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镇子大概是位于法国和西班牙交界的地方。那时候是夏天,草和花长得都很茂盛,空气里混合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对于这个不起眼的小镇来说,航空锦标赛并不是那一天唯一的大事,比起飞行士和他们的飞机,天空中还有更大、更显眼的东西,更能够引逗起居民们心底的狂欢和激动。农夫和工匠都从各自的吃饭家伙边暂时移开了步,镇上唯一一家酒馆的老板也摇摇晃晃地爬到尖屋顶上去攀着自己的风信鸡,孩子们骑着快要散架的旧自行车、坐着家里干活儿的驴子,甚或是光脚跑过由石子和黄土铺成的野径,追逐着从云层间投映到大地上的那片阴影拼命地奔跑,累得快要断气了也照样热切地笑着叫着: “凡尔纳!凡尔纳!”
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不知道“凡尔纳市”这个地方。但如果你想问凡尔纳市究竟在哪儿,得到的多半是一声莫名其妙的嘲笑。即使是最出色的地理学家,也无法在地图上为你标出这座小城市的位置,你可能得到的最好答案,也不过是一条游移不定的航线遍布了整张世界地图——因为这是一座悬挂在巨型空艇之下的城市,浮空气囊下的吊舱就是它的地基。这在以前的时代,是如同童话故事一样难于想象的,可这毕竟是二十世纪初——进步的时代,发明的时代,把童话映入现实的时代——因此这样一座飞艇城市的升空也就不那么难以置信了。人们按照最早提出此类奇思妙想的那个人的名字,将这座空艇命名为“凡尔纳”号,又由于大家懒于再费神想一个同样好的名字,因此干脆把吊在底下的那座城市也叫作了“凡尔纳市”。
“凡尔纳”缓缓停靠在了这座小镇最高的风车磨坊正上空,并像她抵达每一处中途站时那样,垂下缆绳去好让人在磨坊屋顶上最牢固的位置系牢,这就是这处镇子所能为她准备的最好的王座了。而对于当日的航空锦标赛而言,“凡尔纳”则是终点站,飞行士们驾驶着各自的飞机,就像骑着他们的马儿一样越过漫长的航线,最先飞抵这里并在“凡尔纳”市中心跑道上顺利降落的机组,就能得到今日最热烈的欢呼、最伟大的光荣,当然还有最丰厚的奖金,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奖励吸引着那些摆脱了大地束缚的飞行士们。
太阳已经升上半中天了,这种天气是很容易让哪怕最强烈的热情也迅速疲倦下去的,可至少在这会儿,镇子上的居民对“凡尔纳”市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去,走到屋顶之外朝天上看热闹的人们挤满了每一处街道和空地,小贩们则趁着这难得的节日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兜售货物。对于“凡尔纳”市的居民而言,从天空俯瞰这座新到的小镇同样具有乐趣的吸引力,这就是住在“凡尔纳”市的好处,你到达的每一处中途站都仿佛是全新的,永远充满着未知与好奇的魅力。半映在阳光下、半映在气囊阴影中的城市同样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临舷对着天空的所有客房都以三倍于平常的租子挤得爆满,有闲钱的人们在窗边架起了各种样式和倍率的望远镜,对着暂时还空无一物的方向热切地等待着,他们只知道飞行士们很早就从起点站巴黎起飞了,却不知道谁会在何时第一个到达。一楼的小酒馆里挤满了借喝酒之名看热闹的观众,赌徒们围在桌子边醉了酒似地响亮叫喊着下注:“格伦·哈温德·寇蒂斯,五比四!莱特兄弟,五比四!桑托斯·杜蒙,六比五!”而在市内“螺旋桨广场”最宽敞的位置,虚位以待的颁奖台上方,用最醒目的条幅拉着大赛赞助方斯沃罗财团的商标与名字。
在兴奋等待着比赛结果的人群之中,有这样三个人。坐在酒馆小圆桌后面正对着窗外天空的那个人是马菲奥,他至今的人生经历也许足够写一部精彩的冒险小说加以记述,可惜很少有旁人知道其全部,而马菲奥自己也不爱提,这使他成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他长着一头深色的黑发,意大利人认为他是中国人,中国人却认为他是意大利人,其他人则认为他是中意混血,有人说他是个意大利黑手党,也有人说他是个中国马匪,还有人说他两样都干过,并信誓旦旦地声称“马菲奥”这个名字只是他待在意大利时根据音节讹读所取的化名,真正姓名应该是汉字的“马彪”,然而谁都无法证实自己的上述说法。
坐在马菲奥对面、背向着窗户的塔蒙,则完全是马菲奥的反面。和扑朔迷离的马菲奥不一样,他的一切都是确定:确定是个意大利人,确定在意大利乡下有自己的一间农舍和一块田,确定有个老婆并已经有了孩子,而且确定是个比爱打架的马菲奥更和善的老好人。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样貌,最好还是以我们已经熟悉了的马菲奥为模板,把马菲奥那颗咄咄逼人的挺鼻子削圆成土豆的形状,把马菲奥那副方下巴揉成厚实的一团,把下巴上又短又硬的的胡子茬去掉,替换以鼻子底下的八字形大胡子,最后再把用来打架的壮实身板打上气扩充成敦实的圆胖体型,这就是我们的塔蒙先生大概的模样了。然而尽管有着所有方面的不同,塔蒙却仍然是马菲奥最好的挚友,并且在无奈地被卷入打架时充当马菲奥最好的帮手。
挤在这两人之间的,却是一个挺格格不入的男孩子。如果他跟着的两个人是自己的父母,那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们已经知道,马菲奥和塔蒙都是爷们;如果他是那两人其中一个的孩子,那同样也能想出些合理的解释来,可事实是这个叫戈比的小子长得跟马菲奥和塔蒙谁也不像。他精瘦的身材看起来像是个日子不那么优渥的苦孩子,但两眼里的光显示出康健的活力来,一丛乱蓬蓬的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着,这至少可以给想跟他打架的同龄男孩子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这个小子跟他身边的马菲奥一样,是不那么好惹的。除了戈比,马菲奥和塔蒙全都穿着样式很常见的棕色飞行夹克,配有风镜的飞行帽像宠物一样歇在他们头顶耷拉着,说明他们和正坐在机舱里争夺奖金的那些人一样,也是飞行士。这就是这支小小的三人飞行士“家族”有限的描影了。
我们应该赞赏参加比赛的飞行士们,他们的航程赶得恰是时候,在小镇和凡尔纳市的人们对彼此的新鲜感被灼热的阳光消磨掉之前,巴黎方向的天空中已经出现了两颗芝麻一样的小点,冠军争夺者出现了,而且还是充满悬念的两组,天空和地面上本就还没消退的热情再次被燃烧至沸腾,靠近侧舷的人们全都挤到防坠栏杆后面去争夺望远镜观察位,飞艇中心地带和地面小镇上的人们则尽量往高处爬,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自认为的夺冠热门,并竭力大喊着自己期望的那个飞行士的名字试图压过别人,然而随着最早抢到望远镜的一批人的喊声渐渐扩散开来,这些杂乱的叫喊迅速统一成了两片不同的声潮:
那两颗黑点在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两架飞机激烈交缠成编麻绳一样的两道双螺旋尾迹,隔着令人眩晕的危险距离反复起伏着试图干扰对方的航向,像是持着短剑在跳一曲最激烈的探戈舞,远一步将使得这舞步不再是舞步,而近一步就要把尖锋相互戳进对方的喉咙里了。
双螺旋航迹其中一道的尽头是一架明黄色的双翼飞机,轻巧得像一副大号风筝,机翼上画着独一无二的机徽用来标示参赛组别,那是一幅长着翅膀的自行车图案,大家都认得这架“飞行者”号,机舱里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莱特兄弟!在1903年的某一天,这对自行车机械师出身的兄弟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对飞行士,在人类历史上首次驾驶飞机碰到了天空。
在双螺旋另一端与他们缠斗着的,则是一架枣红色的飞机,具有一副此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新奇构型,最引人注目的是机身下方一对长筒状的起落架,机尾上则画着自己的机徽:由白线轮廓勾勒出来、比机身底色更加鲜红的地狱天使。这是航空史上第一架水上飞机,那硕大的起落架便是帮助其驯服水面的浮筒,设计和制造了这架“红翼”的人就坐在机舱里,美国人寇蒂斯的名字后面不仅仅跟着一个“飞行士”的头衔,同时还是飞机设计师、机械师与“速度疯子”,这个世界上曾经只有摩托竞速能引起他的兴趣,而自从飞机出现之后,他对摩托车的爱便移情别恋到了天空。
大多数观众都有这样的共识:如果是“飞行者”和“红翼”中的任何一架率先进入冲刺阶段,其他飞行士便很难与他们争衡,但如果这两架飞机同时进入了最后的航程,那么双方便非要斗一场分出胜负不可,谁都知道莱特兄弟和寇蒂斯是死对头,天空中激烈的缠斗,不过是他们过去多年来从未停止过的“专利战争”的延续和缩影。也许莱特兄弟有商业梦想却没有商业头脑,他们凭着飞行先驱的身份,热衷于向自己遇到的每一个航空设计师和每一个飞行士收取高额专利费,而拒绝付钱的寇蒂斯则嘲笑他们“甚至想向鸟儿收取飞行专利费”。双方的官司打到今年仍然见不到头,莱特兄弟见了寇蒂斯,飞行士可就变成一对红眼的斗鸡了。
马菲奥幸运地——倒毋宁说是“强悍地”——在窗台边抢到了一副单筒望远镜,他飞快地拧了几下焦距,把没闭上的那只眼睛凑到镜筒后头,并很快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呼叫:“不是‘升力弧线’!是那个‘速度疯子’和那两个‘专利费吸尘器’!”
