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苏佩里独自来到这座峡谷时,摩尔人甚至连他的手枪都没有收掉,他们像迎接一个老朋友一样领他去见阿卜杜拉,并且按照称呼那些“好欧洲人”的习惯,管他叫“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圣埃克苏佩里在阿卜杜拉的岩宫里见到了马菲奥和塔蒙,而且是在招待贵客的席位上见到的,比那两人见到他时可要惊讶得多了:“你们总是让我感到意外。”
马菲奥难免有些得意:“你可还不知道马菲奥的‘老朋友网’铺得有多广呢!”
阿卜杜拉亲手将待客的酒肉与椰枣推到圣埃克苏佩里面前:“先生,我听向我求援的本地摩尔兄弟们说了,您是个好欧洲人。您愿意了解也愿意尊敬我们的历史和精神,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我们视作野蛮人;您用言语和友谊,而不是用子弹和炮火跟我们交流,您一下就找到了我们的营地,因为摩尔人带您来这里参观过很多次,您来到这座岩宫就像老朋友串门一样轻松;您曾经带那些不愿跟您交朋友的摩尔人去欧洲游览,让这些几世代都只见过沙漠的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也到过欧洲,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到瀑布的那一天,那从山中奔涌出来的水,在沙漠里足够买下一整个部落!当时我要求领路的向导等一等,我坚信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持久的奇迹,我坚信要不了多久这疯狂的水流就会消失,并且像在沙漠里一样永远枯竭,我就那样呆呆地等了几个小时,直到向导告诉我说,这水已经流了几千年!他建议我喝一口,那是干净的淡水,无比清甜!而我们在沙漠里为了一团掺着骆驼尿的井底湿泥就能割断别人的喉咙……欧洲人的世界,她对欧洲人很慷慨,比我们的沙漠对我们更慷慨,我们冒着渴死和被杀的危险度过一辈子不安定的生活,驼峰是我们永远摇晃的眠床,以此来换取少得可怜的一点儿水,但欧洲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拥有了瀑布这样的宝藏!我承认我那闭塞的尊严在那一刻被击垮了,相信摩尔兄弟们也同样是因为类似的理由,而放下了他们的骄傲去与你做朋友。”
圣埃克苏佩里看着那捉摸不定的烛火,感到疑惑和苦恼:“也许我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们。既然我已经赢得了你们宝贵的友谊,为什么摩尔人还是要攻击我的中途站,甚至不惜跨越红海把您的空中舰队请过来呢?”
“因为我们对沙漠的爱,比对您的友谊更重要!”阿卜杜拉用一种天空一样广大的声音回答道,“您是个好人,可这无法改变你们是殖民入侵者的事实,欧洲人驱逐和杀死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水源和财宝,未经允许就在我们的土地修建铁路、矿井和中途站,如果向你们妥协,我们就能得到很多,能得到金钱、武器、地位和水,但那将意味着我们的沙漠被征服了,我们为之骄傲了千百年的威望也失去了她的光彩,我们要那些金钱、武器和水又有什么用?所以我们继续反抗,因为我们向欧洲人开枪,那些唾手可得的金钱、武器和水就此失去了,但贫瘠的沙漠却再一次为我们而光芒四射,她的每一粒沙子都变回了黄金,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了碎钻,没落的部族再次恢复旧有的荣耀,只有反抗才能让我们重新成为沙漠的主人!”
圣埃克苏佩里对沙漠和她的子民有了更深刻的了解:“那么凭借我的友谊,是否能够请求你们释放今天被掳走的人们呢?”
“并非不行,但必须要有一个符合我们尊严的理由。”阿卜杜拉答道,“您打算用什么代价来换回他们?您的国家愿意支付巨额赎金,抑或是能给我其他一些有益的东西?”
“阿卜杜拉殿下,我了解您,也了解您想要什么。我愿意把自己关于乔克其其‘钢铁之岚’事件的调查结果提供给您。”
圣埃克苏佩里的话刺中了这位首领的心,他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沉沉地摇了摇头:“您说谎,当时只有受到特许的记者才能进入被封锁的乔克其其废墟。”
“我就是其中一个记者!”圣埃克苏佩里给他看自己的记者证,“我进入了乔克其其废墟,并做出了自己的调查和结论,还有许多别的记者得到了跟我相同的结论,但所有这些触及真相的结论都被严禁发表在报纸上,得到发表的只有那些模糊事实的呓语。”
“您知道些什么?”阿卜杜拉将裹在黑袍中的身体向前倾压。
“‘钢铁之岚’发生的时候并非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现场照片!我在废墟里发现了这个。”圣埃克苏佩里展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旧照片,拍摄的是乔克其其废墟瓦砾中一台已经摔坏的照相机,马菲奥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是我卖到乔克其其的莱卡相机!”
“这台相机的主人在死之前用它对着夜空拍了一张照,我在相机里找到了当时底片并将它冲洗了出来。”圣埃克苏佩里取出了第二张照片,拍摄的是乔克其其被毁灭那一夜的天空,一道巨大的纺锤形阴影横亘在夜幕中央,无数战斗机的掠影围绕着它俯冲下来。
“是一艘武装空艇!”马菲奥喊道,“跟‘凡尔纳’号和‘伊卡洛斯’号长得都不一样,外头包了装甲,是制式军用货!”
“这就是‘钢铁之岚’的真相,有一艘载着战斗机的空艇母舰对乔克其其展开了空袭,死者身上的钢铁碎片就是炸开的弹片,附近牧人听到的‘钢铁一样的风声’,其实就是空艇和飞机的引擎呼啸声,这是一起人为的屠杀。”圣埃克苏佩里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不能妄下断语,除非能找到照片中的这艘空艇母舰,否则我们就没有证据确定真正的凶手。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些缺乏证据串联的零碎事实。”圣埃克苏佩里面对着阿卜杜拉的眼睛,“在钢铁之岚事件发生之前,有公司申请过乔克其其一带的石油开采权,但国际联盟以那里是原住民保留地为由拒绝了;那件事情过后,延伸到乔克其其的东方快车支线并不是由它的运营商‘国际卧铺列车’主修的,而是由另一家公司出资占据主要股份,同样也是这家公司负责了对乔克其其废墟的销毁掩埋,并沿着铁路线如愿以偿地建立了自己的矿井和油田。出现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都是同一家公司——是‘斯沃罗’财团。”
“斯沃罗!”阿卜杜拉像雄狮一样怒吼着跳起来,向岩宫外的夜色冲去,朝着他见到的每一群同族、盟友和部下喊出这个苦寻不得的仇家的名字,就好像生怕自己会马上意外死去,而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信息分享给尽可能多的人知晓,“斯沃罗!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这个名字,把他刻在你们的枪靶上,把他记在你们的袍襟里,把他置于你们心底的雄雄烈火中永远焚烧!”
越来越多愤怒的声音应和并重复着同一个名字,整个山谷都在可怕地颤抖着:“斯沃罗!斯沃罗!!斯沃罗!!!”
阿卜杜拉收下了那份特殊的“赎金”,并释放了被俘的乘客们。这些受到解放的俘虏甩着被绑麻了的双手,跟着圣埃克苏佩里缓缓步出囚禁了他们一夜的峡谷。在这道长长的队伍末尾,阿卜杜拉亲自释放了最后一名俘虏,那就是他的“二当家”卡普罗尼。
“再会吧,卡普罗尼兄弟,你肯定不会喜欢我,但我却感谢你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阿卜杜拉按照沙漠中的礼仪,用鼻尖分别碰了一下卡普罗尼的左右两颊作为告别,“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好的二当家了。”
“大当家,我害怕您,但在得知了你的经历之后,我并不后悔为你做了‘猎象鸟’。”卡普罗尼摘下了自己的礼帽,“我要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别再穿着长袍驾驶它了,去定做一件合身的飞行夹克吧,你终究无法依靠中世纪的服饰来驾驭二十世纪的机器。”
这位沙漠中的飞行士自嘲地笑了笑:“作为对您的告别,我就接受这个最后的忠告吧。”
星辰已经沉降回了黑暗的底色背后,黎明的天空中只剩下启明星在孤独地闪烁着,圣埃克苏佩里向着远方黑沉沉的沙漠不断摇晃、明灭着自己的手电筒,以此作为一种通讯信号。
“我是开飞机来的,罗卡也陪我一块儿来了。”圣埃克苏佩里有节奏地闪动着手电筒的灯光,“为了防止刺激到摩尔人,我把飞机停在了附近的荒漠里,把罗卡留在机舱中照看它。这是我们之间约定好的信号,看到灯光之后,他就会驾驶领航机起飞,并从空中引导我们前往最近的一处法国岗哨。”
果然,黑暗的天空中很快就传来了飞机的嗡嗡声。马菲奥惬意地深吸了一口饱含着夜色的寒冷空气,盘算着赶快回到凡尔纳市去办耽搁太久的正事,但圣埃克苏佩里紧绷着的脸却丝毫不见放松:“他怎么没有按约定用航灯进行回应?”
飞机的噪声很快加强到了原来的两倍,这时太阳开始从天地线之下缓缓升起,在灿烂金色的光芒之中,圣埃克苏佩里愕然发现,朝着这边飞来的飞机有两架。
“不是我的领航机,”他眯起眼睛来仔细打量着那天空中的小小轮廓,“是法国造的纽波特-17战斗机!”
引擎的轰鸣不断加强,更多同型号的纽波特战斗机越出了地平线,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这边扑来,峡谷上站岗的摩尔哨兵摇着蜂鸣扬声器发出了防空警报,这个原本宁静的清晨顿时变得杀机四伏,阿卜杜拉来到最前方观察那些越来越近的战斗机,它们全都被涂成了统一的铅灰色,机身上没有任何显示身份的标识图案:“圣埃克苏佩里先生,难道我对您的信任是错误的吗?是您把法国空军引来对付我的吗?”
“我没有做这种事。”圣埃克苏佩里断然否认道,“那也不是法国空军,那些飞机连三色旗都没有涂,您很清楚,既然开英国飞机的可能是摩尔人,那么开法国飞机的就未必是法国人。”
“你们快走吧,这片天空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阿卜杜拉接受了这个解释,并回过头去向自己的军队嘶吼起来,“发动引擎,准备迎战!”
