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眼看从院墙的另一边下去,夕阳余晖里,满院枫叶红得要烧起来。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江盈站在枫树下,仰面看了一会,回头问:“说是天色入暮以后,可什么时候算入暮呢?”
身后一人垂手站着,说:“能看到第一颗星时,便是入暮了。”
江盈仔细看天边,除了云气与晚霞外,什么都没有:“我还没有看到。”
江盈再仔细去看,目光扫过整个天空,终于在晚霞的金边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亮点,是长庚星。
“你知道么,长庚星便是启明星。它预示黑夜,也带来白昼,所以瀛国江家向来尊它为众星之首。想学会阅读星群,就要从它开始。”父亲叹了口气,“以你的资质,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观星者,可惜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了。”
“爸爸当然愿意,可明天一早柳家的人就会攻进瀛国,爸爸活不过明天了。”
“人会说谎,但星星永远不会。所以你要记住,”父亲的手搭在江盈的肩上,“星星是你的朋友,人不是。”
父亲叹了口气:“盈儿,你长大后便会明白,许多时候不是你自己做错什么,仅仅只是要活下去,就已是别人眼中的错误。我们错就错在是东海瀛国,而不是柳家的瀛州。”
父亲抬起头,看着长庚星:“这个冬天太长了,让他们这样围城下去,会有越来越多无谓的牺牲。我明天会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国人的性命。星星告诉我,柳家会接受这笔交易。盈儿,你要答应爸爸,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也许柳家的人会给你吃许多苦头,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爸爸这个傍晚对你说的话。无论长庚星带来的黑夜有多长,它一定会化作启明星,带来新的白天。”
她依旧记得父亲手心传来的温热,正如她记得第二日城外的火炮声,洞开的城门,父亲自缚双手出城,柳皋成在马上得意的笑容,还有侯崇武贯穿父亲胸膛的那一戟,还有后来在宫中无数伴随箜篌度过的清冷长夜……
身后人的话打断了江盈的思绪:“娘娘现在读到了么?”
江盈闭上眼睛,努力在心中形成一幅画面,但那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看到,是不是我能力还未到?”
身后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天上,说:“娘娘昨夜可曾把周天的星迹都看过了?”
江盈感受迎面吹来的风向,昨夜的星辰布局叠加在风上,她看到整幅画面中有一个点在闪闪发亮,江盈默记下这个亮点的方位。
江盈深吸一口气,在枫树下往复走了几圈,把亮点的方位落回到院子中。她在一处停下,弯下身,拔下一支金簪,尖向上插在土里,说:“就是这里。”
又是一阵风起,枝叶摇动,有几片叶子随风吹落,在空中打着转,傍晚院中落下的第一片叶子不偏不倚,叶片斜斜插在金簪上,随着夜风微微颤动。
江盈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就算从星星中预见了将来,如果不能改变它,只能顺应的话,又有什么用?”
“顺应便是改变……”江盈喃喃道,她把簪上枫叶取下,簪子插回头上,把玩着手中的叶柄,枫叶在手中摊开,在残阳下殷红如血。
外面夜风凌冽,乌拔都进来,见营里摆了许多火盆,热如酷暑,高熠坐在中间却依旧裹着裘毛大氅,苍白的额头上没有一滴汗,一只手放在火盆前烘着,右手端着个瓷碗,碗里残留着些黑色药渍,高熠右臂微微发抖,正努力着要把药碗放下。在攻下并州后,直到上京城外的这段急行军中,他一直休息不好,染了风疾,脾气也变得更差。乌拔都只得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还是比高林封的脾气要好些。
“不必了,我自己有手。”高熠弯下腰,终于把碗平稳地放到旁边的几上,现出满足的神情,才问道:“鸟儿回来了么?有没有什么消息?”