他懊恼地抱怨一声,失去了继续观赛的兴趣,塔蒙则趁机将他从望远镜后面挤开,关注起一些更细的东西来:“你注意到‘红翼’的襟缘没有?它的襟翼翻转得灵巧极了,就像一直在上润滑油一样。”
“依我看,寇蒂斯肯定使用了新的控制线系统来进行操纵。毕竟他可是这种襟式副翼的创始人,咱们使用的襟翼都得拜他所赐呢,左襟翼下翻、右襟翼上翻,飞机就向左偏转,反过来则向右偏转,真是妙极了。而莱特兄弟使用的,则是脱胎于翘曲机翼结构的翼尖三角形副翼设计。”马菲奥漫不经心地伸手把镜筒抢过来,递给了什么都还没看到的戈比,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之间,他似乎并没有漏掉任何细节,“你看到‘红翼’浮筒上的水渍没有?那家伙是从海面上绕远路过来的!海面上稳定的风力能够给长途飞行提供助推,沿着海岸线飞行可以确保绝对不偏离航向,这些便利就足够把绕远路的时间弥补回来,甚至能节省更多。其他的飞机都不敢在海上做这么长距离的飞行,多半会在中途栽进水里,但寇蒂斯的那架铁鸭子可以随时降落到海面上重新加油,真不知道飞机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新奇模样。”
危险的“飞行士之舞”在这时出现了意外,持短剑的探戈舞者相互刺中了对方,“飞行者”与“红翼”在进入新一轮的滚转交错时,两架飞机的主翼末缘相互碰撞在一起,高航速使机翼变得像剃刀一样锋利,两副主翼都从碰撞的位置切断开来了,短暂交叉之后的两架飞机沿着各自不同的延伸线向地面坠去,好在那时的飞机并不像后来飞得那样快,相对也安全得多,“飞行者”趴进了小镇边缘的一片农田里,“红翼”则迫降到了大湖上。
“嚯,这对冤家这下可得消停会儿了。”满城一片沮丧且意外的嘘呼,马菲奥重新接回望远镜,分别看着莱特兄弟和寇蒂斯从各自的座舱里爬出来,“捡漏的幸运儿不知道是谁呢?”
“马菲奥快看!”戈比在那副阔背上拍了一下,“是他们!”
在天上天下重新联响起来的惊呼声中,那架棕黄色的飞机从“飞行者”与“红翼”迫降的黑烟之中穿出来,像一片深秋的落叶般灵巧地飘过天空与云间。谁都不知道这架飞机在此前摆脱其他飞行士追逐的航程中经历了多么激烈的竞争,大家只看到这片秋叶般的飞行物正沿着莱特兄弟与寇蒂斯留下的航迹,去夺取“最轻松”的胜利。
“‘升力弧线’!确实是他们!”马菲奥从不参加多半是亏的“飞行赌马”,可此时兴奋得却像是把全部身家押在了这架黑马身上一般,“了不起的‘升力弧线’,漂亮的‘升力弧线’!我就知道,俺老马从不会看走眼的!”
这架没有竞争对手的“升力弧线(Lift Curve)”号下单翼机,毫无悬念地在凡尔纳市机场主跑道正中央平稳地降落了,于是满天的帽子、报纸、领巾和其他一些轻盈到可以抛起来的随身物事,随着燃烧的欢呼声爆发成了一片飘飞的海洋,相机闪光灯像白日的星辰一样闪耀着。等马菲奥、塔蒙和戈比挤到“螺旋桨广场”上的时候,那架飞机已经像拔头筹的赛马一样滑行到了颁奖台前方,可以清楚看到尾梁上那副与其名字对应的机徽图案。
那正是最经典的飞机机翼横截面气流升力分解图,机翼截面的底部是平直的,前进过程中空气在相同时间内流过更短的翼面路程,流速更慢、产生的气动压强更大;它的顶部是弧拱的,空气在相同时间内要流过更长的行程,以更快的流速产生更小的压强。正是下方大于上方的压强差,形成了将飞机托举向天空的强大升力,这是所有固定翼飞机所遵循的同一要诀,解开天空秘密的钥匙,助人类将飞行双翼从大自然手中夺回到自己背上的科学“咒语”。而领奖台上则站着驾驶“升力弧线”的两名飞行士,“凡尔纳市”的市长亲自把装满奖金的奖杯颁给他们,并授予他们“凡尔纳市荣誉飞行家”的称号,他们的名字则被从事先准备好的所有参赛飞行士名牌中挑选出来,高举在颁奖台背后:“‘升力弧线’机组——罗卡,米丽”。
罗卡看上去并不比戈比年纪更大,他的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一双真正“看见过天空”的眼睛;米丽为了便于操纵机械而将头发剪到齐耳长,并在后脑扎成简单的一束,当她把包着短发的飞行帽摘下来时,很多人才惊觉自己以为的这个“帅小子”原来是个姑娘。
“他们看上去就像穿着飞行夹克的罗宾汉与玛丽安。”塔蒙混在人群里说道。
马菲奥则另有关注:“我们的目标就要实现了!我们这两条老猎犬……”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戈比,并改口进行了补充,“还有一条小梗犬,跟着‘升力弧线’的尾迹追过了大半个地球,今天终于要有结果了!快绕到后头去,到活塞旅馆截住他们!”
连杆大街是凡尔纳市最繁华的大街,活塞旅馆则是连杆大街上最好的旅馆,它甚至拥有自己的机库,所有飞行士参赛期间都被安排在此下榻。在一名地勤机械师的引导下,罗卡和米丽将“升力弧线”滑进了分配给他们的整备车间,发现马菲奥和塔蒙正坐在木箱上等着。
“锦标赛期间这里是分配给飞行士的私人机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米丽从后驾驶舱探出头来问道。
“很抱歉,但对于想进门的人而言,所有的锁都不过是门上的装饰。”马菲奥竭力摆出一副礼仪周到的模样站了起来,“我叫马菲奥,这位是塔蒙,我们来向今天的冠军表示祝贺。”
“你们是想要签名吗?”罗卡对类似的事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很熟练地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张准备好的海报,上面是两人与“升力弧线”的合影。
“我原本想说,我们想要的是更实在的东西,但为了表示尊重,我想我也应该收下签名海报。”马菲奥从飞行夹克内侧取出了一张银行支票,“这是我过去几年积攒到的全部财产,无论是到莱特兄弟还是寇蒂斯那里,都足够买好几架相同类型的飞机,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们二位——请把‘升力弧线’卖给我们吧!”
罗卡停住了掏笔掏到一半的手,不再去管顾签名了,他扬了一下翼展般的眉毛:“您没有财主老爷的身家,却有财主老爷万事伸手的坏习惯。如果您喜欢飞机,为什么不自己去做一架呢?”
“您猜我想花钱买的,会不会是自己做不出来的东西?”马菲奥反问道。
“‘升力弧线’是米丽和我一起设计、专门定制的,我们不卖。”罗卡将海报揉了丢进机库角落。
“我们可以出更高的价钱!”马菲奥不依不饶,“抑或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来交换。我在世界各地的航空界都有自己的‘老朋友网’,可以介绍很多杰出的飞行士和设计师给您认识,您总会需要同行帮助的……”
“不卖!”米丽很干脆地重复道,“请离开我们的整备机库!”
可怜的马菲奥除了拳头,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解决交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那张堆笑的脸马上绷成一副结实的模样:“两位年轻人!如果向街上那些比你们更粗野的人打听一下,就绝不会错过我马彪的名头!相信我,收下这张支票将是最体面的成交方式,一年前我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看到了你们这架飞机越过主峰,当时我就喜欢上了她,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哪怕是靠偷、靠抢。”
罗卡从座舱里站起来,好让马菲奥看到自己飞行服皮带上露出皮套的手枪把,但并没有把枪拔出来,因为如果他那样做了的话,马菲奥就会发现它并非如枪把部分看上去那样是把左轮手枪,而只是一把以备飞机失事求援的非杀伤性信号枪:“听到您所说的这几句话,上一个时代的人是要为此提出决斗的,不管是用剑、用枪还是用别的什么,而我倒是很崇尚这种旧世纪的遗风!您就在这儿划下道来跟我较量一场吧,输的人会看见自己的鲜血像恺撒遇刺时那样流淌!”
