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兵卒推开门,上京城的晨风打在王阶的脸上,针刺般隐隐作痛,周身为铠甲传来的寒意包裹。
但他顾不得这些,紧紧跟在兵卒后面,走到校场上。校场方圆千步,微暗的天光照下来,显得比实际还要大上不少。王阶环顾四周,从这里再穿过一道大门,外面是上京的瓮城,再往外就是原野了。
王阶看见侯崇武大步从后面走上前,校场中央数千名龙武兵身着银白色亮甲,列成纵横队列,等待校阅。
侯崇武抿紧两片薄薄嘴唇,目光从一张张兵卒的脸上掠过。他走到队伍的末端,又折回来,到队伍前面中间,指着校场尽端的门说:“贼军随时都可能从那扇门打进来,那可是圣人的城门!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不对,我告诉你为什么,”侯崇武提高声调,“因为平、潞、泽、定、襄、并这六州的驻兵和使君都是废物,既不懂兵法攻守,也不懂山川形势,所以不光失守国土,自己也枉断性命!”
王阶听到侯崇武提及祖父,心头涌起愤怒与不甘,祖父是坚守三年被人暗算,何苦为这些凡人白白送了性命?
侯崇武继续道:“不出七日,贼军就兵临城下,到时候你们谁想死的,现在出列!”
侯崇武说:“都不想死,那你们知道,打起仗来什么人死的最快么?是不守军令的聪明人。”
“使君们是废物,可我不是。你们若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明白么?否则就和这个聪明人一样下场。”
侯崇武一挥手,两个兵卒押人走到校场中央,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戴着手枷,污黑的脸上遍布青紫色伤痕。
兵卒松手,那人站不住,跪倒在地。侯崇武问:“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人脸色煞白,没有回话。侯崇武接着道:“你不愿说,那我替你说完。昨天夜里换岗的人到了,却发现你不在,我派人到处去找,才发现你居然偷偷跑回城中家里。”
那人在地上连连磕头,在地上留下深深血迹:“侯将军!小人家中尚有孤幼照顾,实在不忍割舍,才托同伴代为值守……小人愿任侯将军军法处置!”
侯崇武反倒笑了,嘴角抽动着:“我知道你有所牵挂,不能专心于军务。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也想帮帮你。”
他点点头,便有另一个兵卒双手拎着一个婴孩过来,婴孩哭闹踢打不停,手腕却教兵卒紧紧钳住。
地上那人见了,脸庞一下变得通红,喊了一声:“你——”。他想要跳起来,却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大声说:“侯将军,小人虽千刀万剐,死不足惜,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你说是这黄口小儿重要,还是圣人的上京城重要?我帮你省去这许多烦心的羁绊,你反倒不识抬举,可笑!”侯崇武一脸不屑,示意那兵卒要撒手,把婴孩向地上掼去。
王阶指着地上那人:“他违反军法,擅自离岗,该当军法处置。可这婴孩又有何辜?还请侯将军三思!”
侯崇武笑了:“太子妃殿下真是体恤得紧,派了这样一位宅心仁厚的少年来辅佐军务,辅佐得好!”侯崇武让兵卒把婴孩放到地上,那婴孩放声大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跑到父亲怀里。
地上那人抬头,露出喜色:“谢侯——”后面的话还未说完,身后砍刀斩下,头颅应声而落,鲜血喷涌,溅满孩子一身。孩子脸上挂着斑斑血迹,睁大眼睛,喉咙像被哽住,发不出一点哭声。
侯崇武扭头冲王阶笑笑:“怎么样,这处理还算满意吧?”
王阶面色铁青,走到孩子近前,蹲下腰,用手掌拭去孩子脸上的血迹。
晚上王阶回到进奏院的时候一直沉着脸,秦渊问及,他也不乐意说。秦渊便不再问,两个人坐在灶房里默默吃着胡饼。两人吃完,秦渊准备回房睡下的时候,王阶抬头问:“秦叔叔,你有上京地图么?”
