于无限的空间中,你不知道这些路和桥到底会通往何方,还是一再的重复。这种感觉就像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中所描绘的:
一个由无数和六角形组成的图书馆,每个六角形的边都有5层书架,每层书架上都有32册大小同样的书,每本书都有410页,每一页都是40行,每行都是80个黑色字母,这些字母随意的组合,人们以其中重复频率最高的组合形成自己的语言,但这样的语言又无法解释所有的书籍。每一个图书馆人都在试图研究图书馆,因为既然这个图书馆从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其中所有的24中字母形成了所有的组合都在图书馆中收纳,那一定存在一本“全书”交代了所有的书的真相,在终点形成一个有序尽头,但由于我们认知的不完备,所以我们看到的又都是客观上无序的状态。我们如果假定一个无限生命的读者,他总这个图书馆的一侧穿越到另一侧,那么他会经历若干个无序状态的重复、分形,最后叠加出一个有序的状态,这就是宇宙的面貌。
皮拉内西对于罗马记忆到底来自何处,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绘制的地图中找到一些原因。早在十八世纪,皮拉内西就作为助手参与了诺利《罗马大地图》的绘制,这幅图后来被交给当时的教皇,诺利以严谨的分类、精确的数据分解了罗马的巨大体量。
简单说,诺利用数据溶解万千建筑的具体形态,用颜色归纳了建筑新的意义,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等时代的建筑被一视同仁,成为当下空间“捷径”经验的一部分。当我们铺开地图的时候,对这个城市进行“个人化介入”的欲望就会蠢蠢欲动,这种想象的快乐来自于超扁平的二维世界。
在皮拉内西二十年后再次绘制《古今地图》中,他用黑色重线把残垣断壁、凯旋门、输水道、水渠一一加粗,在此之后的是被现在居民重新使用的老旧建筑(这一点在罗马十分常见,新的居民往往会直接沿用场地上旧有的可用的墙体),灰色是半自然庭院,浅灰色在城墙之外,白色的道路如同血管一样盘绕这黑色的心脏。如果说诺利的地图意味着“历史即现在”,消解掉建筑所有多余的意义和重量 压缩到简明的几何形态;那对于皮拉内西来说“现在即历史”,我们所生活的废墟就是历史的的延续
皮拉内西在这些古老遗迹的残骸之中,似乎看到了不断延续着的,从神话一直到现实的东西,它们就像群星一样,散布在人们身边,就好像无数的英雄正穿行在街头柴米油盐的日常之中,如果能容纳所有这些的城市,那一定是存在历史中的,唯一的,那座永恒之城
数以百计的碎片跨越千年,重新找到自己的使用价值。它们的“今生”与“前世”已无多少瓜葛,但仍默默地支撑着此刻的罗马,延续着这座“永恒之城”的意义。这些叠合部分细碎、低调又隐蔽,而一旦将其与万神庙、大浴场、广场群这些显性的古迹合在一起,就会出现一幅宛如满天星斗般的壮观景象。这是一种宇宙感的美学。相对于诺利地图的绝对理性美学,它更为接近罗马的本质。
——胡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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