一直站在机翼阴影下默不作声的那名机械师,这时怯怯地问了一句自己是否可以逃跑,在得到了米丽的肯定答复之后,他撇下这眼看就要见红的一幕逃出了整备机库。
马菲奥丝毫没有受到这一小插曲的打扰,他像过节一样兴奋地把那条从右肩斜穿过整个上半身、挎到左后腰的武装带甩到前头来,露出了足有一块砖那么大的木制匣套,匣子里装着一把最大号的德国造二十响毛瑟C96式军用速射手枪:“好啊小达达尼昂!我就爱跟您这样的愣子打架,看看您跟我这个老堂吉诃德谁更禁打!”
塔蒙从背后把马菲奥扯退了两步:“你疯了!你想让戈比听说咱俩打了一个跟他一边大的孩子吗!?”
人来疯的马菲奥显出一种难得的窘迫:“要死!戈比那小子让老马菲奥心软!”
偏有人要往将熄的余烬上再添一把火。马菲奥背后那个没人压的木箱子拱拱地响动了两下,差点把这次火枪手式的决斗变成一起灵异事件,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愕然地调转目光看着它,只见这个马菲奥刚才坐着的箱子像龟壳一样翻开,钻出来一个格伦·哈温德·寇蒂斯,和其他爱冒险的那些人一样,这个做出了水上飞机的“速度疯子”腰上同样挎着枪套,跟罗卡的样子货可不同,那是正宗的柯尔特牌六响左轮枪,而且是像大家所公认的西进牛仔形象那样同时佩着两把:“我是不是听到有人说,‘决斗’!?我可不能看着两个老土匪欺负今天的冠军而无动于衷!”
米丽那对不相连的眉毛拧成一对分别向侧上方张开的折断圆规腿,断开的连接转轴部分向下方翻过来,倒正好能符合她的嘴所拗成的角度,两眼缩得像圆规尖扎出来的两个点,总之绝不是什么快活的模样:“寇蒂斯先生,您躲在我们的机库里又是要做什么?”
“我来向年轻的英雄们表示祝贺,顺便来买下这架非凡的‘升力弧线’号。”寇蒂斯轻描淡写地说,“我原本想按照文明排队的现代礼仪,等到这两位先生跟你们交涉完了再出来,但一个美国人天生抵挡不了决斗的诱惑,更何况太阳已经升到半天,大钟也马上要敲十二下了,正是个合适的好时候。马彪老兄,让我们用手枪来决定抢购‘升力弧线’的优先权吧!”
“钟敲十二下不应该去吃饭吗?给我老老实实回旅馆前厅去吃饭啊!”米丽怒道,“不要随便把别人的飞机当成斗殴奖品!”
摸着枪匣举棋不定的马菲奥,在看到寇蒂斯的那一刻“啪地把棋子儿落下了”:“拔枪吧扬基佬,我正愁要不要对两个孩子动粗呢,对您动手倒是完全不用心软!”
他们本该想到的,既然一个箱子有问题,就难保另一个箱子不会有鬼,塔蒙刚才坐着的那个箱子这时也翻了开来,从里头钻出来的是莱特兄弟,实在教人很好奇两个人是怎么挤进去的。
“老天,我们刚才坐上去的时候还以为那是装工具的箱子!”塔蒙惊诧道,“你们二位又有何贵干?”
“我们来买‘升力弧线’。确切地说,我们压根不用买,因为这两位面生的年轻飞行士似乎从来没有交过专利费,这架飞机正好可以当作抵押,按照法律保障的权利,这架‘升力弧线’已经是我们兄弟俩的合法财产了!”威尔伯·莱特开口便比前两拨“买家”更加不凡。
奥维尔·莱特则消遣似的向马菲奥和塔蒙随手一指:“不问也知道,侵权惯犯寇蒂斯当然从来没有付过专利费,但你们二位呢?你们交过专利费吗?”
“专利费”这个词比枪更有威力,马菲奥见了蛇一样向后缩了几步:“这间跳跳匣里到底挤了多少玩偶!?”
事实证明,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多,紧接着从机库另一角的帆布底下钻出来一个戴礼帽的男人,颇不耐烦地催促道:“诸位能快一点儿吗?原本是我最先躲进来的,可你们这些后来的却吵吵闹闹没个完!两位飞行士,我是卡普罗尼公司的商业代表,请务必把这架飞机卖给我!”
更多人轰地从机库各个角落里像老鼠一样钻出来,其中有的是参赛的飞行士,有的是商人,也有的既是飞行士又是商人,就像刚才看比赛时一样,每个人都想让别人听到自己讲话,而决不肯听别人讲话:“他胡说!我才是第一个躲进来的,卖给我吧!”“我是罗尔斯·罗伊斯公司的代表,不论别人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给最高出价的两倍!”“办个拍卖会吧,就在这儿拍!”
寇蒂斯大喝着要求商人们用枪而不是钱来讲话,莱特兄弟向着每一个穿飞行夹克的人质问是否交过专利费,罗卡在呼拉冒出来的一大群人包围下松了一口气,坐回机舱里用飞行帽擦汗:“有这么多人在,那俩土匪就不敢明抢了。那个叫马彪的还真是挺吓人的,我向他提出决斗的时候腿都软了。”
“你在这儿实诚个什么劲儿啊?这一大帮人还不跟马彪一样都是‘土匪’?”米丽气急败坏,她的咆哮声像机关枪一样冲着机舱下的人海扫射,“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给我乖乖去吃饭!去吃饭啊!”
一片更大的阴影从机库大门盖了进来,由凡尔纳市机场地勤员、航空车间工人和其他一些看热闹市民组成的队伍堵在了那儿,先前逃出去搬救兵的那名机械师踊跃地在最前头带路:“罗卡先生,我拉人回来帮你们了!”
背后等不及要打架的工人把机械师推到了一边,看到机库里的一大帮“买家”时,那些横眉怒目的表情便没法不杂进一点儿惊讶:“听说有两个海盗来抢罗卡小子和米丽姑娘的飞机,怎么是一群?”“我们可不会让市里的荣誉飞行家受欺负,把不肯滚出去的人都打一遍!”
人群里杂着几顶直筒平顶的法式凯皮(Kepi)军帽,那是凡尔纳市巡警们的制服帽,马菲奥把枪套甩回腰后面,比刚才亮出来的时候还要快,整个人像经了三载旱的枯苗一样萎下去,自从学会了打架他就再也不怕恶人,可作为代价他开始怕上了警察:“这买卖做不得!风紧扯乎!”
塔蒙把食指和大拇指扣成圈状塞进嘴里,像唤马一样吹了长长的一声唿哨,震痛了不少人的耳鼓膜,一阵巨大的活塞式引擎噪音响应似的盖过了机库里的喧哗,光听声音便知道那台航空发动机老得不行,吭吭地像是拼了老命在咳嗽,这把年纪还要在天上飞实在是难为它了,但老归老,却总归还有把子力气,强劲的引擎气流竟然把机库上那层做样子的薄铁皮穹顶吹开了一角,露出了天空中盘旋着的那架酒红色老双翼机,戈比从驾驶舱里短暂地露出了一下戴着飞行员风镜的脑袋,然后将缆绳高高地抛进了机库里,马菲奥和塔蒙在任何人抓到他们之前,像一对受惊的猴子顺索噌噌上去了。
“好耶,是打相打!”戈比把两个同伙接上飞机的同时,便迫不及待地去掀开固定在后座舱的那挺航空机关枪。
爬进前驾驶舱的马菲奥甩手把机关枪拍了回去,将戈比丢到后舱给塔蒙拘着:“你打个辣子!不许学坏,不许学我——我就是坏!”
在这架老飞机渐渐逃远的阴影之下,来买“升力弧线”的商人们正顺着被吹开的那一角屋顶缺口爬出机库落荒而逃,工人和市民们为了庆祝胜利而把罗卡和米丽抛起来了好几次,接着他们似乎不是因为单纯的喜爱、而是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致敬礼仪,争抢着向两位飞行士要签名,罗卡和米丽手忙脚乱地去掏海报,他们签名还从没有签得这么开心过。
这架双座双翼的老爷机,是马菲奥和塔蒙很多年前在谷仓里亲自做出来的,为了应付长途飞行而拥有胖大的机身和挺宽敞的货舱,他们管它叫“飞行酒桶”,而机徽图案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画着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在广阔的天空上几乎用不着担心撞到什么东西,燃料也还富足,马菲奥翻出一根折了两下的拖拉机式钢筋发动手柄,捅进引擎孔里用力搅了两下,噪响的发动机像灌了两口烈酒一样精神了一点儿,他便放任“飞行酒桶”跑马似的在空中自个儿滑行了。经历过刚才的一场大闹之后,他们决定接受米丽的“忠告”,乘着上机翼的阴凉开始吃午饭。食物被从机尾的货舱里搬出来,戈比用餐布擦了匕首,去枕头那么大的面包上割下一大块来,马菲奥上手撕开整块的冷肉塞进嘴里嚼,塔蒙则去摇沉着酿糟的篮形酒瓶。
“是发动机!”马菲奥含混不清地强调道,“‘升力弧线’一切秘密的根源就在于发动机,那台引擎比整架飞机的其他部分都要值钱,我听声音就知道了,他们的那台活塞发动机跟其他人用的全都不一样!那些来截胡的蠢货准是也发现了这一点。要是我早知道那俩小鬼这么固执,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提出只买发动机才对的。”
戈比嚼着罐头里的豌豆,漫不经心地往“凡尔纳”市那边看了一眼,差点把没咽下去的碎豆吐出来:“他……咳咳!是他们!”
