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剑飞斩,割断了独角兽修长的马腿,其身躯失速向前坠落,整个划进了沙土。璀璨的犄角断成两截,尖端的那段流进风沙,仍在头上的那段,则显露出一道极其锋锐的横截面来。索蒙诺的咽喉刺进了这道横截面。
“索蒙诺!不……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风卷残云,把如瓷般僵止的天空吹得微微浮动。在云天的间隙之中,宗塔“并进”昂然伫立,恢弘巍峨得令人振奋、令人恐惧。她于那座悬空半残塔楼的基础之上建设起来,由无数根高大坚实、且造型朴实无华的铁灰色廊柱构成了圆形的塔身,并在巨大圆环的承载与衔接下层层堆叠。廊柱与廊柱之间的狭长缝隙,在塔楼整体高大而宽阔的形体下,彼此连成一条无比漫长的黑线,这些黑线环绕着塔楼浑圆的结构,或往朦胧的天端刺去,或笔直坠向深沉的黄沙。
分隔楼层的圆环总共有十一个,它比廊柱构成的塔身更宽一些,像是刚好能盛放前者的圆盘,只不过这圆盘是空心的,而且在魔法力量的推动下始终悬浮,并随时转动。圆环能够连接每一层塔楼,确保其永远稳固,却又在楼层与楼层之间留下令人惊骇的中空,使这塔从外表看来,好似永远摇摇欲坠。
这实在令人惊奇。即便沃布尔已经无数次通过风门,在楼层与楼层之间来回穿梭,但他每次经过视野空旷的圆环,目望那澄清碧蓝的远方时,还是会忍不住心生赞叹。这是卡米莉亚的设计,也是所有劳动者共同的杰作。
詹森.科斯特紧紧跟着他的步伐,与他一同迈上圆环半透明的中空部分,他们脚下是由绸缎编织而成的风之路,比玻璃更加透明,比荒漠中沾满沙尘的风更加洁净。詹森显然还是有些害怕身下的空荡,尽管他已经尽力让自己变得勇敢与老成,甚至表情都因而变得有些过分紧绷,前行的步伐忽快忽慢,仿佛在时刻小心躲避着来自遥远天空之中的不明邪恶。
但天空中除了沙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今日此时此刻,就连残云也显得格外稀薄。
拜提尔在《猎户传》书成以前,在礼拜之国更鲜为人知的身份是画家,其成名作为风景组画《蓝天》,幅面最大的那张挂在了骑兵团总部一楼大厅的某面墙上。沃布尔对那张画印象很深,因为画中天空的蓝色蓝得刺眼,蓝得很不真实。
“拜提尔先生,”他来到圆环的边缘,站在了正欲作画的拜提尔身旁,对其低身行礼,“很高兴您能来赴约,您这是……正准备画画吗?”
微风吹向了沃布尔的侧边,将笼罩圆环的玻璃吹起涟漪,这堵透明的遮挡并不能阻拦风息,却能切切实实,防止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艺术家一不小心从边缘摔向大地。
“我原本不想来的,只是实在无法推脱你的邀约,尊敬的城主大人。”老艺术家正面微风,手握一叠空白的纸本,撇头看向沃布尔,对他露出略带讥讽的微笑。
“说吧,”拜提尔眯起了眼角,将手中的纸本平放至大腿,双臂护在胸前,“你知道我不喜欢浪费时间。”那支六棱柱体的短小铅笔,正在他食指和中指的咬合下稍微颤抖,似乎想传达某些激昂的情绪。是悲伤、愤怒,或者不甘,还是一种更加存粹的厌恶?不,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年事已高。
沃布尔突然想起,若是父亲还活着,大抵也是这个年纪。
“詹森。”他呼来了面对边缘仍有些胆怯的詹森,并在不知觉间,把语气刻意变得沉稳有力,“把那件东西拿过来。”
“哦?”拜提尔先是惊讶得咧开了嘴,随后眉心仿佛风暴那般拧旋而起,“真令人失望啊,沃布尔,就连你这样刚正不阿的人,也学会如何圆滑了?”他冷笑着接过由詹森递去的,那件被浅蓝色包装袋紧裹的礼物。
“我从来都没用刚正不阿来标榜过自己,拜提尔先生。”沃布尔摇头浅笑,并分明感受到一阵来自双手十指的抽动,“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的人。”
“我最讨厌听别人自怨自艾。”拜提尔哼笑着抱怨道,双手开始撕扯包装袋,将礼物取出,抓到了手里。他在手指间旋转着那支由黑石打造的墨水笔,动作稍有笨拙,有好几次,笔杆都险些掉落在地。墨水笔没有掉下来,但那支铅笔掉了下去,它以渺小的身躯穿过了风帘,甩进了蓝天之中。
“他妈的,该死,该死……”老人紧紧按住手腕,却完全遏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指。过了一会,他便放弃了,其神志也顿然没落,好似突然间蒙上了一层蛛网,“我老了,我真的老了。”
