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卡枕着“飞行酒桶”的引擎轰响入眠,在沉眠中他听到机鼻螺旋桨无止境的震动。他总是在梦里回想起与米丽度过的那些日子,第一次带着她乘飞机,和她在活塞引擎与机翼的设计图上涂涂抹抹,像探险一样去寻访飞机偶然降落到的一座座无名且未知的城市……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看电影,他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却从中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惆怅。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待在一台放映机内部,看着一格格记忆的胶卷随着圆形输片齿轮的转动而从自己身周掠过。
他在起飞之后的某一天早晨醒来,感到晨风以上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从“飞行酒桶”那没有舱盖的座舱两侧划过,坐在前舱驾驶的人已经从昨晚入睡前的马菲奥换成了塔蒙,马菲奥则跟自己同挤在后舱里,把飞行帽耷拉到眼睛上打盹。挤在马菲奥另一边的戈比正在用盐水漱口,看到罗卡醒来时便丢给了他一条包装好的劣质巧克力:“你做着梦飞过了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已经飞行在撒哈拉沙漠上空了。”
罗卡把沾满露水的防风镜推回到额头上,正好看到了这片无尽沙漠中千百年来千百次日出的其中一次,要不了多久这里的太阳就会变得毒辣且残暴,但至少是在破晓的现在,她是柔和而美丽的,金黄色的阳光,随着她不断步向天空的圆舞而像华丽的裙摆一样飞撒向无尽的黄沙,裸露出了这片干旱大地由沙砾形成的皮肤。罗卡不禁想起了有关撒哈拉沙漠的一个传说,那些闪亮的东西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落入大地,与黄沙混合起来,又随着夜晚的降临重新升上天空,再次变回作满天星辰。不时有一片片狭窄的绿洲从机翼两侧飞快掠过,并迅速消失在背后的地平线以下,就好像浩瀚海洋中相隔极远的一座座岛礁。而在正前方的天际线最中心,视野之内最大的一片绿洲正随着“飞行酒桶”的靠近而不断扩大着她的轮廓,整座沙漠都是为她准备的画布,她才是风尘仆仆的空中旅人们真正期待看到的那幅图案,那里就是朱比角中途站,在营房与塔楼之上,轻盈地飘着一片几乎与整片绿洲一样大的椭圆形阴影,好像是中途站映在天空中的倒影,那是系泊于此的凡尔纳市。
“我们追上她了!”塔蒙得意地欢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把右手伸到脖子后面去接戈比递过来的巧克力。
罗卡看着阳光不断蔓延,并张开金色的臂膀拥抱远道而来的“飞行酒桶”,感觉这些辉煌的光华照进了心里,并且有一种要从眼里流出来的冲动,自打坐上这架飞机以来,他还从没感到这样宁静而舒畅:“我真希望自己原本就是个真正的飞行士,就像你们一样。”
“你距离这个目标不会太远了,就像从这里看到凡尔纳市一样近。”戈比把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分别展开成“八”字,相互扣作一个闭合的矩形抬到眼前,框住了远方越显越大的空艇,“你不用在意马菲奥讲的那些话,他只是嘴坏而已。”
“不许说我的坏话,我醒着呢。”马菲奥讲梦话似的蹦出来一句,并把遮住了双眼的飞行帽推上去,“好久没来过朱比角了,我跟中途站的站长可是老相识——飞行士、作家、新航线开辟者,还会画画,我很荣幸向你们介绍这位法国先生,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他们是在中途站跑道边的哨所前见到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的,他的脸像一颗廓圆而坚固的鹅卵石,仿佛天生就是飞行帽的一部分,突出的鼻尖像信标一样总是指向视野前方,他穿着一身法式热带军装,露在衣袖和裤腿外的皮肤,都被本地炎热的气候灼烤成一种沙漠特有的深色。
“老土匪马菲奥!”他在看到马菲奥的第一眼时惊喜地大喊道。
“老王子圣埃克苏佩里!”马菲奥像要起飞一样朝他大张开双臂。
马菲奥简略地向这位中途站站长介绍了塔蒙和戈比,罗卡极其窘迫想要躲到“飞行酒桶”后面去,他躲开了马菲奥介绍自己的声音,却还是看到了马菲奥指向自己的手,一想到马菲奥正在向圣埃克苏佩里讲述自己那些不光彩的过去,罗卡就感到非常羞愧。
凡尔纳市的阴影遮到了他们身上,圣埃克苏佩里仰望着这座悬浮的城市:“朱比角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凡尔纳市把外界的热闹与活力带给了这座失落于沙漠深处的孤岛。听说她此行从埃菲尔铁塔出发,是要绕着世界兜个大圈,把各地的飞行士都接回到巴黎去参加今年的航空万博会,附近想去看万博会的人提前好几周就陆续聚集到中途站来等着登上她了。”
马菲奥趁机打听道:“听说那个大富翁斯沃罗也在凡尔纳市?”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今天他要在凡尔纳市的宅邸里举办一场盛会,宴请了所有在场的飞行士,我也收到了一张请帖。”圣埃克苏佩里把自己的请柬拿出来给老朋友们看,那张请柬本身就是一张艺术品,受邀赴宴的飞行士们,像节目单一样以描金字体被列绘出了各自的姓名、座驾机型和漫画像,光是把这叠含金子的纸卖出去就能挣不少钱了。
“那么凡尔纳市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马菲奥很关心还剩下多少时间留给自己采取行动。
“这么快!?”马菲奥等人顿时觉得,抵达朱比角之前的长途追袭显得更累人了。
一记响亮无比的钟声,从沙漠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沉沉地震颤了天地间的阳光与热浪,中途站中交谈着的人们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侧耳静待它过去,就像是倾听着大地底下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钟声渐渐止歇之后,另一种响亮而粗犷的吼声紧接着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继而再度远去地一声声连续传递,就像是点燃了一丛丛的烽火。
“那是西班牙人的前哨站,每隔一刻钟,主堡垒的大钟就要敲响一次,周边哨所的哨兵们则要大吼回应,以此相互确认各处阵地仍然安全。他们想通过这种警戒方式来防范本地摩尔人武装的袭击。”圣埃克苏佩里介绍道,这震耳的钟声漾开了中途站短暂喧腾的表象,露出了真正属于这片沙漠的危险底色。
“朱比角到现在还是叛乱区呢?”马菲奥本能地警视着那些望不见人的莽莽黄沙。
“我们是殖民者,摩尔人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有飞机,有无线电,有骆驼骑兵巡逻队,但本地的摩尔人才真正拥有这片沙漠。”圣埃克苏佩里说道,“有一支装备了三百杆步枪的摩尔人驼队,日夜不停地在沙漠里游荡,杀死被他们发现的每一个落单者。巡逻机可以看到他们留在沙地上的痕迹,但这些痕迹会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样逐渐枯竭,直到再也寻不见他们的踪影,飞行员们管他们叫‘幽灵驼队’。这座中途站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受到过袭击,完全是因为我们把它建立在了离最近一处水井足有两百天路程的地方,还好他们没有飞机,摩尔人靠驼队一次性能携带的淡水,支撑不了他们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跋涉,我们也只能依靠飞机进行定期补给,空中航线就是连接着我们与大地母亲的脐带。与他们为敌终究是愚蠢的,与他们接触和做朋友,才有可能把中途站存续下去。在这样不平定的环境下,即使是凡尔纳市也不敢久泊,所以他们才决定缩短原定的停靠时间,提前到明天就出发。”
就在他们讲话的时候,更多赶来搭乘“凡尔纳”的飞机正在中途站机场起飞和降落,那些迅捷的投影像鱼群一样在大地上来回游动,其中有一片特别的机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一架没有加装武器的蓝灰色小型研驱机(注:即研发中的驱逐机,驱逐机是战斗机的另一种称呼),机身上的机徽图案是被狂风吹拂的野草,它最奇特的部位在于机翼,每侧主翼都在翼根往外约四分之一长的位置,向下方折成了一个大钝角,折点以外的部分则随着大反角而向上翘起,就像是一对倒置的海鸥翅膀,而且两副主翼都不像其他活塞式飞机那样与机身轴线垂直,而是沿着对称的角度掠向前方,即使是在天空中飞行了多年的圣埃克苏佩里和马菲奥,也从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构型。
“那是一个叫茹尔·冯的飞行士,他管自己的研驱机叫‘山岚’。人和飞机都是几天前乘着‘凡尔纳’号抵达中途站的,经常会到附近的沙漠上空进行试飞。”熟悉飞机的圣埃克苏佩里能记住他见过的每一种机型,“冯在美国奥克兰开设了自己的航空制造厂,据说是靠自己独立探索气动力学和升力原理做出飞机来的,所以他的飞机看起来很奇怪,跟莱特兄弟和寇蒂斯等人的构型都不一样。”
“听名字像是个德国人。”塔蒙念叨着那个和飞机一样奇怪的名字,“名字里带个‘冯’的都是德国人,就像带‘德’的是法国和意大利人,带‘堂’的是西班牙人。”
他的试飞看起来就像是特技飞行,飞行速度低得都足够用肉眼数清活塞螺旋桨转速了,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仰望着这架怪异的飞机,所有人都在等着它失速掉下来,可它竟还能像只刚刚野化的鸭子一般挣扎扑腾着。
“看来把翅膀搞成倒海鸥翼和前掠翼的鬼样子并不只是为了难看而已。”塔蒙去飞行服腰带上取折叠望远镜,“这种气动结构好像具有更好的低速飞行能力。”
马菲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它飞得太奇怪了,看起来好像受了伤;它总是躲在低空,就好像云层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它。”
“山岚”研驱砰鸣一声,从右翼后沿发生了爆炸,脱飞的零件碎片差点削掉了中途站哨所顶端的通讯天线,黑烟从破损的机翼蒙皮位置泄漏成一道尾迹。
“准备救援!”圣埃克苏佩里冲跑道边的地勤们喊道,“他失事了!”
