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高熠的两条腿渐渐有了知觉,一阵接一阵的痛意让他无法入睡,但他强忍住没有发出声音,因为父亲仍坐在旁边,他不能在父亲面前示弱。
高林封也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仍旧端坐在营帐里自斟自饮,好像在等什么人。高熠没有问——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反倒是高林封先开口:“你驻军并州城外时,可曾见过什么异状?”
高林封不耐烦道:“你呆了那么久,在并州附近见过老虎没有?”
高熠讶异道:“是并州人干的?并州城都没了,王廷甫也已身亡,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后来在并州河边发现了尸体,上面有虎爪的印痕和咬伤,他们是被老虎咬死的。”
“并州野外早先有野狼,都教士兵们打来吃了,老虎倒从未听过。”
“这不是一般老虎,爪痕和咬伤附近的皮肤都活活烧成焦炭。”
高熠想起幼时听过的传说,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是焚字师化作的烬兽?可怎么会——”
高林封压低声音:“有传言说,当年的瀛州,说是靠着龙武军的铁龙炮攻下的,但实际上,是一群焚字师潜入城里破坏军械,暗杀了守城将领,江家实在走投无路,才开城投降。”
“明明柳家三百年前就把这群人都杀尽了,怎又会出现在瀛州?”
“柳家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高林封忧虑道,“看来这群妖兽和柳家商量好了,柳家给他们庇佑,他们就给柳家卖命。”
高熠压抑着疼痛说:“柳家终究只是凡人,换作是我有那等妖力,我才不干……”
“他们肯不肯干,不关朕的事。朕想不明白的是,柳皋成手下有这么一股力量,为何迟迟没有对咱们用过,难道是怕豢养焚字师的事败露出去,毁了朝廷的名声么?”高林封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他虽昏庸老朽,却不是那般畏葸的人。我在河边亲眼看到尸体伤口,不可能是别的,他终于动手了。我已吩咐外面加倍护卫,不可不小心。”
高熠不敢细想,总觉得营帐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瞪着血红色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窥探自己,心里不由得涌起恐惧。
此时一名卫兵进帐汇报:“外面有上京城里来的人,求见高元帅!”
营帐掀开,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身着黑色劲装,用黑巾蒙面。高熠情急之下想坐起,下身却依旧不听使唤,问道:“你是谁?”
那人解下蒙面巾塞进怀里,露出高耸的颧骨和精瘦的脸颊,环视营帐四周,眼中精光四射,说:“你们卫兵武艺太差,该换一批了。”说完盯着高林封,说:“尤其是要守卫高元帅这样的贵人。”
高熠才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就是白天还在守城、重伤他的龙武军中尉侯崇武。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在此关头,从上京城里成功来到营帐中,实在是有几分本事。
高林封满上一盏酒,递给侯崇武:“朕眼下最缺的正是像侯将军这样勇武盖世的英雄。来,我敬将军一杯!”
侯崇武也不客气,径直走到高林封几前对面盘腿坐下,接过酒来仰头饮尽,说:“高元帅此番率兵临近,天下都知道上京已是元帅的囊中之物,就连柳皋成也早早寻了个地方躲藏起来,不敢直面元帅的锋芒!”
高林封捋须道:“我听说他已离开上京,看来传言不假。临阵脱逃,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黎民社稷?天下当为有德者居之。”
他对侯崇武说:“侯将军深明大义,上京城坊百姓不仅得以保全,也不必再受柳家盘剥荼毒,实在是功德无量!”
侯崇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高元帅乃众望所归,侯某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岂敢负隅顽抗,才来见元帅,想与高帅聊聊侯某的思乡病。”
侯崇武叹道:“侯某本下京人氏,离乡多年,近年来更患上头痛之疾,宿夜难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乡,睡上一个安稳觉。”
高熠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侯崇武为什么话锋一调,转到这上面来。高林封却是低头看着酒杯,像在思索什么,最后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着侯崇武道:“侯将军大可放心,将来返乡休憩之事,就这么定了。”
侯崇武点头,伸手取过酒壶,给自己又满上一盏,说:“柳皋成现在躲起来,虽说还没有诏文,四海之内都认他已是个死人,共迎柳明载为圣人。明日一早,柳明载会来检阅龙武军,我亲去迎接,在校场动手。有龙武军在,不管有多少禁中高手,都必定能成功。”
高林封不住点头,显得很满意:“好,就听侯将军的。到时怎么行动?”
“明日动手时,高元帅看见城头有红烟上冲,便可发兵进军,那时我会从城里开门,迎接高帅。”
高林封连连应允,想再劝侯崇武多喝两杯,侯崇武道:“多谢高帅美意,只是还得回去筹备。明日大事办成,当与高帅畅饮一番。”高林封见侯崇武如此坚持,不再勉强,任他离开。
侯崇武要离开后,高熠忍不住道:“既然姓侯的早有此意,今日直接大开城门便是,何必还要来这一出?”
高林封起身转向他,脸色铁青:“还不明白么,现在柳家是树倒猢狲散,姓侯的没得选,要么降要么死。可如果没有这么一仗,我会肯把下京许给他做封地么?”
