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的生活均以宗塔为中心,“宗塔”,意为“宗族之塔”、“宗派之塔”。如今在世界上宗塔林立,但任其派别种类有多繁杂,思想主张有多深奥,其源流总跳脱不出“源九宗”,即最初的九座宗塔。
“源九宗”其首座得名“以太”,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最为年长的利希洛特,传说她在如一的教诲中辨明了风、情感与空气,从而与自然真正相融。
其次座得名“并济”,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最为年幼的罗狄彻,传说她在如一的教诲中将所有的灵性划分为两种本质——玻璃与绸缎。“并济”是“源九宗”里唯一留存至今的宗塔。
其三座得名“勾勒”,筑塔者为钦科,罐中之女里顺位第八。传说他是罗狄彻的双胞胎姐姐,在如一的教诲与罗狄彻对灵性的理解基础上,将原本作为艺术的符文转化为工具,创造了魔法的启动方式。神圣战争期间,其存在本身被认为破坏了罗狄彻的“独一性”,源宗塔“勾勒”和与之相关的所有魔法宗塔都在战争过程中遭到世界的攻伐,最终彻底覆灭。符文的原始勾勒技艺被凯柏伦家族取走,缔造了后来的“魔法的黄金时代”。
其四座得名“蜕变”,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顺位第七的图拉,传说她选择遗忘了如一的教诲,只身前往荒北恶土,种植下了世间第一朵鲜花,并在鲜花的腐溃中瞥见了死亡。图拉是最后一位离开凡世的罐中之女,在她的尸体被埋葬的地方形成了暗湖。迪特莫休民族的始祖是其本家宗派的末裔图格弥里斯,他因缺乏对灵性的感知天赋而步入世俗。
据说图格弥里斯同母异父的弟弟萨鲁克便是萨鲁提亚民族的始祖,但这并不被萨鲁提亚人所普遍接受。
其五座得名“天门”,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顺位第三的乌托比亚,在传说中她是如一最为喜爱的学生,被授予“盲信之徒”的荣誉称号。乌托比亚从“玻璃”之中创制了空间的冶铸法,并拥有徒手创造至福天国的野心。神圣战争期间,她本人以及其门下所有宗派,皆在“十二次闪烁”过后从世间消失无踪。圣本笃一世坚称自己找到了“天门”宗塔的遗址,率领信众在那里建起了圣城——圣尤拉,而乌托比亚也从此被尊称为圣主。
有传闻,说“天门”宗派有一支流传了下来,即是辅佐“无名之人”巴塞克烈的“织光者”克劳德莫特。持此观点者,大多认为英格姆的光穹便是以空间冶铸法创造。
其六座得名“狂乱”,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顺位第二的塔沙陀,在如一的所有学生中,她最为擅长辩驳与论述,常忤逆如一,但如一从未因此厌恶她,反而加赠予她“遗迹庇护者”之衔,遣送其至黄金宫看护火种。塔沙陀从“绸缎”之中创制了元素驾驭之法,于曼萨建立宗塔,由于“操弄元素”这一概念最容易被世人所理解,也最容易被世俗者学习与运用,所以自其分支而出的宗派在世界上的传播也最为广泛(但实际上,塔沙陀在世时从未建立起任何一个成体系的宗派,隐蔽者普遍对魔法兴趣缺缺,元素之法的兴盛要到卓克曼人流亡曼萨之后)。
出于其宗塔最终在曼萨建成这一点来看,塔沙陀显然没有履行好看护火种的义务,她大概也从始至终都没敬重与遵从过如一,或者说,她从未敬重与遵从过任何人。
塔沙陀为曼萨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能够拥有这种带来变化的巨大能力,主要也得益于她曾长年与火种朝夕相处,在那些岁月里,她获取了海量的禁忌知识、探寻了许多可怕的真相,这些东西令她更为接近凡世,成为一名可悲的不可知论者,同时也让她活得更加痛苦。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会为自己的最初造物取一个这样叛逆的名字——敌基督,那是来自先祖时代,象征世间所有邪恶、逆反与毁灭的词汇。
敌基督是最初的隐蔽者,他在神圣战争期间与圣本笃一世针锋相对。
其七座得名“流沙”,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顺位第四的瓦基莉亚,传说中她被认为是沉默寡言的,既不常与如一交谈,也鲜少与除长姐利希洛特以外的姐妹接触。瓦基莉亚从灵性的流动之中剥离出了时间的本质,即能够折射万物的银白色的沙,她将此物分为三份,一份作为未来托付于利希洛特,一份作为过去献予如一,一份作为现在留给自己。她将所有的现在存储于一座无比巨大的沙漏之中,并每日调转,既是作为兴趣,也是为让时间有序轮回。此般调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七位法师为了篡取所有的现在而将她谋杀。
瓦基莉亚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谋杀的人,她的死亡不仅让法师们从此篡得不朽,还迫使利希洛特不得不放出未来,使时间向前推进。世俗者从凝滞的太初之间学会了自我思考,并逐渐对世界产生了不同的见解,随后便是第一次辩论、第一次争吵、第一次曲解与构陷,以及第一次伐异党同。第一次,人们开始歌颂起各自心中的神圣,并随之引发了这世界上的第一场战争——神圣战争。
至于那七位犯下最初谋杀罪行的法师,则并未在历史上留下更多痕迹。有传言说,他们在战争爆发后的某个时间点去往雷山,一去不返。
其八座得名“构筑”,筑塔者为罐中之女里顺位第六的呼卡玛克,传说中她拥有与如一截然不同的天赋与智慧,即对现实物质的理解与创造能力。她为如一称为“实践者”,也被许多法师视为世界上最初的工匠。呼卡玛克在“玻璃”与“绸缎”之间发觉了万物的联系性,并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了更为复杂的现实物质——机械。她的宗塔被认为是一座有规律旋转、运动、交互,且时时汲取并向外产出能量的巨大机械构造,在这一构造中,所有的机械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