与此同时,凡尔纳市仍然在朱比角上空飘着,她有充足的理由留下来,其一是因为她是空袭中唯一没有受损的设施,有义务承担起救援的责任;其二则是因为中途站里的物资被洗劫一空,她暂时得不到原计划要补给的货物,无法支撑到下一处中途站。
昨天的那场空袭改变了很多,但斯沃罗家的飞行士宴会仍然按时举行,有一支比客人还要多的庞大侍应生队伍在华丽的宅子里穿行,供应着宴会所需要的一切,如果对这些手脚灵便、穿着相似的年轻人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在其中一套棕红色侍应制服里看到戈比的脸。经过昨晚一夜的酣睡,他感觉自己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并跃跃欲试地想要向独自逞英雄去也的罗卡证明,俺戈比也并不只是会睡觉而已。他用自己身上能找到的所有零花钱,从某一个受雇前来宴会上担任服务生的小厮手上买下了这套伪装用的衣服,好在马菲奥和塔蒙曾在一段最落魄的时光里沦落到给饭店洗碗维生,而戈比当时就跟在同一家店里打侍应生的短工,因此他对自己要扮演的这个角色倒算是驾轻就熟。管家一个爆栗弹在戈比的额头上,赶打着他去干活,他便习以为常地用托盘举了几杯酒水和饮料走进宴厅,并不禁对这场宴会的盛况感到惊讶,斯沃罗请了凡尔纳市歌剧厅最好的乐队到自己的宅邸来现场演奏,客人们在厅堂里像晃荡的美酒一样转着跳着,高脚杯如舞蹈一般相互交错、清脆碰击,随便晃一眼便能看到好些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的著名脸孔,不愧是有钱人家的交际。给那些显贵们递过几杯酒之后,戈比在人群中看到了斯沃罗,这位东道主大概是早已经向来宾们致过词了,这会儿正进行着一些私人活动,他以一种稳重而优雅的姿势倚在二层楼窗台上,面前站着的是莱特兄弟,透过他们之间的窗口所能看到的停机坪上,正停放着那架整饬一新的“升力弧线”。
“这么说,那两位年轻的飞行士把它卖给您了?”威尔伯·莱特有些懊丧地看着那架飞机。
“只是运气好而已,运气加上一点儿商业上的策略。”斯沃罗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二位光荣的先驱自然已经觉察到了,这架飞机使用的引擎,比其他所有的活塞发动机都要好,我敢说这台引擎就是航空界的未来了,谁能得到它,谁就能掌握明日的天空。不瞒二位,寇蒂斯先生已经来找过我了,他希望以邀请我股份加盟的形式,共享这台引擎的制造技术。”
“但我并不想与他合作。”斯沃罗总是很清楚别人想要听到什么,“他那些投机取巧的所谓新颖技术算得了什么?您二位最先摸到天空的先驱荣誉,可是比黄金和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来换取它!说实话,我更愿意将这台发动机的技术与你们分享。”
“您和我们各自能从这样的合作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威尔伯·莱特问道。
“我向往飞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个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们这样伟大的飞行士,来对斯沃罗家的航空事业予以支持了。”斯沃罗侃侃而谈,“而你们不仅能够得到那台发动机,还能够得到斯沃罗财团的全部资金作为后盾,所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莱特兄弟公司的一部分股权而已。我已经听说过了,与寇蒂斯之间长达数年的专利权诉讼,令你们的航空公司举步维艰,这真是整个航空事业的不幸。如果你们能对我稍微抱有一点儿好感,我将感到无比光荣,为此我每生产一架飞机便忠实地向你们支付20%专利费,从不拖欠。如果你们能屈尊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我待会儿就把他叫到这同一眼窗前来,并且有足够的理由向他表示拒绝。”
米丽被关在斯沃罗宅邸靠近顶层的一间阁楼里,一侧是紧锁的铁叶门,另一侧的窗户紧邻凡尔纳市舷外,高高地坠向下方大地那残破的朱比角中途站,这就是斯沃罗为她准备的金笼子了。她听着门那边幽长的走廊之外,隐隐传来宴会上的音乐声,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开门进来的时候,米丽还以为她是个侍女,但衣着却并不怎么像。她看上去比米丽年纪小一些,宽大的罩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着很多东西。她无声地关上门并重新锁好,像是生怕惊动其他人。
“你就是‘小红狐’米丽对吗?对的,我认得你!我有你的签名海报!”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抽出了米丽的签名海报,米丽认出这原本是她和罗卡的合照海报,两人都分别在头像下方签过名,但有罗卡照片的那半边被生生地撕掉了。
“我敬佩你,我崇拜你!我也想成为像你这样的飞行士,你能来我家我真是高兴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女孩子有很多话迫不及待地想要倒出来给米丽听,她把罩衣口袋一个个翻过来,里头装着的东西便哗啦啦地全都落到了米丽面前的地板上,那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包装纸上写着好几个国家的商标文字,还有漂亮的缎带、发夹以及诸如此类的小物件,就像在狂欢节上打破了装满玩具和糖果的小纸马一样,看来她并不怎么擅长跟人打交道,她所能想到用来表达友好的办法,就是笨拙地把自己所拥有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这些都是送给你的,还有这个……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要,只要我有的都能给你带来!”
米丽看着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铺在眼前,感到茫然而空洞,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作答才好。
表示过自己的仰慕和礼仪之后,女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需要时间来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并提出了一个请求:“你会开飞机,你能带我从这儿逃出去吗?”
米丽停滞已久的情感和思维,被这个奇怪的请求刺激得被迫重新运转起来,她那副死灰样冰凉的表情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不得不摆出一副曾经惯有的好奇模样来打量着面前这位自称的“屋主”,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是谁正在做梦,这时她恰好看到了女孩子背后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照片,那是斯沃罗的全家福,斯沃罗仍是那副一贯自信且掌控一切的模样,他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他的女儿有如一只做得很像活人的玩偶娃娃般端滞在最中间,那正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好几年前的模样。
“你是斯沃罗的女儿!?”米丽产生了一种想要退开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没动弹。
“没错,斯沃罗的女儿,我父亲的女儿,你如果对他有万分之一的了解,就会知道做他的女儿是一种怎样的不幸!我宁愿别人只称呼我的名字格尔达,因为这是我妈妈起的,而绝对不要在后头跟上来自我父亲的那个姓氏‘斯沃罗’!”格尔达悲伤地叹了口气,“你读过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吗?我总觉得那本书是为我而写的,是在鼓励我勇敢一些,从这个玩偶匣子一样的家里走出去。”
面对格尔达讲的这一大通话,米丽只是很简略地且很淡漠地回答:“我帮不了你。”
格尔达能像她父亲一样敏锐感觉到米丽的不快,却不知道这种不快源于何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并以最快的速度从格尔达面前站起来,逃跑似的向后退去:“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别人讨厌了,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讨厌……”
就在她转身要逃出这间“金笼子”时,米丽从背后唤住了她:“格尔达!我想让你知道,我拒绝你的请求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我很感谢你来看我,你是我来到这栋宅子之后唯一真正对我好的人。我帮不了你,是因为我甚至帮不了我自己!”
格尔达转过身来,并吓了一跳,她还没有单纯到以为自己崇拜的飞行士米丽从不会哭,可她总觉得不应该是眼前这种令人心碎的哭法,事实上她并不觉得米丽是在哭,因为米丽的脸上仍是那种空得像冰一样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悲伤,眼泪仿佛并不是因为痛苦,而纯粹只是因为在泪腺里装得太满了才不得不溢出来,那滚落的泪珠,像是她眼睛里明亮的部分破裂之后所滚落出来的碎片,那双眼睛因此变成了一副失明般的黯淡灰色,米丽并没有意识到,她此刻正与罗卡分享着相似的痛苦:“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敬佩,我的一切骄傲和光荣都是虚假的,我借着别人的阴谋骗取了‘飞行士’的称号,却对此毫不自知,跟那些靠着自己力量拥有天空的真正飞行士比起来,我这游戏一样自欺的飞翔又算得了什么?”
格尔达对着米丽的眼泪愣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上去将那颗破碎的心抱住:“是罗卡那家伙伤了你的心吗?我原本也很喜欢他,喜欢看到你们俩站在一块儿,但我昨天偷听到父亲跟他的手下谈话,得知罗卡是个可耻的无赖之后,就把他从每一张收藏的海报上都撕了下来!我父亲对你讲了很对分的话对不对?他总是对我讲这样的话,他总是能把一切荒唐和伤害人的鬼话讲得像真理一样理所当然!他是个混账,他的脑子很聪明、意志很坚强、行事很果断,但他的心是坏的,所以他越聪明、越坚强、越果断就越是混账!把他对你讲的那些话告诉我吧,我听惯了这样的话,我能听出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错了!”格尔达倾听了斯沃罗用来囚禁米丽的那些话,并下了断言,“他认为我们就应该被困在这个家里,他一定错了,可我说不上他错在哪儿,因为我没读过他说的那本书,我父亲读的书实在太多太杂了。但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那本书,等我读完之后会回来给你答案的。”
格尔达从关着米丽的阁楼里退出来,警醒地打量了一下左右空无一人的楼梯,然后飞快且无声地将门重新锁上。在她快步走到旋梯尽头的时候,有一个侍应生从墙角后头拐出来吓了她一跳。
“大小姐,来一杯吗?是苹果汁。”戈比用侍应生帽檐半遮住眼睛,露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把托盘递过去,盘子上的高脚杯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格尔达向着这个可疑的侍应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接过苹果汁便一言不发地想要离开。
“您失败了对不对?想要让一位心碎的姑娘重新振作起来,确实是很困难的吧?”戈比冷不丁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格尔达僵在原地,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不安,她没有转过身来:“你不是侍应生,因为你的两条腿都还长得好好的。而侍应生如果有偷听主人讲话的坏习惯,他的腿早已经被打断好几次了!”
“我只是想好心地提醒,像您那样劝是起不了作用的。”戈比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因为他刚刚找到米丽被关着的位置,还在门外偷听到了格尔达与米丽的谈话。他对于斯沃罗有一个这样的女儿觉得惊讶又好笑,认为她既没有继承老爹的硬心肠,也完全没有继承他的精明。
“我没有请您发表议论!”格尔达说道,但脚下没动,说明她虽然气愤,却忍不住想听。
“您这样的大小姐呀!您自己站在笼子外边,却请求被关在里头的鸟儿带你飞走。”戈比用一种和男孩子讲话的口气说道,毕竟以前跟他讲过话的同龄人大抵是男孩子,“什么拿来款待的糖果呀,把讨厌的人从签名海报上撕下来呀,别人还什么都没说就急着认为自己很讨厌呀,某位名人的书是专门为您写的呀,要读过书之后才能给出答案呀……真是些让人疲惫的交流方式。您不愁吃也不愁穿,一定没见过您父亲工厂里的学徒工过的是什么日子吧?跟那些真正的不幸比起来,您的不幸不过是女儿向老爹闹脾气而已,您向米丽请求的,不过是闹着玩的离家出走,把这种程度的悲伤拿出来卖弄是无法让她理解的,你没有真正领会到她的痛苦,所以才劝不动她。您真是不珍惜啊,这栋宅子外头不知有多少吃不饱饭的孩子,做梦都想像您一样做斯沃罗家的儿女呢。您总是讲些逃出去的自由啊、逃出去的快乐啊,却既不清楚、也没有帮她解决逃出去的困难,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如果逃出这个家真的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逃出去呢?”