马菲奥连忙把望远镜架了起来。凡尔纳号处于一片热闹的繁忙之中,各种颜色的热气球围绕着升升降降,把镇子里的观光客们接上来,把想要感受一下久违大地的居民们送下去,从城基垂落到地面的大型升降梯则运送着数不清的货物,以及远到赶来搭乘“凡尔纳”号准备做长途航行的乘客。在其中一顶热气球下方的吊篮里,他们看到了罗卡和米丽。
“他们没开飞机?坐热气球可不像是飞行士的作风。”塔蒙说道,“也许他们想去镇子里约会。”
“老兄,你猜那个姑娘刚才为什么总是催我们去吃饭?”马菲奥火急火燎地把剩下的肉整块咽下去,几乎将自己噎死,猛灌了两口酒才把命勾回来,“因为她饿了,她自己也想要吃饭。活塞旅馆里到处是想买飞机和要签名的家伙,让他们没法安稳,那么最安静的用餐地点在哪儿呢?当然是在底下的小镇子里,而这座镇子只有一家餐馆,咱们可算是把他俩截住了!快降落吧。”
塔蒙有些扫兴地把没吃完的食物贮回篮子里去:“不管怎么说,打断吃饭都是很过分的行为!”
戈比竭力想要证明,自己跟在两个强人身边并不是白跟的:“为什么要降落?他们去地上了,飞机就落单了,我们应该趁机回机库去把‘升力弧线’搞到手!”
“要是他们再年长个几岁,我会这么做的,但欺负孩子会败了老马彪的名声。”马菲奥已经动手去压飞机操纵杆了,“刚才砸了买卖全是因为那帮抢生意的蠢货跳出来捣乱,如果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话,我会‘说服’他们把飞机脱手的,就算只卖发动机也成!”
“飞行酒桶”降落后,被马菲奥和塔蒙合力推到了镇郊的林子里藏起来,在树荫的遮映下它更像是一台红色的旧马车,教人看了很难相信这玩意儿是能飞起来的。马菲奥和他的同伙们趴到树根上去窥探小镇酒馆里的动静,空寂又闷热的晌午回荡着虫子的鸣叫,从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像无数闪亮的碎片一样投落到他们背上。
“猜得没错,我看到他们了。”马菲奥一手举着望远镜,一手顺便捡了又硬又苦的野坚果,往还没吃饱的嘴里塞。
圆形望远镜头中的小镇酒馆有如一圈窗花,老顾客们今天大多跑到凡尔纳市看热闹去了,连酒馆老板也还攀在屋顶风信鸡上,忙于把做好的吃食饮料盛到吊篮里,好让半空中那些热气球里的顾客用缆绳拎上去,一楼店厅里冷冷清清的,只剩一个看场子的侍应生和寥寥几名顾客,门外停着一辆挺大的蒸汽车,对于这座小镇来说倒真是件新鲜物事。
罗卡和米丽就坐在靠窗的桌子上,点的菜迟迟不见端上来,从望远镜里可以很清楚地观察他们。他们说笑着似乎是在谈论今天的比赛,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谈刚才机库里发生的事(马菲奥可不喜欢他们再提这件沮丧事),末了米丽将飞行夹克的拉链从顶端拉开一点儿,从领口后面扯出一块贴身保管的黄铜怀表来,那块精致漂亮的钟表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米丽凑在桌前往发条上来来回回地拧着,好像是要上弦,直到表盖啪地一声弹开,马菲奥才领悟到那是一块带着锁、能打开储物的密码怀表,由于观察角度问题,他在望远镜里看不见翻盖下面封着的是什么。两人对着表盖下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罗卡把翻盖扣上,将怀表挽回到米丽手中,似乎是嘱咐她收好,接着这位年轻的飞行士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进了酒馆后厨,大概是去催问迟到了太久的饭菜。
洒到背上的碎光渐渐偏移到脸上,还青着的落叶蹭得他们手上颈上皮肤痒痒,可罗卡还是不见出来,米丽独自坐在桌边落着单。
“见鬼,把姑娘一个人落下可不是小伙子的好作为。”马菲奥比米丽更不耐烦,“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是断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到底在干什么?该不会是亲自下厨了吧?”
塔蒙把着另一柄望远镜窥探了一会儿,提醒道:“马菲奥,看柜台后头,那是什么?”
马菲奥按照他的指引,把镜头对准了酒馆柜台的边缘,发现那后头似乎堆着什么东西,随着阳光渐渐倾斜,那片阴暗的角落越来越多地被暴露在光亮处。等到马菲奥窥看得清楚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危险扑到了背上,就好像猛然看出平静的公园篱笆后头正隐藏着一头老虎的轮廓——靠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人,头偏歪在肩膀上动也不动,绝不像是偷懒睡着了的模样,耷拉在地上的手里还攥着一条酒馆侍应生用的那种白餐巾。
接着他注意到了这间酒馆里越来越多可疑的地方,这些散发着危险的疑点是如此明显,令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没有早些看出来:站在柜台后面的那名侍应生太壮了,黑白相间的侍应服穿在他身上几乎要被两边膀子撑开,坐在罗卡和米丽邻桌的是几名穿白褂子的医生,可这里并没有病人需要急救,他们脚下的物事除了一副担架,其他的玩意儿更像是屠夫的家伙什,包括结实的绳索和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的麻袋,剩下两名散坐的客人什么也没点,却时不时往罗卡和米丽那桌瞟,躺在门边长椅上像是睡着了的那个散汉,腰间却闪出一抹枪把子的反光……
“他娘!这是个捕鸟笼子!”马菲奥惊呼道,“那个壮得像牛的侍应生是冒牌货,真货被打晕了在柜台后面靠着呢!”
就在他窥破秘密的一刹那,那名假侍应生翻过柜台从后头去抓米丽,那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好对付,她马上意识到危险,并横过肘子来砸到了他的鼻梁上。就在她站起来呼救的时候,邻桌的几名医生拥了上来,在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间,马菲奥等人只看到好几对胳臂扼住了米丽,将某种白布捂到了她的口鼻上,落单的两个散客和守着门口长椅的流浪汉同时扑上去帮手,接着他们便从窗户后面消失了。等这帮人再次出现在酒馆门口时,已经看不到米丽了,只见到冒牌医生们抬着那副担架,白布盖住了担架上那个人的身体,从床单一角露出一抹飞行夹克的棕褐色,说明昏迷在担架上的确实是米丽。在门外等待已久的汽车装下了他们所有人,从尾后喷出一大团沸腾的蒸汽跑远了。虫子还在吱吱地叫着,酒馆老板仍然攀在风信鸡上忙着收吊篮里坠下来的钱,除了他们仨,谁也没注意到酒馆里发生的一切。
“我们离得太远了!”马菲奥几乎看不见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汽车了,“她刚才应该喊出声了才对,罗卡马上就会追出来的!”