“漫长而宁静?也许吧。”拜提尔哼了一声,使劲抓起那只笔杆浑黑的墨水笔,嘴角轻挑,“当年共治议会那群家伙为了巴结我,可是送上了一支更加名贵的笔。墨绿色的深层水晶打造,镶嵌着雪白的光玉纹路,白里透红,比女孩的胭脂还要娇嫩。那是名家的作品,价值连城。”
“杰罗.弗吉雷克森,教廷和鲁达特街区的首席匠人。”沃布尔当然记得那位性格风趣幽默的匠人。
“啊……对,我记得。”拜提尔悲伤地笑笑,“说来也是荒唐,像他这样一个专为贵族打金的匠人,怎么会突然成为农工的同情者?他的身体比我健康得多,他本可以长命百岁。”
杰罗在骑兵团正式出征的三天之前,因草药中毒而从阳台跌落,摔折了脖子。
“不信就对了。”拜提尔哽咽了一下,几乎眯成缝隙的双眼略略抽搐,“那支笔,价值连城啊……足够买下两套房产,或是一片农地,还有五十个农工的终身劳动权。”他吐了口气,把那支笔紧紧攥在掌心,“你的父亲也曾找过我,你知道吗?”
“奎特是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中,为数不多比我更聪明的人。”拜提尔轻浅笑道,“果敢、坚强,有号召力,能够接纳几乎所有异见者。立场鲜明,但也不缺与人交涉的才华与勇气。”
“他是一位英雄。”沃布尔沉沉说着,并感受到一阵许久不曾出现的心脏刺痛。
“几乎成为英雄。”拜提尔痛苦地拧紧眉心,枯槁的喉结随之微微颤抖,“光穹破碎前,他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马上就要卸下军官与政治家的职责,准备去做一些‘无聊’的理论工作。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属于革新者的书。”
“光穹破碎之后,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拜提尔抬头望向了他,琥珀色的双眼溢满灰尘,“他们那一辈人本应该给你们留下一些东西,但他们没能做到。”
“所以,现在我们要成为那一辈人。”沃布尔深吸一口气,屈膝蹲下,目光与拜提尔平视,“塔已经建成,塔里的人们如今倒也能和谐相处,但他们大多对前路迷茫。我们需要用书本来为他们,同时也为我们自己指明方向。拜提尔先生,父亲过去曾让你写一本书,一本以小人物为主角的书。”
“《猎户传》名满全国,可是什么都没改变。”拜提尔自嘲地笑笑。
“会改变的,总有一天。”沃布尔激动地说着,同时双手用力往前伸去,死死钉住了文学家瘦削的双肩。
拜提尔停顿了半响,双眼瞪大而闪烁着银光,短暂间,似乎把眼里灰尘全部吹散。他忽然长吁一口气,咯咯笑道,“你还真是与你父亲有很大不同。奎特,他总是在思考,总是在冷静地审视世间的一切。但你,沃布尔,你是一团火,无论你怎样把自己伪装得多么冷酷无情,精明果断,你都是一团心怀执念的火。”
沃布尔没有说话,双手仍在按住他的双肩,双眼仍在与他对视。
“好,好吧,我和你们家有孽缘。”拜提尔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带着凝重与少许的释然,他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写点什么的,但不一定是书。我想想,也许,我可以为你们写一些戏剧方面的剧本。”
“十……十分感谢您在革新主义文艺领域做出的贡献,拜提尔先生。”一直在旁挺直腰背的詹森此时突然插嘴道。
“贡献不贡献,要等完成了再说。”拜提尔撇了撇嘴,“还有别在我面前打官腔,快滚吧!”
他不再理睬两人,而是重新拿起双腿上的纸本,开始尝试那支新笔。
沃布尔怀着真诚的敬意对他鞠躬,随后轻步离开。前方视野空旷,蓝天白云游动在一起,就像一幅辽阔的大画。风从背后吹来,响得刺耳,仿佛火焰燃烧。
“城主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詹森紧跟在他身后,此时好像已经没那么胆怯天空了。
“上顶层,去见她。”沃布尔走进风门,抬头仰望塔层黑压压的影子,在影子深处,他看到了一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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