戈比发现格尔达的背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要气疯了,于是噤了声,但他闭嘴得终究太晚了一些,因为他已经把想讲的话讲得差不多了。
“如果您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为您讲的这些话提出绝交!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我待在这个监狱一样的家里根本没交过朋友。”格尔达发着抖转过身来,戈比手足无措地发现她在哭,她死死攥着那只盛苹果汁的高脚杯,如果她把这只杯子砸过来并打在自己额头上,戈比倒会感到放心一些,但她始终没有松手,直到用力过头把长长的玻璃脚捏断了,不小心扎到手心里,“我向谁央求过要成为斯沃罗家的女儿吗?我抢了什么人成为他女儿的权利才待在这个家里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做斯沃罗的女儿呢?他把我像个傀儡一样摆弄,对我没有半点父亲的爱却要求我一定要爱这个家的一切,我的妈妈直到最后都没有笑过,我的这些痛苦难道不是痛苦吗?你们都觉得我做斯沃罗的女儿很幸运,可这种我不想要的幸运比不幸还要可怕一万倍,因为我的不幸被公认成了幸运,所以没有人会来同情我的‘幸运’!我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逃出去呢?因为我逃脱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监护人身份,我试着钻过后门跑出去,试着搭出租马车往最远的地方逃,但我遇到的所有人只要知道我是斯沃罗的女儿,都会帮着他把我抓回来,还为自己做了一件又大又正确的好事而高兴得不得了!我也想靠着自己逃出去、活下来,但我父亲剥夺了我学习一切本领的权利,这样我就得半辈子依赖着他、后半辈子依赖着他想要联姻把我嫁过去的丈夫。我也讨厌把这些痛苦拿出来卖弄,可除了向可能帮助我的米丽求助,我还能向谁讲这些事情?您什么都不明白,我也没有向您卖弄什么不幸,您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侮辱我?我知道你是父亲安插过来偷听我们讲话的秘探,因为你讲起话来和他一模一样!你只管把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他好了,让他听听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多么让你这种人都感到讨厌的洋娃娃!”
格尔达消失在了通往书房的走廊,戈比看着她留在地上的断酒杯,第一次感到自己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
斯沃罗对自己城堡中正在发生的小小叛乱浑然不知,他仍然站在同一处窗台前,窗口下面仍然停着那架“升力弧线”,可面前的人换成了寇蒂斯。
“……运气好而已,运气加上一点儿商业策略。”斯沃罗背书般说着些似曾相识的话,如果把他的舌头从嘴里割下,恐怕这条舌头自己就能讲出同样的话来,“刚才您也看到莱特兄弟站在这儿跟我谈判了吧?他们想要邀请我加盟股份,以便共享这台引擎的制造技术。但我拒绝了他们,他们不过是靠运气好才得到了虚名,算得了什么?您那不断革新航空技术的不懈精神与非凡实力,可是比黄金和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来换取它!我想要把这台发动机分享给您。”
“呸!区区莱特兄弟!”在长年的专利战争过程中,寇蒂斯与自己的对手发生了思维上的趋同,“您和我各自能从这样的合作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向往飞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个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这样伟大的飞行士,来对斯沃罗家的航空事业予以支持了。”斯沃罗感情充沛地重复道,“您能够得到那台发动机,斯沃罗财团的全部资金都将成为寇蒂斯公司的后盾,而我想要得到贵公司的一部分股权。与莱特兄弟之间长达数年的专利权诉讼,令你们的航空公司举步维艰,这真是整个航空事业的不幸,我真是鄙夷他们的贪婪行径,所以从不向他们支付专利费。”
莱特兄弟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这场交谈,他们听不清斯沃罗在讲什么,但可以从他的动作和神态中看出情绪非常激动。他们很满意地相信,斯沃罗信守承诺,拒绝了寇蒂斯的合作。
“他撒谎!”格尔达重新闯回了阁楼,这回连关门都顾不得小声,把米丽吓了一跳,她手中举着一本译制过的作品集,就像举着一部胜利宣言,“我父亲提到的那个东方作家叫鲁迅,他的那篇演讲稿叫《娜拉走后怎样》,‘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话确实是鲁迅先生讲的,但他想表达的不是我们女孩子应该乖乖做玩偶,而是想要我们看清楚不做玩偶究竟有多难,告诉我们要有独立的经济权才能争取到真正的自由!我父亲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才用相似的办法来拴住我们,他什么都不让我学、好让我离不开这个家,他暗中为你安排好一切、好剥夺你靠自己取得成功的机会,他只把最糟糕的可能摆出来给你看,想要靠这种办法吓倒你。但有一点你和我不一样,他已经让你学会了飞行,就没办法再夺回去,有句话你说得是对的,这个时代不会饿死一个飞行士,就算你驾驶飞机的本事是他给的又怎样?你靠着这个就足够活下去,每一家企业都需要货机飞机员,每一家航空公司都需要有人为他们开辟新航线,你能活下去的!”
米丽在脑子里把这些话咀嚼了很久,然后吃吃地笑了:“我没想到你对这个问题这么认真,我原以为你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找到了答案,”格尔达把被玻璃杯刺伤的手心捏紧,“这答案只证明了我更加没有资格逃出去,但你不一样,我真羡慕你,你能飞,你有选择逃出去的权利!我父亲告诫你不要放弃这个难得的富豪之家对不对?可放弃这样一个家,与放弃真正能够获得经济权和自由的能力,究竟哪一样才更可惜?”
门锁在格尔达背后“锵”地弹开,戈比收起橇锁用的铁丝走了进来,马菲奥怕他学坏,死活不肯教他这门偷儿手艺,但戈比还是悄悄学会了,他早就想模仿马菲奥的那句话了:“抱歉,大小姐,但对于想进门的人而言,所有的锁都不过是门上的装饰。”
“这混账是我爸派来的密探!”格尔达转身挡在了米丽面前。
“您让米丽来认一认人,就知道我不为斯沃罗先生卖命。”戈比说。
米丽从格尔达背后探出头来认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出现在一架红色飞机上:“你是在机库救了马菲奥和塔蒙的那个小海盗!”
“不胜荣幸!”戈比摘下侍应生帽子来,“我是来救您的,确切地说,是帮罗卡来救您的。那蠢货很后悔对您所做的一切,他雇了我们仨从法国追到朱比角,就是想要救您出去。”
格尔达难以判断地回头看了看米丽,米丽露出同样不信任的目光来:“如果他真来了,为什么不自己来救我?”
“因为我们的计划被昨天的空袭打断了。塔蒙和马菲奥被摩尔人绑走了,我受了点儿不能开飞机的小伤,罗卡决定帮我去救他们俩回来,斯沃罗至少不会吃了您,但那两个老家伙却很可能会被摩尔人撕票。”戈比收敛了笑容,很郑重地向米丽进行解释,“昨晚圣埃克苏佩里先生也已经去摩尔人的营地找他们交涉了,他跟摩尔人是老交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天黑之前他们就能赶回来,到时候我们会有多三倍的人手和一架飞机,把您从这座‘巴士底狱’救出去。”
“来不及了。”格尔达提醒道,“我父亲计划一办完这场宴会,就带着家里的所有人乘飞机离开,回我们欧洲大陆的大宅子里去。”
“我并不是什么公主,不能干坐在这儿等别人来救。”米丽从阁楼衣橱后面取出了一串东西,戈比这才发现,她被关起来的时候也并非什么都没做,那是一条用碎床单和衣服绑成的绳索,系的是水手结。
戈比走到窗口朝下看了看,感到了一种坐在“飞行酒桶”上都未曾有过的眩晕:“您靠这玩意儿逃不出去的,摔一次就是个死。从其他出口逃走也很困难,这栋宅子里看守比较宽松,是因为他们把人手都撒到了外围,严格盘查着每一个离开的人,就是想偷一根针出去也会被发现的。”
“你应该庆幸今天一直没有碰上寇菲林,不知道那家伙跑去做什么了。”格尔达补充道,“如果他在的话,你连混都混不进来。”
“我并不指望只靠一条绳子逃命,格尔达说得没错,只有得到飞行士的帮助才能从这儿逃出去,而今天的宴会上正好都是飞行士。”米丽翻开了格尔达给她带来的请柬,“我们最好找一位能帮上忙的,要是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在这儿就好了。”
“莱特兄弟一定会问我们收专利费,而寇蒂斯……他的飞机快得有点儿不让人放心……”戈比一项项排除着请柬上的客人名单。
“阿尔贝托·桑托斯·杜蒙!”米丽指住了一个被挤到后面的名字。
“我没有听过这个人。”格尔达还以为自己记住了所有著名飞行家的名字。
“他不爱出风头。他从不申请专利或是搞技术垄断,所有飞行实验都是公开进行的,得到的所有航空技术也都免费向社会公开,在他的故乡,那些巴西人总是固执地认为他才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发明飞机的人,但他从不搞这个噱头去争名逐利。”米丽简要地介绍道,“如果这场宴会上有哪位飞行士最值得我们信任,那一定是桑托斯·杜蒙先生!”
戈比和格尔达回到了宴厅一角。戈比用酒冲洗格尔达手上被玻璃杯扎破的伤口,格尔达咧着嘴忍受疼痛:“坏小子,要是你早些说明自己是米丽的朋友,我当时就不会觉得那么生气了。”
戈比给她的伤口包扎上一条干净的绢布:“我对自己说错的那些话感到抱歉,我原本以为您理解不了其他人的不幸,可到头来却发现,我也没有理解您的不幸。我们这些同样年轻的人不应该相互指责和敌对,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残酷的事情了,我希望能够跟您相互理解,并且共同克服不幸才好,这样一来,那些欺负着我们的不幸就要面对比以前强一倍的力量了。”
格尔达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好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不安地在众多宾客之中搜寻着:“那位桑托斯·杜蒙先生在哪儿?米丽说他不爱出风头,该不会压根没来赴宴吧?”
宴厅的大门在这时打开了,一个新来的客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谈和舞步,窃窃地谈论着这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空军军官礼服,人和衣服都帅气极了,就好像这种服装式样是专门为他而设计的一般,如果他改穿上一身中世纪的骑士盔甲,看到他的人同样会产生相同的感觉。
“是斯图茨!别让他瞧着我,他眼睛可尖了!”格尔达拉着戈比往人多的地方躲。
“不,他不坏。因为父亲曾想把我嫁给他做联姻,所以我才讨厌他,但我知道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一位高贵的世家子弟,如今‘高贵’这个词已经成为了无聊的人拿来吹嘘自己的庸俗头衔,但他的高贵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而是靠举止和行动表现出来的。他的名字是‘俯冲’的意思,他把自己的三翼飞机整架都涂成大红色。”格尔达低声介绍着自己的这位“前未婚夫”。
“大红色三翼机……”戈比被触动了心底里的某根弦,这几年记事的男孩子心底里大都有这样一根弦,“老天!他就是前几年打仗时的那个‘红骑士’!”