马菲奥习惯性地从塔蒙手上夺过望远镜进行观察,这回他看到了呈不规则状分布在那架飞机右翼的好几个弹孔:“不是失事!他被攻击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失去平衡的“山岚”研驱几乎是用一侧机翼擦着地面掠过了中途站,在从圣埃克苏佩里等人面前经过时,钢化玻璃的座舱罩被从内部打开,那名飞行士冒着被高速失控的飞机抛出来的危险探出了半个身子,马菲奥在飞机划过自己面前最近处时看清了机舱里的脸,那并不是一张德国人的面孔,而是一张亚洲人的脸,他猛地想到,名字里带“冯”的并不只有德国人,还可能是中国人:“见鬼,他的名字是姓在前,这个‘茹尔·冯’应该叫冯如!”
名叫冯如的中国飞行士探出座舱时,左臂弯里抱着一台手摇式蜂鸣警报器,右手则没命地摇着连杆,这下尖锐的空袭警报声把整个中途站都惊起来了,还在看热闹的人们轰地一下四散奔向各自停靠在跑道或机堡里的飞机,朱比角中途站的法国兵们慌忙奔向上着锁的军火库,安放在哨塔上的海勒姆防空机关枪晕头转向地在天空中寻找着目标。
就在“山岚”研驱奇迹般地挣扎着残躯进入新一轮爬升时,给它留下了那些弹孔的两架双翼战斗机从高空云层中俯冲而下,它们的机鼻部位都装着两挺航空机关枪,而每挺机枪上方都罩着一副凸起的鼓包形外罩,这形如一对驼峰的外形特征使它很容易被辨识出来,这是两架英国造的“索普维斯F.1”战斗机,它还有另一个更著名的代号,亦即按照那标志性外形而命名的“骆驼”。
安装于“骆驼”机鼻部位的双联航空机关枪喷吐出好几条弹道,在机枪协调器的控制下准确穿过了急转的螺旋桨空隙,像穿入海面以下的鱼叉一样不断从“山岚”身侧错过去,扎进大地激起一片片血一样的尘埃,其中一道终于蹭着了“山岚”的左翼,再次受伤的研驱机翻滚着倒扣在了沙地上。但冯如仅仅提前了数十秒的预警却给中途站赢得了宝贵的先机,哨塔上早已高度戒备的“海勒姆”机关枪拦在那两架战斗机的航向前方开了火,猛烈的火力从其中一架“骆驼”的机头螺旋桨位置一路穿到尾梁,使得它像一只打火机般凌空爆炸开来。
另一架“骆驼”受惊拉升躲回了云层中,离得最近的马菲奥和塔蒙冲向“山岚”的残骸,以最快的速度把冯如从座舱底下拖出来,好在研驱机的燃油已经在空中漏得差不多了,并没有发生燃烧和殉爆。圣埃克苏佩里则带着哨兵们奔向那架被击落的敌机,发现摔出机舱的飞行员还活着,除了头上的飞行帽与防风镜,他身上穿的是一套与飞行员身份格格不入的本地牧民长袍,他是个游荡在天空的牧人,驾驶着这架战斗机就像是骑着一头会飞的骆驼,圣埃克苏佩里看着哨兵们的枪托把那张黝黑的面孔砸进沙地里制住,就像看到最可怕的噩梦变成了现实:“是摩尔人!他们有飞机了!”
渐起的狂风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原本平静的旱漠翻卷成一团疾进的黄沙螺旋,沙粒重重击打在机身和人们的脸上,马菲奥在这猛烈的风沙中听到了某种机械的轰鸣,他将望远镜指着起风的方向,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有一艘跟“凡尔纳”号一样大的巨型飞艇,正从沙丘另一边黑沉沉地升起来,它这样重又这样大,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飞越山巅,而像是沿着坡面迟缓地攀爬上来,冯如刚才在试飞时遭遇的那两架战斗机不过是斥候,是这庞大蜂群最边沿两只觅食的工蜂,更多的“骆驼”战斗机正围绕着这庞大的蜂巢翻飞呼啸,还有刚刚才完成整备的飞机,正在沿着腹下艇舱甲板跑道连接起飞,不断汇入那团钢铁、木头与帆布的乱影,并将它充实得越来越壮大,挎着步枪的摩尔人像接舷的海盗一样顺着垂下飞艇的绳索滑落着地,一同索降下来的甚至还有全副武装的骆驼,他们用空艇和飞机越过了靠骆驼要走两百天的极限行程,朱比角中途站不再是安全区了!
摩尔人的骆驼骑兵紧随着空艇和战斗机掀起的狂风冲进了中途站,嘶吼着他们祖先千万年前用双手杀死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头狮子时就已经发出的呐喊,向着那些抵御他们的士兵冲撞和开火。马菲奥转身奔向停在跑道边的“飞行酒桶”,在后座舱上折叠着他的航空机关枪。他成功在步枪子弹碰到自己之前爬上了机翼,并从后舱座圈上拆下了那把法国造的“绍沙”式轻机枪,顿时感觉自己人都壮实了三分,转过身来便冲着最近的一名骆驼骑兵开火,然而“绍沙”只砰砰了两响便卡住了,马菲奥慌忙去枪身正下方那柄20发容量的侧镂空镰刀型弹匣里抠卡住了子弹的沙子,结果差点被供弹复进簧夹断手指,气急败坏地把枪一砸,红着眼要找造了它的法国人拼命,此时敌机群已经杀进中途站上空了,航空机枪在扫射,穿长袍的游牧飞行士像倒洋芋一样往机舱外丢木柄手榴弹,其中一颗落在离“飞行酒桶”不近也不远的位置,爆炸的气浪把马菲奥从机翼上推摔下去,就在他想去腰间摸毛瑟C96时,一柄枪托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击倒他的摩尔人像捆羊一样麻利地将这个“猎物”四马攒蹄绑好,丢上了疾奔着的驼峰,马菲奥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看到同样挨了打遭绑的塔蒙就被搭在另一拱驼峰上:“嘿!你也在这儿?”