那些绑匪究竟对米丽使用了什么麻醉剂,倒真是不得而知,也许是乙醚,也许是氯仿或别的什么,但这倒霉的姑娘因此在麻醉期间陷入了挺难捱的迷梦,她总是在梦里回忆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她的父亲海勒姆先生。
她想起老爹第一次带自己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的那一天,并不是每一个父亲带女儿去玩时都可以这样骄傲地说,“看哪丫头,那就是老爸发明的旋转木马,是老爸建立的游乐园!”但海勒姆先生可以。他沉迷于机械发明,且确实精于此道,他造出了一种此前从来没有人想象过的有趣玩意儿,并将这种游乐设施命名为“旋转木马”,同时被发明出来的还有许多在之后的时代耳熟能详的游乐装置,他选了块空地,把所有这些发明放到了一块儿,称此地为“游乐园”——历史上的第一座游乐园,人们看着这座首次降临到人间的奇乐园,就像孩子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件玩具,那会儿的旋转木马可不像后来成为了只受孩子欢迎的“专利”,连男子和贵妇小姐们也抵挡不住坐到那些糖果般多彩的木头小马上去转上几圈的快乐诱惑。跟着老爹骑在旋转木马上随音乐而无限奔跑,是米丽有关父亲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的是,这抹快乐只是整个灰色回忆基调上的一点杂质,很快便会被更沉重的东西所束缚,机械发明并不只是会给人带来快乐,它同时也带来杀戮,事实上机械带来的杀戮总是比它们带来的快乐更多,海勒姆先生的“旋转木马”设计图旁边就放着他的机关枪设计图,而且很快会有更多、更致命的武器设计图,把那张可怜的“旋转木马”堆叠层压到最底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海勒姆是个医生,行医经营非常惨淡,却靠卖机关枪专利赚了很多钱,这既是命运给他的礼物,也是命运给他的诅咒,他从天堂盗来了欢乐,也从地狱带来了死亡。随着他的武器发明越来越多地被运用于战争、造成了越来越高的伤亡数字,海勒姆医生的笑容就越来越隐匿无踪,造出第一台旋转木马时的自豪与快乐已经离他而去,他开始捡回行医的老本行,想要挽救这些不知是否该算是由自己造成的杀戮,他把钱捐给医院,并且当了一名军医,没日没夜地跟死神抢夺那些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许许多多从没人见过的可怕伤口,令海勒姆医生都对自己的发明物所能造成的残酷伤害感到恐惧。他拼命想要救回更多人,可在米丽的那段记忆里,父亲却像是个屠夫,因为每次看到他时,他的医用白大褂上总是染着深浅不一的好几层血渍。
战争结束了,对无数伤兵的继续治疗却仿佛没有尽头,从前线归来之后,海勒姆医生继续在一座座伤兵医院之间奔波,战争遗留的无形伤痕令他一日比一日更明显地衰老。在这段黑暗日子的最后一天,海勒姆医生背负着没有半点光的沉重暗夜回到了家里,米丽照旧害怕地躲着他,她看到老爹木然地捡起一张当天的报纸,只看了唯一的一眼,接着竟像被一颗子弹穿透胸膛般就此倒地死去了,那双混合着惊愕、愤怒与恐惧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在麻醉昏迷的梦魇中,米丽发现身上仍然穿着现在的飞行服,看到那一夜的自己就蹲在面前的木架子床后头哭,而海勒姆先生定格着记忆中的那副僵硬模样倒在地板上,她走向那记录了死亡的位置,想要看清楚杀死了父亲的那张报纸上究竟写着什么,但浊重的噩梦却像沼泽一样陷滞着不让她前进。这时麻醉剂的效力开始消退了,梦境与现实像漩涡一样发生了融合,使她也闹不清哪些是梦里的幻象,哪些是眼前确实存在的物品。
随着朦胧的光影越来越多地被清晰线条所取代,米丽终于确信自己完全醒转过来了。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梦境一样怪诞,这是一间豪华书房与机械作坊的错乱混合,从天花到地板的装潢都是极其富丽的,墙上挂着几幅米丽认不出来路但肯定很贵的画,书桌以及桌前的那面墙上却堆满了各种工具、小型机械和设计图,可见这里的主人既没有特意装点成一副体面华贵的气派,却也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富裕,事实上他对这间屋子的华丽抑或杂乱毫不上心,那些机械和设计图才是真正占据他心神的东西。从昏迷中醒来并逐渐看清楚这间房屋的过程中,米丽的下意识里总有一段古怪的旋律在回响,直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才想起这是在路过凡尔纳市歌剧厅外墙时,偶然听到过一出易卜生诗剧交响的其中一段,曲名是《在山魔王的宫殿里》(注:此为格里格为易卜生诗剧《培尔·金特》所作第一组曲的第四段)。
在这间小小宫殿应该由魔王所处的正中位置上,站着一个挺高大的男人,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便是那副结实的下巴,仿佛整个身体都是由这块方正坚硬的主梁骨一力支撑起来的,米丽认得这张脸,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这张脸,他的名字被写在航空锦标赛的赞助方条幅上,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相关的新闻则可能与商业、股市、发明和冒险等众多毫不相干的内容都有联系,他既是知名的富翁和企业家,同时也是强健充沛的运动员和冒险家,有人说他同样也是个飞行士,但暂时没有人亲眼看见过他开飞机。
他就是斯沃罗,手上握着一个与他同名的国际性大财团,这个名字(Swallow)在英文里有两重意思,既指“燕”,也指“咽”,这倒绝佳地体现出了他性格中最突出的两面:既有燕子般轻捷迅勇的智慧与意志,也有作为大财阀吞咽一切的贪婪本性。
斯沃罗背后忙碌着几名助手的身影,桌角上放着一块闪闪发亮的东西,正是米丽在小酒馆里拿出来给罗卡看过的那块怀表,带有三重密码的齿轮锁翻盖已经被打开了,像一块取过了珍珠的贝壳般弃到一边,封存在里头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已经由镊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黄铜显微镜下,技术员反复转动着筒轴上密集且精巧的众多齿轮,并通过某种光学折射装置将微缩图形投映成白纸上容易辨认的透影,另外几名绘图员则忙于将其成比例放大仿绘到铺满了整张墙的空白图纸上。他们干得熟练而迅速,图纸已经有大约三分之一的部分被复刻到墙上了,引例线条和注解字样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趴在设计图边缘空白位置。米丽看到一幕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就好像亲眼看到一群蚊子趴在自己手背上吸血。
书房一面侧墙的窗子敞开着,窗外便是凡尔纳市的侧舷和舷外流逝的天空与大地,米丽因此判断出这里是斯沃罗家位于凡尔纳市的一座宅邸,距自己被绑来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凡尔纳市已经离开了原本停泊的那座小镇,现在应该正沿着横穿西班牙的航线南下直布罗陀海峡。
“斯沃罗先生,绑架是重罪!”米丽回答道,“剽窃也是!”
“接自己的孩子回家怎么能算绑架呢?”斯沃罗理所应当似的反问道,“您还是个孩子,而可怜的海勒姆在三年前死于心肌梗塞之后,我就是您唯一的亲戚了,于法于理我都应该做您的监护人。至于剽窃,那就更无从说起了,海勒姆既是我的亲戚,也是我的受雇者,他的一切机械研究,都是在我的资助下进行的,我资助他做了那台可笑的旋转木马,资助他做了‘海勒姆机关枪’,同时也是我帮他把机关枪卖出去,卖了成百万挺!可惜老海勒姆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为一些无谓的事情做着无谓的悔过,最后在报纸上看到新的战争伤亡数字时,竟然因此诱发心脏病丢了性命。他拿着我的钱完成了这项最后的机械研究,却至死也不肯把它交给我,我只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爹当然不肯把它交给你,他知道这东西在你手上只会杀掉更多人。”米丽用一种锋利的目光刺向他。
“那它应该交给谁呢?拿去给小孩子做参加航空锦标赛的玩具吗?你们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斯沃罗转过身去对着墙上的图纸,复刻工作已经进行将半了,渐渐显出一台活塞发动机的半边线稿,他看着这不断成型的图样,就好像从那面墙上看到了整个未来,“V12构型,水冷式,中空充钠气门技术,一体化整件铸铝六联汽缸,每分钟3000转,功率达到1310马力,这是超过已有全部活塞引擎的‘灰背隼’式航空发动机!天才啊我的海勒姆,天才啊!如果再爆发一次战争,我敢保证燃烧的天空中每日都会回荡着超过一百万匹‘灰背隼’马力的咆哮!”
“您最好还是把我绑起来。”米丽注意到斯沃罗没有对自己施加任何拘束措施,好像毫不担心自己会逃出去,她将这视作一种轻视并感到愤怒,“只要有机会,我会用上一切手段逃出去的!”
“您不会的。我只要花上三十分钟,就能让您打消这种念头,心安理得地待在这个富足的家里。”斯沃罗表现得像在接受采访时一样自信,可见这种一贯的自信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
“就算您戳瞎我的眼睛,我也会继续望着天空!”米丽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您知道富人们为什么喜欢吃螃蟹吗?”斯沃罗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吃螃蟹最大的乐趣在于剥壳,去壳的螃蟹肉是没有市场的。您对自己的坚定很自信,可那层坚硬的只不过是螃蟹壳而已——罗卡帮我抓住了您!”