“斯沃罗先生!”斯图茨爽朗地向东道主问候道,“抱歉我来晚了。我非常荣幸能够受邀参加这场宴会。”
“您来了,这是最重要的,自从我那个蠢女儿错失了您的青睐之后,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直感到沮丧,但这种沮丧很快就会成为回忆了,我敢确信这回为您找到了一位命中注定的伴侣,她是维纳斯为您准备的另一颗灵魂,是上帝用您的其中一根肋骨为您创造的夏娃,丘比特正等着用一支箭同时穿透你们。”斯沃罗与这位贵客握了手,“她和您一样是一位飞行士,是我一位远房亲戚的孤女。可自从被我收养之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嗨,她们这些现在的女孩子啊,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也许您作为一位同样年轻的飞行士,正是能够打开她心锁的那把钥匙!”
“呸,这果然是他惯用来操弄人心的伎俩!”格尔达听着他们谈话,就像是听了一部爱情歌剧而忍不住发表议论,“我听米丽说,他也向米丽提到了这位世家子弟,言语间却故意把他暗示成一个荒诞不经的纨绔少爷,这样就把米丽置于了一种孤独无助的绝望心理;他在另一头又利用这位骑士的风度来激发斯图茨的保护心理,鼓励他去安慰米丽,米丽在最恐惧的时刻,突然发现自己害怕的那位世家子弟原来如此温和可亲,巨大的心理落差会很容易让她把斯图茨当成唯一的依赖,而这样的依赖又很容易升格成感情。”
戈比怔怔地听着,憋着一句话没敢讲出来:“你不愧是你老爹的女儿,懂得好像很多呢!”
“您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希望宴会能赶快结束,好让我尽快去见一见这位‘安琪儿’,但另一方面我又一直渴望能好好享受这次与众多飞行士们相聚的机会。”斯图茨露出很晴朗的笑容,“看来我得加快脚步去认识一下大家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在哪儿?我早就想到朱比角来拜访他了。”
“很遗憾,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缺席了,他开着自己的领航机去找沙漠里的野蛮人交涉,希望救回在昨日袭击中被绑架的乘客们。”斯沃罗回答道,心里很怨恨那些摩尔人插了这么一杠子。
斯图茨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种严峻的坚毅:“要是我提前一天抵达这儿,断然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大家都相信‘红骑士’的勇气,如果昨天有您在这儿的,野蛮人断不会如此嚣张。”斯沃罗惋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可今天到来也还不算晚,我要去帮圣埃克苏佩里先生!能够帮助他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是我的荣幸,而对他的困难袖手旁观则是我的耻辱!”斯图茨坚定地说道。
斯沃罗极其少有地感到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他通常是很喜欢斯图茨这类人的,因为他们的心理直率而简单;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讨厌这类人,因为他们会为了过时的荣誉概念而不懂得趋利避害,往往会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他就这么讷讷地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位红骑士在满堂议论声中阔步走出去了。
“你说的没错,他真是一位骑士!我很少像这样崇拜另一个人的。”戈比顺着斯图茨的背影从人群之间扫视过去,“另外,我想我找到桑托斯先生了。”
桑托斯·杜蒙一直落落寡合地待在人不多的角落里,并且打算提前离开了,但斯图茨的到来同样令他感到振奋,并把他吸引到了人较多的前排位置。就在他还看着斯图茨出门的方向时,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回头看见两个孩子正紧张地站在自己背后,那个穿着侍应生制服的男孩子说道:“桑托斯·杜蒙先生,我们有很要紧的事情,非常渴望得到您的帮助!”
那些身份不明的纽波特-17战斗机,随着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突入了峡谷上空,机枪和炸弹的轰响开启了这个带着火药味的清晨。解开系泊缆绳的“伊卡洛斯”号不断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退去,以免因太过靠前而招致敌机的围攻,甲板上的“骆驼”式战斗机纷纷冲向天空,与来袭的“纽波特”机群交织成了一片双翼机的杂影。刚刚被释放的乘客们惊恐地朝着荒漠深处奔逃,但他们还没逃出峡谷映在大地上的阴影,便看到一支同样穿着铅灰色军装的部队像蚂蚁一样包围上来,那些士兵的军装上依旧没有任何军徽标识,每人的头盔下都戴着鸟嘴型防毒面具,以免被掩护进攻用的烟雾弹所干扰,一对对大圆目镜显眼地在烟幕之间反着光,一张张黑死病医生般的冰冷脸孔遮去了他们的原本面容。
投映着满天厮杀的翼影,荒漠开始像流沙一样向后倾泻,就好像有一样很重的物体压在那个方向上,使得整片大地都往那边歪斜了。马菲奥顺着流沙的走向回过头来,发现阿卜杜拉还藏着不少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的东西,那是一辆英国造的MK.I型“大游民”坦克,正像一只菱形的铁盒般从峡谷后面轰轰碾出来,鸟嘴士兵们纷纷从它的航向机枪火力正面散开,从队伍二线位置让出来一辆法制“雷诺”FT-17型坦克,这种坦克比“大游民”更小,却革命性地安装了一门可以360度旋转的顶部炮塔,它转向避过了安装在“大游民”车体侧面的加农炮轰击,并在不需要重新调整车身底盘轴向的情况下,便调转过炮塔来迅速开了火,正好命中了还在缓慢转身的“大游民”侧面装甲,这辆巨大的移动堡垒顿时坍斜在了火焰中,被打断的履带像一团麻绳似的从高大车体上脱落下来,并卷绞进空转的轮底。
乘客们穿过这两头钢铁巨兽的猎场想要远离交火区,马菲奥像舞白旗一样,奋力向挡在前方的士兵们挥动一块大号白手帕:“别开枪!我们是平民!”
在这个距离上足够让那些士兵看清楚这些人的平民身份与非敌对意图,但他们竟毫无犹豫地抬起步枪来就向这边开火。塔蒙和圣埃克苏佩里合力把马菲奥按倒,才使得他免于被穿成筛子,背后的其他乘客们惊叫着四散逃窜或就地扑倒。那些鸟嘴士兵以训练有素的突击小组队形,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不断用步枪向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交替开火,像黄油一样扎成方形小包的炸药也拖着点燃的引线被投掷过来。马菲奥看到昨天绑了自己的那个摩尔人就倒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一颗步枪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颅,那把卡着壳的绍沙机枪还在他僵硬的手里抱着,便猫着腰扑过去把机枪拖了出来,然后吸取了教训地将枪管握在手里、把枪托狠狠地抡出去,不偏不倚地把掷得最近的一包炸药凌空击了回去。这包炸药正好落回到了投出它的主人手中,那名士兵隔着面罩冲越烧越短的引线连吹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鸟嘴面具,便慌忙用手握住长长的鸟嘴状滤清器把面具扯下来,对着那只剩线头短的导火索失去了吹上第三口的勇气,开了窍甩手将它抛开,爆炸把黄沙高高崩飞到半天上,周围的鸟嘴士兵们纷纷背对着爆心扑倒下去保命。马菲奥把自己的毛瑟C96枪把插进木制枪匣里,将这只与手枪配套生产的匣子当成枪托抵在肩窝里,并将手枪调整成了速射模式,把它当成一支短卡宾枪朝着卧倒的鸟嘴士兵们压制开火,塔蒙则把从摩尔人身上捡来的木柄手榴弹一颗颗投出去,借着这短暂的空档,圣埃克苏佩里鸣着他的手枪指挥乘客们穿过封锁缺口赶快逃命。他们向一座高大的沙丘爬去,那架蓝色的“莱特宁”领航机轰鸣着从沙丘另一端冲上了天空,并在高高地爬升之后旋即俯冲下来,就好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大拱形过山车轨道在高速行进,机腹擦着沙地掠过时,漏斗状的气浪将沙尘强劲地吹拂起来,像一只巨翼般把紧追在后的鸟嘴士兵们狠狠扫倒,被吹开的头盔和面具在沙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重新拉高的领航机在空中反复摇摆了一下翅膀作为示意,圣埃克苏佩里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是罗卡来了!大家跟着领航机的指向逃出去!”