此时“凡尔纳”市已经解开了系泊在中途站上的缆绳,缓缓向着大海的方向退却,由于它悬浮的位置比较靠后,避开了敌人的第一轮冲击,因此给空艇武装卫队留下了足够的整备时间,居民和乘客们各异的服色纷纷从面朝来袭方向一侧的舷边退下去,武装卫队们整齐划一的军装很快就成为了干舷一线仅有的色泽,没有在前几年战争中吃过苦头的军官仍然穿着与士兵们样式和颜色都区别显著的指挥服,像一面醒目的旗帜般站在高处大声发出指令,士兵们在这口令声中飞快地掀开一块块防雨帆布,露出了干舷后面那些獠牙一样的海勒姆机关枪,更多口径超过20mm的防空机关炮也正从另一侧船舷拖过混乱的市区加入进来,饥不择食的卫兵们甚至把保护凡尔纳市用的旧式火炮也推了上来,装上会炸开的榴霰弹向舷外天空中轰击,防空火力弹道像无数根燃烧的长刺,把整艘空艇外沿空域扎成了仙人掌,不时夹杂在其中炸开的榴弹炮火则像一朵朵罕见盛开又旋即枯萎的仙人掌花,有几架冒失的敌机撞到这张火力网上,死鸟一样地栽下去,凡尔纳市一时成为了这片沙尘暴之海中央一座天空的安全岛,想要活命的人全都疯狂地朝这不断远离的悬浮堡垒逃去。
扛着塔蒙和马菲奥的骆驼很快跑得没了影,在这致命的混乱中,罗卡和戈比共同做了一个能救命的决定:先把飞机开起来再说。罗卡跳上了“飞行酒桶”的前座主驾驶舱,扣上了飞行风镜,然而坐在舱椅上“卡了壳”,他们的飞机正好停在中途站跑道约三分之一长的位置,而面前机场上早已挤满了乱冲乱撞的骆驼骑兵和争抢起飞空间的逃亡飞机。
“转过来!我们从后头起飞!”后座的戈比大喊着提醒道,机尾后方剩下三分之一长的跑道,对于绝大多数飞机来说都太短了,因此并不像前方的主跑道那样拥抢激烈。
罗卡以最快的速度将已经发动的“飞行酒桶”转了180度,向着原本拖在背后那段短短的沙石路跑道冲去,正在跑道上交火的摩尔人和法国兵被这奔牛一样的红色飞机吓得纷纷往两边散开。“飞行酒桶”是架老爷机,但为了运载长途飞行所必须的大量物资,马菲奥和塔蒙为它安装了比绝大多数飞机都更宽阔的上下两层主翼,罗卡把操纵杆压到了底,后头的戈比则没命地把塞在货舱里的物资抛下去以便减轻载重,“飞行酒桶”助跑了一小段儿就把自己悠了起来,但随即就像刚学飞的小鹰那样笨拙地重新磕回到大地上继续滑行,老飞机就这么打水漂似地在跑道和低空之间反复蹦跳了三五次,并在即将撞出跑道尽头时再一次飘高,以左起落架撞折在路障石墩上为代价,总算是把自己“弹”进了天空。
罗卡一起飞就转了个大弯,朝着远离那些敌机的空域迂回过去,但很快就有一大片乌云从背后上方罩住了他们的整架飞机,罗卡和戈比回过头去察看,吓得只觉“飞行酒桶”的机翼都软了,那是这片钢铁天空中最大的一只“鸟”,是这吃与被吃的飞机生态系统中高踞于最顶端的猎食者,它和袭击者们使用的那些“骆驼”双翼机都不一样,是一架他们从未见过的巨大单翼战斗机,正背靠着太阳的方向,像只大秃鹳似的冲着“飞行酒桶”高高俯扑下来,在机头前端那电锯一样疾速飞旋的螺旋桨圆心位置,竟然有两门口径吓人的桨毂中轴航炮,以上下并列布局安装在螺桨转轴上,这两门大炮先后开火时,整架飞机都被强大的后座力冲击得接连滞缓了两下,机首附近的气流也被震得波动起来,但凡有其中一发蹭着了“飞行酒桶”,这架老爷机就得把自己碎成零件泼洒在长达数百米的沙漠上了。罗卡瞅准炮弹出膛的时机,连续向左和向右拐了一道长长的S形规避航迹,使得两发炮弹都险险从“S”字的两处凹弧缺口处擦了空,还好在有限的机头空间内部,那样巨大的双联航炮挤占了本应留给自动供弹射击机构的位置,这使得它牺牲了连射能力,而只能在一次性打空两管炮膛后重新进行装填,即使隔着这么远的天空,罗卡和戈比都能清楚听到机械构件为那两门巨炮重新供弹装填时发出令人心寒的钢铁撞击声。
“我们要完了!”戈比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两门黑洞洞的炮口瞪着自己,因为他坐在后舱,所以总觉得自己比罗卡离炮口更近一些。
“系紧安全带,你见识一下我为什么叫做‘垂直小子’吧!”罗卡将操纵杆狠狠一推,“飞行酒桶”像一块石头似的几乎沿着垂直角度俯冲下去,就在戈比觉得内脏全都被惯性抛进了脑袋里的时候,罗卡又再次沿着垂直角度将飞机狠狠拉升了起来,戈比顿时又觉得自己的大脑随着内脏摔回了肚子里。那架笨重的战斗机追着“飞行酒桶”俯冲下来,却无法以同样迅速的速度跟着猎物再次爬升,差一点儿径直栽进了沙漠里,费了好大劲儿才险险擦着地面重新拉升改平。
戈比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晕机,他强忍着反胃大喊道:“老爷机经不住你这么造!”
看来戈比确实比新入伙的罗卡更了解这架老飞机,就在“飞行酒桶”即将逃离那架大战斗机的射界时,巨大的过载终于在它不堪重负的老骨头上显示出了可怕的威力,上机翼的左侧末梢在爬升到顶点时,毫无预兆地连同两翼之间的连接杆一同断裂开来,高速机动使得这些脱落的碎片像子弹一样射进下方的天空,跟那倒霉的左起落架一样没了踪影,失去平衡的“飞行酒桶”顿时翻着跟头向低空栽下去,罗卡慌忙调整了对机身两侧的不同操纵才勉强维持住飞行,而那几乎已经被甩掉的大战斗机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咬了上来。
“钻进云里去!”戈比指着晴朗天空中那些城堡一样高大的白云。
“寻死的飞行士才往云里钻!”罗卡用一种对疯子说话的语气惊叫道。
“换我来!”戈比不由分说解开了安全带,爬进前座驾舱去抢罗卡的操纵杆。
戈比把飞机开进云里的时候,罗卡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视野就是飞行士的生命,入云飞行就好像闭着眼睛在一座插满刀子的迷宫里全力狂奔,被那些看似洁白无害的浓云包围时,飞行士看不见天地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正着飞还是倒着飞,究竟是在向前飞还是向下飞,也许一座山头就云层里等着,也许你自以为全速前进时,其实却正在冲向大地,而等你看见云那一边的死亡,一切都为时已晚。
罗卡觉得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难熬的十多秒钟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过去,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竟仍然活着。他不知道戈比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小子似乎对方向、距离和时间流逝有着出色的把握力,使他能够比大多数人更好地克服云层中的空间定向障碍,他在穿云过程中不断稳定地进行着读秒,等到这审判般的倒计时结束,戈比猛地将飞机拐向侧面,在冲出云团的一刹那,他们惊叫着看到“凡尔纳”市的飞艇气囊像墙一样朝着飞机狂奔撞来,戈比在撞击发生前的最后一秒钟及时调整了飞机航向与飞行角度,侧倾转向的“飞行酒桶”用机腹贴着气囊滑了过去,“凡尔纳”市干舷上被吓坏了的士兵们看着那架残破不堪的老飞机在面前掠过,差点条件反射地把防空火力抽打到它身上,罗卡在这疯狂的规避过程中,远远看到那架在云层外丢失了目标的大战斗机已经放弃追击,转而加入到俯冲攻击中途站的“骆驼”机群中去,机首螺桨中轴位置的两门航炮轰轰地将天线林立的哨所炸坍成了一片废墟。
“飞行酒桶”擦着空艇气囊的侧轴线滑翔到了头,然后一个垂直迂回穿进了气囊与下方城舱之间的空域并开始减速,由于起落架在起飞时就被撞掉了,它只得用机腹强行迫降在了跑道上,一头撞进跑道尽头的拦阻网才停了下来,竟还鬼使神差地硬撑着没有散架。
“好爆了!我以后就跟你一伙儿了!”那一刻罗卡感觉自己能拥有整个天空,他狂喜地向着戈比狠狠击了一掌,然后在握到戈比的手时瞬间僵住了。
戈比的手竟然变得那么冷,罗卡骇然看到这小子腋下有一道迫降时被划开的伤口,热量正随着血一起流失,但比起这道并不那么致命的伤口来,显然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熄灭了他的心,他颤抖着像是在对罗卡念一段墓志铭:“马菲奥和塔蒙被抓走了……他们找不出可以付钱赎自己的人,他们会被杀掉的!”
