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堡是位于俄罗斯西北角边境的一座偏僻小城。今夜是瓦堡一年一度的“蒸汽节”,人人都穿上自己最为漂亮鲜艳的衣服涌上寒冷的街头,庆祝北冰洋寒流的到来、城中心蒸汽炉的点火启动和一整个雪季漫长蛰伏的开始。
雪花像凝固之后纷落的小提琴音符一样绵绵落下,白霜淹没了黑沉纯郁的夜晚,陈旧的赤色瓦檐被路灯照耀得如血色黄金一般闪着光华,人们衣物上多样的色彩令人产生关于糖果和俄罗斯套娃的联想,外地远道而来的货郎挑着沉重的绸布担子,沿街吆喝着“要买布快出来看”,小伙子们在露天聚会的餐桌上反复拍打着小腿跳哥萨克舞,姑娘们则在热闹的舞群中不可思议地原地飞转着,她们旋起的裙摆就像一颗颗永不停歇的漂亮陀螺,在旋舞中不断跳起又落下的双腿是如此迅捷,看起来就好像她们的腿在不停消失又突然出现。
随着夜色渐浓、气温渐冷,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城中心的唯一一座大教堂周围,她当然不如莫斯科那座有名的同类建筑一样华丽,主塔上只顶着一颗孤零零的圆塔顶,但今夜这颗塔尖却是整个节日的最中心。仅仅在七年之前,它还只是一颗普通的教堂塔尖,想要在今年安闲欢快地举办这样的节日庆典同样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在那之前每一年时令进入暮秋的时候,瓦堡的居民们都要拖家带口地前往较温暖的南方过冬,而自北冰洋凶猛扑来的寒流,会在一夜之间将整座城市封冻于冰霜之下,并在数日之内慢慢杀死敢于留在这里的任何一条生命,整个城市将会长达数月地成为一座死城,直到来年的“谢肉节”这一天,冰雪在开春之际消融,居民们才能风尘仆仆地迁回到久违的家乡。但这一切都随着大蒸汽炉的到来而改变了,一位非凡的工程师将它巧妙地安装在了教堂主塔内部,并将圆塔顶改造成可旋转的巨型点火钥匙,教堂这种建筑,还从未像这样将精神与物理上的崇奉如此完美地集于一身,于是每年的避冬迁徙成为了历史,寒流到来的这一夜也从噩梦之夜变成了热闹欢快的蒸汽节,人们会在这一天夜里启动教堂内的蒸汽炉,为整座城市提供源源不断的温暖蒸汽,保护着所有人在极寒的雪季也能自在地生活下去,从此这座城市得到了延用至今的地名“瓦堡”,其中的“瓦”这个发音指的便是现代蒸汽机之父瓦特,以此纪念他的发明为这座极夜小城带来了永久的温暖。
按照每年的惯例,居民们在教堂周围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圆,圣咏一般的和声对着那高大的塔顶吟唱着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
啊——留里留里,啊——留里留里,让我安睡在草地上。
啊——留里留里,啊——留里留里,请别打扰我入梦乡!”
在这期盼来年春天的歌声之中,教堂的圆顶伴着进入高潮的歌声旋律沉沉转动起来,人们大笑、祝福、欢呼,白色的蒸汽像春日明媚的阳光一样从教堂主塔向四面八方弥漫,笼罩了整个欢腾的瓦堡,此时在遥远的其他地方,秋天的阳光还残留着夏天的炎热,而对于这座小城而言,冬天已经开始了。
今年的蒸汽节有些不一样,教堂上空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寒夜,而多出了“凡尔纳市”那巨大的剪影,这座偏远的小城只能把自己最重要的蒸汽教堂当作供系泊的中途站,以此表示对远到而来的客人致以最隆重的欢迎,久居于此的人们向凡尔纳市购买那些新奇的外来货物,乐此不疲地向他们打听着有关飞机和航空的新闻,凡尔纳市的到来令这个蒸汽节变得空前热闹。但凡尔纳市的人们却很难感受到瓦堡的快乐,他们几乎可以算做是逃到这里来的,消耗殆尽的燃料已经不足以支持这座悬浮城市前往下一处中途站,而只能勉强在落满大雪的夜空中漂荡着,甲板上的人们忧心忡忡地看着下方大地上被霜雪遮盖了的灯火,值守干舷的卫队士兵擦拭着不断结冰的火炮和海勒姆机关枪,望着远方茫茫的雪夜,很清楚斯沃罗就隐藏在这汹涌的寒流背后朝自己扑来,却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从哪个方向、以何种方式出现。
还有另外一些人同样无暇分享蒸汽节的快乐。在阴郁的雪夜之间,一架飞机正在与寒流和乌云卷集形成的“巨龙”搏斗着,它的整个机身都被涂成了与夜空一模一样的黑色,融入夜色之时就仿佛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蓝紫色的闪电猛然撕裂黑夜,像戟张的怒发一样从乌云深处的雪山之巅生长出来,才会短暂地映亮它那碰触着雪花的翼梢,这架黑色的飞机轻捷地侧转过来避开山峰,狭长的双翼像倒立一般一侧指向天空、一侧指向大地,直到乘着强劲的风雪又滑翔了很远,才渐渐改平并盘旋降落下去。
看着飞机在结冰的城郊临时跑道上停稳,尼古拉·波利卡尔波夫心有余悸地快步跑上去,激动地把从机舱里跳下来的戈比抱住:“孩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闪电’戈比!在这样危险的暴风天飞行,我真担心你会撞上雪山再也回不来了!”
戈比回抱了这位为他设计和制造新飞机的俄罗斯人。尼古拉·波利卡尔波夫是马菲奥那几乎遍及世界的“老朋友网”零落在俄罗斯遥远北方的一点末梢,戈比总是记得马菲奥的那句话,“俄国未来的天空,是要由波利卡尔波夫设计的飞机去翱翔的”,因此他来到俄罗斯之后第一个就找到了这位杰出的设计师。现在那一百万元中由戈比带走的部分已经消失了,那便是他跨越半个大陆来到俄罗斯、并请波利卡尔波夫设计和制造出这架飞机的全部花费,他们管这架黑色的飞机叫“海燕”,机徽中那只穿过暴风雨的海燕图案映在黑沉的底色上,几乎看不出来。戈比越过波利卡尔波夫的肩头,看到了遥遥悬浮在城市上空的凡尔纳市:“如果斯沃罗来的话,我就用这架‘海燕’帮助凡尔纳市,跟他打到底!”
一阵狂暴的气流差点将两人掀飞,停在跑道上的“海燕”也为之倾侧了一下,宛如猝起了一场暴风雪。两人朝着发出巨大噪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渐渐从夜色中透了出来,它大得像一栋建筑,从天空丢下去足可把瓦堡教堂砸一个扁,教人不敢相信它竟是飞在空中的,灼热的蒸汽不断从它的机体里散发出来并迅速在寒风中冷却,使它像极了一座飞行的锅炉。当这怪异而巨大的飞行器渐渐降落,波利卡尔波夫和戈比看清了噪声的来源,它没有机翼,取而代之以一副比活塞式固定翼飞机前端的螺桨大得多的巨型旋翼安装在它的顶端,像旋风一样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直到它的转速不断放缓、让人渐渐能够数清叶片数目,这怪异的飞行器才沉然落到了雪地上。
“科里亚!(注:‘科里亚’是取‘尼古拉’后两个音节而形成的昵称)”一个全身在冬袄里裹得严严实实的飞行士从驾驶舱里跳了下来,“我真高兴今夜能赶到瓦堡,这就一下了却了我两桩最大的心愿,一是参加蒸汽节,二是参观凡尔纳市!”