峡谷方向的短暂空战正在迅速走向结束,跌落下来的“骆驼”战斗机几乎和还留在天上的“纽波特”战斗机一样多得吓人,有一架铅灰色的飞机猛然转向,朝着离战场越来越远的逃亡者们追了上来,虽然它和其他同类长得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显然是这支神秘的“纽波特”机群中最为凶猛的长机,就好像一支大鱼群中掌握方向的那唯一一条,它灵巧而凶狠地翻飞着,击落了沿途拦阻和挑战自己的所有“骆驼”战斗机,座舱里的那名王牌飞行士操纵着这架飞机,自如得就像是在操纵自己的身体,并在短短十数秒之内就追咬到了负责引路的“莱特宁”尾后。意识到威胁的罗卡沉住气等他追近到航空机枪射程以内,才突然向上垂直拉升,险险避过了刚好射出的机枪子弹,那架失手的“纽波特”连忙拐向另一侧以防范罗卡可能从上方发起的攻击,但连续两次落入劣势低空之后,它都没有受到领航机的射击,便立即看出这架“莱特宁”根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随即有恃无恐地把机身暴露在罗卡的机鼻正面前方,从容不迫地将航空机枪对准了这个无法反击的对手。
“快逃啊罗卡!”圣埃克苏佩里焦虑地看着两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这时阿卜杜拉的“猎象鸟”乘着空气攀爬了上来,对准“纽波特”长机的尾后位置轰轰连开了两炮,长机不得不弃下“莱特宁”来对付这个更具威胁的不速之客,两枚大口径炮弹都在它的灵巧规避之下落空了,“猎象鸟”还在吭哧吭哧地重新装填,而“纽波特”的机枪火力则在空中甩成一条弧线般的弹道,不断将自己的射界边缘朝“猎象鸟”挤过去。
“要糟!我早劝过他应该换几挺速射机枪的!”地面上的卡普罗尼用礼帽扇着落进头发缝里的沙子。
“猎象鸟”从枪口前避了开去,但那副粗重的尾翼却还落在射界以内,被击中的垂直尾翼碎裂成无数残片随风飘落,失去了转向控制的“猎象鸟”笔直地冲着沙漠栽下去,迫降时冲起的沙浪,像海水一样从层叠的岩丘后面扬起来。
霸占了天空的“纽波特”长机向地面上的人们俯冲下来,那些多灾多难的乘客跑得越来越散,但从空中俯瞰,这种速度的移动连躲避都算不上,那架飞机把机关枪子弹抽打进沙地里并一路延伸,刺下这燃烧的尖喙来啄食没有力量抵抗的人们。
那架福克DR-1三翼机从云层中冲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它,因为它的整个机身都涂成了血一样的大红色,在几年前的战争中,“红骑士”斯图茨就是这样无畏地把自己的座机变成了一面旗帜,好让敌人和战友都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他不害怕因此招致敌人的挑战,同时又能避免自己人的误伤。他从聚集过来准备展开猎杀的“纽波特”机群之间穿过并开火,那些阻拦他的敌机纷纷坠落下来,就好像承受不住这架大红色三翼机所散发出的光与热而燃烧死去,直到那架长机被迫放弃屠杀,并调转机身前来迎战今日的第三个对手。燃烧的机枪弹道不断在两机之间穿梭出无数条笔直刺痕,他们握着航空机关枪的剑柄,在这生与死的天空中激烈地击剑云端,双方就像十七世纪用剑决斗的火枪手一样竭力躲避着对方的火力,而试图让自己的“剑”刺中对手。随着他们的交战距离越拉越近,那从容不迫的斗剑渐渐演变成了凶残的缠斗,几乎看不清那些散乱的弹痕了,两架飞机就像两头恶犬般相互滚打撕咬着,相互抢夺对手的后上方优势位置。无处可逃的乘客们散落在荒漠之中,无数双眼睛共同仰望着这场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决斗。在又一轮狗斗之后,铅灰色的“纽波特”长机占据了优势高度,就在它从背后向着“红骑士”凌厉俯冲攻击之际,“福克”三翼机像一条燃烧的眼镜蛇般凶猛地向上空昂起爬升航迹,在这个垂直筋斗翻到最顶端时,飞机的机头已经调转到了原本飞行方向的背后,飞行姿态也从原本的平飞翻成了座舱朝向地面的倒飞,斯图茨在此刻以一个翻转将机身改回到平飞状态,爬升筋斗使他重新占据了高度优势,垂直半圆转向使他从原本以机尾对着敌人的不利态势,翻滚成了迎头俯向敌人的有利位置,扑空了“纽波特”长机加大马力试图从对手的射界下方俯冲逃离,但斯图茨在他完成脱离的最后一刻开了火,短促的长点射从敌机座舱一侧扎进去,并切断了同一侧的主翼,落败的“纽波特”长机转着圈陨落成了沙漠深处的一团火球。
“福克大灾难!”马菲奥对着这场二十世纪的决斗跳着脚欢呼。“福克大灾难”这个词儿出现在几年前的战争时期,指的是“福克”系列战斗机凭借性能优势而对自己的敌方空军形成了压倒性打击。
失去了首领的机群无法再自行产生出一个新的王来,它们游移地在附近空域逡巡徘徊,迟迟不愿承认自己的落败而就此离去,但“红骑士”驾驶着三翼机,在受他保护的乘客们头顶盘旋了一个圈,结果没有任何一架敌机敢于再越过这道圈发起攻击。
一片新的引擎轰鸣声为今晨的战斗沉沉拉上谢幕,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之前离开的“莱特宁”领航机重新向着这边飞来,紧接着出现的是跟在背后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战斗机,它们的型号同样是法制纽波特-17,但与那些不敢表露身份的铅灰色飞机不同,这些战斗机的垂直尾翼上全都醒目地刷上了蓝白红三道纵向标识色,像是一面面三色旗从天空中飒飒拂过。
“法国空军!”圣埃克苏佩里对着那些战斗机喊道,“罗卡用领航机上的无线电召来了附近机场的法国空军!”
为了防止被新来的空军战斗机误认作敌人,斯图茨适时地将座机降落到了平坦的沙地上,把战场交给这支生力军去扫尾。他从座舱里跳下来,与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握了手并互致敬意。此时那支铅灰色的神秘军队,正在法国空军的打击之下迅速退回到沙漠深处,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受到重创的摩尔人和“伊卡洛斯”舰队也正在撤退,阿卜杜拉的武装飞艇缩成了地平线上的一颗小黑点。
“红骑士先生,同为飞行士,我很高兴能作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跟您站在一起。”圣埃克苏佩里说道。
斯图茨望着这场落幕的微型战争,脸上划过一丝并不明显的阴影:“他们居然向着没有武器的平民开火,我为出现了这样的飞行士而感到悲哀。也许空中骑士的时代已经永久地过去了,仅仅在几年前的战争期间,我们交战双方这些开着飞机的好小伙子们还以骑士精神自居,大家都是一生中最正直也最爱逞英雄的年纪,敌对双方的空军飞行士在空中遭遇时会先脱帽致意再开火决斗,击落了对手的飞行士会降落到战场上查看战果,如果对手还活着,他会与被自己击败的敌人平等地握手,如果我在敌军的阵地上空坠机死去,我的敌人们会像送别他们自己的英雄一样,以最盛大的军礼将我下葬,从我的飞机残骸上拆下螺旋桨来做我墓碑上永远的十字架……但是一场年轻人对抗年轻人的战争杀死了太多这样的好小伙子,最后的骑士精神,也许真的随着几年前的天空一同燃尽了。”
那条床单和衣服扎成的绳索,一头被绑在阁楼房梁上,另一头拴在米丽腰间,有一架白色的飞机在窗口下方的“绝壁”外盘旋着,它轻灵而小巧,从窗沿高高望下去,显得就像是一架大号的纸飞机,那就是桑托斯·杜蒙的应援前来营救的轻型飞机“蜻蜓”号,机翼上画着埃菲尔铁塔的机翼图案,以此纪念这位巴西飞行士首次驾驶航空器环绕铁塔飞行的创举。
“再见,好姑娘!”米丽紧紧拥抱了一下格尔达,“我是在你来之后才做了这条绳索,没有你我就没有逃出去的勇气。人死不能复生,但没有人会只因为伤心就死掉,而人的心死了,是可以再活过来的,让我的心复活的人就是你!我很高兴能和你做朋友!”
她从格尔达送来的满地糖果中捡起一颗放进飞行服口袋,以示接受了对方的友谊,然后爬上窗台,花了几秒钟看清“蜻蜓”号的航迹之后便一跃而下,戈比和格尔达合力握住不断滑下的绳索,以防她落到机舱以外。
桑托斯·杜蒙准确地将米丽接进了飞机后舱,米丽以最快的速度解掉了腰上的绳索,摆脱束缚的“蜻蜓”旋即向远天的云间飞去。桑托斯·杜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新乘客:“没错,我认得您,您确实是那位在锦标赛上夺冠的小飞行士,那两个孩子向我讲述您的遭遇并请求我帮助时,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他们撒了谎。您的名字很像是Mile(英里)这个词的讹读,也许您注定就是要历经千山万水的。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容易悲观的家伙,但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位光荣的骑士。”
在目送米丽成功进舱的一刹那,格尔达突然爬上窗台,仿佛就要不顾一切地跟着跳下去,戈比慌忙将她拖了下来:“不成!桑托斯先生说他的飞机太轻了,装不下第三个人!”
格尔达看着白色的“蜻蜓”号渐渐与云朵融为一体,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她走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飞走!”
“请原谅我,我也得走了!”戈比有些不敢讲出这句话来,他总觉得对格尔达太残酷了,“我不会忘记您的!”
格尔达猛地抱住了他:“你愿意帮助我吗?你会回来接我逃出去吗?”
“我不能向您保证!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做出了保证,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没有家,我跟着两个靠打架、做买卖、打短工、黑吃黑才能糊口的老家伙,在一架老掉牙的飞机上流浪过活,我没有能力给您这样的保证。”戈比飞快而轻飘地用双臂在格尔达背上回抱了一下,“我尽全力!”
