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见过墙外的世界,直到今天为止。哦,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没关系,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座孤城,位于中央帝国的远方,远在瀚海和雪山之间的地方,人们叫那里卫所。在那里的人都是祖辈就住在那里的,儿子继承老爹的位置,大帅的儿子就是新的大帅,将军的儿子就是新的将军,我的父亲则是个什长,手下能管十个兵,很下级的军官了,所以自从我开始记事开始,我一直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存在,从什长升将军简直比徒步登天还难,我的父亲从未对我做过什么期许。
说回我的家——那座卫所,那里大概有数千人居住,多数都是将门之家和屯田士兵,剩下的全是他们的家眷。我们有自己的农田,自己的武器工坊,自己的畜圈,总之,围墙里的生活也没什么缺少的东西,长期以来我甚至没有觉得无法离开那座城墙有什么遗憾,我的父亲,母亲,以及认识的其他人也都是那样。当然,这不妨碍小时候的我追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城墙外面的世界呢?
“在城墙的外面是未知的世界,那里的怪物爱吃小孩哦。”母亲的回答总是这句话,一直到我六岁的时候,她去世为止。从那以后,我不再问父亲这个问题了,因为即使他对我沉默,我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一部分心灵死去了,继续询问那个问题只会加速死亡的过程而已。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要接受训练了。训练的科目不少,几乎都是和实战有关的内容,当时的我太小,和其他人一样都无法骑马,所以那个时候只有舞刀弄棍和操练弓弩和手铳。
每天都会有训练,虽然难度不大,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每天下来也能累得人够呛。我们的教头是个老兵,我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叫“快刀手”。实际上我记得自己当时还问过他的本名,只是因为我们平时都叫惯了绰号,甚至我和同辈的人也是这样。“快刀手”也许是因为这人年轻时一手好刀法的原因吧,但是当时他已经老了,而且甚至还瘸了一条腿。而且,他虽然会得一手套路刀法,但是毕竟年事已高,连我在练习了几个月后,出刀的速度都不亚于他了。
弓箭和弩箭的训练都是由不定的士兵来训练,手铳的训练也有,但是因为火药不容易获得,我们根本没几次机会射击。当然,从我的直觉里也能感受到,火铳要比弓弩厉害得多,虽然外观上它要更丑——不过是根铁棍子,需要用的时候在尾端撒上火药,拿灼热的铁棍点燃就可以了。如果来不及装火药了,我们还能把挂在腰间的枪头插在枪口里,直接当长枪使用。
一天天的,平淡无奇的日子过去了,而我也渐渐产生了一个疑问,我们到底是要和谁作战呢?如果他们马上就要攻打过来,为什么从不见他们来?如果他们不会马上攻打过来,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城墙以外,还需要每天训练?我每天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甚至训练的时候也不例外,结果当然是谁都能看出来我在射箭的时候总是三心二意,平时可以一箭射穿稻草人头上那个表示眼睛的圈圈的我,现在则每射必然脱靶。当然,那个人终于注意到我了,也终于开始不乐意了。
“小卒!为何你不肯专心训练射箭?”那天,那家伙第一次这样对我说道。
“将军大人,我已经射的够多了,水平也足够好,射偏一两发也并无大碍。”我这样回答道,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胆子还挺大,居然敢对卫所的最高长官,偏将冯又何用那种语气说话。当时我才不到十岁,而他已经至少四十岁了,而且长着一张颇为凶恶,人群里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脸。
“汝子不知卖油翁事乎?康肃公每射十中八九,也没到手熟的顶点之境,你现在连十中八九的程度都没到,还怎么敢说自己水平足够好?”冯将军火了,“你最好现在就去给我继续训练,否则我就亲自笞你五鞭……”
“将军大人息怒,抱歉,原谅我的轻狂无知。我只是最近总是困于一个问题,我们这样训练,到底是为了对付谁?似乎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还用问吗?你居然会因为这个问题而偷懒?——我们当然是要对付斡耳答人!那些该死的蛮族部落,茹毛饮血的东西,我们早晚要杀光他们……”将军听起来似乎对我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不屑。
“斡耳答人?他们到底在哪里呢?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危险,为什么没有进攻……”
“他们就在这里!东边,西边,南边,北边都是!难道你这个鼠子还不知道,我们现在可是在敌人的土地上!我们的城墙就是防备这些如狼似虎之人的,你到现在还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吗?”
“我是说,将军大人,为什么他们,斡耳答人一直都不进攻呢?”