呼卡玛克本人也与姐妹们联系最多,钦科的符文勾勒技艺在她的协助下才得以旋转,乌托比亚的空间冶铸法由她负责编排骨架,图拉则是在她的鼓励下远走荒北。
“构筑”大系的法师十分独特,寻常法师通过勾勒符文来运转灵性,但他们更接近于将事先创造与设计完成的装置存储于灵性空间之中,必要时再通过勾勒符文进行释放,其原理近似于时下最为流行的术士符文武装。相比于其他大系对宗徒灵性感知天赋的硬性要求,构筑者们更在乎创造力与随机应变的思考方式。他们将自己这种独特的宗徒接纳标准称作理性准则,并因此与重视情感变动的“以太”大系势如水火。
构筑者们不仅唾弃情感,还鄙夷世间的一切情欲,他们认为自己的实践与创造是高尚的,是超越如一、超越现实基础的远大之物。他们不停地扩建与改造宗塔,将其之高度堆垒得越来越高,内部结构修筑得越来越精妙,渐渐的将要铺满世界、直抵天穹。呼卡玛克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位居在宗塔的最顶层,在数千余年里,她是距离天空最近的人。
没有情感支撑的构筑者的冷血创造。当足以让他们万众一心的目标瞬间坍塌、或者说从一开始便是从未存在过的时候,这座高塔居然崩溃得如此之快。
高塔在这世上倾倒之后,便形成了散布在荒山原野之间的巨大遗迹。许多人开始在其中定居,由此形成了早期的诸多文明中心。
梅达基奥·凯柏伦占据了其中一极,她是那个时代入世主义者的政治领袖。入世主义在神圣战争爆发以后自法师间兴起,该思潮将战争爆发的原因归结于宗塔的不作为,认为具备超凡力量的法师有责任、也有资格对整个世界的政治势态进行协调与塑造,他们主张通过引导与教育,并在必要时采取一定程度上的控制手段来维系和平,且对一切缺乏实用性的哲学思辨嗤之以鼻。
宗塔自然厌恶他们,将他们戏称作“离群的高傲者”,但世俗对他们也谈不上喜爱,统治者怨恨他们,而民众的心中对他们只有恐惧。
梅达基奥本人或许是真诚的,她积极将宗塔改造为教育和文化的传播中心,在世界各地传播求同存异的理念,并在必要时通过力量打击极端主义者。尽管在言行举止中仍旧充斥着法师独有的清高,但她确实做到了与绝大多数世俗者相互尊敬、相互理解。但对于更多入世者来说,世俗摧毁了他们过去被宗塔束之高阁的脆弱高尚,他们开始与世俗的统治者们相互勾结,被他们更具感染力的政治主张、与更具诱惑力的关于名望、财富和土地的承诺所影响,决定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达成世界的和平,即彻底剿除异己。
在法师来到这片世界的四百年后,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反而越加的糟糕起来。而梅达基奥,在意识到法师们素来秉持的所谓信念与思想,在世俗的洪水滔天面前如此脆弱后,她选择舍弃了时间与世俗者成婚,归隐山林。她的后代是凯柏伦家族。
克里蒙德决定停笔歇息,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冬日的严寒正在让他的双手渐渐迟缓,握笔越来越不痛快。其次,是近日来持续不断的写作已经令他的手腕微微酸痛,在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患上关节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手撑下巴,转头看向窗外。今日宁静无雪,但雪线依旧很深,高过了窗户的一半。门被压得严严实实,每次出门前,都必须使用火元素应急符文破开雪堆。
克里蒙德对应急符文技术爱不释手。这种技术源流于礼拜之国的法师街,在外形上表现为各种颜色的金属小球,使用者只需转动小球上的组件,便可轻易唤醒被存储其中的法术符文。换句话说,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世俗之人,也可与那些无所不能的法师们一样,随手搓出一团,足以烧融整座冰谷的滔天大火。
这只是白日做梦,他忍不住嘲讽自己。世人皆知,这种民用应急符文的效能仅限于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远不能用于战斗和破坏,更别提烧融这片荒冷的大地了。
雪线之上,窗口能留予冰谷的视野很窄,却依然能看出其巍峨陡峭。寒冰铸造的山体好似无数把纠结一体的利剑,从雪地指向天空竭力迸发,至顶部时,则忽然转折为一滩离奇的平整。当地的萨基斯将这种独特的地貌称作天顶,并挖凿有能登上天顶的漫长梯道。克里蒙德爬过一次,他还记得当自己气喘吁吁的抵达了终点,忽然抬头将整座冰谷尽收眼底时,那种瞬间充满于心,既害怕又安逸的独特情绪。
也许冰谷顶端才是真正的大地,只是如今支离破碎。我们是生活在缝隙之中的虫子,可怜可悲的虫子。
突然有几声闷响传来,他循着声音抬头,发现是少女黎德洛正在用鞋头敲打窗户。她身穿皮甲,外裹毛茸茸的熊毛大衣,脚上束着雪白的狼毛长靴,几乎和雪线融为一体。见克里蒙德回了头,她便蹲下身子,低下脑袋,用她那双清澈无暇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克里蒙德。她的睫毛很长,上头积了点雪。面颊被寒冷渲得红扑扑的,鼻头尤甚,但不是那种糟糕的红。她的面颊上有雀斑,鼻头上也有,这雀斑从来都不会是她面容上的瑕疵,只会增添她的可爱。
克里蒙德一句都听不清楚,因为窗户还是关着的。但他还是大致猜出了黎德洛的意思,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抓起桌角边上的一颗橘红色金属小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后,他便径直走向了房门,一边走着,一边转动小球表层,几乎与球体本身融为一体的半圆形组件。
小球轻微发烫,他将其抬起对准房门,但意识瞄准了房门之外的雪。
火焰燃烧的嘶嘶声仿佛一声惊雷,轰隆一声,朝着门前的积雪倾泻出去,融开了一道扇形深谷。他听到黎德洛跳进深谷,缓缓走近,并敲响门扉。
刚一开门,黎德洛便甩手将一张银盘砸向了他的胸前,“连续一周时间的所有环境测绘,已经全部都存进里边了。”
他慌忙抓住从胸膛滑落的银盘,显得有些狼狈,“已经……已经有一周了?”