朱比角中途站被洗劫一空。这支天空的牧群飞回到了自己隐藏于沙漠深处的营地,并在临近终点的位置把关押在飞艇船舱里的俘虏们放下来,这些被绑架的乘客以十数人为一组绑在同一根老长的绳子上,由夹在队伍两侧的摩尔人押着徒步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缓缓步进了一座两侧山头都有摩尔兵放哨的荒凉峡谷。马菲奥的两腕被绑在其中一条绳子的其中一个绳结上,看到那把卡壳的绍沙机枪被一个摩尔人当成战利品挎在肩上,总觉得这个仇一辈子也忘不了:“要不是因为那把该死的绍沙!”
绑在他前头的塔蒙回过头来抱怨道:“我早告诉你便宜货买不得。”
马菲奥没有回答,因为那个摩尔卫兵调过绍沙机枪的木托砸了他一下,并用他听不懂的本地土语喝令了一声,大概是要求他“不许讲话”。
“等你用上这杆战利品的时候就知死了。”马菲奥把下巴颔起来低声叨叨着,并看着前面的人鱼贯消失在了峡谷拐角后面,这时他听到前头的塔蒙难以自制地惊呼道:“马菲奥!瞧啊!”
马菲奥紧赶几步跟上,发现已经拐过去的人全都放缓了脚步,一张张惊讶的脸仰起来打量着前方,他在通过那处拐角时意识到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觉得自己有多“见过世面”,也总还会有一些没见过的世面,他跨过了那一步,就好像跨过了四十大盗的芝麻门,从现实世界步入了一个只有在《一千零一夜》里才存在的幻想世界,峡谷后面藏着的,并非想象中混乱肮脏的临时营地,这简直是一座失落在沙漠中央的都城!两侧伟岸雄峻的山体像是由一段华丽的阿拉伯乐曲凝结而成的,那些游牧民在山上开凿和建筑出了一座座厅宇殿堂,留守在家的老幼和妇女从每一座岩门后面奔出来,用他们的欢呼声联结成一座无形的凯旋门迎接男子们归来,不时有小孩子跟在俘虏队伍后面,混合着恐惧和好奇打量这些异族的“猎物”。
那艘巨大的武装空艇在峡谷中最高大的一座主峰顶端系泊下来,船员们把成箱的战利品搬下船舱,在狂欢般的笑声中,有人把双手插进掳来的箱子,看那些印着雄鹰和王冠纹章的金法郎像水一样闪闪发光地从指间流下来,另一些人则扬起手臂,把这些抢到的金币像沙子一样向着欢呼的峡谷居民们泼洒过去。马菲奥和其他人一样惊讶地仰望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就像战败的俘虏正在通过一个大帝国的鲜花广场,准备献捷给一位英明的君王。他看到那架曾在中途站上空吓坏了罗卡和戈比的重型战斗机,这只大铁鸟停在了侧面一片从山间平地整修成的跑道上,机头两眼黑沉的炮口睥睨着从面前通过的俘虏们,那名穿着阿拉伯式黑长袍的首领飞行士从机舱中跳下,就好像英勇的萨拉丁跳下了他的战马。
马菲奥在看到他的瞬间,惊喜地高高扬起被绑住的手大喊道:“阿卜杜拉殿下!”
身边的摩尔人纷纷把枪对着他,别的俘虏惊恐地退出一小圈空地远离了他,但马菲奥确是个地里鬼,那位首领听到他的呼唤后,像朱比角的圣埃克苏佩里一样喊了起来:“马菲奥兄弟!塔蒙兄弟!”
阿卜杜拉亲自用镶金柄的阿拉伯式弯刀,把马菲奥和塔蒙手上的绳子同其他俘虏切割开来。他们像贵客一样被引进了那座从岩中开凿出来的宫殿,烛火中弥漫着东方香料的气息,侍女在鲜花和华丽的阿拉伯挂毯之间起舞,马菲奥疑惑道:“殿下,我记得您的部落并不在这里……”
“正如你那精准的记忆所告诉你的,我的部落远在更东方,但这边的摩尔人兄弟向我求援,需要用我的空艇和飞机攻陷一座靠骆驼要走两百天路程的法国堡垒,我因此带着自己的飞行要塞跨过红海应请而来,你可以把此地视为我建立在撒哈拉的行宫。”这位主人对马菲奥和塔蒙说道,“我们从不宽恕自己的敌人,也从不怠慢真正的朋友,我至今记得与你们在三年前结下的友谊,感谢主在我遭遇不幸之后,仍然赐给了我款待你们的机会,我要让你们在这座宫殿中留宿整整七日又七夜,每日与你们相互交换一个各自经历过的冒险故事,然后在每夜入睡前像哈里发一样赐给你们一百金币。”
马菲奥想到了下落不明的罗卡和戈比,想到了明天就要离开朱比角的凡尔纳市,决定趁着这位匪首还顾念友谊时提出自己的请求:“我对您的盛情款待无比感激,但您也知道,塔蒙和老马彪的时间总是不够用,我们有一桩急事要赶回朱比角去办,如果您能调一架飞机送我们回去,我将永远铭记这比黄金更宝贵的赏赐。”
阿卜杜拉在这时表现出了一种世俗的精明,以示自己并不像这处落后于时代的秘境般空幻而粗朴:“请原谅我的拒绝,可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是混在俘虏里探听我营地位置的法国奸细?这毕竟是个人心多变的时代。在出发向下一处营地转移之前,我不能放你们离开。”
塔蒙在某些时候比马菲奥更灵光些:“那我们留下来,有什么事情能帮到您呢?”
“乔克其其!”阿卜杜拉露出一种近乎贪婪和饥渴的神情,“三年前在乔克其其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
马菲奥以一种于他而言非常少见的郑重作了回答,且不再假模假式地称呼对方为“殿下”:“阿卜杜拉兄弟,我能体会到你的愤怒和痛苦,也能理解你对包括我们俩在内所有外人的不信任,我们身边本来跟着一个孩子,如果他在这儿的话,就足够让您相信我和塔蒙的忠实。既然您不肯放我们走,我愿意利用待在这儿的时间,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
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三年前的马菲奥和一个三年前的塔蒙——换句话说,就是和现在的马菲奥与塔蒙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当时他们俩正搭乘着国际卧铺列车公司开设的“东方快车”,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另一片沙漠中的乔克其其。
“乔克其其、乔克其其,你的黄昏温柔而美丽,你的夜晚浪漫又多情!辛巴达与阿拉丁为你的黄沙留恋,马菲奥和老塔蒙为你的绿洲倾心!”马菲奥靠在火车舷窗边哼着一首自己乱编的小曲,看着铁轨之外的景色不断向后掠过,嫌它们退得太慢了。
乔克其其只是沙漠中一个很偏僻的小地方,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名字,马菲奥和塔蒙只是偶然在沙漠中迷路时才误闯进了那里,随后他们便找到了一条自认为不错的财路,从外界把无线电、收音机一类的新奇机械带到乔克其其,从当地人手中换取一些常见的手工艺品,再把它们当作艺术品带回城市里高价出售,他们俩和乔克其其的居民都认为对方给自己带来了再划算不过的快乐。
塔蒙从马菲奥的座位底下拖出了那箱带有红色金属盖、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这玩意儿你打算向乔克其其人收多少钱?”