米丽在一瞬间领会到了父亲死时那种宛若被子弹击穿心脏的感觉。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斯沃罗自己也并不在意——他其实还是出色的演说家和心理学家,他用富有煽动性的言辞抓住听者的心理,仅靠讲话就会让人真切感到身临了他所描述的那种境地。米丽在这“言语的放映机”里看到了三年前斯沃罗最早开始策划这一切的时候,那也正是海勒姆离世的那一年,当时米丽对斯沃罗提出的收养监护申请已经反复做出了好几次拒绝,因此法院不能把监护权判给这个唯一的亲属,被海勒姆藏起来的“灰背隼”设计图也始终下落不明,这使得斯沃罗不得不考虑一些更有创造性的解决方案。那会儿是暮冬,整座城市里到处氤氲着人们呼吸时冒出的白气和昏黄的路灯光晕,斯沃罗亲自来到财团下属的一座航空工厂里,寒冷的车间中拥挤着上千食不果腹的童工,像上千只小老鼠一样从事着最单调也最繁重的零件工序,那是工业链条最底层的神经末梢。
“他们不是人,而是退化成了情感麻木、只保留着进食本能的一种低级生物。您从这样一群生物里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个体呢?”一名随从带着斯沃罗从铁架桁桥上走过童工们的头顶,这是一条结实有力的汉子,他的名字“寇菲林”(Culverin)原意是指十五至十六世纪的一种长管重炮,在拉丁语中的本意为“蛇”,因而这种火炮也被称为“蛇炮”。他吞吃比他弱小的人而服从比他强大的人,因此他成为了斯沃罗最器重的得力部下,也正是他在抓住了米丽的那间酒馆里假扮了那个粗壮的侍应生。当然,他很不乐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穿着侍应生制服的那副尊容。
“难道你对找到‘灰背隼’设计图有更好的办法?”斯沃罗反问道,并跺了跺自己发麻的两脚,隔着他们二人的棉鞋和皮靴都能感受到鞋底那钢铁的寒冷。
寇菲林参与了到海勒姆遗产中寻找失落设计图的任务,他很沮丧地把身子一蜷:“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抱歉。我们找了最好的偷儿和最好的侦探,把海勒姆宅邸翻了个底掉,甚至把海勒姆家的小姑娘绑了起来,用烟头和刀子逼问她设计图藏在哪儿,可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倔、那么没劲儿的丫头,她连滴眼泪都不肯掉!她毕竟要做您的养女,我们也实在不敢再对她更出格了。”
“铁锤砸不开的坚冰会被水所融化。我们的未来就着落在这些小老鼠的其中一人身上,我相信准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斯沃罗站在桁桥上俯瞰一堆堆拥挤的脑袋时,车间中突然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名童工从比他小的同伴手里抢走了晚饭——所谓晚饭也不过是一碗能数清米粒的粥水而已——正拼命把战利品往喉咙里灌,生怕会有比自己更强壮的同行再把它抢走,而被打倒的那个小男孩额头上磕伤了一大块,血流了半张脸并很快凝固住,正以一种魔鬼雕像听了也要动心的绝望声音号啕大哭着,其他童工甚至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没有,捧着各自脏兮兮的粥碗像影子一样从旁边来回穿过。
寇菲林连问了好几级领班和工头,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叫罗卡。”
“您看中他会打架吗?”寇菲林对他的挑选标准很好奇。
“不,我只是喜欢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lock,让他牢牢地锁定我们的目标吧。”斯沃罗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事实上是随便选的,挑他们当中年龄合适的任何一个都行!”
罗卡被唤进工厂值班室的时候,还死死攥着那只抢到的粥碗,就像阿巴贡攥着自己的钱袋子。他深深地吸着这间铁皮屋里被炉火烤热的空气,对于这些童工来说,这很可能是一辈子里唯一一次烤火的机会。
“罗卡先生,您知道吗?被您抢了晚饭的那个孩子会在今晚饿死。”斯沃罗说道。
“如果您真的关心他,就会给我们配给更多的食物。连您这样的大人物都不管他的死活,我为什么要管?如果他死了,耗子会把他吃掉,而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能抓到几只更肥的耗子充饥。我在那个年纪被人抢走晚饭时,就是靠抓耗子活下来的。”罗卡无谓地偏了下脖子。
“好极了,如果换做是个姑娘受到了你的伤害,你也会这样漠不关心吗?”斯沃罗赞赏地拱了一下火钳,好让罗卡感受到更多的热量。
“小子或者姑娘,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区别?”罗卡冒着被点燃裤脚的危险,难以自制地向炉盆挪近了两步。
“罗卡,你很幸运,因为我选中了你。我要你扮演一则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去拐一位公主到我的城堡里来。”斯沃罗一本正经地说。
麻木的罗卡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觉得自己出生以来都没这样笑过:“您准是发疯了,才会想找我这种人来做王子!”
“能行的,罗卡王子,能行的!”斯沃罗咧出了一口结实的牙齿,证明别人所质疑的事情总是令他感到自豪和兴奋,“您以为每个人天生就注定是什么模样么?错了,心理!最重要的是心理!心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切!恶俗的心理能让莎士比亚变成无赖,刻苦的心理能让懦夫变成拿破仑!通常来说,人的心理只能靠自己来改变,而有的人一生都无法完成这种改变,但我不一样,我擅长洞悉并改变别人的心理。两年!只要两年的时间,我能把您的心理塑造得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你将学会同情心,学会同理心,学会什么是高尚和奋进,为着你将要帮我完成的目标,我会不惜财力地培养你,让你学会读书写字并领会到书与文字的美,让你学会机械维修与发明设计,让你学会空气动力学和驾驶飞机,到时候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王子了——飞机就是人类的翅膀,天空就是飞行士的舞台,二十世纪是属于飞行士的天空时代,一位年轻的飞行士就是现代的王子!”
罗卡从没听过“莎士比亚”“拿破仑”“心理”和“空气动力学”这一类的名词,但他麻木的心灵却能从斯沃罗燃烧的言语中感受到一种最本能的震动,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火炉中的光,将信将疑地问道:“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巴拉?为什么不去找一位真正的‘王子’呢?”
“因为我们要干的是一桩恶毒又肮脏的阴谋!为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要欺骗和砸碎一个姑娘的心,这可能会毁了她一生,一位真正的王子是绝不愿干这种事的!”斯沃罗的脸在火焰后面泛着熊熊的红光,“所以我需要自己来塑造一位虚假的王子,一位拥有王子的一切、内心却绝不忌惮干这种脏活儿的小骗子,正像你刚才发自内心保证的那样,你不会关心被伤害的那个姑娘变成什么样。”
罗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生怕斯沃罗反悔似的急切问道:“报酬是什么!?”
斯沃罗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了起来:“在得到了一位王子所拥有的一切之后,你还奢望着额外的报酬吗?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小魔鬼!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要吃饭!吃永远不会挨饿的饭!”罗卡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火那边。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吃不饿的饭!”斯沃罗断然地说,“这样吧,我允给你一张百万元的支票,在某个安闲的乡下小镇里送你一间住处,你追求那个姑娘的过程中所赢得的所有航空锦标赛奖金都归自己所有,把姑娘和她藏起来的东西骗到手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但是,小心啊我的王子殿下,我告诫你小心!不要指望百万元的财富能养你一辈子,挣钱好似针挑土,败钱好似水推沙,如果你待在那间白得的屋里坐吃山空的话,不出五年,我担保你把这一百万元全部败光,到时候还得滚回到工厂里来给我做苦力!”
“那是后话!”罗卡把那只抢来的破碗甩掉,“等我把这一切挣到了手再说!”
米丽在那“言语的画面”里看到了三年前的罗卡,另一个罗卡,她不认识的罗卡,但却是真正的罗卡。斯沃罗慨叹似的说道:“我成功了,那个小子成功了。真的只花了两年的时间,我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帅气昂扬的飞行士,我知道你会喜欢上他——很多人都固执地迷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但上帝没有那么勤快,只要你们像我一样去观察和总结,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都可以归纳为极其有限的几大类,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我知道你会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飞行士,那不是巴洛克式的爱,而是柏拉图式的爱(注:巴洛克式指奢华恣意,柏拉图式指精神层面),他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礼物!于是他按计划出现在你面前,他能和你一起谈论感兴趣的航空机械,他教会你驾驶飞机,帮助你也成为了一位梦想中的飞行士,他和你一起设计定制属于自己的飞机,在短短的一年中你渐渐信任了他,开始把从设计图上看到的‘灰背隼’发动机技术有限地透露给他,即使只使用了你能看懂的那极小一部分设计,你们为那架‘升力弧线’所定制的新型发动机还是超过了其他所有活塞引擎!罗卡帮我探查到了你用来藏东西的几个隐秘之处,其中也包括这块带发条密码锁的怀表,但你从来不把设计图固定藏在同一个地方,我知道不能太过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完全信任他。然后,今天到了!我原本没想到会这么早成功,也许是那两个来抢飞机的蠢海盗无意间推了你们一把,罗卡向他们提出决斗时那种逞强的英雄主义打动了你,你终于把‘灰背隼’设计图放到他眼前了,他看清了你拧开怀表时的密码,于是收网的时候也就到了,当时他准是躲在酒馆后厨里,听着你呼救和被绑走的声音。”
米丽沉默了很久才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声音来,她为自己承受住了这次伤害而感到意外与自豪,她认为这就是斯沃罗用来从心理上击倒自己的底牌了:“现在我知道,罗卡确实是个十足的间谍和混蛋,我倒希望用不着再看见他了,但如果他敢出现在眼前,我也不介意把他从机舱里丢下去——这跟我想逃出您这间肮脏的金鸟笼没关系。”
“您已经读过了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对不对?就跟我那个蠢女儿一样。”斯沃罗露出一种惋惜和同情的神色,“易卜生那个不负责任的骗子不知骗了多少像你们这样的傻姑娘,他只为自己高兴而写了一部诗,却鼓动你们像那个女主角娜拉一样离开家去追求所谓的‘解放’和‘自由’,可他的故事到此就戛然而止了,从来没有提到娜拉出走之后会怎么样。倒是东方有个挺聪明的作家看出了这个问题的关键,我认为他表达的观点很有道理——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些离家出走的可怜女人没有办法养活自己,等她们冲动的热情被饥饿和穷困冷却下来之后,还得乖乖回到那个被她们称作‘傀儡匣子’和‘金鸟笼’,却能够喂饱她们的家里去!您也一样逃脱不了这样的定律。”
“我已经养活了自己。”米丽果断地说,“我学会了开飞机,设计出了比其他引擎更强的航空发动机,这个时代不会饿死一名杰出的飞行士!”