黎德洛没有理睬他,而是大步走进屋内,一甩蓬松的大衣,在壁炉前的躺椅上用力坐下。
“查海尔汗?他们才不会在乎寒荒地。”克里蒙德关上了门。
不如说,根本就没人在乎寒荒地的环境测绘数据。这里除了雪和狼群,就只有漫无边际的高大冰山。
他叹着气,慢悠悠地走向墙角,捡起了三根木材,又拖着步子走到壁炉前,像是刺剑那般,将木材粗野地塞进火堆。房间似乎因此变得更加温热,又似乎毫无变化。
“克里蒙德,你到底在埋头做些什么?”黎德洛皱了皱眉,在表情中展现出了些许疑惑。这对于她来说属实罕见。
生活在寒荒地的这些萨基斯,远离文明社会,常年沐浴在冰雪之中,表情变化对他们来说既耗费心力,又毫无作用。
寒荒地位于萨鲁提亚帝国的极北,北萨鲁地区的最北端,距离世人为之恐惧、憎恶的荒北,仅有几步之遥。传说这里是萨鲁提亚人的起源之地,也是黎安霍特、拜昂克列特等著名历史人物的故乡,但这些人物真正震撼世界时候,都早与这片恶土毫无干系了。
多年以来,寒荒地依旧是寒荒地。英雄在锤炼之中崭露头角,踩着尸山血海逃了出去,便再也不想回来。
所有人都是如此。随着时代发展与技术进步,越来越多的萨基斯往南迁徙,虽仍有部分萨基斯,因为诸多缘由而留守家园。这诸多缘由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帝国律令,如上所述,这片土地固然幽阔荒冷,到底也是萨鲁提亚人的起源地,而且,多少也算是帝国北疆的组成部分之一。
这里需要有政府驻地,以及帝国的子民,帝国的萨基斯。当然,还有帝国的环境测绘站。
灰白色的小屋深埋在雪线之下,屋顶的符文石嗡嗡作响,监测着这片区域的一切风云变幻。克里蒙德没有查看符文石内容的权限,他要做的只是通过人工测绘,来补足符文石所无法监测到的内容,比如说狼群的繁殖、雪线的高矮,以及本地萨基斯的迁徙动向。
第三点是重中之重,通常各地区的测绘者都会与当地最大的萨基斯合作记录。黎德洛所在的萨基斯名为“白狼”,正是群狼冰谷地区最大的萨基斯。
“写了许多没用的文字。”他看着黎德洛那双疑惑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那张银盘,惭愧地笑了笑,“你说的没错,黎德洛,我确实渎职了。我很抱歉。”
黎德洛仰头枕上躺椅,表情恢复以往,“不,没事。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查海尔汗不会在乎这里的。”
克里蒙德心中的惭愧却因此变得更加深重了。一个成年人再怎么过得颓丧,也实在不该将这种负面情绪传染给孩子。
“别这么说,黎德洛,你和你爷爷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是我太懒、懒得无可救药。”他长叹一口气,走回到桌前坐下,将一半身子倚靠上桌面。歪头,单手扶住了太阳穴。忽然间,他感到全身疲惫。
“所以你到底写了些什么?”黎德洛扳直了身子,正面向他,“那些东西对你真的如此重要?”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不过是一些有关魔法的琐碎闲笔罢了。”他转头看向桌面上散乱一团的稿纸,两眼发楞,“我已经沉浸在这种梦境之中太久了,也许是时候该清醒过来了。”
“我不知道。”克里蒙德将那些稿纸归置一处,然后将翻开的书本一一合并,“也许我只是想寻求一些刺激,一些生活的波澜。这种波澜可能会让我成为一名法师,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他苦笑道,“也许我单纯只是在这里被困得太久了,所以有些发疯。”
他回想起自己最初来到寒荒地时,那种每天都能遇见新鲜事物的兴奋感。那种感觉无比美妙,只可惜转瞬即逝、难以回味。
克里蒙德意识到,他应该像贤者们说的那样学会珍视当下,而不是老想着去追逐虚无缥缈的波澜。
“我向光穹发誓,黎德洛。”他将最后的书本合并,“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黎德洛耸了耸肩,面无表情的问道,“那么,如果有机会,你会离开吗?”
屋外白雪皑皑,白须的老人身披乌黑大氅,拄着木杖大步往前。冰山的暗蓝色晶莹剔透、宽广幽森,至四面八方的深远之处合二为一,夹合为悠长的谷地。雪线在谷地渐渐堆高,风来大雪。
雪声炸裂。老人却露出了笑容,步伐越加有力。他此时要去往海提达尔三号,那是群狼冰谷地区如今唯一一座还在运转的测绘站。
海提达尔,梅达基奥最为优秀的养子,继承了她的宗塔“知行”,以及与之相配的一切政治遗产。在那个思想激烈变革的年代,海提达尔远不像他的养母那般激进,他安然的享受着谋杀者为自己夺来的永生,自由自在地游历于世间,对除美人、美食和美酒以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鄙夷宗教、戏谑哲学、痛恨政治,视思想斗争为“孩童的游戏”,他看不起世俗的勾心斗角、利益往来,也嘲笑法师世界的虚无缥缈、冷漠高傲。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他只为他自己而活。
直到在神圣战争如火如荼的末期,他与黎安霍特在一片芦苇地相遇。
自此十年后,他打开了尘封的心,往世俗大步踏去,为黎安霍特解了恶水城之围。
自此百年后,他在荒北盗取了火种,终结了持续无数个千年的神圣战争。他被世人称为“盗火者”,他真正的人生,始于踏进世俗的那一步。
屋内,克里蒙德刚刚将用于滚热空气的应急符文旋开,挂在了油灯灯罩外圈的专用挂钩上,“雪大了,看起来一时半会还停不了,实在不行,到时候你就留在这里过夜吧。”
克里蒙德来到壁炉前坐下,裹紧了方才慌忙从木箱内取出的狼毛大衣。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白狼萨基斯的时候,由黎德洛的爷爷亲手所赠。
“我说,有人从帝都过来,”黎德洛淡淡的回答。仰头,再次枕上了躺椅。“他指名要见你。”
雪声炸裂,继而又短暂沉寂。就在此时,敲门声咚咚作响。
“我是帝都的普格希金斯,请开门。”屋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沉稳,在呼啸的雪风环绕下依旧极具穿透力,“快让我进去吧,克里蒙德.萨佛克里逊,我快要被这雪风冻坏啦!”