王阶在油灯下端详地图,一条条街巷看过去,终于看到要找的地方。他等到秦渊厢房的灯火熄了,掩上灶房的门,将食指伸进油灯火苗之中。零星火花从指尖迸发。伴随着疼痛,手指两侧有扭曲繁复的符号浮现燃烧。他匍匐到地上,静静等待火焰蔓遍全身。
变化完成后,王阶悄悄出门,来到大街上。他贴着坊墙在月光下的暗影里走,一直走到尽头坊门处,轻轻一跃,感到身子没有分量一般,跳到坊墙顶端。
他从坊墙上往下看,外面街巷此刻空空荡荡,显得分外疏阔。他决定不下去,而是把身子伏低,在墙头小跑起来。方才已把地图格局默记于心,只要先向西从崇庆坊过两个街坊,来到含光门街,再往南走三个街坊便到了。
他感到夜晚的风从自己耳边掠过,街巷在脚下两边飞快地后退,就像翱翔在上京之上一般。今晚的事,他本可以直接去请求顾阁老和太子,一定会容易得多,但他不想那么做,这件事当由自己独力完成。
他已能遥遥看见那座高台,从坊墙上轻轻跃下,继续往南走过一排高楼,左转到一处院前,抬头看见门两侧挂两幅木牌,上写道:“拂云朱槛捧昭回,静对铜浑水镜开”,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大门紧闭,他在腾落间翻到墙后,来到院里。院子不小,中间是一座高台。王阶抬头看,如果一级级攀到顶峰,就可俯瞰整座上京城,但他此刻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绕过高台,往后面的院子而去。
又穿过两重院子,没有遇到旁人,左边厢房门楣上挂着牌子,写着“藏库”,门上挂着锁。王阶抬起前爪搭到锁上,锁闩在黑色火焰的灼烧下渐渐变软,直到断开,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境平静下来,慢慢回复人形,跨进门里。
他一进屋,就闻到屋里充满腐朽字纸的气味,屋里立满一排排架子,架上摆满书册。王阶顺手取下最近一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
他继续往屋深处走,在下一排木架端头,一本本翻过去,见其中一册封面写着“灵光三十年”,墨迹已有些陈旧。他取出书册回到窗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一页页翻开看,大部分日子都是一个“晴”字略过。他在中间一页停了下来:
“灵光三十年五月十六,未时布云,酉时落雨,亥时乃止,共得水三尺一寸七点。”
这一条后面的记录,一直到当年底,除了几场小雨和两场大雪外,便无其它特别之处。
王阶又翻回这条,默念了几遍,确保自己已牢牢记住,才又起身,把书放回原位。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大喝一声:
王阶想起搭在外面门上损坏的挂锁,一定是教夜间观测的天文观生发现了。他现在被堵在藏库内已没有退路,想要再变化也来不及。他拔出匕首,做好对方一旦进来就搏命的准备。
外面又有人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就在里面!”听声音还不止一人,必须要变化了。王阶从怀中取出火折,准备点燃藏库来变身。
这时他听到外面呼喝声转小,又渐渐远去,难道是另外还有别人也被发现了?他顾不得再想许多,凑近门缝向外看,外面并没有人,大约已追去其它地方。
稳妥起见,王阶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确信无人后才重新变化,回到并州进奏院灶房内,点燃炉火,在栗子壳上刻下几个字:
壳里面除了烤好的栗子仁之外,什么都没有,壳的背面未着一字。
外面还黑着。他半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明甲兵站在面前,喘着粗气说:“王、王将军,侯将军现在召你过去,叛军开始攻城了!”
王阶匆匆披挂完毕,随明甲兵向北前往城头。朱雀大街上已挤满了人,都神色慌张,正你推我攘地往南涌去,想抓住最后这点时间出城。马车、驴子堵在一起,谁也走不脱。叱骂声、婴儿啼声混杂成了一锅粥。按这个情势,直到叛军攻进来的时候,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出得城去,上京城中之前传的消息都是并州大胜,此时再想出城已经晚了。
他终于挤过人群,登上城墙。侯崇武脸色铁青地站在城头,眼窝像两个黑洞深深陷了下去。他见王阶过来,说:“昨晚睡得如何?”
王阶佯装未听出话里讥讽之意,点点头,也站到墙边,借着微微放明的天色,看见城外下面密密麻麻站满军队,像一片灰黑色的草原。队列前面是数不清的云梯、冲车停在城墙前。城头立了数排两人高的玄黑色铁管,一人环抱粗细,支在木架上,不知派什么用场。城内外都静得出奇,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灰隼的鸣声。
侯崇武道:“除了拼死守城,再无其它计划。王公子准备好今日战死没有?”