“不,这不是货品,是我带给他们的礼物。”马菲奥用一种醉酒般的表情取出一瓶来,看着那风靡全球的液体在透明玻璃后面荡漾,“这是可口可乐,是美国佬用止咳药水调配出来、却征服了所有味蕾的天堂饮料!我想乔克其其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喜欢它的,那些心眼实在的人待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很好,真的非常好,这箱可乐是我作为朋友送给他们的,所以不收钱。”
列车在距离乔克其其最近的一处车站停靠,马菲奥和塔蒙把倒来的货物搬下车,发现这座只停五分钟的小站前所未有地热闹,所有人都挤在唯一一处报亭前抢今天的报纸。
“怎么啦?”那个抢不到报纸的人有些不耐烦,“乔克其其毁了,就这样。”
马菲奥和塔蒙在原地呆立了一分多钟,来理解“乔克其其毁了”这短短几个字,回过神来之后他们便惶惑而麻木地挤进人群中去抢报纸。在那张被汗水揉皱、几乎要撕裂的报纸上,他们看到头版头条刊登着一张大幅照片,确实是他们熟悉无比的乔克其其小镇,可整个镇子竟像经历过战争一样成了一片废墟,秃鹫和野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新闻标题用大大的铅字印着:“钢铁之岚!——记者抵达废墟探访一夜毁灭的乔克其其小镇”。
两人像做梦一样看完了那篇添油加醋的新闻。乔克其其与外界是如此隔绝,以至于外人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具体哪一天被毁灭的,直到附近部落的牧人到那里去歇脚,才发现小镇已经变成了一片死亡的坟墓。乔克其其神秘毁灭的消息不胫而走,嗅觉灵敏的记者蜂拥涌至,根据他们对附近牧民的采访,唯一的线索便是牧人们在某一天曾听到过乔克其其方向传来可怕的狂风呼啸声,而废墟现场则布满了来路不明的钢铁残片,记者们因此将这场扑朔迷离的灾难描述为“钢铁之岚”,各种神秘主义的说法将这一事件包装成了吸引眼球的坊间传闻,人们热衷于谈论乔克其其是否像索多玛和蛾摩拉(《圣经》故事中两座因罪恶深重而被上帝毁灭的城市)一样遭受了天火的谴灭,却没有人关心真相。
“塔蒙,不可能什么也没剩下,我要去看看!”马菲奥将那份报纸丢到脚下。
如果说当地人从“文明世界”学到了什么坏习惯的话,那便是罪恶的奴隶贸易。在距离乔克其其最近的一处人口黑市上,马菲奥和塔蒙终于打听到,待出售的奴隶之中有一个据称是从乔克其其走出来的孤儿。
“贵得很!比其他奴隶都要贵!”人贩头子抽着阿拉伯水烟对马菲奥吞云吐雾,把被绑住的孩子提起来,像验马一样掰开嘴让两人看他的牙口,“嗐,这个小魔鬼在‘钢铁之岚’事件后,带着伤独自在沙漠的黑夜里走出了30公里路才被我们撞上,竟然没有被野狗吃掉!他这股韧性儿,干起活来足抵得过一头牛!”
马菲奥认出,这确实是他本想要送去可口可乐的那些孩子们当中的一个,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从腰里摸出五枚旧硬币:“五个戈比,不能再多了。”
人贩头子显出一种要吃人的表情来,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同伙也都似有若无地围紧了一圈:“你莫不是来消遣洒家的?”
“你不识货吗?这可是戈比!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戈比!”马菲奥信誓旦旦地胡诌,“贵得很!有这五个戈比,卖我一头整牛还得添饶头呢!(饶头:买东西时额外多送的一点儿赠品)”
人贩头子没见过俄罗斯戈比,吃不准这种货币有多贵,他眼巴巴地盯着那五个寒酸的铁片片,经历了很长很艰难的一番思想斗争,可怎么看也还是不像够买一头牛的样子:“送客!”
马菲奥恐怕也觉得拿五个戈比套白狼有点昧良心,便再往腰里去摸:“依你的,我加价总行了吧!”
人贩头子不抱太大希望地等着看他能摸出什么好东西来,结果看到马菲奥摸出来那把上好了膛的大号毛瑟C96,吓得往后一倒,后脑还没着地便被马菲奥揪住了领子,其他人怒吼一声想要扑上来,被马菲奥两响着实震耳的空枪震住了:“二十响呢!每人挨得住三枪打都够宰你们一轮!五个戈比,外加这匣花生米,够不够买这个孩子!?”
人贩子们铁定觉得还是不够,可眼下并没有一个好形势容他们开口蹦个“不”字,塔蒙自然没打算等他们回答,便一把将那孩子抱了过来,先一步逃出门去了。
“别乱动,老兄,跟命比起来亏不了多少!”马菲奥站起身来,枪口片刻不离人贩头子的眉心,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退走,可这老土匪却看到了人贩头子囤在桌上的两大袋银币,老马彪向着不敢动的人贩头子闪了个“能不能抢”的询问目光,人贩头子这才发现他那个“亏不了多少”的保证并不可靠,顿时眼露凶光,然而,没敢作声,于是马菲奥快手快脚地把第一袋银币扫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就在人贩子们敢怒不敢言等着他快滚的时候,马菲奥感念他们的宽宏,便得寸进尺地又往挎包里抢了第二袋,这下人贩子们身上的毛全都炸起来了。贪得无厌的马菲奥咽了口唾沫,一边扫视着判断人贩子们的愤怒程度,一边试探着把手往自己给出去的那五个戈比上伸。连抢人带抢钱还要倒收回自己给出去的零角子,不管怎么想都是很过分的事,人贩头子豁出脑袋去暴吼一声跳起来拼命,其他汉子们也纷纷去抄家伙,马菲奥这下才算是确定他们的底线了,便弃下那五个戈比慌忙跑路。人贩子们追杀的弹雨直飞到窗外,马菲奥回身横过了匣子炮,借着开火时剧烈的枪口上跳效应,把连射出去的一梭子枪子儿横着封在了门口,趁人贩子们被扫射火力挡住的机会,没命地跳到停在沙丘后头的“飞行酒桶”上,向等得不耐烦的塔蒙催道:“扯乎!”
塔蒙正惊讶他何以磨蹭这么久,及至看见人贩子们红了眼跟狼似的冲出来,便大概猜到马菲奥又做了些过分的事:“出钱买机枪的时候不见你大方,抢起钱来命都不要了,迟早给你害死!”
“飞行酒桶”在人贩子们的咆哮和枪响声中飞远了,塔蒙去擦那孩子脸上的血污和泪痕,马菲奥递可口可乐给他喝。乔克其其人有个挺奇怪的习惯,他们总要等到孩子长到一定年岁的时候,才寻个物象为其起名,有点儿像是印第安人起名字的风俗,这孩子却在即将得到名字的这一天,遭遇了那场残酷而扑朔的“钢铁之岚”。马菲奥和塔蒙念在自己终究是确实给出了那五个戈比才将他“买”下,便接过了起名的责任,把这个孩子叫做“戈比”。
“我很抱歉不能为你讲出‘钢铁之岚’事件的更多细节。”马菲奥继续讲述道,“我和塔蒙想去乔克其其的废墟查看时,那里已经被前去调查的军队完全封锁了,只有极少数拥有特权许可的记者能够进入,而报纸上的照片和描述,如您所知的,模棱两可且充满了神秘主义倾向的废话。戈比很可能是这场灾难的唯一一个幸存者,但他也讲不出更多事实,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晚上,他只记得巨大的风声、爆炸声和刺眼的火光,房屋全都坍塌下来,随后他就在浓烈的焦糊和血腥气味中逃了出去,沿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走了一整夜,直到碰上那几个人贩子。”
阿卜杜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讲述,面孔一半映在烛火中,另一半隐在黑暗里,教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故事总是很动人的,但并非所有故事都是真的。有什么办法能佐证你们所说的话吗?”
