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尖嘶,身体被猛抛到空中,失去了重量,大地在眼前反转过来,叩在他后脑上,这是高熠失去意识前一瞬间的印象。
一片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正在凝结成实体,像藤蔓包裹住他,然后是尖锐的疼痛,他睁开眼睛。
“高将军醒了?”是乌拔都的脸,后面是大帐的毡顶,帐内烛火的投影在上面晃动。
高熠眨眨眼算是答复,他开口,觉得喉咙仿佛是教松油炙烤几天几夜般干涩:“现在是什么时候?”
“都已撤回来,龙武军见我们撤退后没有追出来。各部清点一遍,折了一千余人。”
高熠的脸愈发苍白:“折这么多人,连道门都没打下来,这回算是完了……”
“高将军,咱们暂且休整几日,再攻打一次,一定能拿下来!”
“不行,各部到底有多大的损伤,我现在就去看看,你扶我起来。”高熠抬起头,用两肘支起身子,想起身,双腿却传来一阵剧痛。未等乌拔都来得及搀扶,高熠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乌拔都伸手想去扶,高熠把他推开,两手撑地想要站起,两膝以下的部分却不听使唤。高熠用力爬回床榻上,颤声道:“我的腿……我的腿动不得了!”
“高将军再休养几日,一定能痊愈,我现在就叫郎中来看看——”
没等乌拔都说完,高熠拾起手边的茶碗掷过去,喝道:“你懂什么!给我出去!”
乌拔都苦着脸走出大帐,留下高熠一个人在大帐里。他思忖片刻,高声叫传令兵进来,让他去通知各部盘点损伤,天明之前务必把结果报上,才又躺下。
疼痛和麻木交杂,令他无法入睡,就在这种茫茫然的状态之中不知过多久,听到有人掀开大帐的帘子径直走进来。门口的卫兵没有通报,高熠心中一沉,知道是谁来了。
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听说你今日从马上摔下来了。在西漠那么些年,连骑马都没学会么?”
父亲走近了,灯火把他的秃顶照得油光锃亮,两颊的横肉快从胡须后面满溢出来。数月不见,他的脸颊又往下坠不少,身上多几分甜腻的臭气,像身体里有什么地方正在腐烂。应该快了,高熠心想。
经历一番车马劳顿,高林封看起来有些疲累,在几旁随意坐下。淡淡道:“还要清点,看来是死了不少。死了这么多兵,有没有给朕打下一寸上京土地?”
高熠嗫嚅道:“今日本来已攻进了瓮城,结果……”他不敢再说下去。
“你的兵力数倍于龙武军,结果他们连铁龙炮都没用,就让你败下阵来,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问的就是你作为主将,为何要冒进瓮城?”高林封摇头道,“今天换作是你哥哥,朕现在已坐到极天殿龙椅上。”
高熠本想顶回去:“他样样都好,只有一点不及我,就是已经死了。”却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哥哥从小就得父亲偏爱。父亲起事前,哥哥被柳皋成留在上京城中作为质子,起事消息传到上京城当日时,他被推到城外斩首示众。父亲听闻消息后痛饮半月,若不是众将劝阻,几乎生生喝死。他看见面前的那个胖大身型,又想起当时捧起酒坛狂饮的样子,扁平的鼻子因为充血而通红。当时宠姬不过是多劝几句,竟被活活杖打至死。
“今次只是试探,我已命军中整顿,不日将再次发动攻势。”
“不必,军中现在直接听我的号令,你且安心养伤,等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再来调度指挥。”
“可是,”高熠挣扎着想要爬起,“我把这些部队从西漠一路带过来,还请陛下再给我个机会!”
高林封轻蔑地看他一眼:“上京城马上就要降,你还想要什么机会?”
“什么?”高熠怔住。如果上京真的要降,他今天又何必打这一仗?
“月前我收到一封信,是从上京城里秘送出来,说是愿顺从天意,献出上京。”高林封在大帐中踱步,身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继续说:“但信中指定一点,要把城直接交到我手上,除我之外一概不与。”
“父亲何不提前知会儿臣一声?今天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高熠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
“我料想你长途行军,乍到上京城下,总不会贸然进攻,我快马赶来,总归能赶得上,谁知你还是这副样子,莽莽撞撞,叫我如何能够放心!”