“伊果!(注:伊果是伊戈尔的昵称)”波利卡尔波夫认出了来人,这位飞行士是伊戈尔·伊万诺维奇·西科斯基,他19岁去德国旅游时,在报纸上看到了莱特兄弟首飞的照片,就此决心从事航空飞行事业,“使用螺旋桨垂直升起的飞行器,你竟然真的把它造出来了!”
“人类为征服天空而发明飞行器,是最令人引以为自豪的成就,它起源于一个梦想,这个梦想由人来想象,又由人来实现。”西科斯基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杰作,“我更希望你们用简洁的称呼,管它叫‘直升机’。达芬奇大师在手稿中有关旋翼直升机的设计令我发疯着迷,却也令我吃尽了苦头,我一整年一整年地想要制造出这样一台飞行器,但总是无法克服螺旋桨启动时导致的机身反向旋转,而如今我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在机尾加装一副与主旋翼转动方向相反的尾翼,来反向平衡旋转动量。我管自己的直升机叫‘暴风雪’,并在机舱上画了茶炊做为机徽,因为它和瓦堡教堂一样,是以蒸汽炉作为动力的,飞行时会像茶炊一样冒出热汽儿来,毕竟只有蒸汽才能驱动这样大、这样重的一座机身。”
波利卡尔波夫和戈比按照指引去观察尾翼上的尾桨结构,而西科斯基自顾向他们继续讲道:“对了,我还从瓦堡城里带来了两位乘客,他们听说有一个从意大利来的孩子在你这儿,执意要跟过来看看……”
没等他讲完,马菲奥和塔蒙便从直升机舱里跳了下来,戈比惊喜地扑上去抱住他们:“马菲奥!塔蒙!我还以为你们永远不会离开意大利了!请原谅我马菲奥,我偷了你的支票,我不想让你在那么糟糕的状态下还跑来俄罗斯冒险。”
“戈比,我们为你骄傲,你像个英雄一样独自来到这里!”马菲奥一边抱住他,一边与老朋友波利卡尔波夫握了手,“现在让我们共同面对这一切吧,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就能够做到!”
斯沃罗的巨型空艇母舰,犹如阳光下的“凡尔纳”市倒映在黑暗中的对立面,她和“凡尔纳”市一样巨大,巡行在瓦堡附近的暴风雪中,宛如一座浮动的战争要塞。凡尔纳市是一座民用城市,而这艘空艇母舰是为战争为制造的军用武器;“凡尔纳”号以儒勒·凡尔纳先生为自己命名,寓意“科学幻想改变现实、创造未来”,斯沃罗则为自己的这艘空艇母舰命名为“乌尔班”,这是1453年为奥斯曼帝国苏丹(苏丹即皇帝),号称“法齐赫”(意为“征服者”)的穆罕默德二世制造出“乌尔班巨炮”并攻克君士坦丁堡的那位工程师的名字,取一层更加务实且冷酷的道理:“划时代的武器科技改变战争结局”;“凡尔纳”市总是出现在公众面前吸引着世界的目光,而“乌尔班”号自落成之日起便永远隐藏在阴影之中,直到需要她施以杀戮之时——譬如今夜——才会从暗幕之中突然现身,在唯一睹见自己面容的牺牲品发出哀号之前将其杀死,并在大众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之前再次退回到暗处,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指令。
穿着铅灰色飞行服、戴着鸟嘴状航空氧气面罩的飞行员们,在甲板上成排的战斗机面前列队进行着整备,“红骑士”斯图茨正如他那架固执着不肯统一涂成铅灰色的大红三翼机一样,是这其中唯一的异类。他看着自己的这些“战友”忙碌着检查隐去了一切身份标识的飞机,觉得心绪还从未像现在这样,阴郁有如俄国的暴风雪。随着对世界航空市场垄断的最终完成,斯沃罗成为了许多势力拉拢的对象,斯图茨那个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同样不例外,即使斯沃罗物色到最好的那位少女飞行士已经飞出了金笼子,这个大家族还是马上重提了失败已久的联姻,把格尔达像一件无生命的替代品一样决定为斯图茨这位家族年轻子弟的联姻对象,并指派斯图茨前来为斯沃罗的此次秘密战争行动效力,以此获取未来亲家的绝对信任。
以斯沃罗的本性,原本是不应该让斯图茨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杂入其中的,但他也深知另一个道理,如果想让这只高傲的雄鹰真正为己所用,就总得找个残酷的机会来击碎他心中那过时的“荣誉”理念,也许现下倒正是个值得冒险一试的好时机,大可寄希望于一个古老家族积累了数百年的宗法威压,足以使一个年轻子弟为之驯服。斯图茨以往总觉得,时时跟在斯沃罗身边的寇菲林只不过是个比较得力的打手,今夜才发现自己低估这位老兄了,他竟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位飞行士,斯图茨亲眼看着他穿好了飞行服来到甲板上,而且登上了编队中负责指挥的长机座舱,这架长机是唯一带有机徽以标识领袖地位的,机徽图案正与寇菲林的名字一致,画的是缠绕在长管野战炮上一条凶残昂首的眼镜蛇。就在寇菲林用毫无善意的眼光恶狠狠地剜过来时,斯图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了寇菲林从左脸颊延伸到脖颈以下的一道伤疤,一位战斗机飞行员不会忘记被自己击伤过的强敌,斯图茨清楚地记得,在撒哈拉沙漠上空与那个追杀平民的不明飞行士交手时,自己最后正是从这一侧击穿了对方的座舱,寇菲林脸上颈上,分明便是那次战斗中被击穿座舱的弹片所留下的伤痕!一种可耻的羞愧啮咬着斯图茨的心,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要与最不屑的那一类恶徒为伍,去执行另一次攻击平民的可耻任务。
“小子,把你机翼上的骑士十字架机徽抹掉!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红骑士’参与了击落凡尔纳市的行动,就最好不要让看到你这架花哨飞机的任何人活着离开瓦堡!”寇菲林趾高气扬地对斯图茨警告道,斯图茨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着没讲明的另一种恶意。
斯沃罗财团的运输机陆续降落到“乌尔班”号的底舱,为这艘空中战舰输送军事行动之前所需的最后一批物资补给,为了避免外界注意到财团正在为这次秘密攻势囤积补给,斯沃罗特意舍近求远,从遥远的南方经由朱比角运来了这些货物。所有运输机都连同舱内的物资被一同留在了乌尔班号上,运输机飞行员们则被催促着搭乘一架空飞机离开,但所有抵达乌尔班号送货的17名运输机飞行员中,离开的却只有16个,偷偷留下来的最后一名飞行员则是米丽。
“这里的警卫比罗卡的鞋带还松。”她躲在自己负责驾驶的那架运输机尾部这样想着,并透过舷窗观察黑暗拥挤的空艇底舱,看到“升力弧线”就停在紧邻着的机位上。就在她打算开始行动之时,货舱里的响动吓了她一跳,使她决定缩在藏身处继续躲着,那耗子一样的动静越来越大,放在左前方的其中一个货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竟看到罗卡从那填着棉花的箱子里钻了出来。罗卡并没有意识到米丽离自己只有几步远,他凑到舷窗边望了一眼,并轻声嘲笑道:“这里的警卫比米丽的鞋带还松!”