侯崇武话音未落,西漠军中便响起一阵低沉急促的鼓声。侯崇武冷笑道:“真是耐不住性子,这就开始了。”
鼓声不息,接着响起箭矢破空的啸叫,这是西漠军中将木杆用特殊手法剖开制成,犹较一般箭矢为远,一直射到城头高度势头依然不衰,片刻已有几名城头戍卒中箭倒地。侯崇武令城头士兵向下射箭反击,城头的车械也开动,将巨石、沸油向下抛洒,撒到哪里便倒下一片,但旋即便由旁边的队伍填充上,继续往城门方向涌动。
一片乱战中,王阶听到比鼓声更低的声响,是冲车,西漠兵把巨木绑扎在车上,前面包一层铜皮,由数十人推着,猛烈撞击着城门。王阶感到自己脚下整座城墙都在颤动。他也张起弓,向城下射击,却收效甚微。敌军攻势太猛,此时哪怕变化成烬兽,面对无穷无尽涌来的西漠兵,也如薪火入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进来。
一个明甲兵大喊:“侯将军,城门快顶不住了,现在该怎么办?”
侯崇武遥望远处的旌旗,脸上看不出表情:“让他们进来。”
侯崇武提高音调:“如果有能耐冲破城门,就让他们进来!”
鼓点更加密集,王阶看见自天际有密密麻麻的黑点迫近落下来,是更密集的箭雨。明甲兵支起精钢盾牌,把城头守军遮挡在下面。箭尖撞击盾牌发出叮叮声不绝,像群鸟在疯狂啄击。在箭雨的间隙,王阶透过墙垛的箭孔向里看着瓮城。弓手们张开弓,瞄准不停在颤动的城门。
城门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轰地一声,两扇巨大的铁门沉沉倒下,先是一众骑兵涌进来,驱马直取内城门,众多车械也蜂拥而入。
一旁有偏将急道:“侯将军,上京城马上就保不住,再不用铁龙炮就来不及了!”
侯崇武闻言,走到那人面前,城头突然安静下来。那人不敢抬头看,瑟缩起身子。侯崇武问:“依你的说法,我到现在还没有动用铁龙炮,是侯某不知道这个物件么?”
“你可知道,龙武军上一次用铁龙炮,是在什么时候?”
“回侯将军,末将记得是、是在十八年前瀛州之役时……”
“还有呢?”见偏将不敢再说话,侯崇武不耐烦道,“我来替你说完吧,当时带到瀛州的二十尊铁龙炮,自己炸了六尊。我们今日不是在瀛州城外,而是在上京的城墙上。只要有一尊炸毁,城墙跟着遭殃,上京城即时便失守了!不用铁龙炮守不住的,用上铁龙炮,一样也守不住。”
侯崇武走到城墙旁,向下盯着瓮城里面,扭头问王阶:“你在并州时,可认得阵前那人?”
王阶走过去,往下细看,西漠军的攻城槌已到了瓮城门口,正一下接一下猛烈撞击着。骑兵队列在后面,为首一人骑在白色高马上,而非其他人所骑的矮种西漠马,正举起佩刀,指挥车械攻城。
虽相隔甚远,王阶依稀看到那人右肘弯成一个有些奇怪的角度,认出来:“是高林封的独子高熠,西漠军的前锋。”
“这位高公子,头脑不太灵光,胆子又未免太大了些。”侯崇武对城头弓手道:“不必再对城外放箭,都调转过来,给高公子点颜色看看!”
侯崇武一声令下,城头箭矢齐发,向着白马上那人而去。晨风颇大,箭矢多少失了准头,被吹到其它地方去。有两支射到马后,白马受惊,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高熠来不及抓住缰绳,身子一滑,被掀翻下去,摔到地上,又被马蹄在胸口重重地踏了几下。旁边的西漠兵见状,急忙去搀他上另一匹马,牵马要送他出城门外。
城头升起狼烟,内城门随之打开,预备在城门后的龙武军士兵一齐杀出。笨重的军械来不及撤离,西漠骑兵在瓮城内没有足够空间驱策。军马受激,不听骑手的叱喝,扭头要往回逃,而落在后面的部队尚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仍想冲锋上前,却迎面冲撞上前面逃回的马匹,马儿愈发受惊,身子往后仰起,不少骑手从马背上跌下栽到地上,教马蹄重重踏在脊背上,再起不来,马嘶声、哭喊声响作一片。
西漠军里的鼓声又响起,比起先前更加低沉急促,似是在催促退兵,却无法阻止退散变成溃逃。此时再看瓮城里,西漠残兵已经撤走,只留一地死去的人马倒伏,身上横七竖八插满箭羽。里面已经变成了一座血池,血污深深下渗到黄土里面。
侯崇武对王阶说:“劳烦王公子下去吩咐把大门再修上,记得装牢一点,下次别教人一撞又开了。”
王阶下去的时候想,今天上京城是暂时守住了,是胜在高熠的冒进,下次未必还会有这么幸运。他又想起来在并州城外看到那封高林封的书信,其中提到上京城中已安排好内应,现在还看不出端倪,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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