“既然我已到城下,他早晚要降,降给我又有什么分别?”
高林封冷笑:“你以为我仅凭一封书信就会过来?自然是有能教我信得过的东西。”
一直到战场清理结束,王阶离开城头,重新走回朱雀大街的时候,他还在战斗带来的震慑中。他看到龙武兵在一堆残肢断臂翻拣搜寻未死的西漠兵,把他们抬起架走。遇到伤重难以搬运的,他们嫌太过麻烦,不管伤兵大声央求,索性就在脖子上补一刀了事。
等他再抬起头,发觉不知何时已来到平康坊,上次来这里时还是熙熙攘攘,街上洋溢着酒味与脂粉的香气,小二拼命往各家酒肆里拉客。现在店铺门面都紧闭,他继续往前走,身旁正是遇见裴俪尔的地方。她的酒肆历经上次大火,已变成一片瓦砾废墟,上面斜插一根烧得焦黑的木梁,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江上弃船桅杆。
他往废墟里走了几步,里面当然也没有裴俪尔的踪影,她当是如那天所说,也往下京去了。火中救人仿佛已太久远,成了前世往事。
旁边有人对他喊:“不必再翻拣了!这片我早都挑拣完,没剩什么值钱物事,你下次可得勤快些!”
王阶扭头,见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在喊,他不禁苦笑,转身又往回走。
晚上回到进奏院,秦渊已备好酒菜。王阶讲述了今日战事经过,随后问秦渊这两天有什么消息,秦渊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王阶来了兴趣,再三追问下,秦渊终于道:“我去找了龙武军,请他们让我加入,上阵杀敌。”
秦渊愤然道:“看法归看法,可顾阁老那边迟迟没有发援兵的消息,我天天呆在这进奏院里,整个人都快锈住。我恨不得能早日上场杀敌,上前线给王使君报仇,所以去了龙武军,却被撵出来,说什么并州的杂兵不配入龙武军,真是气煞我也!”
王阶劝慰他:“秦叔叔,我可去找侯崇武,和他说上几句——”
“不必了,又不是只有龙武军这一支来抵御贼军,不行就去别州试试,我就不信天下没有容得下老子的队伍!”秦渊显然心事重重,一盏接一盏地灌酒。
趁他还没有醉倒,王阶问:“秦叔叔,你可知道十年前五月十六,我祖父去了哪里?”
秦渊眼中已酒意朦胧,舌头也有些大了:“你突然问这、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当时我还小,看见祖父从外面宴饮回来,神情很是不快,”王阶撒了个谎,他不想把火中文字的事说出来,“他说,当日的事有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我想查查这条线索。”
秦渊眼睛微微睁大一些:“还有这回事?可都十年了,我不过是个部将,怎么会知道……你去王使君身边人,去问冯嘉,问马夫仆役,他们肯定比我更、更清楚!”