乌拔都说:“启禀高将军,鸟儿已将上京城头看遍,从操练场上所见龙武军有数千人。”
高熠说:“柳家如今落到这副地步,都是咎由自取!几个州的使君如今都在看戏,发兵再快对他们自己没有什么好处。柳皋成刻薄寡恩,就算守下上京,使君们也什么都得不到,若是支援不力的话反而要丢脑袋。换谁来肯卖命?这场仗,我看他们已输定了。”
他将身子往前倾,说:“我打算整顿停当,五日后发起攻势,一举夺下上京,你怎么看?”
“城里势力单薄,高将军一旦出击,上京必可即日攻下!”
“不错,我已拟好计划,当日寅时会发起进攻。你说吧,拿下上京以后,想要什么?”
乌拔都笑道:“我是粗人,别的也不懂,就听说这上京城里有个平康坊,里面的酒姬有不少都是绝色……”
“好,攻下上京,平康坊里的酒姬任你去挑!”高熠又道:“我已吩咐下去,各部预备到时一齐进发,你也去安排你的手下。”
高熠说罢,见乌拔都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遂问道:“还有什么事?”
“哦?”高熠抬起头,烛火在他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在上京城里还看到什么别的不成?”
乌拔都欲言又止:“不是在上京城里,而是在……西面。”
“鸟儿说它们看见西边通路上有几辆马车,正急急向大营驶来。马车距此约有百余里,一两日内便可到营中。车上没有旌旗标志,鸟儿也看不出车里面究竟是谁。”
高熠又猛地咳嗽起来,拾起瓷碗,把碗底最后一点黑色药汤也灌下去,待咳嗽止歇后,说:“还能是谁?如果是别人过来,我早就接到线报,还至于到现在才从鸟儿这边听到消息?”
“还能是谁?肯定是因为并州三年不克的事。他一定吩咐沿途驿传,不得向我通报过来的消息!”
乌拔都疑惑道:“末将不明白,元帅既然要过来,为何不预先通知高将军,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说不定他自己有别的想法呢?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能让他就这么搅黄了——”
高熠霍然起身,对乌拔都道:“你现在就出去通知各部,计划有变,后日寅时将向上京城进攻!”
乌拔都闻言,意外道:“高将军,不等元帅到了以后再出击么?”
“他没有提前下达命令,那我便怎样行动都可以。所以我要提前动手,等拿下上京、取了首功后,看看他还能怎么降罪!”
乌拔都领命,掀起帐帘出去,一阵冷风吹入,灯火摇动,高熠又咳嗽起来,身子往大氅里缩了缩。
他低头看见盛药的碗,拾起来,用食指把黑色的药渍从碗壁上抠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吮干净,然后把瓷碗狠狠砸到地上,看着碎片散落一地。
有些话他刚才并没有告诉乌拔都——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话是父亲在自己出发攻打并州前说的:
“你好好表现,此次去攻下并州只是第一步,若你能自己带兵打下上京,我就正式立你为储。”
这叫什么话,他难道还有别的儿子么?尽管如此,困在并州城外的三年里,高熠每夜都会因为焦虑而难以入睡。如果自己没有拿下上京,或者更糟一些,连并州也打不下来的话,父亲会怎样对待自己?
高熠在这一点上并无信心,父亲并非一个可亲近的人,连他身边的亲信都难以揣测其想法。他身边的宠妃,仅仅说错一句话,就被下令削去了鼻子。他过两日到了上京,一定又会责备我为何没有尽快发动攻击,贻误军情。不必说立储的事,说不定还会对我军法处置,他完全做得出来。
拂晓时候王阶到西门龙武军营,已有军曹候在那里,为王阶换上明光甲,是由闪闪发亮的铁片连缀而成,披挂在身上颇有分量。明光甲能御刀剑戳刺,行动起来却有些不便,像教人用力按在两肩上。王阶穿上往复走了数十步,才终于适应了些。
来此之前,他与秦渊一直在争执。秦渊不赞同他去龙武军,说侯崇武和鱼恩荣一样,与王廷甫颇有宿怨。王廷甫被贬至并州,是他们两人共同告的。王阶若是去了,难保不会受欺负。王阶自己却想去,与侯崇武接触后,说不定能了解到他和鱼恩荣的更多信息,其中或有祖父之死的线索。秦渊拗不过他,只得应允,但又叮嘱再三,教他尽量避免和侯崇武正面冲突:“他武艺海内第一,若有什么事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他穿过廊道继续往前走,来到前面龙武军营的大堂中,看见侯崇武高大精瘦的身形,正背对门口站立,拄着一杆长枪,借着灯光用布擦拭枪尖。王阶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王阶,见过侯将军。”
侯崇武没有转身,问道:“你便是前日朝上那个王廷甫的孙子?”