“哦,也许今天没有,但是明天呢?后天呢?我敢说,如果有一天城墙开了个口子,他们一定会从四面八方过来!好了,不许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给我滚回去训练!”
我只好服从,从此以后我没有问过将军这个问题。哦,可能现在的你们也不知道斡耳答人了,简单来说吧,这个词不是他们的本名,在他们的语言里,这是部落的意思。这些蛮族部落在瀚海一带出没,居无定所,永远在游荡中——一旦一个地方的地下水枯竭了,野草被牛羊和骆驼吃光了,他们就会离开那里去下一个地方——至少这是我们知道的版本。不过听某些尚未证实的消息说,他们早就摆脱了这种生活,他们的都城在西边的雪山另一边,那是在太阳下一片金色的城市,是靠商业贸易换来的黄金建造的。他们还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还有更加强大,比中央帝国还强大的军队……
但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而且就像将军说的那样,我们确实处于斡耳答人的包围中,四面都是他们的领地。虽然这里不是中央帝国直接管辖的区域,但是皇帝陛下的圣旨是让我们守住这里,子子孙孙都要坚守在这座卫所里,绝不能让斡耳答们抢走这座城池。
即使如此,我还没有见过一次斡耳答的真实样貌,有的时候我会利用在城墙上站岗的机会朝远处的雪山望去,希望能够看到这些蛮族的真实外貌,但是没有,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大地,荒草在沙地间艰难生长,长得十分低矮,瘦小,偶尔可见的树木也都歪歪扭扭,病怏怏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实际上它们在这里已经生长了千年。
一到了冬天,大雪就会覆盖我们周围的一切,夏天时的雪山只有头顶的那一点是白色的,如同老人的白发一样,但是到了冬天整座雪山都会银装素裹,好似一道白色的城墙。有的时候我会幻想我们会把城墙修到雪山上去,那样就没有人能过来了,也不用担心会和敌人宣战。后来我才知道,数百年前边墙确实会从雪山上经过,只是那里早就因为战乱遗弃了,这片瀚海里曾经的府兵也早就消失不见。他们存在过的最后一点遗迹,最后也被沙子掩盖了。
瀚海里也不总是了无生息,有的时候我能看见天空中的老鹰飞过,也有的时候会有野羊和追逐它们的狼群从远方出现,又在远方消失。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够让人一振的东西,雪山和瀚海对一切生灵都是残酷的。想到我的厥先祖父们都要一辈子看着这些终老,我也会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他们自出生就要和敌人战斗,但是可能直到死亡都看不到敌人一眼——但是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个等同于不存在的敌人,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攻来的那一刻。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几年,每年春天的时候雪会融化,一条小河会在瀚海里短暂出现,并在进入夏天的时候渐渐消失。雪山的大部分会在那个时候变成青黑色,山上寸草不生,不像现在这里的那些被绿树覆盖的远山——在那里是不可能通过砍树获得柴火的,我们只能像那些蛮族部落一样靠着焚烧动物粪便作为燃料。实际上我也渐渐产生了怀疑,斡耳答人难道真的生活在山的另一边吗?但是那些雪山似乎只有老鹰能飞过去,他们怎么会骑着马和骆驼穿过那些山呢?也许那些雪山已经算是城墙了吧。
而我也长大了,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现在轮到我的父亲来教新兵了,老“快刀手”早就不知去处了,我只能猜测他已经死了,病死了或者到寿了,反正我也没细问。我现在成了一个什长,手下有十个兵,基本上都是自己认识的人,曾经和我自己一起接受过训练的。那个时候我们也差不多天天呆在一起,吃的饭都是一个锅里的。
那天,我正带着士兵们训练排列阵势的时候,城墙上突然传来了哨兵的声音:“使节到!开城门!”我立刻喝令士兵们列队,然后迅速来到大门旁,启动了开门的机关。果然,是皇帝陛下的使节,他骑了一匹快马,马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大概就是这次来要传达的官文。
“使节大人,旅途大概很艰辛吧,要不我让手下人带您去休息休息?”我扶着那位使节下了马,然后帮忙牵着他的马,和他一起朝卫所的马厩走去。
“还好,路上有可用的驿站,换乘还算容易。”这使节说道,他不是往常那个了,但是和之前的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到来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你们的将军呢?我要找他宣读皇帝的圣旨。”