米丽抑制住强烈的心跳,默不作声地看着罗卡摸下机舱,在靠近外侧天空的舱墙快手快脚地忙碌了一小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向“升力弧线”走去,可就在他坐进机舱的一刹那,这格货舱突然从顶上炸亮开来一大片刺眼的灯光,米丽差点惊叫出声,隔着运输机舷窗,看到斯沃罗领着一帮部下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好几杆冲锋枪对准了罗卡。
“17位飞行员进来,只有16位出去,剩下的一位躲在哪儿不就很明显了么?罗卡先生,自从我们的合作关系结束之后,你的大脑似乎变得迟钝了,竟然会想要靠这样拙劣的幌子瞒天过海。”斯沃罗对着罗卡嘲笑道,“不过,你让我惊讶,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从自己的悔恨中缓过来的。”
罗卡没听明白他的嘲笑,对自己高明的潜入方式竟被贬低得这样拙劣而感到气愤,但并不打算说破:“老东家,我没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不惮弄脏自己的手来亲自干这件黑活儿。”
斯沃罗示意部下的“鸟嘴”士兵们把罗卡拽下来绑上:“东家也有自己的无奈,这次的活儿可不同一般。”
“跟三年前乔克其其的那件活儿不一样吗?”罗卡灼灼地盯着他质问道。在与马菲奥和塔蒙分别之前,他从他们以及圣埃克苏佩里那儿,得知了有关乔克其其的一切。
“您对于自己隐藏罪行的本事似乎太过自信了一些,以为通过操弄和封锁新闻就能隐瞒一切,但那些调查您的人,知道得比您想象中更多!”罗卡用力跺了跺“乌尔班”号的地板,“三年前,您就是派出这同一艘空艇母舰空袭毁灭了乔克其其,还在报纸上弄了个‘钢铁之岚’的可笑幌子。您亲自出现在这艘空艇里,就算是把乔克其其的罪名坐实了。”
“喛,是因为阿卜杜拉的山谷对不对?是因为我在那座山谷里的‘清理’行动失了手,所以这些风声全都走漏出去了。”斯沃罗自嘲地笑了一笑,“朱比角中途站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我安插在阿卜杜拉手下的探子用无线电报告说,那帮野蛮人突然发了疯一样乱喊着‘乔克其其’和我的名字,我想不通他们那些进化不完全的大脑是怎么猜到了真相,这可是会让我做噩梦的,我相信当时被他们掳走拘押着的那些凡尔纳市乘客也全都听到了,而且准要做出一些对我不利的联想。”
“所以您就派出了那支没有任何身份标识的‘铅灰色’军队袭击了山谷,想杀死当时所有在场的人灭口。”罗卡接上了他的话头儿,并用下巴指了指绑住自己的士兵,“当时那支军队就戴着和他们一样可笑的长鸟嘴。”
“您知道得比我想象得多,事实上有些太多了。也许我应该在完事之后,把您的遗体丢进凡尔纳市的残骸里,作为凡尔纳市不幸坠毁‘事故’的其中一名‘遇难者’。”斯沃罗转身想要结束这次谈话。
“可是,为什么呢!?”罗卡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自己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激动地冲着斯沃罗的背影质问道,“究竟是什么目的,值得您面不改色地杀死一群甚至根本不认识您的人,又为了掩盖这个罪行而想要杀死另一群!?”
“那只能怪那帮固执的野蛮人自己,谁教他们偏巧要住在油田上头!”斯沃罗猛地回过身来,“还得怪国际联盟那帮欺软怕硬、自以为高高在上实际却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的迂腐官僚,他们凭什么拿个‘原住民保留地’的由头来阻止我在自己发现的油田上开采!?我必须让那些野蛮人消失,与他们脚下那片足够支撑战争再打整整一个世纪的黑金、工业鲜血比起来,这些不开化的原住民只能算是错误残留到了二十世纪的渣滓!”
斯沃罗身边的鸟嘴士兵之中,有一人背着无线电侦听电台,此时将话筒递给了自己的“将军”兼老板:“我们侦听到了凡尔纳市发出的无线电讯号。”
斯沃罗接过话筒凑到耳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亲手将电台频道调整为外放状态,他身边的士兵们便也跟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凡尔纳市放出的是一段乐队演奏的《我的太阳》,罗卡在凡尔纳市参加航空锦标赛时,确乎见到过市里的音乐厅上安装有一座巨大的无线电发射天线,用于把乐队演奏的实况转播出去。
“他们在最后所能想到的,就是演奏一段歌剧来哀叹一下自己的命运吗?”斯沃罗将监听讯道关掉了,“让他们唱去吧,他们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罗卡试着转动了一下手腕,发现他们绑得太紧了:“老东家,你不会总玩火而永远烧不坏那双粗手的。”
“罗卡,我知道你总是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凡尔纳市还有机会侥幸活下来。”斯沃罗挺立着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照在罗卡脸上的灯光,“但很不幸,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她死定了,就算逃过这一次,之后也总还会有无数伪装成意外的事故找上她,直到她彻底从天空中消失,因为摧毁凡尔纳市是欧洲几股主要势力所达成的共识!在这场争斗中,他们选择了我,他们无法容忍一座自称独立于管辖之外的‘国际独立城邦’站出来反抗他们所选择的金主,在好几座首都府邸里都有人等着听到凡尔纳市坠落的消息,这就是我亲自前来指挥这次攻击的原因,此外,这还将是‘灰背隼’发动机的首次实战表演,有众多观众躲在他们的势力阴影里观看着这场绝伦的演出!”
斯沃罗调整了舱墙上的灯控开关,将顶灯聚集到了底舱的其中一格停机坪上,那里赫然停着一架全新的战斗机,它像阿卜杜拉的“猎象鸟”一样大,却没有后者的笨重,它像“升力弧线”一样有着漂亮的流线状气动外形,却比“升力弧线”机身更加修长、翼展更加宽大。
“‘兀鹫’战斗机,这就是第一型装备了‘灰背隼’的军事机器,它必将完全改变军备竞赛与战略对峙的整个格局。”斯沃罗陶醉地看着这件武器,就好像在用目光磨砺和擦拭它,“这就是武器科技的魅力所在,海勒姆那个蠢货有设计这种武器的才华,却没有欣赏它的智慧,三年前在报纸上看到‘钢铁之岚’事件的新闻时,他意识到是我用他设计的‘乌尔班’号完成了一夜之间摧毁乔克其其的杰作,竟因此负疚死去了,真是令人发笑的负罪感!”
躲在运输机里的米丽感到心被狠狠地抽紧了一下,此前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导致父亲猝亡的,竟会是发生在千万里之外一起看似毫无相干的杀戮。
斯沃罗从通讯兵背上取过了电台话筒,并调整了通讯频道:“寇菲林,带小伙子们出发。”
就在指令发出的一刹那,底舱墙壁上突然炸开一阵巨响,震动得舱里的人脏腑都颤痛起来,碎裂的铁梁、木片和帆布沿着爆炸力量发散的方向放射开来,米丽一开始还以为是“乌尔班”号受到了炮击,但她旋即就明白了,罗卡刚才离开运输机舱时在那侧舱壁上的一阵忙碌,原来是往上头装设了定时炸弹!