格尔达看着戈比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确认再没有人注视自己时便痛哭了起来。她在一天之内接连得到又失去了两位朋友。
马菲奥、塔蒙和罗卡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凡尔纳市,戈比狂喜着冲上来迎接他们。马菲奥发现这个小鬼眼睛里覆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忧伤,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罗卡得知了米丽已经成功出逃的消息,而斯沃罗家的宴会也已结束,斯沃罗带着一些成功和一些挫败,还有自己的整个家庭离开了朱比角,飞往了海对岸的欧洲大陆。罗卡突然发现,他的目标和他的阻碍,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他已经在沙漠中一场与死亡擦肩的战斗中重拾了自己的光荣与勇气,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来赢得胜利,但一场袖手而得的成功却让他的全部勇气都扑了个空。他失落地看着斯沃罗家空荡荡的宅邸,两眼变得像失去了云朵和星辰的天空一样空洞:“她靠着自己的力量就逃跑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来搭救。我要去哪儿找她?又要以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戈比怎么也没有想到,朱比角的胜利竟会变成一系列分离的开端。罗卡向他们告别了,因为他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再也没有一个飞行士的角色需要他伪装,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他去搭救,他看不见自己的天空要往何方延展,只好决定暂时留在朱比角,给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当一名机械师助手,等到把自己混乱的思绪理清了再说。戈比才刚刚开始感受到与罗卡的友谊,这种同龄人之间的友情是马菲奥和塔蒙所未能给他的,乘着凡尔纳市启航的时候,被留在身后越来越小的朱比角,像一块残破的碎片扎在了他心里。
与此同时,飞行士们的世界也正在发生剧变。自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以来,世界就像在一个精彩的梦中漂浮着,很多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院子或小作坊里制造小型飞机,很多人都可以学习飞行并触碰到天空,大家认为世界会在这属于天空的梦之中永远飞行下去,但现在梦醒了,飞行士们愕然地看着一头新的康采恩(康采恩:德语Konzern的音译,指多种企业联合而成的集团,是一种高级形式的资本垄断组织)在短短数周内成长起来,撕咬着这个幻梦般的天空时代,并将它狠狠地扯落到了现实的大地上。
凡尔纳市宴会上的“窗台贸易”,仅仅是斯沃罗吞噬一切的开端,他巧妙地利用了莱特兄弟与寇蒂斯两家航空工业巨头之间的矛盾,一边两头下注,一边暗中将二者的专利战争挑拨得更加剧烈,迫使双方为弥补诉讼和商业攻击的巨大亏空,而像赌徒一样疯狂将越来越多的股份抛售给斯沃罗财团,他们始终没有觉察到自己脖颈上的绳索正套得越来越牢,因为斯沃罗信守承诺将“升力弧线”中的发动机技术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他们,使得他们自始至终未曾怀疑过这位“合作伙伴”的忠实。直到斯沃罗将已经研制完成的“灰背隼”航空发动机公开展示,双方才惊觉自己得到的只不过是仿用“灰背隼”小部分技术的一件拙劣半成品,自以为能够在世界航空市场上至少保持十年的技术领先优势,被斯沃罗推出的完成型“灰背隼”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过时滞销品,这对死对头至此才算醒悟了过来,而一头比他们更庞大的资本巨兽业已长成。
斯沃罗吞下了这两家公司最重要的股份、专利权和航空技术,将他们逼迫到了破产的边缘,世界航空工业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垄断,再也没有体量相当的商业实体能够对斯沃罗财团产生制衡,而斯沃罗在军政领域与众多巨头家族的长期往来也获得了回报,越来越多的军队和企业将他的财团指定为了唯一供货商,这使得他可以毫不受干扰地实施自己的“合法掠夺”。莱特兄弟始终未能真正收到的专利费,被他成功地提高至30%税率并征收到了几乎每一个拥有飞机的人头上,而与他联合起来的巨头们提供了更可观的强制力量来作为这种贪婪征收的实际保障。
于是每一名飞行士都发现自己正在失去拥抱天空的自由,因为他们的每一架飞机都有30%属于斯沃罗,支付不起这笔专利费的航空小企业纷纷申请破产,随后被并入斯沃罗财团联合体,付不起钱的个人则被强制收缴了自己的飞机。斯沃罗在大地之上隔断了一层无形的巨幕,并把支离破碎的天空逐渐纳为自己的私人领土。马菲奥和塔蒙向来对贵老爷们的力量嗤之以鼻,但这回他们毫无办法,因为他们甚至支付不起购买航空燃料的专利税额来重新发动“飞行酒桶”,他们和许许多多的飞行士一样被困在了凡尔纳市这座孤岛上,并无奈地看着斯沃罗财团前来收缴了自己的“飞行酒桶”。
就在凡尔纳市抵达罗马中途站的那一天,塔蒙发现自己的老婆乔吉娅就守在中途站上等着,身边牵着他们的小儿子,在几年前塔蒙跟着马菲奥离开自己的农舍时,他还只是个小婴儿,而现在已经是个能干农活的男孩子了。他们一家人在中途站的旅馆里待了一夜,马菲奥和戈比发着愁看到他们窗口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第二天早晨塔蒙找到马菲奥,并对他说:“我要回家了。”这是一句很合现实常理的话,但马菲奥是个会给沙漠居民送可口可乐的人,是个敢拿五个戈比外加一匣二十响子弹去“赎”回一个孩子的人,是个看到一架喜欢的飞机就能追着满世界乱跑的人,换言之,并不是个活在现实里的人,因此这句话对他而言无异于最可怕的诅咒。
塔蒙回到家三天后,就彻底变回了出门旅行之前的模样,他把自己的飞行服和挡风镜洗干净叠好,压到衣箱的最底下不再打算翻出来了,换上了一个普通意大利老农夫的草帽和粗衫,悠闲地哼着歌儿去农田里做自己最熟稔的农活儿。在开始收庄稼的那一天,马菲奥再次拜访了老朋友的农舍,塔蒙的小儿子像看到敌人一样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乔吉娅太太煎了蛋招待客人,但脸上眼里巴不得马菲奥赶快滚出去。
“塔蒙老弟,我想到一个新点子,而且是个好点子。”马菲奥没有坐到餐桌前,定定地站着对塔蒙讲话,“飞机没了算得了什么?我们可以去搞两匹好马来,像美洲的牛仔和远东的马贼一样,沿着东方快车的铁路线自由奔驰,在日出的时候启程,在日落的时候搭个帐篷点起篝火,呼吸一下野风的气味……”他的声音越说越苦,终于在把编好的这套说词讲完之前就噤声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坚信着最快乐的那些所谓“自由”,在塔蒙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在塔蒙如今安定快乐的生活面前,自己这番苍白滑稽的引诱又是多么恶毒。
“清醒一点儿吧,老伙计,你自己也知道这行不通,现在已经不是属于飞行士的时代,更不是属于牛仔和马帮的时代。”塔蒙很心痛地看着这位老朋友,“我们毕竟不能总像孩子一样瞎闹,人是没有办法永远活在梦里的,去找一份正经的差事吧,你会开飞机,可以到斯沃罗财团的下属公司里去当个飞行师,或者你可以在我的农田对面盖一栋小屋子,我会教你怎样垦田种地。”
“老伙计,我很抱歉再来打搅你,祝你和尊夫人幸福。”马菲奥就这样走了。第二天早晨,塔蒙发现他把毛瑟C96手枪连同子弹和木匣子一块儿留在了自己的农舍窗台上,匣子里有一张支票,是马菲奥当初想用来向罗卡和米丽买“升力弧线”的几年来全部积蓄,另一张字条上写着马菲奥歪歪扭扭的粗字:“塔蒙老兄,我是一位胡思乱想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只靠自己的梦想就能活下去,而梦醒的那一天他也就死了(这只是个比喻,我会活下去的)。我非常抱歉用自己的梦打搅了你那么多年,堂吉诃德死的时候把自己的遗产分享给了桑丘,而我想把这些微不足道的礼物留给你作为补偿。抱歉,我身上找不出比这把手枪更贵的东西了。”
只有戈比教老马彪苦恼,他不能把这个孩子塞给塔蒙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安置他,更不能不负责任地将他抛开了事,只好继续在身边带着。这一来倒教戈比心碎了,他毫无办法地看着马菲奥失去了一切动力,没日没夜地在小酒馆里昏天黑地地喝酒,大醉之后便因为交不起酒钱或旁的一些事情而跟别人打架,然而身边没了塔蒙就好比断了他的一只手,因此这架打起来多半是输,戈比生怕他给人打死了,只能上去护着他,时常免不了几道伤口和几块淤青。在某一个晚上打完架把马菲奥拖到路边草地里之后,戈比解开了他的飞行服以免他喘不上气来,却意外发现从内侧口袋里飘出来一张纸,他借着月光捡起这纸片看了个分明,几乎以为自己也喝醉了。
马菲奥在镇子上拒绝帮助罗卡的时候,那么坚定地说不会要这张随时可能被斯沃罗冻结的“空头”支票,但现在戈比知道了,世上没有哪个土匪不爱财,不管他是真土匪还是自封的,因而也想通了,在那天晚上从镇子起飞出发之前,马菲奥曾声称有急事,独自又往镇里跑了一趟,原来是摸回罗卡的空宅子里去收了这笔巨款。几天来他每逢向酒馆老板赖账,必要吹嘘自己手上有一百万的财富,但绝不肯拿来付酒钱,因为他要留着这笔款子把被抢走的飞机赎回来,好东山再起,现在想来竟并不是在吹牛。
马菲奥在草地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爬起来,丢了魂似的发现戈比和自己的百万元支票都不见了,只剩一小叠现钞留在口袋里,后来他听酒馆里的人说,戈比从银行取了一笔钱来偿清了他欠的酒账,并请求不要再难为这个老家伙了。他当然没有告诉别人,还有一笔可观的现钱留在了马菲奥口袋里,免得跟他干过架的人趁醉打秋风。没有人知道这小子带着一百万元的剩下部分去了哪里。
但马菲奥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被酒精泡坏:“那死孩子要去俄罗斯!”
凡尔纳市要去俄国,这座城市要靠飞行才能运转下去,斯沃罗的高额专利税相当于抽走了她存在下去的基础,于是凡尔纳市第一个站出来抵抗这种垄断,声称自己是位于天空中的国际领地,不受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管辖,因而也没有向斯沃罗缴税的义务,斯沃罗暗中指使好几处中途站都拒绝凡尔纳市停泊,她只能向北避往斯沃罗的触手不那么稳固的俄国;飞行士们也跟着前往俄国,他们将凡尔纳市视作了逃避专利税掠夺的方舟,带着就快要被抢走的飞机涌向那里,希望能躲开斯沃罗的吞噬;但所有人都知道,斯沃罗的人马也要去俄国,他注定不能容忍一整座城市对自己的反抗,而一定要当着全世界飞行士的面拔掉这杆不驯的旗帜。马菲奥也曾想跟着去俄国,但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喝上了酒,浑浑噩噩直到今个儿。
马菲奥像困兽一样在酒馆外走来走去,他一定要去俄国找戈比,而走这么远的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塔蒙、飞机、毛瑟C96和足够的钱,这几件他至少得有一样,然而不幸的是他一样都没有。他痛苦地抉择了好半天,拿不定主意应该去争取其中的哪一项,塔蒙是万不能再去打扰的,手枪送出去了自也没有再讨回的道理,一分钱尚且能难倒英雄汉,而况是一笔足够从意大利到俄罗斯的钱之于一个破产的酒鬼,于是他的决定就在太阳下山之前做下了:他得把自己的飞机抢回来。
在马菲奥离开的同一天,人们都被收音机里传出的一则消息吸引住了,斯沃罗亲自宣布称他对“凡尔纳市”的逃税行为已经忍无可忍了,将被迫采取“强制手段”。一个大集体对另一个大集体的“强制手段”,无外乎战争。一些人在晚饭或夜酒之后热烈地聊着这件事,并各各发表了一通自觉大有道理的高谈阔论,然后满意地睡去了;另一些人将这件事藏在心里激愤着,苦恼了一天却并没有什么办法,于是沮丧地睡去了。