从一个陌生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全名,这让克里蒙德迟愣了片刻。他先是狐疑的看了黎德洛一眼,直到黎德洛沉沉点了点头后,才深吸一口气,起身前去开门。一位留着长发长须的威武老者于他眼前鼎立。老者咧嘴嬉笑,露出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完整的大白牙,提起的褶子将面颊向上拱起,使双眼贴成了小缝,挤出饱含笑意的鱼尾纹。
在他身后,大雪仍在纷飞,不少雪末渗进了他的大氅里。那大氅黑似乌鸦一般。在他的长发长须中也夹了不少雪,但由于须发早已花白,所以并不显眼。
雪风赫然凶猛,咆哮着从他身后逃逸出来,闯进了室内。
这让克里蒙德回过神来,他慌忙将老者请进屋内,然后迅速关紧了门。风雪被阻隔在外,其迅猛的呼响也顿时沉闷下来,如同突然之间被罩进了麻袋。
老者靠近了壁炉,将积雪的大氅褪下,披在身前,像是盖被子那般。他盘腿坐下,将一直抓在手里的木杖横放起来,乘在两腿之上。完成了这些动作后,他仰头叹息,这口叹息很长,长到能将一路走来的疲惫与艰苦全都囊括其中。然后,他转头看向了坐在旁边躺椅上的黎德洛,对她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
黎德洛摇了摇头,细声回答道,“没有,不过我刚到不久,风就开始变大了。”
在他们闲聊的空当中,克里蒙德走了过去,坐在老者身旁。
他撇头,用眼角的余光向老者窥视。老者自称为帝都的普格希金斯,看起来又与黎德洛十分相熟。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黎德洛口中那位指名要见自己的人。
就当他尚在思索的时候,普格希金斯突然停止了与黎德洛之间的嘘寒问暖,抿嘴正色,一字一顿的念出了他的全名。
“我在。”他下意识地如此回应。耳边,火堆里的薪柴噼啪作响,似乎在与他的心跳声一同加速。
“拜蒙特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既渴求冒险,又在文字记述方面极具本领。”普格希金斯转头看来,火光将他的面庞照得红润,于他的双眼中心留下一道闪烁的橘光。
“我读了你在葛加德求学时的著作,那本关于呼卡玛克的。”
“这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克里蒙德皱紧了眉头,“而且,那也谈不上著作,只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任务罢了。”他在葛加德的博路希克斯求学,出于兴趣不顾家人反对,选择了当今最没意义、也是最没前途的魔法研究专业。他本来是要去那里学习商贸或者金融,后者是帝国与精灵同盟合作设立的特别专业,如果他当初听从了父亲的建议,今日也许就不会在这荒寒之地受苦了。
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克里蒙德正是在去往大学的路上遭遇了那件事,才会对魔法产生如此狂热的兴趣。
葛加德位处帝国疆域的西南方向,是一片崎岖多山的高原地区。克里蒙德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正巧赶上了春意最为盎然的时节。当旅团历经长途跋涉,又十分艰苦地跨过了漫长、而又狭窄陡峭的山道后,眼前豁然开朗时,所有人都能看到百花铺满山海,颜色各异、绚烂非凡。一路行来的饥渴与疲倦,至少在感觉上短暂地一扫而空。
但这种沁人心脾的释然很快被一声怒吼打断,从百色交加的花群深处,竟然钻出一只,与四周美景毫不匹配的狰狞巨兽来。巨兽仰天长啸,撕开了血盆大口,甩动着他那生满棱刺的巨大尾巴,每前进一步,就使得地动山摇。
旅团中有人骑马向前逃窜,但绝大多数人,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震慑在了原地,再加上他们本就身骨劳累,此时居然几乎动弹不得。
巨兽渐渐靠近了他们,呼出的热气恶臭无比,让克里蒙德想起了瘟疫时期的城市公墓。他想起了自己因黑蛇疫死去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躺在公墓里苍白肿胀、腐烂发臭,甚至没有人有勇气去为她们安葬。还有许多人也是如此,他们在公墓之中堆成一座座山,往外露出无数张时而面无表情、时而面目狰狞的脸。
克里蒙德凝视着巨兽深不见底的大口,突然间泪流满面。他至今也说不清楚,当时的哭泣是为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还是为了早已死去多年的母亲和妹妹。
无论怎样,死亡最后都没有找上他。一位法师替他,以及旅团中的所有人挡住了这次死亡。那位法师便是达纳。
他从天空落下,脚踩由绸缎聚成的岩块。只抬手一挥,便掀起了无数条,像是巨蛇般舞动的荆棘藤条,巨兽被这些藤条束缚了动作,并被拖拽至极其遥远的方向。当它在远处脱离了束缚时,已经无心在与法师对抗,咆哮着落荒而逃。
为他们带来死亡威胁的庞然巨兽,在法师手中,却像是一只孱弱无力的野鸡。
山风吹过宽阔的谷底,吹得花海颤动。达纳转过头来,发梢在风中飞舞。他向众人行礼,并露出一个浅淡而慈悲的微笑,“前路已经扫平,诸位可以安然前进。”
旅团的众人向他欢呼、对他跪地唱颂,克里蒙德虽然也在跪着,但他只是因为双腿瘫软。达纳环顾了四周,一言不发,其双眼恰巧与克里蒙德对视了数秒。
克里蒙德面朝炉火,一时只想连声叹息,“老人家,你说世俗者怎么可能成为法师呢?”