空艇底舱被炸开了一个连通天空的大洞,气流像漩涡一样汹涌地向外倒卷出去,有好几名未及反应的士兵惊呼着被吹出破洞消失在了夜雪之中,其他人则拼命抓住手边最接近的固定物。米丽感到自己所在的这架运输机也正在被气流卷向破口,她站起来用双臂扳住舱顶的货架,将整个身体提悬,并伸直双腿用尽全力蹬在了侧舷窗上,连蹬到第三次时便踢穿了窗玻璃,整个人都顺着圆形窗口穿了出去,正好落进了游移不止的“升力弧线”号座舱里。
“罗卡!”她发动了飞机,并向着罗卡滑过去,押住罗卡的几名士兵早就各自寻找固着物保命去了,罗卡愕然看着“升力弧线”朝自己开过来,在与飞机交错的瞬间,他靠着双腿的力量蹦了上去,落在机翼一侧像泥鳅一样翻滚着,米丽连忙攥住反剪在他手上的绳索将他拽进了驾驶舱,“升力弧线”紧跟着那架被晃出舱外的运输机,笔直地穿过破口滑进了黑暗的天空。
斯沃罗握住了最稳固的一只货物固定环,却看见那架“兀鹫”战斗机正顺着地板向外滑去,那是已经生产出来仅有两架原型机的其中一架,另外一架正停在甲板上作为寇菲林的座机。眼看它就要带着“灰背隼”毫无价值地坠落下去,斯沃罗愤怒地咆哮一声松了手,并在“兀鹫”战斗机滑出破口的瞬间跳进了驾驶舱,这架静滞的飞机顿时获得了生命,从外露在机头两侧的“灰背隼”排气孔中喷出强劲的气流,形成一对风的翅膀在冷空中扑扇了起来。
“升力弧线”不断向下滑翔坠去,米丽在寒风中用冻僵的手指打开了折刀,好不容易才将绑在罗卡手上的绳索割开,罗卡晃着发麻的双腕连忙把住了操纵杆,总算在飞机急坠到数百米之时稳住了飞行状态。米丽松了一口气坐回到后座上,看到前座罗卡的背影激动地颤抖着,接下来他听到罗卡用力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米丽,我一直想找到你,我为自己所做过可耻的一切向你道歉,我恳切地请求你的原谅!我想要真正做你的王子,我想要和你继续在天空中飞行!”
米丽慌乱无措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从背后狠狠敲了一下罗卡的飞行帽,用两人从前合作参加航空锦标赛时的那种口吻催促道:“认真开飞机,开飞机呀!”
与此同时,在凡尔纳市的大歌剧厅内,无线电基站正一刻不停地向寒冷的夜空中歌唱着《我的太阳》,但这只是基站所发射的全频段无线电波中恰好占据了音乐广播频道的一小段,更多不可闻的波段正向着呼啸寒风中的每一个方向发散着,并在触到沿途遇上的每一个物体时反射回来,被临时加装的接收天线所筛选过滤。
有不少人挤在基站控制台里,焦灼而犹疑地看着马菲奥,后者正一脸严肃地把耳朵贴到无线电回波侦听耳机上仔细辨识:“别像看傻子似的盯着我,我在英国有一个叫沃特森的老朋友,他用过这种办法来侦测飞行器,因为无线电波会在触到飞机和空艇时发生反射,而真空三极管可以将这种微弱的回波放大到可以辨识的强度。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这样做的,只好把所有频段的无线电波都试一遍……”
众人看着马菲奥摆弄那套临时组装起来的示波设备,就像是看着一个江湖骗子在摆弄炼金术,就在大伙儿都感到不耐烦的时候,马菲奥像猴子吃到姜一样蹦起来疯狂跳踉着,因为有一记巨大的回波从他的左耳朵贯穿大脑直震到了右耳朵:“要死啊!这回波强度得跟凡尔纳市一边大了吧!”
“天上哪儿来跟凡尔纳市一样大的东西?”“是测到山了吧?”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马菲奥突然开了窍:“跟凡尔纳市一样……是三年前毁了乔克其其的那艘空艇!我就知道跟斯沃罗那老小子准脱不了干系,现在他又用这玩意儿来炸我们了!”
“快瞧!新的信号!”塔蒙指着示波屏上新出现的众多杂波提醒道。
“错不了了,这些更小的信号是飞机反射回来的,他们开始从空艇母舰上起飞战斗机了。”马菲奥飞快地把回波探测到的目标方位和距离标示在地图上,“离得很近,已经进入瓦堡蒸汽炉的影响范围了,快通知西科斯基动手!”
瓦堡蒸汽节在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刻戛然而止,居民们都躲回到自己的家里,烧旺壁炉以抵御即将降临的极寒,还有一些人则聚集到了教堂里,从宽阔的底厅仰望着安装在正上方的蒸汽炉,围绕着穹顶连成一圈的宗教壁画上,神祗们纷纷将手指向位于最中央的炉体,仿佛对准这工业的造物惊叹着,越来越多低沉的声音力量十足地齐声吟咏道: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闪电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隔着高高的主塔,“暴风雪”号蒸汽重载直升机已经沉沉飞临到了教堂正上空,并准确地用机腹起重爪握住了硕大的圆顶,西科斯基精准调整着主桨和尾桨的转速差,让沉重的机身带动圆顶朝锁死方向缓缓转动着,瓦堡的居民们往往需要花上一整天烧柴加热,才能产生足够驱动圆顶开启和关闭的蒸汽动力,而同样使用蒸汽驱动的巨型直升机的到来,则使得这一过程缩短到了短短数分钟,刚刚开启了还不到一夜的主蒸汽炉被再次锁死,只剩下最低限度的功率,通过埋设在地下的蒸汽管道网络为教堂主厅和各家各户进行有限的供暖,这是他们为凡尔纳市的客人们所做出的最大帮助。而在一墙之隔的户外,被蒸汽炉的强大热力阻挡了连续七年的北冰洋寒流,突然发现抵遏着它的力量不见了,它再次夺回了失去七年的宝座,形成一片狂暴的霜雪巨翼拂过了瓦堡附近的天空。
寇菲林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莫名的恐惧,他像在匪夷所思的噩梦中一般,眼看着霜花一寸一寸地凝结布满了自己的座舱玻璃,像是将“兀鹫”战斗机整个封在了一层雪茧之中,寒意像无形的剑一样扎进座舱刺痛了他,仪表板上的好几副探测指针都失灵了,前端的螺旋桨艰难而顽强地搅动着不断凝结在转轴上的碎冰,只有那台1310马力的“灰背隼”发动机还在忠实而强劲地运转着。但其他那些僚机并没有装备最先进的“灰背隼”引擎,寇菲林在座舱无线电中听到那些呼救的声音宛若从冰封的地狱中传来:“发动机失灵!”“我的尾舵冻住了!”“我在坠落!Mayday!Mayday!”他想起了一个俄国老机械师曾经梦呓般告诉给自己的一段话:“燃油会在极寒之下冻成像棉絮一样的稠固态,像棉絮一样!”
与此同时,夜空中的凡尔纳市中央跑道上一片灯火通明,昏黄的指示灯光顽强地穿透着风雪的凝封,从各地赶来凡尔纳市的飞行士们分头奔向各自的飞机并纷纷起飞,他们很清楚,自己既需要寻求凡尔纳市的庇护,而凡尔纳市同样需要他们团结起力量来提供保卫。在足够使绝大多数航空引擎结冰失灵的深寒之中,他们的飞机全都装备上了俄国飞行士为了在这种恶劣环境中起飞而使用的引擎除冰罩与防冻燃油,在地勤人员一声声有力的“起飞”口令声中箭一样地刺进深空。
斯沃罗机群在最不知所措的情况下遭受了袭击,瓦堡蒸汽炉的热力营造成一种安全的假象,使得他们有恃无恐地闯进了危险的风雪区,而蒸汽炉的关闭则意味着封死了这口巨大的陷阱,要对付这些连平稳飞行状态都很难保持的战斗机,简直比去海滩上敲搁浅的鱼还容易,“凡尔纳市”飞行士们的飞机自如地从这支凌乱的机群之中往复穿梭而过,像是一支风驰电掣的骑兵,在高速冲刺中扬起机枪火力的马刀来砍杀陷在雪与泥之中的敌人。马菲奥在呼啸的狂风中将“飞行酒桶”的引擎动力输出提到最高,塔蒙则在后座转动着那挺新安装的海勒姆机关枪四下开火,那些挣扎着没有冻坠的敌机,接连被他们的火力抽打解体成一团团飞溅的碎片。
然而寇菲林的“兀鹫”战斗机终究还是从夜色中冲杀出来了,“灰背隼”发动机经受住了冰点以下的严酷考验,驱动着这架新式战斗机攻击和摧毁了挑战它的一切对手,它灵活得不像一架飞机,倒像是一头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飞行怪物,航空机炮中喷吐出来的火舌不断将凡尔纳飞行士们的座机撕扯破碎。马菲奥盘旋了一个大圈,悄悄接近到了“兀鹫”的背后上空:“塔蒙,把它的尾巴削下来!”