王阶醒来的时候,天没有亮,侯崇武还没有回来。自己正仰躺在木几碎片上,身子虚弱得厉害,腰间仍在传来剧痛。他眼睛往下瞥,左臂上残留着一些墨色的痕印,还能勉强动弹;身上和三肢已完全变回人形,不能再动。他用力抬起左手,在腰上抹了一把,拿到眼前看,手心里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又用手去触碰自己脸颊,脸也变回去。额前眉间有一小块发烫,手指移过去,受灼痛弹开。
失血太多了,他想,如果这点火熄了,恐怕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咬牙忍痛,左手拨开压在胸口已失去知觉的右臂,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用牙齿咬住一端,旋开上盖,擎到面前,用力吹燃,把点燃的火折子丢到身边的木几碎片上。
他很快看到旁边升起火星,身下先开始灼痛,继而化作一股暖意。火焰渐渐燃起,仿佛在托举着他。躺在火中,身上开始重新浮现黑色密纹,纹样开始流动,往腰间伤口聚拢,像一大块黑色的膏药,把伤口整个盖住。
门口两名卫兵,闻到室内飘出刺鼻的气味,转头看到有青烟从铁门缝隙中渗出来,相顾惊道:“侯将军屋里失火了!”
其中一人说:“我来开门泼水救火,你看着里面,莫要教里面逃脱了。”另一人点头应允。
两人打来水,此时火越烧越大,正从门缝蔓出来,门扇烧得发烫。卫兵用湿布裹在手上,小心翼翼开锁推门。一股浓烟从屋里涌出,似乎有团黑影裹在烟里,从身边一下蹿过去了。
两人猛地咳嗽起来,一人大声问:“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出去了?”
“我也没看见,大火把屋里都烧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还好咱们救火及时,才没蔓延到军营,等侯将军回来,应该教他给咱们记上一功!”
王阶顺着阴影处走,找到一处堆放杂物的空院,院中有个大缸,里面蓄着雨水。王阶用缸中水泼遍周身,等待回复成人形后,用衣服下摆把脸擦干净,才走出去到军营门口。
“幸好侯将军不在,今日太子殿下要检阅龙武军,他一早便去宫里迎接。”
王阶点头:“知道了,我早先和侯将军商议好一起去迎接的,快去给我备马。”
柳明载坐在几前,摊开一卷宣纸,纸张洁白如新雪,看起来令人心情畅快,尤其是在纷扰的早朝后。他深吸一口气,把刚才早朝时诸多繁杂事项都抛到脑后。自从父皇不辞而别后,这些事就如洪水般朝他涌过来,让他不得喘息。他命人重新备了画笔画纸,只有在案前才能寻回片刻的安宁。
他从架上取下毛笔,笔锋浸饱了墨,准备下笔。昨夜睡前突然想到种新的山石画法,能显出山间云气氤氲,为历代所无,现在迫不及待要尝试一番。
“太子殿下莫非忘了,昨日龙武军击退贼军后,殿下答应今日会去校场检阅。”
柳明载想起,昨日他答应去见龙武军将士,说些勉励人心的话。他叹口气,搁下画笔起身:“走吧。”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臣妾去给殿下沏些宁神茶来。”
“不必了,”柳明载说,“不过是方才早朝时候,有几件烦心事。”
江盈走到近前,执起他的手:“殿下若方便的话,也可对臣妾说说,让臣妾为殿下分担些。”
柳明载闭上眼,整个人瘫坐在椅中:“接到各州上书,请求拨发过冬的军粮军衣,否则恐有哗变危险。户部推脱说国库已经被连年征战掏空,再找不出银子来,”他顿了一下,“最可气的还是顾阁老,他一面说会想办法找钱,又暗示宫里能否掏些出来。内藏库的帐,都在陛下和鱼内侍手上,我哪里晓得?公然在朝中提这些让我下不了台,枉我称他这么多年老师!”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顾阁老这番话,是在为殿下好。”
“迄今为止尚未收到圣人行踪消息,但贼军攻势不减,国库枯涸,内藏库府银的事,早晚会提出来。现在圣人尚离开不久,殿下尽早清点府银。不管结果如何,都与殿下无干。”
柳明载竭力思索,仍不明白江盈话中含义:“你的意思是……”
“如果内藏库府银充裕,拿出来充抵军用,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朝中有聚敛的非议,也不会落到殿下身上;若库中没有银两,顾阁老要从他处另寻钱财,如效法前朝,推广盐铁专营,也可以圣人之名施行,将来殿下即位后,存废再由殿下决定。”
柳明载瞪大眼睛:“以圣人之名施行?真这么做了,等陛下回来,咱们都没有好下场!”
“殿下还不明白么?圣人不会回来了。虽说已宣告圣人僻居休养,但实际发生什么,恐怕已是天下皆知。”江盈说,“臣妾劝殿下还是先去见龙武军,现在能倚仗的,便只有他们。”
柳明载皱起眉头,把宣纸重新卷起:“看来这些事情我是永远搞不懂,比画石头复杂太多。陛下若真不回来,不如你来帮我管理罢,这样我便能安心画画了。”
“殿下莫要说笑,不必说上京尚在危急中,还有六州等着殿下挥师收复呢。”
“好,让他先等着,本王马上就过去。”柳明载说,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几上宣纸,要是能早点办完这些琐事回来,今日说不定还能多画几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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