“凡人有凡人的活法。”普格希金斯耸起嘴角,发出一声爽朗的哼笑,“我们就算成为不了法师,也能做很多法师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说,记述历史。”普格希金斯挤眉弄眼,在脸颊上掀起波澜,“书写是凡人独有的天赋,因为她在苦难中得到磨练。而只有展望未来者才会拥有历史,法师们只有永恒的现在,他们看不到未来。”
“说的好听。”克里蒙德语气冰冷,双眸沉进了炉火,“在这里,我可看不见我的未来。”
“未来就在眼前,克里蒙德。”普格希金斯豪迈大笑,笑得天地震动。
窗外的雪风忽然间咆哮得得撕心裂肺。火炉里的薪柴崩碎开来,使火焰暴烈。滚热空气的应急符文嗡嗡作响,与黎德洛用身子摆动躺椅时发出的吱吱呀呀声一同协奏,但它的声音当然远比不过后者,因为后者距离克里蒙德更近。
“老人家……”他紧紧盯着普格希金斯,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到底是谁?”
“我不介意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年轻的克里蒙德啊。”普格希金斯手捋胡须,“我是普格希金斯,帝都的普格希金斯,帝国遗迹探索公会的首席探索者,来自西方的陌客,游走在天地之间的行者,呼卡玛克的痴愚信徒。”之后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直到狂暴的雪风彻底停息,“而如今在此时此地,我是你的引路人。”
夜深人静,灯火摇摇晃晃,在空气中牵出长丝。其所带来的明亮共有四盏,分别伫立于房间的四角,但与符文灯相比还是太暗。妲汀.凯柏伦不喜欢符文灯的光亮,她认为白色的光太过刺眼。
她此时站在房间的中央,面朝一座四方刚正的熔炉,双手正娴熟轻巧地操作着熔炉表面的环形元件。期间她的眉毛始终拧紧,表情上的怒火毫不掩饰,甚至于每摆动一次手臂时,都像是在用力地挥打鞭子。
妲汀的身侧是约伯格里斯,总是一副笑吟吟模样的清秀男人。他的笑容很浅,却时常僵硬地挂在脸上,像是用铁镐敲击出来的冰雕,冷得瘆人。
另一身侧是卡葛莎,她面容俊朗、发色金黄,配合那双略带一丝威严气质的双眼,看起来就像一只母狮。她这时手抵下巴,时不时往熔炉内的猩红火光看去,面色上有所疑虑,但嘴唇始终抿紧,只用眼角的迷瞪来表达这种情绪。
更有甚者被吓得不敢近前。希达.凯柏伦站在房间的角落,双手交叉抚紧胸口,却根本抑制不住心脏狂跳。她远望着熔炉之中的禁忌,恐惧由心而生,变作了怪物,开始咀嚼和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双腿颤抖,几步倒退,后背撞上了盛放油灯的木杖台座,洒下几滴油点。油点滚烫,她吃了痛,却不敢发声。
她阻止不了无论是在家族顺位,还是在对魔法技艺的掌控方面都远远高过自己的妲汀。现在只能在心中祈求,祈求大姐梅达基奥二世能及时发现这场变故。
“梅达基奥。”就在这时,妲汀突然间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念道。这并非是梅达基奥二世出现在了房间,她只是纯粹的压抑不住心中怒火罢了。
“你和你兄弟都是妓女所生的贱种……该死的世俗者血脉……”她用恶毒的语气持续叨念着,眉峰陡然锐利,拧成了死结,或是捆紧她脖子的绞索。
阳台外吹来狂躁不安的大风,将四座油灯接连熄灭,房间突然变得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唯二的光亮,只剩下熔炉中的猩红,以及从窗外照射进来的皎白月光。梅达基奥二世的代行者米米站在阳台上,面色严峻。
“我真没想到啊,妲汀,你居然真的触犯了禁忌。”她的声音沉着冷静,竟然还有几分慵懒。一边说着,一边向房间内慢慢走来。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米米撇嘴坏笑,“怎么?就这么害怕梅达基奥?”
“混账东西!”米米话音刚落,妲汀便已经挥展双臂,向其所在的方位打出一阵强烈的风压。风压的中心有一道漩涡,化成了一柄尖矛。
而米米只是轻轻纵身一跃,便赤脚踩上了尖矛,径直朝妲汀跑去。抵达至尖矛的尾端时,她依旧踩在半空。
卡葛莎并未出手,而约伯格里斯只是一直在笑。希达仍在角落发抖,但神色好了许多。
米米轻松制伏了口中仍在狂骂不止的妲汀,将她扔进了用于安放囚徒的魔法空间。这是在她来此之前,特地向天门大系的友人求来的符文,主要是图个清静,省得她一路上都得听着妲汀.凯柏伦的污言秽语。
“那么,我就先行离去了,请诸位收拾残局。”她将符文收束,大摇大摆地走到阳台,跳上了石造的栏杆。此时又回过头来,对众人坏笑道,“请一定要销毁禁忌哦,不要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说罢,她轻盈地跃进了风中,消失在了月光的照耀下。
寒风如同巨斧,劈平了皑白的大地,龙的骨骸静卧在地平线上,结霜积雪。龙本身就已足够庞然,但与背景的凯缇琳娜雪山相比,就不过是一堆千疮百孔的碎石而已。
向来柔和绵连的山脊仅在那里汇聚起来,翻起高高的卷翘山刃,一层顶着一层,直到升高在天空尽头,沾染上飘渺浅淡的蓝色薄雾。凯缇琳娜是风雪女神,神话中她以寒风锻造萨鲁提亚人的灵魂,并以冻雪埋葬萨鲁提亚人的亡故的肉身。
克里蒙德脚下这片幽广的雪原位处寒荒地的中心,和雪山一样与女神同名,世称凯缇琳娜雪原。
他面迎寒风,艰难迈步。前方是步伐矫健的普格希金斯,后方则是行动自如的黎德洛。他们共同组成了皑白大地上三枚极小的黑点,在天边寒风时不时的冷冽吹刮下,向着那座庞然龙骨的所在之处缓慢前行。
克里蒙德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选择与老者一同上路,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此时的心跳正在渐渐加速。是自己对魔法的狂热正在作怪,还是对前方有可能会出现在生活里的波澜,而感到满心期待?