就在塔蒙把海勒姆机关枪的瞄具对准“兀鹫”尾部时,一阵“灰背隼”的嘶鸣从侧翼方向朝他们冲撞过来,两人侧过脸去,惊恐地看着那架福特Dr.1三翼机像一头染血的魔鬼般撕开夜幕扑了上来——为了表示对斯图茨的信任,斯沃罗为“红骑士”的座机也换装了一台“灰背隼”。在一个机枪火力毫无准头的距离上,斯图茨仅凭着直觉自上而下扫过了一串三发短连射,便准确地将“飞行酒桶”从座舱后方切断了尾梁,这架酒红色的老飞机像一条被鲨鱼咬成两截的沙丁鱼一般,顺着漫天碎雪形成的“海洋”沉没向大地的最深处,马菲奥和塔蒙跳出机舱分别扯开了降落伞,看到越来越多的飞行士正在“兀鹫”和“红骑士”掠过的航迹两侧张开伞花,这是一组精悍而灵活的双机编队战术,这两个王牌战斗飞行士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经足够可怕了,而现在他们用两双相互盯注对方背后的眼睛填补了一切可能遭受偷袭的视野盲区,空战是以秒来计算的战斗,在秒针往表盘上走过短短数圈的当口,这场一边倒的优势偷袭作战,竟然被敌人仅存的最后两架战机扳回来了!
“斯图茨,‘凡尔纳’市就在前方,你去击落她,我从背后掩护你。”寇菲林通过无线电发出了指令,他打定主意要让这个高傲的公子哥儿往手上沾血。
斯图茨茫然地向着远方夜色中越来越清晰的凡尔纳市飞去,拇指不断摁上航空机枪的击发钮又重新松开,古老家族的意志和世家子弟的荣誉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残酷地撕咬着他。这时他听到本已结束了战斗的背后空域再次传来航炮轰鸣,借着反光镜的后视,他看到寇菲林正在向跳伞降落的飞行士们开火。
马菲奥吊在无处可逃的降落伞下,觉得全身都快要冻僵了,那架残酷的“兀鹫”战斗机第三次朝他们俯冲下来,附近几名飞行士被轰鸣的航炮凌空抽碎,还有一人被弹片蹭断了伞绳,像被一只无形的死爪攥住脚踝一样迅速“拖”向了黑暗的大地。而下一个挡在“兀鹫”正前方的就是塔蒙了。
“塔蒙!塔蒙!”马菲奥在狂风暴雪中拼命凌空踢打着。
就在冒着热烟的炮口对准塔蒙时,“红骑士”的三翼机嘶鸣着拐过一个大迂回冲了回来,那机身上的大红色再一次从鲜血的颜色燃烧成了光荣的火焰,他始终没有向家族认定的“盟友”开火,而是驾驶飞机从寇菲林座机的一侧主翼上擦撞了过去,以世家子弟的荣誉折断了自己的翅膀、主动弃去了继续战斗的权利,两架飞机都在交错的一瞬间折断机翼,被茫茫的夜色与风雪所吞噬了。
“塔蒙!你还活着吗!?”马菲奥笨拙而徒劳地想要通过踢踩风雪向塔蒙靠近,就像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海里扑腾。
“他没碰上我,我没有受伤!”塔蒙惊魂未定地在身上摸找弹孔,确定并没有血流出来,“我还要回家,我要给乔吉娅和小鬼头带礼物……”
飘在附近的另一名飞行士大声提醒道:“小心!有东西从云后面撞出来了!”
马菲奥慌忙扯动一侧的伞绳好让自己飘开,看到那片越来越大的阴影不断从夜幕后面透出来:“是凡尔纳市!?怎么会跑到这么靠近战场的地方来?”
那艘空艇像巨鲸一样从塔蒙和马菲奥两人之间穿过去,陈旧的帆布像厚皮毛一样在风雪中猎猎,两舷密集的枪炮像獠牙一般林立,马菲奥看到了气囊侧面那幅折断一翼的徽标图案:“是伊卡洛斯!阿卜杜拉也跑到这雪洞里头来了!”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杂进了漫天风雪,他们看到巨大的“猎象鸟”从“伊卡洛斯”号的舰艏位置冲上了天空,这架经历过坠毁而终于修复一新的飞机,是“伊卡洛斯”舰队中唯一有能力抵御极寒天气的战斗机了。
罗卡感觉体温在寒风中不断散失,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厉害,双手像是冻在了操纵杆上一样,死命将“升力弧线”推到马力最大的飞行状态不敢松手,尽管机头位置安装着的那具引擎仅仅是“灰背隼”的半成品,但却至少保有了于现在而言最为重要的抗冻能力,使得它也成为了少数能够在这极寒冷空中翱翔的飞机之一。有关斯沃罗也是一名飞行士的传言,以最触目惊心的形式得到了证实,他驾驶着的“兀鹫”战斗机像一片死亡阴影般始终从后上方笼罩着他们,大口径航空机关炮的试射弹道不断在“升力弧线”两侧炸开,锋利的弹片贴着机身一一蹭过,罗卡反复试图通过急剧盘旋来反制这一不利局面,希望诱使始终咬着尾的“兀鹫”,在半径更小的同向内侧盘旋过程中失手冲到自己前头去把尾部暴露出来,但斯沃罗每次都通过在追咬过程中进行垂直机动来延长盘旋滞空时间,以此消解掉短时间内飞过更长弧周航程而冲到目标机前头去的危险,仍然牢牢地占据着后方优势位置。
“他在五点钟方向,上方约三百米!”米丽不断回头观察敌机,并实时向前座驾驶的罗卡通报敌情,这是双座飞机的一项优势,可以多出一双眼睛来弥补主驾员注意力与视野的不足。
“不对,我明明听到他在7点钟方向!”罗卡反驳道,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竟因为无法判明敌机来袭方向,而不知道该向哪边规避。
米丽索性转过身来面朝后进行观察,确乎看到兀鹫就在右后方的上空盖着:“听我的!”
罗卡在敌机再次开火的瞬间,按照米丽的判断向右方——也就是敌机所在的内侧方向——急转盘旋,炮弹再一次险险地从机尾后头擦了过去,而斯沃罗不得不重新进行一轮结合了垂直机动的盘旋飞行,以便保持咬尾态势。
“你是对的!”罗卡擦了一把很快结成冰的虚汗,“可刚才7点钟方向的引擎声是怎么回事?”
戈比的“海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穿出了乌云,沿着一道迅捷的直线,从更高的侧后方朝“兀鹫”俯冲下来。
“乔克其其!”戈比向着机头前方越拉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兀鹫”喊道,在阿卜杜拉眼中燃烧着的同一种火焰,此时也从他的双眼中喷涌了出来,这样的仇恨是不可能自动消失的,他握着操纵杆,就像握着一支剑柄,将调整到最高射速的机枪弹雨朝斯沃罗泼洒而去。机枪子弹扫中了“兀鹫”后半机身的侧背位置,被撕开的蒙皮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挨了打的斯沃罗果断放弃追击,一个猛子扎进下方夜色中暂时消失了。
“海燕”一击得手之后随即脱离,钻回到云层中等待下一次突袭的机会。罗卡看到这架飞机如此胆大的往云里头钻,很确信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胆大妄为,并顿时获得了无比的信心:“是戈比!有他来了咱们就能赢!我要跟下去咬住斯沃罗!”