但塔蒙睡不着,他在窗外大树上的那窝夜猫子叫了第三遍时,从辗转反侧之中爬起来了,因为害怕惊醒家人,而像做贼似的用洋铁片弯成的防风罩挡住提灯的火光,只露出堪能照亮正前方的一小条亮缝来翻找自己的衣箱,他把毛瑟C96和飞行服一块儿压在了成堆的衣服最底下,为了防止正处于不安分年纪的小儿子摸到那把手枪,又在箱子上加了好几把大锁。开锁、翻箱、搜检,他无声无息地干着这些活儿,可当他终于搬开小山一样的衣物找到箱底时,却愕然发现自己藏着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就在塔蒙坐在提灯边发愣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把熨好的飞行服披到他身上,塔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到乔吉娅太太鬼一样地站在夜影中,不声不响地把捧在臂弯里的飞行帽、风镜和装在匣子里的毛瑟C96一一挂戴到他身上,她仿佛有无限的话想要对这个比儿子更不安分的丈夫说,但出口之后却只剩下这样一句:“早些回家,别忘了给我和孩子带礼物。”
戈比留给马菲奥的那笔钱远不够去俄罗斯,但足够让他在欧洲瞎转上几程。马菲奥像没头苍蝇一样花光了这笔路费,并终于探听到了“飞行酒桶”被斯沃罗财团收缴之后的下落。他把身上的最后几个子儿用来买国际班列车票,好前往那个叫作“八叶榛”的奇怪终点,而售票员向他纠正道,这个不吉利地名的正确发音是“不翼城”。
马菲奥利用漫长的车程来消解先前长期酗酒在大脑里遗留的副作用。在火车厢里没日没夜的颠簸沉睡之中,他梦见自己年轻时曾经养过的马,梦见第一次认识塔蒙和第一次得到那把毛瑟C96的时候,还有在乔克其其度过的那些快活日子,直到乘务员叫醒他并把他扔下了应到的站台。他跟着火车稀里糊涂地到达了目的地,甚至闹不清楚这里究竟处于欧洲的哪一部分。
马菲奥来到“不翼城”的时候,深秋时节阴沉欲雨的冷空低低地积郁在这座城镇上方,参差林立的烟囱不断喷吐着浓重的烟圈,将本就黑暗的天空涂抹得更加浓重,那些僵硬而忧郁的直线像是要将不堪重负的天空刺穿,空气里仿佛能够伸手摸到某种水藻一样的灰沉物质。整座城镇就好像是一团沮丧与失意的凝结物,向外围不断散发着某种灰暗的光,使得周边那辽阔而阴郁的旷野也被染上了一层难以忍受的悲伤气息,强风呼啸着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吹向城镇,并从那些陈旧的建筑之间穿过,呜呜地发出一种类似低沉弦乐的哀鸣。
这里是斯沃罗财团收购之后改造而成的一座重工业基地,城镇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负责销毁因支付不起专利税而被斯沃罗财团从各地收缴的飞机,这里是天空的墓地,摧毁和埋葬着一架架飞机的械构与一位位飞行士的心。由长长的钢缆系固在地面上的无数防空气球遮蔽了低空,像给这里的天云笼上了一层罩子,气球吊舱上的守卫用探照灯和海勒姆机关枪一刻不停地扫视着阴郁的大地,他们的职责就是确保任何一架飞机都只能被绑在大型载重卡车上送进来,拆解成无数的零件或铁渣送出去,而绝不能在这儿飞起来。那一刻马菲奥才感到,“不翼城”这个名字起得真是贴切极了。
马菲奥沉重地穿过这座工厂之城,总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困扰着自己。两侧破败民居墙上的小方格窗不时打开来观察他一眼,然后又生怕被发现似的迅速扣上,就像是一只只惶惑的眼睛不断睁开又闭上。工人们穿着脏破的工服三三两两地贴着街道边缘走过,劳累得甚至没有心思抬起头来打量一眼这个陌生人,孩子们在积满煤灰的肮脏土地上踢皮球,在马菲奥路过时好奇地跟在他背后跑着,已经很久没有穿飞行夹克的人出现在这座被剪掉翅膀的城镇了。这时郁空中沉沉地滚过一个闷雷,雨水被空气中的烟尘染作灰黑色而砸落下来,马菲奥躲到了街边的一座小酒馆避雨。
在看到这家店的门脸之时,困扰他已久的残醉和头痛终于在一个激灵之后惊恐地彻底清醒过来:这是米丽被绑架的那家酒馆,当日被寇菲林砸晕的那个侍应生,还在头上的伤口处缠着绷带,站在柜台后头满脸忧郁地望着门外的大雨。马菲奥总算认出来了,这座面目全非的“不翼城”,竟然就是他最早认识罗卡和米丽的那座乡下小镇!火车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幻梦走向高潮和开始结束的地方,马菲奥刚才立着俯瞰城镇全貌的那座秃山岗,就是他们曾经趴在荫蔽下用望远镜窥探罗卡和米丽的那片小树林,整座小镇的占地被扩充了足足一倍,那些齐整漂亮的农田如今都被踩在了重工厂的地基之下,孩子们坐着追看“凡尔纳市”的毛驴和耕牛也全都没了踪影,它曾经的明媚和快活被毁得多么彻底!
连绵的沉雷像是在心中震响,茫茫的雨声令人困倦,酒馆院子里养着的几只鸡正独脚站在积水里,把脑袋藏进翅膀底下去避雨,酒馆里空荡荡的,秋天的落叶在风中飘卷着,被雨水打得声声脆响,其中一片从马菲奥脸上拂过去时,唯一一个坐在桌边避雨的客人向他唤了一声,出神的马菲奥回过头来,发现此人竟是在朱比角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飞行士冯如。
“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和塔蒙先生、戈比小子一块儿来。”冯如领马菲奥穿过迷宫一样阴沉的“不翼城”,马菲奥身上披着他给的雨衣,隐去了身上的飞行夹克,冯如自己则穿着一件本地工人的石棉工服。
“我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来,破产的飞行士们到这儿来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来拆自己的飞机混口饭吃,二是来找回自己的飞机。我总相信你应该是后一种人。”冯如向着堆满飞机残骸的空地一指,马菲奥一眼就认出了杂在无数废铁中的那抹酒红色,他拼命跑上前去,伸手抚摸着“飞行酒桶”那被雨水浸暗的机翼,就像是抚摸着一柄已折断的剑。
“它已经破成这样了……”马菲奥感到自己的眼泪从心里涌出来,几乎难以抑制,“它的发动机呢?”
冯如在背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他跳上一辆让人看了几乎不敢相信还能开的旧卡车,从车斗上掀开了一件罩在雨布下的长方体,那正是从“飞行酒桶”里拆下来的航空引擎,是这架旧飞机上最贵重、很可能也是唯一贵重的东西:“抱歉,是我把它拆了下来,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马菲奥跟着冯如来到了紧邻空地的一座破厂房,这里就是他的暂栖之所,厂篷最深处用大块的帆布罩着一件对称形的物体,马菲奥仅看轮廓就认出,那是冯如的“山岚”研驱,他不忍上前掀开帆布去看这架飞机残损的模样。
“我把‘山岚’的残骸从朱比角运上了‘凡尔纳’市,可随后斯沃罗就开始征收航空专利税,我再也没有足够的资金将它带回自己在美国奥克兰的工厂进行修理,‘山岚’在最糟糕的时候失去了‘复活’的机会,而斯沃罗财团的那帮吸血鬼竟然连这样一堆残骸也不放过,要收缴到工厂里来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颗铆钉,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跑到这里来做工人。有很多飞机是飞行士们单独定制或手工制造的,斯沃罗财团认为这些非量产型的飞机毫无利用的必要,直接绞碎熔化成废铁才是最经济的处理办法,被集中到这里的飞机太多了,一架飞机被送进粉碎厂或高炉之前,可能会在空地上闲置很久,我就利用上工的幌子,不断收集工厂里拆解下来的零件,或者到这些空地上寻找其他飞机上可用的部件,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修复自己的飞机,就是在这儿翻废铁堆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们的‘飞行酒桶’。说来你可能觉得我在吹嘘,‘不翼城’这个地名其实就是我起的,其他工人觉得它很贴切,便慢慢传扬开来了。”冯如带马菲奥到厂篷一角坐下,用断砖块架着一只小锅子烧热水喝,“我并不是这样做的唯一一人,有很多飞行士都来这里做了工人,并以同样的方式收集零部件修理自己的飞机,希望能够赶在被销毁之前把飞机修好并抢回去。那些没有飞机的工人当中,有些人帮助我们,有些人阻扰我们,伪装成工人的飞行士之间也彼此存在着或友好或敌对的关系,谁也不知道同行们手里是否有能用的零件可供交换,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哪一天就会被别人肢解用于修补其它飞机,所有部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引擎,所以我才会想把‘飞行酒桶’的引擎拆下来给‘山岚’用。”
雨水中一阵打斗和嘈杂的声音惊扰了二人,马菲奥马上冲出去察看,冯如见怪不怪地跟在后头。在相邻的工厂门前,他们看到有一群穿着铅灰色制服的人正在殴打一名工人,这些家伙的制服比普通的工厂领班更加齐整,每人皮带上都绑着样式一致的短棍和左轮手枪,其中一人肩上还挎了长长的步枪。
“是监工团的家伙们,他们是斯沃罗财团直属派遣到各处工厂里来的。挨打的工人也是个飞行士。”冯如躲在暗处向马菲奥介绍道。
那名飞行士的飞机几乎已经修理完成,可它被监工团发现了,并由高大的起重机吊装到露天传送带上,轰轰然朝着前方绞转过去,工厂正猛张着焚化炉的大口等着它。那名飞行士拼命想要站起来扑向自己的飞机,但监工们一边踢打他一边嘲笑他的惊恐和惶急,就像一群猫在摆弄一只半死的耗子取乐。马菲奥想要冲过去帮忙,但冯如将他扯住了。那名穿着工服的飞行士眼看着自己的飞机消失在传送带末端,焚化炉吞下这件牺牲品时,仅仅只是在炉口隐隐冒出了一团稍亮的火光。马菲奥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想象到自己的“飞行酒桶”被送进炉口时的模样。监工们大笑着走远了,留下那名绝望的飞行士死了似的蜷在地上不肯再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马菲奥暂时在“不翼城”住了下来,每天也穿着工服和冯如一样去上工,并抓住一切机会收集能够修复“飞行酒桶”的零部件,以及对于起飞来说不可或缺的燃油。冯如在自己的破工篷里给马菲奥留出了一处打地铺的位置,作为回报,马菲奥把自己熟识的几家航空黑市掮客介绍给了他,通过这些灰色渠道,可以凭更低廉的价格买到些走私货,或是凭更高价购买一些因为受到斯沃罗垄断而在市面上非常少见的稀缺品。冯如时常在下工之后忙到半夜才回来,用那辆破卡车运着些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物件,钻进厂房后头对自己的破飞机一阵敲打,他从不告诉马菲奥自己找到了些什么、飞机修理得如何,马菲奥也不去打听。为了时刻提防“同行”们来拆“飞行酒桶”上的零件,马菲奥每晚都睡在座舱里。
马菲奥在某一天夜里被巨大的震动惊醒了,他原本以为是有人来抢“飞行酒桶”的发动机,可从座舱中探出身子之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飞机正悬在半空中晃荡着,一座巨大的起重机吊臂从主翼与机身的连接处死死“咬”住了它,在机腹下方,原本在下工之后就已经沉睡的工厂再次苏醒了,交错起伏的高炉和金属粉碎厂发出暗红的热光,仿佛在无数座火山在阴云中酝酿着喷发。这是斯沃罗财团针对飞行士们的小动作所展开的一次突袭,他们不动声色地从其他好几座工厂调集了更多监工团来到“不翼城”,并选择在子夜对整个工厂进行搜查,因为这往往是伪装成工人的飞行士们最放松的时候,白天隐藏在各处的飞机也纷纷拖到夜色下进行修理。无数辆起重机车像一群天鹅般在工厂各处仰起长长的钢铁颈项,将被那些被发现正在接受修理的飞机叼向高空又丢往传送带,监工团用短棍和枪来镇压试图反抗的飞行士,整座“不翼城”像做了噩梦般呻吟着震耳的噪响。
“飞行酒桶”被重重地沉放到传送带上,好几副钢缆栓上起落架和尾翼将它固定住,马菲奥从座舱里钻出来想要解除那些束缚,守在传送带边上的监工们这才惊觉座舱里居然还有人。他们马上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每当马菲奥试图跳下飞机,他们就打靶似的朝座舱周围开枪,逼迫他缩回座舱里去:“你这么喜欢飞机,就让它做你的棺材吧!”