普格希金斯步伐矫健,远远赶在前头。他看着这位老者的背影,看着这位来自帝都的大人物。普格希金斯用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言语,打动了他内心之中的某处薄弱,就像一切英雄故事里那些留着长长花白胡须的老引路人一样,也许还要比他们更加狂野、更加任性。反正,自打从测绘站出来之后,他是一句话都不说,只在闷头往前。
克里蒙德搞不懂这个人心中所想,也搞不懂自己。他抬头望天,肆虐的风雪停息之后,天空清净而空旷,像一片被白云镶边的水蓝色大湖,静谧得仿佛不属于这纷繁的世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内心宁静的人,却也乐于见到这样的景致。
离近了龙骨,发现在环绕其四面八方的雪地里,还站着许多名身披五彩大衣、背驮漆金龙骨碎片的老人。他们无言肃立,脸庞上的皱纹深似沟壑,积满霜雪。他们是本地萨基斯的镇龙者,所谓镇龙,就是通过一些特殊的仪式,让人类能以自身的肉体和魂魄作为人柱,去镇压死去龙主的亡魂,让其无法于骸骨之上再生躯体。
“传说中,具备灵性天赋的强大龙主永远不会被真正杀死。”普格希金斯在前方停下了脚步,嘴里喃喃说道,“他们会一点一点地再生,从一块蠕动的血肉开始。”
“可信度不高。”克里蒙德走了过去,与老者并肩,“还从没有那只龙主这般归来过。”
“也许,他们只是再生时间比较长。”普格希金斯用手里的木杖拄了拄脚下的雪,咧嘴大笑道,“也许,是这镇龙的仪式有了作用。”
“哪有什么镇龙仪式,那只是赴死者为了让自己的死亡更有意义,而虚构出来的可笑谎言罢了。”
这些人既是本地萨基斯的镇龙者,也是在严冬时期的深夜选择外出赴死,为各自所在的萨基斯节约囤粮的牺牲之人。
“他们死了?”黎德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少女稚嫩的声音在大地中回响,格外空灵。
“不,黎德洛,这你最好不要看!”克里蒙德慌忙叫道,想要将大步走来的黎德洛挡在身后。但黎德洛轻巧地越过了他,走向前方。
她环顾了一下那些肢体僵硬的镇龙者,先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克里蒙德,对其皱了皱眉,“我生长在冬雪之中,克里蒙德,别把我当傻瓜。”
“嗯。”黎德洛点了点头,表情恢复以往。她回身跑过这片摆弄仪式的雪地,向着龙骨的位置继续前进。
刚才始终在旁观两人的普格希金斯,此时一边摇头一边哼笑,大步跟上了黎德洛。走前,他还对克里蒙德大声呼喊,“迈开步子,克里蒙德,迈开步子,前方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啦。”
克里蒙德也摇了摇头,只不过是出于无奈,他往前迈步,并同时对普格希金斯大声问道,“所以,普格希金斯先生,龙骨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便也没再自讨没趣地追问下去,轻呼一口气,微微瞪大了双眼,全力将步伐加快。
双腿不知在泥泞的雪中游贯多久,克里蒙德已然气喘吁吁,再抬头时,面前的巨大骨刃劈开视野,或横越、或竖直。它们规整地组合在一起,形成格栅,半掩进深深的雪线。弯曲的拱形是身躯和脊背,刺出的流线是翅膀,龙首张开大嘴,半透明尖牙利齿扭曲破裂,空荡荡的眼眶浑圆无比,刚好能让普格希金斯站入其中。
“看看这龙,克里蒙德。”他抿直了大嘴,露出爽朗而自豪的微笑。
“在龙骨的中心……”普格希金斯从眼眶中跳下,刚好落在了克里蒙德身旁,“有一个我想要的东西。这同时呢,也会是我们伟大旅途的开始。”
“也许你是时候该把具体的事情详细说说了。”克里蒙德咋了咋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一齐迈过了格栅,走进由龙骨包裹的空荡内部,大概在巨龙的胸腔位置,肩并肩往前慢步。
“世上所有的遗迹被分为两期,一期为‘地下世界’,二期为‘呼卡玛克的残塔’。在我职业生涯的巅峰期里,曾有整整三年时间,都沉浸在对一座二期遗迹的探索之中。那是我最为知名的一次失败,也象征着我巅峰期的终结。同僚嘲笑我的陨落,而世人惋惜我做出了错误的抉择,但我想说,克里蒙德,他们全是白痴。”
普格希金斯使劲眨了眨双眼,毫不掩饰瞳孔深处的疯狂,他扬起嘴角,从口鼻间呼出蒙白的热气,然后哈哈大笑。
“我在那里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克里蒙德,这是我毕生从遗迹中探索得来的宝物里,最为珍贵的一个。”
“真相?”克里蒙德突然感到脊背发凉,这其中既有因为普格希金斯这段发言的部分,也有因为他现在眼前所见的部分。
雪风透过骨骸的格栅漫进了胸腔大地,法师站在龙的心脏,一颗生满圆柱和圆弧的巨大形体上,正以极其淡漠和悲凉的目光,审视着渐渐靠近的两人。
“情报居然是真的,克里蒙德。”他的声音在风雪之中依旧洪亮,连容貌也依旧如初,没有历经半点时间的摧残,“你真的在与普格希金斯一同行动。”
“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克里蒙德,反悔的机会。”说着,达纳抬起右手,往半空一指。无色的漩涡开始在夹含着雪沙的冰冷空气中旋转,那是符文勾勒时的灵性波动。
克里蒙德下意识地向四方张望,想要在朦胧的雪天中找到黎德洛的身影,那女孩是跟着他来的,他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好她。
他没能找到黎德洛,这不仅是因为飞雪的阻挡,还是因为有一道高大的雪墙在自己面前突然升起。这雪墙洁白得一尘不染,顷刻间变得尤其坚硬,又破裂出许多环环相扣的裂纹,崩解、消散,生出无数条纤细的枝,每一枝都尖锐得像是玻璃。所有的尖锐都紧贴着克里蒙德的身躯,随时能将他刺成渗血的筛子。