“不要追!”米丽望着机翼下方怒海一样翻滚着的风雪,已经完全看不见敌机的方位了,“向上爬升抢夺高度优势!”
罗卡无法理解米丽的决定,但按照两人从前参加航空锦标赛时的经验,他对米丽的指令坚定服从,在“升力弧线”远离敌机消失的位置向上爬升时,米丽进一步向他解释道:“我们与戈比完全没有建立有效通讯,这不是双机编队,只是两架飞机简单地凑在一起而已,斯沃罗很容易就可以把我们各个击破,他就想着我们追下去、与戈比进一步分离开来,当务之急应该是向戈比靠拢并建立无线电通讯。要是我们开打之前能约好指定频道就好了!”
“米丽呼叫!”米丽急切地在机载电台上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尝试着呼叫戈比。
呼通的讯道对面传来一声令她鲜血冻结的可怕威胁,那是斯沃罗的声音:“你们都会死在这儿!”她像摸到虫子一样慌忙将频道切掉,第一次尝试竟然就呼到了斯沃罗的机载无线电频道上,她觉得这霉头触得未免太大了些。
罗卡则警惕地向四周不断扭头张望,每一片雪花都像是准备偷袭的“兀鹫”,每一片乌云都像是藏着游袭的“海燕”。
“那小子究竟躲哪儿去了?”罗卡下意识地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了腰间那把曾经用来恐吓马菲奥、但并没有派上用场的信号枪,盘算着要不要冒着暴露位置的风险,打一发信号弹把戈比唤出来,但下一秒他便后悔没有老实把两手都把在操纵杆上了,因为“海燕”突然从正前方的乌云里迎面撞了出来!戈比显然也在看到“升力弧线”的时候吃了一惊,双方都经历了短暂而极有可能致命的一秒钟停滞,然后几乎是在求生本能的作用下同时操纵机身进行了纵向偏转,在完全无法相互沟通的情况下,这完全是一个概率学上的运气问题,如果双方都转向同一侧,则不可避免地会迎头撞上。
“右!”米丽在罗卡决定倾转方向前的最后一刻大喊道,比起过分紧张的罗卡来,她在后座上略有些余裕进行更仔细的观察,并准确从对面机翼的动向判明了戈比的转向意图,罗卡及时执行了指令,两架飞机像杂技表演一样机腹贴着机腹迎头擦了过去。就在两机交错的同时,“兀鹫”轰鸣着从风雪后面冲出来开了火,机关炮弹从紧邻的机腹之间擦了过去,差一点儿就同时将两架飞机一炮串成对穿。罗卡和戈比全都慌了手脚,在相距如此之近的情况下,他们不仅要摸黑躲避敌袭,还得不断在关乎性命的赌博中去猜测对方的机动情况,而只要一次猜错就可能相互撞上,他们绝不会永远保持着像刚才那样好的运气。
米丽气急败坏地试到了最后一个通讯频道,她觉得自己在遇上多项选择问题时,总要倒霉地穷举到最后一个选项才能撞上正确答案:“米丽呼叫!”
讯道里一阵短暂的噪音,总算传出了戈比的声音:“戈比收到!”
这最后一秒建立起来的有效通讯救了他们的命,米丽立即同时对罗卡和讯道那头的戈比命令道:“我向上你向下!”
“升力弧线”吃力地向高空爬升了一段,“海燕”则以快得多的速度向下俯冲拉开了间距,总算从斯沃罗的炮火覆盖正面分离开来,米丽“握着”狂风中那蛛丝一样的无线电信号,顿时感觉有了掌握主动权的自信:“回到同一水平高度,两机同时把正面迎向斯沃罗!”
这是一个典型的两机“双攻”编队,“升力弧线”与“海燕”形成了一对平行的进攻箭头,使得斯沃罗难以从队形前后分布上判断出长僚机关系,这正是帮助飞机性能和技战术能力都不占优的飞行士,通过紧密配合来击败强大对手的战术,他们彼此位于战友的并肩之侧,像是联结成一堵墙般朝斯沃罗压过去。
“戈比注意!接近到射程以内的时候,你向右转弯,而我机向左转弯!”米丽预先对下一步战术动作进行了安排。
交战双方的距离在短时间内不断拉近,几乎可以透过风雪和座舱看到敌机里的人影了,米丽在这时发出了战术机动命令:“开始!”
“海燕”按照约定向右急转,“升力弧线”则向左转去,这短距离上的双机分离机动,迫使已经做好了射击准备的斯沃罗不得不在双方错开的极短时间内,做出选择攻击其中一架,在几乎不容思考的间隙之内,他下意识地选择转向攻击朝自己左手边规避的“海燕”,并因此导致“升力弧线”从自己的可控视野内脱离了出去。
“不要太快钻进云层,吸引他跟住你,我们马上回头夹击他!”米丽一边观察着后方的“兀鹫”,一边继续发出指令,戈比不断摇晃着机尾以躲避从背后密集追咬而来的炮弹,已经转远了的“升力弧线”盘旋过一个整圆转了回来,并在“兀鹫”无暇顾及自己的时候拉杆爬高,从后方有利位置发动了俯冲射击,这一着削掉了“兀鹫”左侧尾翼的末尖,斯沃罗连忙放弃追击,操纵着平衡受到破坏的机身转向,试图从双机编队的夹击之中脱离出来。
“罗卡保持追击,戈比反向盘旋到前头截住他!”米丽当即将双机角色切换为罗卡追击牵制、戈比拦截主攻,她处于担任长机的“升力弧线”机舱里,实际上却并非只控制本机、而是同时操纵着两个机动火力平台,这使得斯沃罗吃尽了苦头,再强大的飞行士也总有能力极限,他无法靠着一双眼睛同时盯住分处于不同方向的两个对手,米丽的调度迫使强敌每一刻都必须同时应对两架飞机的进攻而疲于奔命,他在这种高强度的盘旋对峙之中拖得越久,就越是容易出错。
斯沃罗勉力倾侧机身,从戈比阻截和罗卡追击的夹缝之中钻了过去,并重新开始下一次盘旋以摆脱尾部对准敌人的劣势。
“再进行一次并列迎头攻势!”米丽坚信斯沃罗不可能永远不出错,只要再重复几次“双攻”队形夹击,就准能迫使他陷入混乱。
“老规矩,你右转,我左转,开始!”米丽故伎重施。可这回斯沃罗却在两机分开时没有再受迫选择其中一架进行尾随攻击,而是干脆地向上爬升脱离了接触,这出乎了米丽的意料:“敌机脱离!戈比马上转回来,恢复并列巡航队形搜索敌人。”
两机重新碰头并恢复了双箭头攻势,但这回他们却丢失了目标。在经历了一段较长时间的索敌巡航之后,米丽建议道:“不要较长时间地保持同一航向,我们向右转向继续搜索。”
就在两机同时向右转弯的时候,位于队形左侧的“升力弧线”不可避免地暂时落在了编队后头,而这时“兀鹫”呼啸着从编队右侧的夜帷后面冲了出来,斯沃罗始终躲在暗处跟踪观察对手并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由于座舱内右手操纵结构的限制,飞行士们向右转弯时进行目视警戒要比向左转弯更加困难,因此右侧成为了一个令目标机反应更迟钝的攻击方向,而保持在两机的同一侧,也能够将两个目标同时置于一处观察方向,避免了像先前那样遭受夹击的不利态势。编队右转和“升力弧线”的落单给斯沃罗创造了绝佳的攻击时机,他优先攻击了落在后方的“升力弧线”,这回其中一发航炮炮弹在距离座舱极近的位置爆炸开来,米丽听到罗卡痛叫一声瘫在了座椅上,有一发弹片击中了他的侧脸,鲜血在夜色中显出黑沉的色泽流漫了半张脸颊,并迅速在低温中凝结成一层硬壳,失去有效操纵的“升力弧线”向下方急坠落下。
“罗卡!”米丽惊叫起来,忽略了通讯沟通,这使得处于编队前方的戈比未能及时觉察后方僚机受到的攻击,当他试图转回来重新靠拢时,“升力弧线”已经急坠下一段巨大的落差,紧密配合着的两机编队再次被斯沃罗切分开来了。
“换你驾驶!我来通讯指挥!”罗卡负痛大喊道,此时他无比庆幸在设计定制“升力弧线”时所采用的这种“双主驾”设计,与普通双座飞机固定其中一座作为主驾驶位的结构不同,“升力弧线”的前后座都安装了驾驶台,这意味着罗卡和米丽在飞行过程中可以自由切换主驾驶角色。米丽当即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握紧自己面前的那副操纵杆接过了飞机控制权,将“升力弧线”重新稳住,罗卡则掏出手帕来捂住脸上的伤口,并接过通讯职责向戈比呼叫:“戈比!从后方位置向我靠拢,一旦发现敌机就优先开火!”