但塔蒙却纠正道:“不,有的!”那一刻和许许多多其他的时刻一样,令马菲奥很庆幸身边还站着一个塔蒙,这位胖飞行士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了几张随身保存的照片:戈比坐在“飞行酒桶”上兜风,笑得就像同龄的其他孩子在海勒姆游乐园坐过山车一样开心;戈比第一次戴上塔蒙的飞行帽和风镜,坐在红色的机翼上照相,过大的帽沿几乎遮掉了他的眼睛;戈比第一次到大都会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繁星一样的灯光;戈比在跟马菲奥抢一支最新口味的冰淇淋……每一张照片都是塔蒙或马菲奥拍的,其中一人拍照时,另一人就在镜头前陪着戈比。阿卜杜拉一张张翻看着照片,他的脸渐渐完全显露到烛火中来,马菲奥和塔蒙发现他隐藏在黑暗里的是深深的悲哀:“没错,是他!是扎西姆家最小的儿子!”
阿卜杜拉像捧着蝴蝶翅膀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照片还回去,并在塔蒙来接时握住了他的大手:“我感谢你们,希望你们理解,这种感谢不是因为我拥有财富和力量而施舍出去的情感,而是从一位平等真挚的兄弟胸怀里发出的,就算命运把我变成一个在街头乞讨的瞎子,我对你们的这种感激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塔蒙将照片收了回去:“我原本很担心您不喜欢看到戈比在笑,因为沙漠里的民族讨厌忘记仇恨。”
“不,我很高兴看见这孩子这么开心!让他永远开心地笑下去吧,不用记住那些丑陋的仇恨!”阿卜杜拉答道,“记住仇恨的有我就够了!乔克其其很小,但它再小也仍然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我的父亲认为这个王国应该有一个能适应时代的新首领,所以他送我去学习欧洲人的文字和语言,欧洲人的思想和技术。你们能想象吗?我这样一个从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仅仅到另一块土地上待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失去了我的王国与故乡,甚至连一点儿能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听闻到‘钢铁之岚’的惨案而从欧洲赶回时,乔克其其已经被那些欧洲人当作无主之地建设成了东方快车铁路的延伸线!整座镇子的废墟都被碾平埋进了铁轨之下,我连他们的一块骨头都没有看到!而‘文明世界’给这场惨剧作出的交待,竟然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铁的风暴’,我一定要记住这个仇恨,查清这个仇恨,并且了结这桩仇恨,愿风沙与星辰作证!”
对于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来说,今天是不幸的一天。他的中途站变成了一片废墟,有很多人受伤了,还有很多人被受到乔克其其匪帮援助的摩尔人抓走,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好朋友。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是一名飞行士,有一颗飞向天空的心,一个在未知的空域中开辟新航线的人,只要品尝过与龙一般的暴风雨搏斗、与宇宙一样广阔纯净的夜空拥抱的滋味,就永远不会忘记它,而且也不再会被别的什么困难所恫吓。在太阳再次离开这颗星球的这一侧时,他独自登上了自己的“莱特宁”式领航机,那是一架天蓝色、拥有坚固双尾梁结构的飞机,圣埃克苏佩里曾驾驶着它开辟过从巴黎到西贡、以及穿越南美大陆的新航线,尾梁上的机徽是一幅有关沙漠的图案,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插画,却比一幅精细的油画更能体现沙漠的广阔与神秘,他只用三笔就画出了整片沙漠:前两笔交叉在一块儿,那是错落的沙丘,第三笔在沙丘之上画成一颗星星,那是沙漠中的夜空。
领航机飞上天空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去了,他面对着驾窗之外的黑暗,等待着暂时还没有亮起来的星空。圣埃克苏佩里眼中的星空与天文学家眼中的星空是不一样的,“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它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口水井”,同样地,星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有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藏在里头等着你去找它,圣埃克苏佩里想找的是一颗很小的星球,上面有一朵玫瑰花、三座火山(其中一座是死火山)和一些对这颗星球而言挺危险的猴面包树,以及一位小王子铃铛般的笑声,他总是没法从数不清的星星里找到它,可正因为找不到,他会想象这无数星星中的任何一颗都有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一颗,都可能发出那铃铛般的笑声,于是他拥有了一整片会笑的星空。领航机在飞行过程中静静地发出嗡嗡声,他对着窗外这黑暗的夜色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的货舱有点狭窄,挤在那儿并不舒服,你还是出来吧。”
背后的货舱里传来一阵响动,罗卡从里头钻了出来:“很抱歉,先生,我趁着起飞的时候躲进来,并不是故意想要给您添麻烦。”
圣埃克苏佩里回答道:“不,我要感谢您。我的机械师普雷沃在今天的空袭中受伤了,我以往飞行的时候本来总是要带着他的,有您来陪着我,让我觉得安心多了。我记得还有一位戈比跟你在一起,他怎么样了?”
“戈比受了点儿伤,为了让那家伙安心治疗,我向他保证会把马菲奥和塔蒙带回来。”罗卡回想着天黑前与戈比告别时的情形,当时戈比正和其他受伤的人一起,等着被送进凡尔纳市临时设立的医疗区。
“你的伤不算太重也不算太轻,现在让它好好愈合的话就不会影响以后的飞行,但如果被飞机剧烈机动时的过载再撕裂一次,你可能就一辈子都开不了飞机了,所以在凡尔纳市老实点儿待着,我会把马菲奥和塔蒙接回来。”罗卡这样对戈比说,虽然他对自己的保证完全没底。
戈比露出一副两难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急着去救米丽。”
“是你建议我继续伪装成一个真正的飞行士吧?”罗卡艰苦地笑了一下,“没有马菲奥和塔蒙我就到不了这里,如果我想把飞行士这个角色扮演好,就绝不能抛下面临死亡的朋友不管。”接着他听说,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打算独自前去摩尔人的营地进行交涉,便趁着领航机起飞时悄悄躲进了货舱里。
夜色更暗了,密集的航空仪器像镶嵌着的珠宝一样在操纵台上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圣埃克苏佩里将电灯稍微拧亮了一点儿,以便看清楚仪表上的飞行数据,罗卡借着灯光,看到驾驶舱侧面的地图板上用图钉扎着一张很旧的纸,上面有一幅用彩色铅笔画的简单插画,看起来像是一根末端带一颗黑点的长条,中间部位向上隆起成一高一低的两团拱形,于是他问道:“你画的是一条正在消化大象的蟒蛇吗?”
“不,那只是一顶帽……”圣埃克苏佩里在机械性地回答到一半时,才愕然发现自己反应错了,他无法相信似的回过头来盯着罗卡,吓得罗卡急叫道:“你在开飞机!别把两眼都离开前头呀!”