“离开吧,克里蒙德。无论是冒险还是波澜,它们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相当致命的。”
“不是威胁,是作为朋友提出建议。”达纳皱了皱眉,神色忧伤,“你沉浸在魔法的世界里太久了,这不是世俗者应该过多接触的东西。”
“沉浸太久……”他呢喃说着,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酒气的肮脏房间里。
父亲倚靠着墙,手拿空空的酒瓶,他身旁还有许多其他酒瓶,大小不一,颜色不一,但都是空空的。
那时距离黑蛇疫疫情的结束,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父亲仍旧沉浸在绝望和悲伤之中,面对任何事物都是阴沉无言,即便是在和克里蒙德说话时,也只会随意吐出几句死气沉沉的敷衍之语。
“魔法!用魔法可以救妈妈和艾雅。”他当时踩过从窗格照进走廊的残光,踉跄着跑进屋内,一边跑,一边如此呼喊,而距离父亲越近,他的声音又越来越小,“爸爸……他们说魔法可以让生命复苏,只要我以后成为魔法师,就可带妈妈和艾雅回家了。”
父亲抬头看向了他,嘴唇颤抖,鼻梁紧皱,眉毛翘高着,仿佛抽搐的波浪。许久以来,他终于再一次见到父亲生满阴霾的脸上出现了波澜。
所有的酒瓶和垃圾都从房间内消失不见,父亲站在阳光明亮的窗前,听到了他的叫喊,便回头看他,对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回到现实,达纳正对他做出最后通牒,“克里蒙德,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魔法、魔法……”克里蒙德却没有回应达纳的质询,而是摇头苦笑,“可真是令人发笑啊,达纳,无论是你,还是魔法本身。”
“什么?克里蒙德,你什么意……”达纳没有理解克里蒙德这段莫名其妙的嘲讽,一时愣神,而克里蒙德已经抓住了他愣神的空隙。
强忍着玻璃枝条在手臂上划出伤口,他从背囊里拿出了一颗明绿色的金属小球,转动组件并抛掷出去,小球勾勒符文,释出了一阵大风。这风足以将失神的达纳从龙心上吹倒,同时给在伺机行动的黎德洛创造机会,她在克里蒙德开始被玻璃枝条环绕的时候,就已经躲藏在了达纳的身后。
此时她一跃而上,将坐倒的达纳彻底按牢在地,并用她手中那把短小锋锐的骨刃,轻轻抵住了达纳的咽喉。
“现在你无法再勾勒任何东西了。”黎德洛一边说着,以一边将法师的双臂压得更紧。
束缚克里蒙德的玻璃枝条轰然倒塌,化作被风雪吹飞的碎屑,但他手臂上已经留下的伤口无法愈合,正不断向外流血。在风雪渐渐增强的此时,这种局面无疑令他绝望。他一步一步朝着达纳和黎德洛走去,心里还想着该说些怎样的漂亮话,疼痛却已经让他的大脑意识模糊,他的手臂正在迅速失去知觉,而严寒正从伤口席卷进他的骨肉,似乎想要从内部将他吞噬殆尽。
“该死的……”最后他只能憋出了这样一句狼狈的抱怨。
在即将抵近达纳和黎德洛的时候,他顺便也真正看清了那颗龙心的构造,他此前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那几轮圆弧缓慢转动,速率不一,那几道圆,浑圆得不似天然造物,它们的每一部分都像是拼图,相互勾合与榫卯,相互交缠与联结,它们的每一部分,都在旋转和运动。
达纳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抬起头,对他哀哀说道,“克里蒙德,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知道吗?”他蹲下身来,尽力不让疼痛扭曲了自己此时的表情,故作冷漠的哼了一声,“你本可以杀了我……你犹豫了。”
“我是可以,但这意味着,我的命也会被这位英勇的小姑娘果断取走。克里蒙德,我是对宗塔的指令抱有执行的义务,但我并不想搭上性命。再说了,即便我们两个人同时死在这里,也不能阻拦一些事情的发生了,普格希金斯,那位老人家,他行动得比我想象中更快,居然已经初步掌握了禁忌的使用方法。”
“他?”正当克里蒙德还在满心疑惑的时候,有一道烟雾突破了深厚的雪帘,向他穿梭而来。那道雾缠上了他的手臂,犹如一条灵活的蛇,并迅速而奇特的,为他缓解了那将要使他昏厥的疼痛。
普格希金斯从大雪后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枚,与龙的心脏在构造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形态袖珍的暗红色金属小球,那金属小球甚至也和心脏一样在始终运作着,还运作得比心脏更快、更加灵活。
“普格希金斯!你刚才去了哪里?”见到了这个方才瞬间消失无踪的人,克里蒙德的心中燃起一道怒火。
“当然是趁着他把注意力放到你这边的时候,去做我该做的事咯。”普格希金斯倒是毫不害臊,“从结果来看,你超额完成了任务,克里蒙德。当然,还有黎德洛必不可少的关键一击。”他宠爱地摸摸黎德洛的头,却被后者恼怒地甩开。
达纳转头看向了普格希金斯,将困扰他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老人家,当时我确确实实,同时瞄准了你们两个人,对吗?”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达纳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随后将面庞掩进雪地,直到压在他背后的重量彻底消失。如果他想,他本可以迅速用玻璃刺穿那名少女的胸膛,但是他迟疑和心软了。这会是那狡猾的呼卡玛克信徒所提前设下的局吗?他是否早已预料到,自己无法对未成年人凌厉出手呢?