机关航炮在尾后越来越近地炸响着,罗卡和米丽都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他们很可能捱不到戈比赶来支援了。这时一片和“兀鹫”同样巨大的阴影,从前方上空迎面盖了过来,他们看到魁梧的“猎象鸟”嘶吼着扑进了交战空域,沿着相向交错的航迹,朝紧咬在“升力弧线”尾后的“兀鹫”接连轰了两炮,这射速迟缓的两发都没有击中目标,但阿卜杜拉的主要目的本也是逼退“兀鹫”好将“升力弧线”救出来,有了在撒哈拉沙漠上空被寇菲林击落的教训之后,他遵照卡普罗尼告别时的建议,换上了一套修身的飞行夹克,并且不再长久与敌机缠斗,而是放空炮膛之后当即转向脱离,以便给两门机首主炮争取到足够的再装填时间。
“海燕”在这时赶到了交战空域,并再次与“升力弧线”结成双机战斗伙伴队形,而“兀鹫”目标明确地弃下了暂时脱离的“猎象鸟”,向着两机尾后追了上来。
“呼叫戈比!”罗卡向位于他左侧的“海燕”呼叫道,“我向左转,你向右转,两机交错之后马上反向盘旋进行下一次对向转弯交错,咱们把斯沃罗夹在交叉区里击落为止!”
“兀鹫”已经从尾后抵近到了射击距离,两机就在这时展开了第一轮交叉转向,位于编队右侧的“升力弧线”向左转去,位于编队左侧的“海燕”则朝右转向,双机像剪刀一样隔着一小段落差交错过去,由于两机转向时“兀鹫”仍在向前急冲着想要捕捉射击其侧面,因此一头就扎进了两机交错的中心位置,几乎和向内侧急转的“升力弧线”迎头撞上,而另一侧转来的“海燕”也从反向形成了夹击态势,斯沃罗挣扎着跳出了这致命的一“剪”,急于进行一次喘息,但交错之后变幻为“升力弧线”在左、“海燕”在右的双机编队,却毫不停息地再次进入了下一轮对向剪切,由“升力弧线”向右、“海燕”向左进行再一次交错急转,双机的内侧剪刀对转便这样一轮又一轮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斯沃罗则一次比一次更艰难地逃避着这致命的剪刀差,从两侧擦过“兀鹫”机身的弹孔越来越多,这架结实而强大的飞机也变得越来越难控制了。就在斯沃罗第四次跳出剪刀交点、并试图利用“灰背隼”的动力优势进行爬升逃脱时,完成了再装填的“猎象鸟”从上空俯冲凌压了下来,隔断了他脱离交战的最后一个方向。
如果斯沃罗没有雇佣罗卡来欺绑米丽,此时他也许就只需要面对“猎象鸟”和“海燕”的夹击;如果他没有策划乔克其其“钢铁之岚”,此时对付的许就只有一架“升力弧线”。但现在三架飞机把他的一切出路都封死了,再厉害的飞行士也无法从这样的绝境中逃出来,“海燕”的火力最先从发动机一侧穿进去,整架“兀鹫”顿时僵滞了一下,仿佛冻结在寒空中不动弹了,接着是“升力弧线”上的航空机枪切掉了“兀鹫”的尾翼,“猎象鸟”的第一炮照例落了空,但这回第二炮结结实实地炸在了“兀鹫”机身正中间,没有任何一架飞机能够抵受得住口径这样大的一炮,这架首次参加实战“表演”的原型战斗机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火力撕裂成无数碎片、并凌空炸散了开来。
阿卜杜拉甚至没有多耽误一点儿时间去看仇敌的残骸,他马上驾驶着“猎象鸟”转往远夜之中火光最为凶猛的方向,在那茫茫的风雪后头,他的兄弟们正操纵着“伊卡洛斯”号,与失去了全部舰载机的“乌尔班”号疯狂交战。空战退化成了一场前膛炮时代的残酷线列海战,双方都在拼命把尽可能多的炮集中到对敌的一舷,并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装填和射击,排炮齐射时的火力像一道道燃烧的线般不断朝对面划过去,并在熊熊燃烧的气囊和甲板上添上更多的火焰,由于双方都不惜工本采用了比氢气更加安全的氦气作为气囊填充,因此两艘空中战舰都在起火后顽强地继续坚持了下来。炮弹一点一点地啃咬着越来越残破的舰体结构,海勒姆机枪收割着甲板上暴露出来的每一片人影,在这场炮火白刃战进行到最惨烈阶段之际,“猎象鸟”迎着燃烧的“乌尔班”号咆哮俯冲了过去,斯沃罗财团的士兵们惊叫着把防空火力集中到这一侧来疯狂速射,阿卜杜拉不断偏转着巨大的翼展,就像一名孤独的骑兵,踏过霜雪与狂风的天空原野,迎面向着密集的机枪火力狂奔着冲杀而去:“噬血的猎象鸟啊!把百千重的狂风托举在你的翼下,并向魔鬼喷吐我们复仇的怒火吧!”
他要求卡普罗尼设计那两门大口径航炮的初衷,在这一刻得到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实现,两发炮弹先后轰开“乌尔班”号的气囊并继续飞行,将吊悬于下的整个舰体从甲板直穿到了底舱,由此引发的殉爆,将三年前毁灭了乔克其其的“乌尔班”号炸成了雪夜中最巨大的一团火球。而来不及减速的“猎象鸟”从这火球的最中心径直穿了过去,火焰像飙摇的鬃毛一样从机身的每一处表面拖曳出来,阿卜杜拉感受到涌进机舱的烈火像仇恨一样包围了自己全身,并松开操纵杆大展开了自己燃烧成翅膀的双臂:“我的使命已经告终,像伊卡洛斯一样坠落吧!”
正如那靠近了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猎象鸟”穿过了“乌尔班”号这团燃烧的“太阳”,它的左侧机翼最先在燃烧中断开,就好像因融去蜜蜡而折断了的其中一只翅膀,残破的机身随后便向着黑沉沉的无尽雪地陨落下去了。
“升力弧线”在“乌尔班”号爆炸的那一刻,被巨大的热浪冲击所掀翻,挣扎着迫降到了寒海一般广大的雪原上。米丽从残破的机舱里爬出来,环顾着周围一片无尽的皑皑,感到一种末日般的绝望孤独。当看到空荡荡的前座时,她的孤独变成了恐惧——罗卡在迫降的时候被抛出去了!