圣埃克苏佩里对这警告无动于衷,盯着他继续看了好几秒钟,才把脑袋扭回到前方:“罗卡,你让我错乱。你说得没错,我画这幅画的时候才六岁,画的确实是一条蟒蛇正在消化一头大象,但以前看过这张画的人全都问我画的是不是一顶帽子,而我得像台机器一样重复无数遍地向他们解释……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你画这幅画之前一定看过一本叫《真实故事》的插画书,讲原始森林的那本,书里说蟒蛇咬都不咬就把猎物整个吞下去,然后花上六个月的时间进行消化。”罗卡为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得意,“我恰好跟你看过同一本书,那时候妈妈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捧着这本书给我念一小段。”
圣埃克苏佩里讲了几句关于飞机技术上的话,但罗卡却从这几句内容平淡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这架飞机在今天的空袭中也受到了一点儿损伤,地勤人员虽然修好了它,但仍然建议我每飞一段就把所有设备检查一次。如果你熟悉这架飞机的话,我很乐意委托你来做这些机械师的工作,但它并不是那么好熟悉的,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过来帮我暂时驾驶它一下,由我到后舱去完成这些检修,只需要保持当前航向就好了,这比应付机舱里的压力器和油路更容易。”
罗卡应邀来到操纵台前,坐到圣埃克苏佩里的座位上并扣好了安全带,他紧紧握住了那副精致而灵敏的操纵杆,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得到了这样的殊荣,他第一眼看到这架漂亮的飞机时就喜欢上了它,如今握住它的操纵杆,就像是握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让我来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圣埃克苏佩里转到后头去,从罗卡的视野里暂时消失了,尾舱响起了一些无规律的机件碰撞声,那是他开始检修那些复杂的机械,罗卡能听到他的声音,并从中继续感受到他的陪伴:“当然没问题,因为我信任你。你已经有不少朋友了,我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我可以跟你谈巨蟒、原始森林、星星或者其他一些有趣的事,而不必像和别的人聊天那样只谈些桥牌啊、高尔夫球啊、领带什么的。”
罗卡机械地调整了一下飞机的平衡状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妈妈和那本讲原始森林的插画书了,他在这飞行于沙漠上空的狭窄机舱里被触及到心底仅剩的很小一点儿柔软部分,这一点柔软令他感到了痛苦:“先生,您不该想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不该把这样一架漂亮的飞机交给我,我是一个恶劣的人。我看到马菲奥在中途站跟您讲了关于我的事情,我可耻地欺骗和背弃了一个姑娘,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会为我心碎的。”
圣埃克苏佩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体味罗卡的话,接着他说道:“罗卡,我能感受到您经历过很多,很多不该由您这个年纪来经历的事情。所有人都曾是孩子,但很少有人能记得这一点,因为命运会压迫和伤害我们,把我们朝好的和坏的这两个方向撕扯,被撕扯的痛苦会迫使我们把自己作为孩子的一面埋进心中的一口井里,因为那一面太易碎、太柔弱了,很多人会选择把自己变得麻木,会把心里的那口井彻底封死,这样一来他们就永远也再找不到躲在里头的那个孩子了。但我们并非对此束手无策,你同样有反抗的办法,而且伤害你的那些东西绝对无法抵挡这样一种反抗——你可以通过选择和坚持自己好的那一面来反抗它们,那些好的东西既能够向你的痛苦反击,也能够保护你心里的那个孩子,即使等你长成了大人,也不会忘记仍是个孩子的自己。”
夜色在机舱里蔓延,连那盏电灯也发挥不了自己的光芒,圣埃克苏佩里映在前航大窗上的倒影变得模糊了,可正因为看不清他的模样,罗卡却觉得自己通过声音看到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的心,他发现圣埃克苏佩里很幸运,他的幸运并不在于永远不碰到危险和痛苦的事儿,今天的事儿就很危险、让他很痛苦,把他的心灵干涸成了一片粗糙麻木的沙漠,但他总能在心变成沙漠时,找到藏在沙漠中央的那口井,以及在井边等着的那个孩子,他心里的孩子是个小王子,长着麦田一样金色的头发,有着星星一样的眼睛和铃铛一样的笑声,罗卡于是感到他那副鹅卵石一样温和且坚强的面容其实是表象,是用来抵挡危险并且保护这个孩子的盔甲,小王子向他讲关于狐狸和四十四次日落的事情,他用像旧风向标一样吱嘎作响的辘轳打起水来给自己和小王子喝。
罗卡感到一种痛苦的羡慕,他总觉得自己心里那口井准是已经埋在沙子底下找不见了:“戈比要我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飞行士,可是……可是我快要装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尚、没有那么勇敢!我很害怕,我躲进这架飞机来,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勇气去救马菲奥和塔蒙,而是因为我更害怕见到被我欺骗的那个姑娘,我只能这样躲着她、推迟再次见到她的时间。先生,您是一位飞行士,请教教我吧!教教我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飞行士!”
这时星星亮了起来,正如那个有关沙漠的传说所描述的那样,大地上那些闪亮的东西重新升上天空变作了星辰,夜晚像揭开了一片厚帷那样突然显露出无数光点,那些淡淡的冷光把狭小的机舱变成了一处现实与梦境交融的空间,罗卡听到机舱里检修的声音结束了,脚步声朝自己起来,在星光模糊的映照下,他惊讶地发现,前窗上映出那片来到自己背后的倒影不是圣埃克苏佩里,而是小王子,小王子用孩子、而不是用大人的声音向他讲话,大人讲起话来总是会思考再三,加上诸如“也许”啊“大概”呀“我觉得”一类的限定词,但孩子不一样,他们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会用全部的热情大声讲出来,小王子就是这样无比肯定地断言道:“你已经是一位高尚的飞行士了!不需要别人来帮你,你选择躲进这架飞机来帮助我的时候,就已经帮助了你自己。”
小王子从背后把手搭在罗卡的肩膀上,用得意的语气向罗卡展示自己的一个秘密,孩子总是有很多秘密想要展示的:“你知道马菲奥是怎么介绍你的吗?”
罗卡不知道,因为当时他躲在“飞行酒桶”后面没敢听。
“在你亲口告诉我那些惭愧的事情之前,我对它们一无所知,因为马菲奥没有告诉我。当时他其实是这样介绍你的——”小王子学得很不像,但接下来罗卡听出他是在模仿马菲奥的语气,“‘站在飞机后面那小子是个年轻的飞行士,前阵子在凡尔纳市航空锦标赛上夺冠的就是他。您瞧,他也是一位王子,可跟您故事里写的那位小王子不大一样,他没有自己的星球和玫瑰,却有一位公主等着他去搭救,我们这帮土匪来做他这个落魄王子的扈从。’——你很幸运,你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你。”
夜空的星星映在了罗卡眼中,而地面上许许多多的人在此时也化成了另一片星星,映进了他心里,他毫无自制地再一次哭了起来,比起温和的塔蒙和戈比来,马菲奥是个尖锐的家伙,会把喜欢和不喜欢的全都说出来,罗卡总是躲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厌恶他还是害怕他。现在罗卡知道了,既不是厌恶也不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很需要马菲奥这样一个人的认可。
“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向她道歉并请求她的原谅,我要真正做她的王子,和她继续在天空中飞行!”罗卡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便把这样几句话喊了出来,并且在说出来之后才体会到其中的意味。
“如果你见到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把这几句话告诉她吧。”圣埃克苏佩里用搭在罗卡肩上的大手握了他一下,把他从座位上抱了下来,并重新接过了操纵杆。
在圣埃克苏佩里和罗卡正赶来的这个当口,塔蒙和马菲奥的脸拧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四只眼睛里随便挑出两只来都凑不出一对大小相同的,他们与阿卜杜拉的交谈刚刚被打断,侍从告诉阿卜杜拉说“二当家想找您”。塔蒙和马菲奥都很好奇,什么样的人物才会被阿卜杜拉这样一个领袖选作“二当家”,而他们如今摆出这副表情盯着的也正是这位匪夷所思的“二当家”。他们在脑子里想象过无数张可能的脸,可就是没想到“二当家”会是眼前这副模样,他像是一只掉进了这个老鼠洞的花栗鼠,在一大群粗放坚忍的战士们之间固执地穿着自己已经磨旧了的体面西装,留着和塔蒙相似、但要小上一圈的上唇式八字胡,作为同胞的塔蒙最先认出这张脸来,他用意大利语惊呼道:“卡普罗尼!那个著名的飞机设计师!您不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先生吗?整个意大利找了您整整一年,报纸上都说您跟着那架梦幻般的Ca.60一起坠海了!”