思考这些问题已经毫无必要,如今普格希金斯已经在他面前将龙心开启,取走了藏在其中的历史碎片,这是他的失误。
他坐起身来,在猛烈的风雪中静默,感受不到丝毫的冷。眼前,普格希金斯留下了一片红色的晶体,那是历史碎片的一部分。
达纳伸手去触碰了那片晶体,随即在脑海之中看到了一段影像。
天雷滚滚着劈向大地,打断了一棵巨大的老树,引燃熊熊大火。不远处的山洞里,在幽邃之中闪烁着几双明亮的眼睛,他们好奇的看着那场大火,并迈动着毛茸茸的四肢,爬出了阴暗潮湿的山洞。天雷滚滚而暴雨倾盆,那大火却仍在燃烧,爬向大火的影子也越来越多,他们抬脚跺地,他们齐声高喊,他们的双眼始终闪烁,最终,为了感受那场大火,为了盗取那阵光热,他们之中的一个,第一次抬起了前肢。
影像到这里便结束了。许久之后,达纳仍旧坐在风雪里遥望天空。
草地湿润,猛烈的风呼嚎着,将巨大树木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吹得颤动,连接他们的枝条也因而开始摇摆,在天空中旋转、绽放,竭尽它们所能的,去展现风的形状。
承载枝条的树干无比庞然,并相互缠绕,在天地间形成一朵巍峨的花苞。
越接近花苞时,脚下湿润的草地便开始渐渐变得稀疏,黑色的土壤与水波显露出来,到最后已经彻底取代了绿色,临近树根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浑浊如夜的黑。
护卫朝她射出散发光芒的箭,警告她不许近前。那支箭刺进了她双脚之间的黑色土地里,荡起一阵诡异的涟漪。这类土壤,或者说这种物质,被世人称作暗湖。
“我是代行者米米,是代表着梅达基奥二世,来和你商讨事务。”米米拔出了那支箭,抓在手里观察许久,直到其完全消散在空气之中。
“法师?”那射箭的护卫皱了皱眉,满脸的不屑。但他还是让出了道路,让米米走过了林海的边界线。
这里是位于迪特莫休的西北,猎神的神选之地,或称达格西姆林海,或称达格西姆巨树。达格西姆是世间第一位猎神,她是天人的子嗣,再确认无法回归天空之后,她成为了迪特莫休人的神,司掌狩猎、自然与谋杀。
米米紧跟着那名护卫,走上了一座由弯曲树干搭成的桥。桥下是空间广阔的街市,每座房子都由树木编织而成,并且枝叶繁茂,据说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是美轮美奂的绿色,从不枯朽,从不掉落。
桥梁伸进了前方的大洞,然后转变为弯曲直上的楼梯,四周阴暗,唯有头顶闪烁着刺眼的光亮。她跟随护卫爬到光亮的尽头,踩上了一条幽静宽敞的廊道。整条廊道是由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干挖空而成,两侧开有窗洞,并钻进许多藤蔓和枝条,脚下甚至有柔软的草地,和生长在绿草之间的娇嫩黄花。
欢悦着跨过廊道尽头的门槛,来到位于林海顶端的猎神正宫,这是一座由团团树穹包裹而成的巨大平台,其正中心的位置伫立着那高如房屋一般的树木王座。猎神赫利俄端坐在王座上,看起来有些紧张兮兮。
迪特莫休是人神共存之地,而神并非永生,当他们渐渐老去,并即将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们便会像世俗的统治者那样去思考,开始为自己甄选与培养合适的继承者。
四年前出了些状况,上任猎神虽然选择了赫利俄,却尚未有足够的时间对其做出培养,便在一次外出狩猎中坠马身亡了。好在赫利俄成长很快,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合格的神明了,只不过心理素质还有待加强。
赫利俄此时抓紧王座两侧精心雕琢的狼头把手,将身子往前挪动,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好让自己的话语更具威严,“代行者,你这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尊敬的猎神大人。”她躬身对猎神表达敬意,“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请您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弓箭。”
她往王座下方,那位手拉弓弦的飒爽女性望去,又向后瞥了一眼,那名早经将箭尖对准了她后颈位置的护卫。两人的眼中都暗放寒光,锐利得就像断裂的冰山。
赫利俄皱了皱眉,伸手示意两人放下弓箭,“萨拉、索诺克,我都说了不会有事的,我们与凯柏伦家族素来都是盟友关系。”
名为萨拉的女性松开了弓弦,但眼神依旧冷锐,“盟友关系不是永恒的,赫利俄。梅达基奥最近可是跑去担任了亚拉克王国的首席大法师,亚拉克王国附庸于萨鲁提亚帝国,帝国可从来没给过迪特莫休人好脸色。”
“萨拉说的没错。”索诺克并未听令,反而继续将箭尖抵近了她的皮肤,“法师不可信任,赫利俄,铭记达格西姆的陨落。”
“她的死可和凯柏伦没有关系,我今天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你们争辩这个的。”米米活动了一下脖颈,打了个哈欠,任由金属的箭尖刺进自己的皮肉。这吓到了索诺克,让他在惊呼之际连连往后退步。
“实际上,我不太介意。”米米向他吐了吐舌头,用手指将伤口抹去,留下一片完好如初的白皙,“我们来谈谈正事吧,这是神明与法师应该去顾虑的事,而非纠结于世俗政治为我们带来的纷扰。”
“我同意。”赫利俄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么代行者,你究竟为何而来?”
“是为了禁忌,尊敬的猎神大人,禁忌在世间重现了。”
“说清楚了,是哪一件?”她从王位上猛然起身,双拳紧扼。其心中顿然生起的惶恐影响了整片林海,翻动起四周树穹,传出一阵十分漫长的沙沙作响。
禁忌有三,其一为百相之线,连接与模仿万物的线。其二为窥时之眼,窥视与理解时间的眼。其三为破障之臂,破坏与毁灭屏障的臂。这是当初先祖征服世界时的核心,如今为了赎罪,天人及其部众将它们称作禁忌,并严格监视着它们再次诞生的可能性。一旦在世界上出现了能够生产禁忌的思想萌芽,迪特莫休的诸神便会倾巢而出,在世间捕杀他们的敌人,这是神的使命。
“是不可言明的罪恶之源,禁忌中的禁忌。”米米再次躬身,其动作施行之迅速,拖得发尾飞舞,“是第四件,猎神大人。遮罩之雾,抵御和规避天罚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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