她没有得到再喊第二声的机会,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茫茫夜雪后面透出来,用跑了调的旋律唱着从瓦堡城所学到那首俄罗斯民歌的最后一段:
啊——留里留里,啊——留里留里,快快爱我吧!好姑娘!”
米丽循着歌声,向着脸上还凝结着血迹,站在风雪中疲惫笑着的罗卡扑过去,像两人第一次获得航空锦标赛冠军时那样将他紧紧抱住。罗卡从腰间掏出了那把之前从没派上过用场、而正是要在这种时候起作用的信号枪,对准头顶的寒夜“轰”地开了一枪,橘红色的信号弹像焰火一样在风雪中璀璨地绽放开来,美丽的光华照亮了他们的泪水和微笑,循着这求救信号的召唤,黑夜中很快有点点的火光聚拢而来,远处传来了瓦堡居民们冒雪搜救的呼喊声。
西科斯基在战斗结束后及时拧开了瓦堡教堂的蒸汽炉,重新散发开来的热力,救了包括马菲奥、塔蒙和罗卡、米丽在内的很多飞行士的命,他们都被搜救的人们以最快速度送回到瓦堡,送回到中断之后重新开始的“蒸汽节”盛宴上,用无尽的烈酒和食物去温暖激战之后僵硬的身体与心。
人们在雪地上找到了两架“兀鹫”的残骸,座舱中各自冻着斯沃罗与寇菲林的遗体,算是将彼此的器重与忠实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远处便残落着那架醒目的红色三翼机,但座舱里没有看到斯图茨的残骸,只有一串顽强的脚印瘸拐着消失在了远方,很快就被风雪覆盖得完全看不见了。
“伊卡洛斯”舰队的残余成员,在莽莽雪原上找到了死去的阿卜杜拉王子,他们按照部族古老传统中对待战死英雄的方式,将首领的遗体浸泡在了蜂蜜中作防腐处理,且一并浸入了一块从“猎象鸟”上拆下来的烧焦残片,载着这死去的仇恨与英勇踏上残破不堪的“伊卡洛斯”号,向着遥远的沙漠深处隐隐飞远了。
斯沃罗的死改变了一切,他那仿佛在一夜之间崛起的康采恩大帝国,随即也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不仅是莱特兄弟和寇蒂斯忙于抢回自己被夺走的一切,斯沃罗曾经的财团盟友们,支持他的那些世家大族,还有他那些血缘关系盘根错节、或远或近的亲属们,也纷纷像鬣狗和乌鸦一样扑到这个死去帝国的巨大遗体上争抢啃食,他唯一的女儿格尔达作为这笔庞大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同样被当作一件无生命的财产,而被血亲们锁在了主宅的阁楼上作为疯狂争抢的战利品。然而她在之后的某一夜突然失踪了,守卫证实当晚有类似飞机引擎的噪音接近过阁楼塔尖,而街上晚归的醉鬼则一口咬定失踪的格尔达大小姐是被来自天国的飞机接走了,因为接她的那架黑色飞机像闪电一样钻进了云层,绝没有哪个活人敢做那样危险的夜间飞行。那些亲属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姑娘的生死,并继续争抢着那些无主的遗产,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几天之后格尔达就出现在了凡尔纳市上,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那样,发出自己未曾有过的欢笑,并跟着戈比在天空中笨拙地学习驾驶那架“海燕”。
在“不翼城”上加盖的工厂被全部拆毁,农田、树林和阳光又再次回到了那座乡下小镇的同一天,“凡尔纳”市也结束了她此次的漫长航程,载着各地的飞行士们回到了既是起点也是终点的巴黎,今年的航空万博会正围绕着艾菲尔铁塔盛大开幕,驾驶着各式飞机的飞行士们宛若在云间踏过一串串舞步,将这里的天空装点成翼影的海洋。
罗卡和米丽像往常一样共同驾驶着那架“升力弧线”,随着“灰背隼”引擎技术的公开,他们的飞机不再是招人眼红的竞购品了,但两人仍然自信满满地筹划着共同夺取下一次航空锦标赛的胜利。
“飞行酒桶”慢吞吞地跟在“升力弧线”后头,塔蒙把乔吉娅和他们的小儿子一起塞进了机舱,由马菲奥驾驶着接来巴黎万博会上度过农闲时的假期,这是这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也是乔吉娅和他们的小儿子最不讨厌马菲奥的时刻。马菲奥看着由戈比驾驶的“海燕”就在不远处和“升力弧线”并排飞着,格尔达从打开的座舱中探出身来,欢笑着用手去接洒落的阳光,他不禁向塔蒙一家郑重地宣布道:“我要到凡尔纳市上寻一份正经活儿干,在连杆大街上挣一所住处。我要正式收养戈比,还要给他娶个妈妈——喂!戈比!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妈妈?”
戈比打不定主意,便向格尔达征询道:“大小姐有何高见?”
这时凡尔纳市的阴影挡去了他们头顶的阳光,他们回头看着这座美丽的悬浮城市,看见更多的飞行士正从甲板上飞落下来。莱特兄弟的“飞行者”和寇蒂斯的“红翼”还是在航空锦标赛的竞速之外首次飞得这么近,斯沃罗的侵吞反倒消除了那些令他们敌对反目的商业利益,使得他们不必再做为死对头,而可以作为同时代的航空先驱相互握手;圣埃克苏佩里把卡普罗尼搭在自己的飞机上运来了,前者在撒哈拉沙漠里只身与摩尔人谈判的冒险,与后者在乔克其其“匪帮”里当了一足年“二当家”的奇闻,近来都成了报纸上大肆谈论的新闻;桑托斯·杜蒙开来了更轻巧的新式飞机,并打算在这次万博会上分享自己最新探索的航空技术;冯如奇迹般地把他那架“山岚”再一次修好了,一块块补丁打在机身上,倒像是一块块自豪的勋章;西科斯基的直升机把波利卡尔波夫一块儿捎了来,两人见识过欧洲大陆的风景之后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西科斯基想要到欧洲或美国来开辟自己新的航空事业,而波利卡尔波夫则盘算着把在这儿看到的航空技术带回俄国去;人们在机影之间看到了从瓦堡失踪的“红骑士”斯图茨,他一如既往地自信微笑着,修复好的红色三翼机上已经拆去了那些骇人的机枪……
正如飞机起飞之后终将落回大地,这属于天空的时代也终将会逐渐沉入历史的地层,更大、更快、更强、更难驾驶的飞机会一批接一批地出现,到时候那些更复杂的飞机将成为少数技能优异者的专利,而与最普通的人永远地隔绝,大多数人提到飞行员时,就像提到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的传奇角色,想起飞机最初发明的这个时代,也早已忘却了作为人类而脱离大地、飞向天空时的悸动与热情。但也正如飞行士们落地之后,总要怀念起拥抱天空的那一刻,当后来的人们真正了解到这段过去的时间,便会惊讶于飞机曾经给仰望天空的那些眼睛和向往天空的那些心灵带来了怎样的奇迹,他们会发现:飞机就是人类的翅膀,天空就是飞行士的舞台,这个时代确乎是属于飞行士的天空时代。
飞行士们的座机一架接一架地落向大地,只剩下空旷的云层静静拂动着风与阳光,隐去了飞行士们的舞痕,静默了地面上的热闹与喧嚣,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在此飞过,又仿佛等待着新的翅膀再次触碰这片无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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