这些人都随着并州陷落,生死不明,要上哪里找起?王阶叹口气,准备搀秦渊回房歇息时,秦渊又说:“我、我想起来了,王使君不是记日记么?上面兴许有。”
经秦渊一提,王阶想起祖父每夜临睡前,必在日记上记一笔,即便在战事最紧迫的日子里,也依旧记录不辍。若找到记录,定能距真相更近一步。但日记极有可能也留在了并州,已焚毁在战火中。
安顿好秦渊,王阶回到自己房中坐下,试图理出头绪来:
现在无法去并州,这条路眼看不通,上京城里还有没有其它线索?秦渊提过祖父当年在京为相时,和顾阁老、鱼恩荣、侯崇武这些人颇有些恩怨。祖父当日遭遇了什么,他们说不定也有所了解。从哪里继续查?王阶又斟酌半晌,拿定了主意。
他又等了一会,确信秦渊已经睡熟后,才又变化,跃上墙头,往西门军营方向去。
军营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位于城墙根的屋院。卫兵分列门口两侧,身旁立着灯火。王阶把身子隐在黑暗里,烬兽的四足落在地上没有声音,他轻轻跳起,身子腾空,在转瞬间便已跃到墙后。一个士兵似乎看到灯火下的阴影晃了几下,又仔细看,阴影里并没有人,一定是打盹看花了眼。
墙后便是校场,王阶贴着墙根前行,穿过校场对面的门,庭院逐渐收窄,他穿过军械库和其他龙武军偏将的寝房。侯崇武夜里就睡在军营最里面一间偏房里。王阶有信心以烬兽形态制住侯崇武,凡人就算再厉害,也不会是焚字师的对手。侯崇武是聪明人,认清情势后想必会配合。
他轻轻推开门扇,里面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屋里端头布置有床榻,似有人睡在上面。
距离床榻还有五六步,王阶担心如果再走近,教侯崇武听到动静惊起的话,不知会另生出什么事端来。他便直接向床上一扑,要将侯崇武直接制伏。
等他跳到榻上,才发觉床上除被褥外,不见侯崇武的踪迹。就在他犹豫之时,听到身后风声迅急,是刀锋破空的声音。他急忙向侧面一滚,再回头看,是侯崇武站在后面,双手持刀。
侯崇武问:“是什么妖物?”他不等王阶答话,便又水平斩出一刀,王阶就地翻滚闪避,冰凉的刀锋贴着自己的背脊掠过去,划破了皮肤,他后退几步,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看见黑色的血珠顺着刀身一滴滴滚落到地上。
王阶因为疼痛向后弓起身子,准备再扑过去。既已被发现,他做好了拼上性命的准备。
侯崇武背靠门站着,说:“原来是焚字师,居然敢动到龙武军头上来了。”
侯崇武冷笑道:“十八年前打瀛州时,你们不过是我们麾下的犬狗,如今竟还想反过来伤主子?”
王阶难以相信,祖父没有向他人透露过身份,那焚字师又怎么会为朝廷上战场卖命?
“你们虽去了瀛州,可毕竟是一群废物,没起到什么作用,最后还不是靠了龙武军的铁龙炮,才把那帮瀛州人打得服服帖帖的?”侯崇武说,“要我说,还是圣人宽厚,愿意养着,换我的话,早就把你们都清理干净,能减多少祸患!”
他一定知道得更多,王阶想,必须要狠狠打倒他,挫其锋芒,才能让他把知道的都倒出来。王阶再次疾冲过去,抬起前爪,撕向他的咽喉。
侯崇武侧身一闪,轻巧地避开王阶攻击,反手出刀,斩在王阶侧腰,刀刃深入数寸。王阶周身气力顿消,被刀劲震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侧墙几前,将木几撞作几截,瘫倒在碎片上,再无法起来。他捂着腰间伤口,但黑血仍源源不断喷涌出来。
侯崇武走到王阶近前,王阶以为侯崇武要了结自己,他却收起刀:“我在瀛州时,有幸见过一次焚字师的死状,你知道是什么样么?”
“我得承认,焚字师的死状,真是怎么都看不腻。不像普通人,喊上两声就结束了,看着一点都不尽兴。焚字师死的时候,你能看见他脸上表情扭曲,好像在哀求神明不要把妖力收回去,可一点用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的火慢慢灭了,一直灭到露出原来那张人脸。一辈子装神弄鬼,最后不还是落个死不瞑目,连凡人都不如!”
他走到门口:“我真是想看着你慢慢死在这里,可惜还有要事在身,这回是无福消受了。那就回来时帮你个忙,给你收尸吧。”
侯崇武出了屋子,门扇又复闭合,屋里归于黑暗。王阶隐约听到他在外面交代卫兵,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开门。
王阶此刻已无法站起,他无力地坐在一滩黑血中,看见四肢火焰正慢慢黯淡下去。如果侯崇武所言非虚,那么等火全熄时,自己的大限也便到了。
看来焚字师不一定便能胜得过凡人,王阶这样想着,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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