“我记得你,虽说有太子妃娘娘举荐,可龙武军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进得来。你多大年纪?”
“十七岁……王廷甫是你的祖父,那你父亲便是王问南,对吧?”
“有件陈年旧事,我倒想问问你,”侯崇武说,“十八年前,我随圣人东征瀛州;你祖父当时还是阁老,圣人派他陪同太子去西漠交涉和约,要他们这段时间不得妄生战事。”
王阶回想柳明载的形貌,十八年前该是多大?“太子那时才——”
“你以为是哪个太子?”侯崇武冷笑道,“你真不知道圣人为何罢了你祖父的相么?”
他把长枪放回一旁架上:“也是,王廷甫怎会告诉自己孙子这些?那就我来告诉你,还不是因他自己办事不力,去了趟西漠,不光折了自己儿子,连圣人最宠爱的太子都没能保住。圣人只裁了他的相位,已是额外开恩了!”
王阶从未听祖父提起过太子的事:“你在说些什么——”
侯崇武没有理睬王阶的疑问:“太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颇获圣人宠爱。他素闻王问南文名,指名要自己跟随前往。王廷甫在和谈前日意外摔断了腿无法前往。如今的贼军首领高林封当时还是驻扎西漠的节度,煽动西漠人中一支在谈判时暴动,杀尽西漠其他部族,取了太子和你父亲的性命,鱼内侍当时还是太子随身太监,好不容易带着太子尸首逃出来,也是后来圣人为何擢升他到自己身边。”
他顿了顿,继续道:“接下来的事情却并非广为人知——据说当时出使西漠的使团几乎死尽,除鱼恩荣外只有一人拼死逃出,策马回到并州,是王廷甫手下一名姓秦的部将,是么?”
侯崇武转身,看向王阶:“有说法是当时马上并非只有那部将一人,还有一名西漠女子,是王问南出使时结识,临死前托付部将,请求他护送回去的。”
侯崇武见王阶没有回应,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神情看起来却更加阴沉:“据说这名女子后来被送进王廷甫大人府中,十月后诞下一名男婴,自己却难产而死。那名男婴是谁,王公子想必很熟悉吧?”
“这不关你事,我要问的是,既然现在龙武军要为圣人守卫上京,抵御那些西漠贼人,我凭什么接收个有一半西漠血脉的杂种?”
王阶感到头脑中一阵晕眩,为了不使自己跌倒,他把目光从侯崇武的脸上移开,死盯着旁边烛火,暗暗告诉自己,不管现在有多想变化烬虎,咬开面前这个男人的喉咙,都必须忍耐住,否则一切都将白费。
王阶说:“高林封是中原人。他屠戮西漠九支箭,是西漠人的仇敌;贼军每下一城,必烧杀劫掠,寸土难存,更于我有杀父之仇。不管是国仇家恨,我都恨不得亲手诛杀高林封而后快。”
侯崇武击掌道:“说得好!看来就算是杂种,头脑还算清楚。你年纪尚轻,担不得什么大任,就暂且在我左右,观察军情。”他往门外走去,“就从现在开始,看看外面列队好了没有?”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