在一年前,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可是家喻户晓,就像他设计出来的Ca.60式巨型水上飞机一样,在米兰的航空博物馆里至今还保留着这架梦幻飞机的照片和模型,它像一栋会飞的楼宇,是一艘航行在天空的巨轮,卡普罗尼为这架重达两吨、长二十余米的船型飞机,设计了三组乘三层、一共九副翼展达到三十米的主翼,所有这些翅膀在起飞时就好像三墙层叠的巨帆一样延展在天空和大海之间,共有8台12缸驱动的400马力航空引擎来为这架庞然大物提供动力。一年前Ca.60首飞时引起了轰动,设计者卡普罗尼亲自和其他100名乘客搭上了这架豪华客机,开启了跨大西洋的创纪录航程,然而整架飞机在大西洋上空消失了,有渔船在海面上打捞到了它的残骸,随后人们才得知它遭遇了空中海盗的袭击。
卡普罗尼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那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的Ca.60首飞和坠毁的同一天,这架飞机将全部的三组三层翅膀托举起强风时,就像一只巨大而优雅的蜻蜓,起飞时的水花在翼展两侧泼洒成闪烁着彩虹的雾气,翱翔在天空中真是漂亮极了,但武装飞艇的阴影很快就遮去了投映在机身上的阳光,乔克其其海盗匪帮的“骆驼”式战斗机撕碎了全部那些漂亮的翅膀,阿卜杜拉的武装士兵们赶在它滑翔坠海之前跳上飞机并迅速撤回,绑走了所有还活着的乘客和机组乘员。
阿卜杜拉领着马菲奥和塔蒙来看他的时候,卡普罗尼正站在那架骇人的大战斗机跟前,指引着阿卜杜拉的同胞们熟练地维修今日战斗中损伤的零件,他听到塔蒙的问候时,先是直勾勾地冲着这张同胞的脸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扑过来将塔蒙抱住:“您是意大利人!您随身带了披萨吗?有提拉米苏吗?红酒和意大利面呢?都没有?唉!多么残酷啊!我在这贼窝里困了一年,这些熟悉的味道像发疯一样在我脑子里打转,海盗们为我做的‘披萨’简直是对意大利厨师的侮辱!”
阿卜杜拉用一种慨叹的口气讲话,倒好像眼前这个人所受到的不幸跟他并没有关系:“一年前正是我手头紧张的时候,我遇到了那架长了很多翅膀的大飞机,绑走了所有人并限期勒索赎金。这位先生的赎金误期了,但我逼他走跳板的时候改变了主意,他的字写得太好了,我还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体字,所以我决定让他做我的‘二当家’,兄弟们都没有异议,我们这些粗人当中越是找不出能写一封好勒索信的,就越是尊敬文化人。后来我发现他还是个飞机设计师,就更加觉得聘了这个‘二当家’是最棒的一次决定。他为我做了这架最大最好的战斗机,我喜欢它——我的‘猎象鸟’!”
阿卜杜拉用尽全部力气和情感说出“猎象鸟”这个名字时,马菲奥觉得整个夜空都隐隐震颤了一下,他相信这个名字是阿卜杜拉亲自起的,而且起得很贴切,卡普罗尼能做出这样一架飞机,却想不出这样一个名字。马菲奥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它,并且从外形结构看出卡普罗尼使用了一些不寻常的设计,以便满足阿卜杜拉那单一而狂暴的战斗“品味”,他把通常置于机头位置、以便直接驱动活塞螺旋桨的发动机移到了座舱后方,大概得通过一根穿过大半个前部机身的传动轴来驱动螺旋桨,而空出来的机头舱室空间,则用来容纳那两门巨大的航炮,机体结构的改变导致它的重心略为靠前,并因此采用了与大多数飞机不同的前三点式起落架设计。
“大当家,我已经劝过你很多次了,可你从来不听。”卡普罗尼仍然苦着脸,讲起话来却毫不客气,看来对“二当家”这个身份还挺适应的,“我们应该把这两门吓人却没什么用的大炮换掉,装上更小但打得更快的机关枪,单纯的威力和口径在空战中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战斗机更多时候是要靠在同样时间内泼出更多子弹来擦中对手的。”
“不要换掉它!”对文化人的尊重并不影响阿卜杜拉作为“大家家”的专制,“既然我能够造出一艘武装飞艇,那我的敌人就也可能造出来,我的‘猎象鸟’不仅要用来击落战斗机,还要准备猎杀这一类更大型的空中堡垒,到时候这两门大炮的用处就会突现出来,它们将能为我撕开那些小机关枪撕不开的‘皮肉’。”
马菲奥打了个寒颤,很庆幸他今天没有用这两门炮去撕开“凡尔纳市”的气囊或底舱。卡普罗尼继续领着人去检修其他的“骆驼”战斗机,好心的塔蒙到后厨寻找能用的食物,准备给卡普罗尼烤披萨,马菲奥则不失时机地问道:“阿卜杜拉兄弟,我很好奇您是怎么在两年之内建立起这样一支空中舰队的。”
“你已经讲过了自己的故事,按照接待你们时的约定,我也愿意分享自己的历险。”阿卜杜拉领他来到岩宫外面,星空正庄严地覆盖在这座峡谷上方,那艘武装空艇像巨型风筝一样静静地在风中系泊着,“我失去了乔克其其,但并没失去自己的财宝,如果你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在乔克其其做了一辈子的君主,就总会知道该怎么妥善隐藏自己的财富。我不知道自己要向谁复仇,但很清楚复仇一定要有力量,空军就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我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财宝变成能够征服天空的武装。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集结了乔克其其散落在其他地区的幸存遗族,设计了自己的‘空中战舰’,却找不到合适的工厂愿意承建它,这样完备的工厂只能去欧洲寻找,但欧洲人绝不会允许被他们视作‘野蛮人’的我拥有这样大的一艘武装空艇。我看过那个叫凡尔纳的法国人写的书,那成为了我的教科书,我像达卡王子(凡尔纳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即尼摩船长,在被殖民者侵占家乡之后,他动用自己的财富建造了‘鹦鹉螺’号潜水艇并隐入深海)一样隐秘地完成这件事,把设计好的飞艇拆分成不同的零件,到相距极远的不同工厂去分散建造,就像是达卡王子建造他的鹦鹉螺号一样。我在西欧定制船体,到美国订购发动机,在东欧制造帆布,去英伦物色螺桨……最后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零部件被各家工厂汇送到了我在沙漠中的营地,由我亲自将它们组装起来。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很多国家都有不少武器库存需要处理,这给我提供了购买其他武器的便利,法国人卖给我‘法国女郎之吻’(注:指哈奇开斯重机枪,其设计师哈奇开斯是美国人,但在法国开设工厂,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款机关枪英文是Hotchkiss,与‘Hot Kiss’即‘热吻’拼写很像,因而被称为‘法国女郎之吻’),德国人卖给我半新的海勒姆机关枪,英国人则卖给我‘索普维斯骆驼’,我保养和维护它们,教会我的族人和盟友使用它们,就这样组建起了自己的空中舰队,我管它叫‘伊卡洛斯’舰队。”
阿卜杜拉把武装空艇上的舰徽指给马菲奥看,那是马菲奥在刚才的“猎象鸟”机身上也曾看到过的同一幅图案,画的是正在太阳之下折翼坠海的伊卡洛斯。(注: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人物,其父代达罗斯为了逃脱自己亲手为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修建的迷宫,而与伊卡洛斯使用蜂蜜和麻线固定羽毛做成了两副翅膀,父子使用人造翅膀飞离了孤岛,但伊卡洛斯忘记父亲的告诫,不断升高靠近太阳,最终粘连羽毛的蜂蜜被阳光融化,伊卡洛斯也折翼坠入大海而淹死。)
“欧洲人嘲笑伊卡洛斯的骄傲和自大葬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是奇怪,这个故事明明是古欧洲人写的,现代的欧洲人却读不懂它。”阿卜杜拉凝望着那折翼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注定要飞向太阳并且摔死的,那不是因为骄傲或自大,而是为了对太阳所象征着的某种目标的追求,即使他明知自己达不到那个目标,明知那个目标的光与热会毁了自己,可为了坚持这样的追求、对苟安停滞的妥协进行反抗,他不惜死亡而不断高飞,就算伊卡洛斯的翅膀能够复原一千次,他也仍然会向太阳飞行一千次并为此死去一千次!我想要成为伊卡洛斯,我的目标就是复仇,为了复仇我做下了不少恶事,成为了更多无辜者的仇人,但我仍然要达到这个目标,并且做好了准备,要为赎取自己在复仇过程中犯下的杀戮而折翼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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