“那些都不是您自己做的!您潜意识里很清楚,却不愿意承认。”斯沃罗灼灼地逼视着她,“驾驶飞机是您自己学会的吗?是我指点罗卡传授给您的;‘升力弧线’和它的引擎是您设计的吗?您也许会说是您和罗卡合作的结果,可事实是您所贡献的那一部分知识只不过照抄了海勒姆留下的设计图,而罗卡提供的那一部分知识,则来自暗中站在他背后的整个‘斯沃罗’财团机械设计团队;设计好的飞机和发动机是您自己造出来的吗?为了让这些装备从图纸变成实物,我暗中调动了财团里最好的几座工厂来帮罗卡进行定制;航空锦标赛的奖金是您自己夺取的吗?您坐在后座副驾舱上只不过为罗卡念了几段风力和气流的侦测数据,没有您他一样能飞得很好,莱特兄弟和寇蒂斯那样的王牌飞行士是不会输给你们的,他们在缠斗时拉不住飞机而碰撞迫降,是因为我在赛前指使人暗中破坏了他们的机体控制线!您的飞行技能是我给的,您设计和制造的新式飞机是我给的,连您获得的竞赛荣誉和奖金,通通都是我给的!脱离了我您还有什么本事?您既不敢像莱特兄弟那样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到处去收专利费,也不敢像那两个海盗一样靠拳头和手枪抢饭吃,更没有本事像寇蒂斯那样不断开发新的航空技术来壮大自己的飞机制造公司,您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呢?靠那虚假的高傲和尊严吗?您很清楚那些工厂童工过的是什么日子,您今天从我的家里出走,明天就得到我的工厂里来过这种日子,否则您就得饿死在街上、饿死在孤儿收容所,或者是像条小叭儿狗一样跑回家里来要吃的,到时候难堪的是您还是我呢?”
比这些威胁和恫吓更可怕的是,米丽知道他讲的全是真的!她发现自己无法抵抗了,因为她本以为可以用来抵抗的一切,原来全是虚假的。
“为什么?这没有道理,在罗卡发现我藏东西的那些地方时,你大可以用强把这些地方全都搜一遍,就像三年前做过的那样,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完全信任他?”米丽挣扎着质问道。
斯沃罗宽阔的臂膀在她的视野里伸展撑覆了整间书房的天顶:“因为‘灰背隼’设计图并不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我还想要您!罗卡和您待在一起的这一年并不仅仅是个诱骗的过程,同时也是个塑造的过程,在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我像塑造他一样把您也塑造成了一个迷人的飞行士。”
“这对你有什么用?”米丽恐惧却又好奇着这背后的答案。
这个答案比想象中更可怕:“我说过我能洞悉人的心理,既然我知道您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自然也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喜欢您。有一位显赫的少爷,他来自一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尊贵家族,这个家族与军队、政坛和商界全都交往密切,而这位年经的世家子弟不喜欢安静的富小姐,他喜欢的是活力十足的飞行士,我原本希望把自己的蠢女儿培养成这样一件礼物,但心理学家无法对自己最熟悉、最了解的人进行‘塑造’,而且我也不能冒着风险让她学会飞行而把翅膀长硬,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在自己家里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可人儿。您知道那些专门向富人做买卖的宠物店吧?为了培育出最讨人喜欢的宠物,他们会尽力营造出优渥的饲养环境来让猫猫狗狗感到快乐,因为只有快乐的心情才能塑造出可爱的宠物,而我的女儿总是在伤心和发脾气,要是我提早把您也抓回来并跟她关在一起,您同样会变成这样一个不快乐的残次品,所以我决定把您放养在天空中,让您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快乐地活在自己的梦里,您和罗卡同时影响和塑造着对方,这种相互作用不出我所料地将您变成了一位合乎要求的少女,您将作为斯沃罗家的女儿去讨得那位世家子弟的欢心,这样的联姻对于‘斯沃罗’财团来说,和划时代的‘灰背隼’发动机一样重要!”
那心理的子弹再一次穿过了米丽的胸膛,这回她瘫坐下去没能再站起来。
“带小姐去她的卧室,从今天开始,她也是你们的主人了。”斯沃罗向候在书房门口的寇菲林吩咐道。
“不用。”好在斯沃罗也并不是个暴躁迁怒的人,“她的心已经死了,她不敢再看天空了。”
在寇菲林将布玩偶一样的米丽从地上挽起来时,斯沃罗往已倒下的骆驼背上再压了一捆稻草:“我还想告诉您最后一件事。您刚才提到了再见到罗卡时的打算,但您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被包装得如此勇敢高尚,可心底里却仍是一条愚蠢短视的可怜虫,他竟以为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享用那些酬劳,我保证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会发现自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麻木残忍的学童工,两年的塑造和一年的陪伴,已经使他学会了同情心、同理心和高尚,他会像个真正的王子一样对你所受到的伤害感到愧疚,这种穿透心底的愧疚会让他失去一切心理活动力,如果我们从明天的报纸上,没看到某个冠军飞行士在自己的小镇住所自杀的新闻,那他就准要在五年内颓唐地把自己和那一百万酬劳全部挥霍掉。”
米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寇菲林拖出书房的。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看不见天空了。
早在米丽刚刚被绑出酒馆、还在麻醉中做梦的时候,罗卡从藏身的后厨回到了酒馆前厅,他竭力不让自己回想刚刚还在响着的米丽的呼救声,脚步像喝醉了酒一般有些轻飘,完全是摸着柜台边沿才走到了想去的位置,被打晕后抢掉了外衣的侍应生还在柜台后面靠着。罗卡按照事前的约定,从钉在墙上的第五个钥匙架处摸到了寇菲林留在这里的钥匙,钥匙圈上挂着写有地址的纸片,它能打开斯沃罗在三年前就许诺要送给罗卡的那间房,就在这座安闲的小镇子上,百万元的支票在门后面等着他。一种难以描述和判断的强烈情感冲击着大脑,罗卡伸手到柜台后面胡乱摸了一瓶酒倒了喝。他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映在了望远镜头里。
马菲奥将望远镜一摔:“喝酒!?那个混蛋什么都没做居然在喝酒?这事儿有问题,那个该死的飞行士有问题!比起去追那辆不知跑到哪儿的汽车,拷问一下他会更有用!”
罗卡按照钥匙圈纸片上写着的地址,在小镇某桩宅子的某层楼打开了已经属于他的那间房,不得不说,斯沃罗体贴起来还真是挺让人感怀的,他的手下赶在罗卡到达之前就已经把房里的一切布置停当,罗卡穿着飞行夹克威风凛凛的海报贴在墙上,今天赢得的那只奖杯盛着奖金摆在柜子里,杯座就压着那张百万报酬的支票。罗卡在踏进这间新屋的第一步时就挨了一记老拳,天旋地转地砸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马菲奥、塔蒙和戈比从门后墙角跳了出来,塔蒙快而无声地关上门以免惊动外人,马菲奥甩着刚动了手的拳头:“这一拳是替那姑娘揍你的,你这披着飞行夹克皮的无赖!这就是你卖了她所挣来的一切?你这也算是个飞行士和男子汉吗?”
罗卡抬起那张青肿的脸来,倒教马菲奥等三人吓了一跳,他们发现,这个飞行士眼中先前见过的那种光华已经完全干涸了,只剩一层死样的灰,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罗卡,而只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罗卡摘下飞行帽来捂住挨了拳发痛的侧脸,用和眼神一样死灰的声音说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绑架米丽的合谋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指望一个绑匪去同情肉票吗?”
戈比从两个大人背后挤了出来,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丢到罗卡面前的地板上给他看,戈比向来是比两个年长的同伙更细心的,跟马菲奥的那种“细心”不同的另一种细心。这是他刚才跟着马菲奥和塔蒙去查看酒馆现场时,从米丽坐过的桌子底下捡到的,是米丽被绑架时慌乱中掉下的随身物品,包括一面打碎的镜子和一把拗成了环的折叠小剪刀,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方手帕,那无疑是定制的,因为手帕上绘着罗卡穿飞行服的卡通画,左下角还有罗卡的签名。
罗卡像看到蛇一样向后缩了一小段,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强迫自己伸手捡起那方手帕,讲的话与其说是给戈比听,倒不说是给自己听:“那个傻姑娘居然一直留着它……”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戈比感到久违的毛骨悚然,罗卡沉静地、缓慢地将手帕一半接一半撕得越碎越小:“这上面印着的东西是假的。我不是什么飞行士,飞行士只是我用来伪装的外皮而已。你们知道斯沃罗连锁航空工厂里的学徒工吧?那才是真正的我,一个要为了吃饱饭而拼命、管顾了别人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学徒工,飞行士和男子汉与我有什么相干?”