引擎里灌着大约半成容量的燃油,马菲奥猫在驾驶舱里,孤注一掷地发动了“飞行酒桶”,这架老飞机吭哧着轰鸣起来,但固定在传送带上的钢索却紧绷着不让它逃脱。马菲奥被零星的枪击压在座舱里抬不起头来,比起自己挨枪子儿却更怕流弹打坏了机首引擎,他的飞机是这条传送带上固定着的最后一架,紧挨在前的一架已经滑进了焚炉里,马菲奥甚至能感受到那颗钢铁之胃里喷涌而出的热浪了。
有一个穿着监工服的身影从工厂方向摸了过去,竟冒着被一同送进炉口的危险跳上了传送带,并紧赶几步攀住“飞行酒桶”的机尾爬了上去。监工们生怕误伤这个同行而停止了射击,此人从背后将刚刚冒头的马菲奥压进座舱里。马菲奥挥拳去打这个似乎想要活捉自己的家伙,却看到跳进来的竟是塔蒙,他一把扯开趁乱从某一名倒霉监工身上抢来伪装用的铅灰色制服,露出了底下棕色的飞行夹克,并笑着把匣子里的毛瑟C96还给马菲奥:“我就知道最闹腾的一定是你!”
马菲奥老半天讲不出话来,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用力从木匣子里掣出了自己的毛瑟C96,感到失去的一切重又握回到了手中。塔蒙掀开了被帆布裹在自己背上的那件重物,那是一柄正宗的海勒姆机关枪:“我去找了你的黑市老卖主,寻到了比‘绍沙’更好的东西!”
“等老马彪拿到盒子炮,你们就知道谁是大爷了!”马菲奥从座舱里暴起而出,甩手向着机身周围就是几轮三发点射,打断了锁在尾翼和起落架上的那些铁索,“飞行酒桶”轰地从炉口狂奔出去,整条不断后退的传送带都成了它的跑道,塔蒙像前几年打仗时的堑壕突击队一样用枪带把海勒姆机关枪挂在一侧肩膀上,与马菲奥分站在两侧机翼朝不同方向开火,工厂、哨塔和防空气球上的探照灯纷纷聚集到他们俩身上,海勒姆机枪和毛瑟C96的子弹像焰火一样四处喷射着,逃命的监工们在传送带两侧狂奔成一大片跃动的人影,扯破喉咙的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飞行酒桶”载着他们冲过这条被聚光灯照亮的大道,磕碰弹跳着飞上了天际。
从这个角度仰望不翼城的天空可真是吓人极了,分作好几层悬浮错落的防空气球填塞了烟囱与烟囱之间的每一片空隙,从大地连接着它们的无数根钢缆交织成一张硕大的蛛网等着猎物撞进来,值守在气球吊舱里的卫兵纷纷把探照灯和机关枪对准第一个起飞的“飞行酒桶”,地面上的监工们也抬起步枪和左轮枪试图把他们重新搂下来。马菲奥不得不操纵飞机盘旋了一圈避开那些钢缆,艰难笨拙得就好像一条搁浅的鱼,塔蒙则吃力地把海勒姆机关枪架到了后舱武装座圈上,试探着向防空气球突突了两下:“太高了!仰射很难打中他们!”
冯如猛地掀开了那张巨大的帆布,露出了底下的“山岚”研驱,修长的机身像阴云一样被喷涂成灰蓝色,机翼剑一样地永远保持着咄咄逼人的前掠角度,上好了油的航空机关枪从两翼位置突出来闪着黑亮的光,在马菲奥的印象里,这架藏在帆布下的飞机一直还保持着在朱比角坠毁时的破落模样,他完全不知道,“山岚”已经修理完成了。冯如站在正前方仰望着静滞的三叶螺旋桨,门外的枪响和火光不断在他耳边、脸上闪过,一种混合着愤怒、痛苦与不甘的情绪让他自己都为之感到羞愧:他已经救回了自己的飞机,明晚就能按照计划把它藏上重型卡车逃出不翼城了,为什么监工团偏偏在今晚发动了突袭?为什么偏偏是马菲奥和塔蒙遇到了危险?但这些灰暗的想法马上就被某种从心底燃烧出来的东西所取代,冯如的两眼顿时发出光来了,他拭去机翼上久积的灰尘,让自己的“剑”重新焕放出霜雪一样的寒光,机库里没有旁的人,他的话完全是讲给自己听的:“最好了,现在这样最好了!我造出飞机来,是为了让它飞,而不是让它像废铁一样绑在卡车上屈辱地被拖出去;我造的是一架驱逐机,它要像士兵一样去和欺压我们的人战斗,而不是停在这儿永远展览。今晚的意外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山岚’,我们走!”
他像跨上马鞍一样跃进了座舱,这座残破的旧厂房早就被他清理得空荡平旷,一直通到大门空地的直路正好是准备妥当的起飞跑道,“山岚”像流星一样飒沓地冲过这短短一段直道,并在奔抵尽头时,被高速穿过机翼的风托举着升向了夜空。
就在“飞行酒桶”被来自上方和下方的火力逼迫得即将失速坠毁时,山岚研驱像战马一样擦着它的翼尖爬升上去,座舱里的冯如看着高空的防空气球、探照灯光与机枪火力,凭着与子弹一样迅捷的速度迎面朝自己猛冲过来,感到引擎里的燃油和体脉里的血液都在大仰角爬升的剧烈过载中燃烧:“我能发热,我发我的一分热!我能发光,我发我的一分光!我是夜里的萤火,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防空气球吊舱里的机枪火力像暴雨一样泼洒下来,不时从“山岚”的翼梢或蒙皮上擦过去,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短短数秒之内就将它变回了刚坠毁时的狼狈模样,但被前掠式倒海鸥翼切割开来的空气却托举着它继续爬升,并把平飞着的机身侧转过来避开愈加密集的敌火,两翼上的反击火力逆着与敌方弹道平行且相反的方向刺击上去,将被触到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凌空击毁成爆燃开来的巨大火球。他为自己的战果而激奋着,却浑然不知自己正在做着无臂的狂奔、无翼的飞行——山岚的两支翅膀,已经在穿过那些系泊钢缆的一刹那,被高速飞行带来的反冲击力齐齐地切下来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机身在惯性作用下继续沿着斜上方向冲击了一小段,然后彻底失去控制砸落下去。就在冯如向下坠去的时候,他看到更多航空引擎的燃烧、更多枪口的火光从自己不断陨落的座舱两侧重新冲升上去,那是躲在“不翼城”各个角落的飞行士们,正一个接一个挣扎着腾起了自己或已修好、或仍然半残着只是勉强可用的飞机,汇聚成一片川流的炬火,朝已经被“山岚”撕开一片缺口的防空气球网延烧过去,他们用各自藏着或从监工手上抢来的枪械、甚至是用自己无武装的机翼,向那些想要锁住天空的气球冲击而去,损毁的飞机和被击落的气球、座舱里张开降落伞盖的飞行士和吊舱里扯着降落伞绳的卫兵,不断从这冲撞着的云层间飘落下来,而爆燃的氢气囊联结成一片火的海洋,烧尽了阻隔在不翼城与夜空之间的一切。
“娘妈的!”冯如从光秃秃的“山岚”残骸里爬出来,用老家方言骂了一句脏话,“老子讨厌坠机!”他摘下飞行帽并抬起头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坠机有了回报——在不翼城之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久被气球与阴霾遮蔽了的星空。
“飞行酒桶”杂在那些成功逃入高空的飞机之间,朝着远方的夜色飞去。
“希望能支撑到我家的农场再降落,我们在那儿搞一些黑市上的走私燃油,然后继续飞到俄罗斯。”塔蒙看了看手心里用荧光涂亮了指针的罗盘,又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辨认方向。
马菲奥没有回答,他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塔蒙最后一次愿意跟着自己出来大闹一番了,他品尝着从现在开始流逝的每一刻。
在飞行士们从“不翼城”起飞的同时,另外一支机群正在离开朱比角中途站,17架运输机依次滑过跑道,接连将沙漠与绿洲钉在一片片十字形的翼身投影之下,它们的机身上没有涂绘任何标识,但负责航运调度管理的站长圣埃克苏佩里通过货运信息得知了这是斯沃罗财团的机队,如今除了斯沃罗,也确实很少有别的什么人能财大气粗到一次出动17架运输机的庞大编队了。圣埃克苏佩里对于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感到矛盾而苦恼,作为一名飞行士,他对于为斯沃罗提供转运服务感到由衷的抵触,但作为这座中途站的站长,他又无法违背来自本土总航台的指令而怠慢自己的工作,最终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以“中途站短缺需要支付高额专利税的航空燃油”为理由,将这支机队的行程拖慢了24个小时。
“他们上路了,普雷沃。”圣埃克苏佩里对来到身后的机械师说道,那些从面前起飞的运输机将两人额上的帽檐不断拂起,“飞向也许是要对‘凡尔纳市’开战的队伍里去了。”
“安托万,”普雷沃取下帽子来拂了一下拍到脸上的沙粒,“那个叫罗卡的小子,他走了。”
圣埃克苏佩里跟着机械师来到了分配给罗卡住的那格宿舍小间,罗卡留给他的信就在桌上压着:“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很感谢您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收留了我这么久,当我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的时候,也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我为两件事情而向您道歉:一是为了我的不告而别,二是因为我带走了中途站里用于建设的几捆工程炸药,我把自己身上全部现钱留在您的办公室抽屉里,再见!”
圣埃克苏佩里自己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些现金,那是罗卡在凡尔纳市航空锦标赛上夺得的奖金,跟着“飞行酒桶”离开那座乡下小镇时,他留下了靠欺骗米丽赚到的那张百万元支票,而把这些奖金揣在了身上。圣埃克苏佩里向着窗外茫茫的沙漠望去,不知道罗卡究竟消失在了哪一个方向。他没能想象到,此时的罗卡正躲在其中一架运输机的尾舱里,将自己挤进了一只垫着棉花的货箱里,隔着留作透气用的木箱缝隙,看着窗外的大地不断向后退去并渐渐下降。
而罗卡所不知道的是,在这同一架飞机首部的驾驶舱里,米丽正握着操纵杆将机身缓缓提向天空。逃出斯沃罗的囚笼之后,她在好几家航空公司干过运输机飞行员的工作以图生计,随着斯沃罗对凡尔纳市的攻击意图越来越露骨,她决定来到斯沃罗财团麾下的子公司应聘,在设法更换了好几支所属的运输机队之后,她坚信现在的这支机群正带着自己一步步渗入到这个庞大财团帝国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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