我送他去了将军的楼阁,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虽然我的级别还不足矣听到皇帝陛下的那些圣旨,但是大概也能猜到,都是些鼓励嘉奖之类的套话。皇帝陛下就算会飞,想到这里恐怕也有数日之久,这位使节也不可能把什么东西带到这里来,否则他的马会在抵达下一个驿站之前被活活累死在瀚海中心。但是,使节的到来对我们所有守卫在这里的人都是一种慰藉,他让我们知道,我们没有被遗忘,皇帝陛下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我们在这里守卫帝国的疆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已经忘了自己在那里背过这首诗,全诗里我也只能记下这些字了,但是我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皇帝的土地,全天下都是皇帝的土地,因为我们是皇帝的臣子,自然要守卫皇帝的土地了。
我送走了使节,给他配了一匹新的快马,因为我不确定他的那匹马能不能安全地带着他穿过瀚海,来到这里的几天之内,它都累得只能走几步路。
就在这之后的数日,不等那匹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斡耳答人来了。那个时候是个晚上,我突如其来地苏醒过来,听到外面纷乱的喊叫声,连忙披挂完全后冲上了城墙。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瀚海里一夜之间出现了几百顶帐篷,成百上千的灯火如同繁星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营帐之间传来马匹的嘶鸣声,金属撞击的声音,还有人们交头接耳和念诵吟唱的声音。
“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一个年轻的哨兵打着哆嗦说道,他可能不是因为夜晚的寒冷而发抖。
“快让他们准备好!把那些大炮推上来!准备好投石机和弩箭!”一个百夫长已经到城墙上了,他正在对手下的人发令。我还能听到其他人纷纷朝着城墙上奔跑了过来,刀剑在他们的腰间碰撞着,仿佛传达着他们内心急切的心情。
整个夜晚都没人入睡,斡耳答人没有进攻,我们也没有率先开战。直到早晨,随着太阳从东边升起,我们才看清了他们的全貌,敌人少说有二千人,他们的帐篷几乎铺满了城池前方的瀚海,每个帐篷旁边都围着守卫,他们身穿铁甲,从头到脚都包裹着银灰色的铁里,细长的弯刀挂在他们的腰间,他们的旗帜插在最庞大的那座帐篷前方,是一面红蓝绿相间的三角形旗帜。
“他们的人现在居然这么多了吗?上次看到他们已经是二十年前了,这次,我们会彻底消灭他们,让这些老狄放马过来吧!”我们的将军突然变得和年轻人一样兴奋,虽然此时的他头发几乎都白了。
他说的没错,我们城内有三千守军,有枪有炮,城外不仅人不如我们,而且我看不到他们有什么攻城装备。如果他们就这么贸然进攻,我们绝对能守住城墙,如果他们打算围困我们,城中不仅有水井和田地,还早就准备了三个月的干粮,在那之前谁先耗尽补给还真的说不一定——我们早就习惯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的围困应该不可能影响到我们分毫。
但是,斡耳答人没有进攻,他们的人在城下叫嚷,吵闹,说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到了晚上,他们开始燃起篝火,唱起粗犷的歌谣,如同野狼一般叫喊着。白天,他们又活跃了起来,仿佛不知疲倦一样。而我们则不得不终日守在城墙上,提防着他们可能的入侵。就这样,一整个星期都过去了,他们依然没有进攻,甚至没有派出使者在城外喊话,招降我们或者对我们宣战,都没有。
“他们这是在挑衅我们!是在暗示这里是和他们的地盘,我们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终于,士卒们的怒气爆发了,很多人开始嚷嚷着要出城迎战——我们少说也有差不多几十匹战马,还有足够的武器,就算出城开战也不会占下风。冯将军最初不同意士卒们的想法,他坚持要坚守城内不出,但是最后他也同意了,决定,等到当天凌晨,子夜时分就立刻趁着夜色出门,一举扫平敌人的营帐。
那天,当太阳消失在雪山的尽头时,我们立刻从城墙上撤出了,回到卫所内开始武装自己。我们一直不断地维护自己的盔甲和刀剑、枪斧、弓弩,一直在确保它们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还在幻想,这次我们也许可以把敌人追逐到雪山的尽头,然后我们可以出城,重新修筑雪山上的边墙,皇帝陛下想必也会封赏我们,从此我也能成为千户侯了。
子夜时分终于到了,城中所有的灯火都已经熄灭,我们的士兵悄无声息打开了城门。所有人的手都握紧了刀剑和长枪,准备和敌人大干一场——但是当城门被完全开启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
空旷的瀚海再度空无一人,斡耳答人早就消失不见,仿佛他们从未来过一样。沙丘之间甚至连篝火的余烬都没有留下,也许就在我们准备进攻,放松观察的时候,他们就突然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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