马菲奥对他浮现出一股难以隐藏的厌恶,他对惩罚面前这个人顿时失去了兴趣,只想尽快完事并且再不要见到他:“这么说是大财主斯沃罗指使你做的喽?那个姑娘又是什么人?”
“她是斯沃罗的养女,斯沃罗想要她的监护权和她继承的遗产。”罗卡轻描淡写地概述了这个持续三年的阴谋,“这会儿她恐怕已经被带到斯沃罗家位于凡尔纳市的宅子里,‘升力弧线’也被他们从机库里收走了吧。”
“午后出发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马德里了。”塔蒙展开随身的导航地图粗略看了一眼。
“准备起飞,咱们想要的‘升力弧线’可不能让个土财主截了胡。”马菲奥爬上窗台,并在跳下去之前朝罗卡看了最后一眼,“您就在这儿享受出卖一个姑娘所赚来的一切吧!”
“要追这么远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得做好跑空中马拉松的准备,说不定要到朱比角中途站才能追上他们。”马菲奥在停靠于镇郊的“飞行酒桶”忙上忙下,“戈比去镇上买够耐放的吃喝来,把货舱填满;我来对飞机做一次检修,免得半路上出岔子;塔蒙,你到最近的‘黑店’里去,帮我把他们的7.63mm毛瑟手枪弹存货全买来。”
马菲奥向着南方的天空凝望了一小会儿:“顺便……我是说顺便,咱们抢飞机的时候,把那倒霉丫头也捞出来!”
食品柜总是这样的,你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会觉得它太小了,可要填它的时候又会觉得它永远塞不满。戈比在镇子集市和郊外田野之间来回跑了好几趟,还是没能“喂饱”“飞行酒桶”的货舱。他每次赶集时都要路过罗卡所在的那栋房子,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往那边瞧上一眼,罗卡的窗户紧闭着,是黑的,像一只失去了瞳仁的独眼在空洞地望着“凡尔纳”市消失的天空。等最后一趟离开集市跑向飞机时,已经是薄暮了,火红的晚霞在天空中低低地燃烧着,把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种光与暗交融的朦胧,戈比望着沉没在晚霞中只剩下半轮圆的夕阳,感到很奇怪,他跟着马菲奥和塔蒙满世界乱跑,不知道告别过多少匆匆落脚的地方了,很多地方连名字都不会记住,可从来没有哪回像这次一般感到深深的惆怅,他发现自己忍不住地想,继续跑下去,很可能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镇子了,也再不会看到现在这样的夕阳。当时的戈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停在另一个人命运的十字路口上,这个路口的正前方通向“飞行酒桶”,而侧路则指着那栋宛如被晚霞融化掉一半的房子,这个选择对于戈比来说无关紧要,对罗卡来说却能改变一切。戈比只在路口上停留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儿,他向来是不喜欢犹豫的,接着便拐了个90度的直弯,朝罗卡的窗口跑过去。
戈比像串门一样,轻车熟路地沿着上次马菲奥和塔蒙潜进去的路线爬向半墙高的那方窗口,由于这栋老房子向阳一面的外墙上长满了结实的爬山虎,这种攀爬是并不怎么费力气的。在靠近窗口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传过来一种细而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一把破琴弓在拉同样破的小提琴。
等他攀到窗台上时,便被房间里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低低的声音原来是罗卡在哭,红色的霞光从窗口投进去,这个假冒的飞行士跪在霞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板上,脑袋垂得那么低,低到像是要把整颗头颅都藏进自己的肚子里,他面前的地板上摆着那些被撕成无数邮票大小的碎手帕,正拼图一样试图把它重新拼起来,可他在手帕上那破碎的飞行士的身影却永远是一副扭曲残损的模样,夕阳正好照在了墙上那幅海报上,把飞行士罗卡的模样映在一片光亮中,也同样是这束阳光将他的影子照到了同一面墙的另一侧,在奖杯、奖金和巨额支票那辉煌的反光中映出一个富有却佝偻的罗卡,杂在这二者之间的罗卡本人则像是被光与影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撕扯,发出那种痛苦而恐惧的呜咽。此时此刻,斯沃罗正在遥远的西班牙上空刺痛另一颗心灵,他正在向米丽作出的有关罗卡的那段预言,像魔咒一样分毫不差地把这个欺骗者攥住了。
然而世界上没有永不出错的人,即使精明如斯沃罗也一样,戈比就是他的预言中不可能预测到的变量,这小子爬上窗台,填满了整个窗口,挡住了那些刺眼的霞光,于是罗卡映在墙上的阴影也暂时消失了,海报则被碎散的光线照得零落斑驳。罗卡抬起头来,看到被挡住的夕阳和晚霞沿着戈比的身形边缘透出来,照得他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喂,小子,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有什么难受的话尽管讲出来吧,用不着管我听得听不懂,我只是借双耳朵给你而已,有人听和没人听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戈比摆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来,斜倚在窗台上。
罗卡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另一种冲动已经迫使他毫无抵抗地把那些话像洪水一样杂乱纷碎地流出来:“我当然记得这块帕子,当时我认识她还不到两星期,我夺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航空锦标赛冠军,我此前的一切胜利都是假的,是斯沃罗暗中舍予我的,但那次是真的,没有依靠他的幕后打点,没有依靠他对别的选手使绊子,是我真正靠着自己学到的飞行技术、驾驶着大赛通用的竞速飞机夺得了胜利。赛场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杂货铺,招牌画的是红色的水上战斗机和穿着飞行夹克的红猪,店主是个很会画画的老爷子,他帮我画了这些胜利纪念手帕,但没有人来庆祝我的胜利,当时我还是个没有名气的新人飞行士,大赛观众都觉得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他们宁愿去找那些没有夺冠但名气更大的飞行士签名,也没人来我的赛位上拿这些纪念手帕。只有米丽,只有米丽拿起了这张帕子,郑重其事地要求我在上面签名,那是我的第一个签名,她说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人来找我们签名的……”
罗卡讶异于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仿佛这事儿是刚刚发生的一样,而戈比只是沉沉地听着。讲到签名的事儿时,泪水像雪崩一样从罗卡的脸上滚落下来,他的话也愈加语无伦次:“斯沃罗那个混蛋!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我以为自己还能像做学徒工时那样漠不关心,可他把我变了!他让我学会同情心,让我学会同理心,我没法安心,我忘不了别人受的苦了!被我抢走晚饭的那个孩子死了吗?他受着伤要怎么度过那么冷那么饿的夜晚?米丽会怎么样?她被这样无耻地欺骗了会有多伤心?救救我……不对,我没有资格求救,救她!请救救她吧!”
红光随着夕阳的下沉而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淹没了罗卡的全身,他像是沉在一井发光的沼泽里溺了水,这时戈比一把握住了他求救的手:“别人救不了她,得你去才行!”
“那就继续假装自己是个高傲的飞行士,像过去那样假装自己很勇敢地能去保护她!你已经为可恨的斯沃罗伪装了三年,难道就不能为可爱的米丽再多伪装几天吗?先把她救出来再说,其他的谁在乎?”
斯沃罗的预言在那一刻破碎了,明天的报纸上将不会出现年轻飞行士自杀的新闻,五年后的这座小镇子上也不会再有一个浑浑噩噩败光了百万家产的落魄汉,因为罗卡跟着戈比爬下了窗台,把这间靠欺骗得来的房子弃在长满爬山虎的老山墙后面了。
马菲奥坐在“飞行酒桶”的机翼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原以为永不会再见到的罗卡,想到了第一个理由:“我的飞机坐不下四个人。”
“你可以把我绑在机翼上!我有一顶降落伞。”罗卡仿佛恢复到了在机库第一次见面时那股固执的倔劲,“我可以帮你抢‘升力弧线’,到手之后它就是你的!”
“它已经不是你的飞机了,我和塔蒙就能把它抢回来,何必要你掺一脚?”马菲奥摆了个山大王的架势,“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可不想在这票干到一半时被你从背后捅一刀。”
“马菲奥!”戈比站了出来,“把我的舱位让给他吧,我可以到他的那间空房里去过几天有钱人的生活,等完事儿之后你们会来接我的对吧?”
马菲奥的脸在几秒钟之内从一边往另一边来回拧巴了好几次,最后恼火地松弛下来:“戈比,你这个死孩子让老马彪心软!塔蒙,你那边多挤一个人吧,收掉他的降落伞,要是咱们的冒牌飞行士先生敢有什么小动作,你就把他从飞机上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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