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凶悍,冷阳撕破了尘埃,铭刻在遥远的天际,却感觉伸手可碰。耕作者抬头遥望天空,发现灰点自冷阳深处扭动、挣扎,幻变为一抹不可名状的庞大,既如同飞浮摇摆的破布,又好似咆哮怒放的炎火。
他不可理解这抹庞大,便倚靠着蹬地的锄头,向身旁的拜西亚问道,“队长,天上那是什么?”
拜西亚仰首拧眉,火焰状的灰白须发随风舞动,犹如狮子的鬃毛。
风从天端袭来,紧跟着那抹庞大一同降临凡世,撞击大地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沉重声响。拜西亚扯着嗓子向众人呐喊,但他的声音被吞噬进了一股更为尖利的咆哮声中。
迸发声响的石灰色的躯体健硕而扭曲,仿佛是被石头与肉刺挤压搅拌得来的血肉模糊,有人的形状,也存在野兽的尖牙利爪。利爪挑起了许多逃跑的人,尖牙则将其咬合粉碎,并未吞咽,只是任由血骨从嘴角汩汩流出。
拜西亚的声音依旧被更大的声响所吞噬,咆哮声、撞击声与惨叫声。
躯体昂扬,前肢坠落地面,头颈刺向天空,嘶声怒吼。绽开的双翼遮罩天空,却因翼膜的褴褛,而溢出无数缕星点般的流光。有一抹流光打在了拜西亚脸上,好让他恍惚回神,能在当下聚精会神地观察眼前的狰狞面容。
尖牙错落,颧骨狰狞,头部生出弯刀似的尖角,组合成对,仿佛猩红的月牙。
拜西亚霎时瞪大了他尚存的右眼,并非是出于对这副面容的恐惧,而是因为熟悉。
怒吼声逐步高扬,已然拖长到了极限,比起惊雷,倒更像雨夜时渗进窗户缝隙的嘶嘶风声。无色的漩涡在风声的协奏下开始凝聚,将那些粉碎的血骨和半截尸首升向半空,以月牙为中心有序轮转。
他向拜西亚投来无神的视线,震动前肢,卷起了更多的逃窜者。血水挥洒大地,如同稀薄的太阳雨。
“后撤!所有人,往瓦尔嘉建设区后撤!”来自远方的心音突破了现实声响的覆盖,切切实实传进了每个人耳中。
“拜西亚队长,你不需要大声呼喊。心音的符文已经勾勒完成,每个人,包括我在内,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听到你心里的声音。”卡米莉亚的声音十分淡然,淡然到令他愤怒。
“那是詹森。”拜西亚却仍旧用嘴巴喃喃自语,“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不清楚,也许和克洛泽的情况很像。”卡米莉亚停顿了片刻,“总之,保持镇定,现场需要你的指挥。”
“我还能指挥什么?”拜西亚几乎是从喉间嘶出了这句话,“逃亡的士兵是不需要指挥的,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士兵。”
右前方奔来人群,尚未披甲,但都体格精壮、手持器械。他们在慌乱的人流中笔直贯进,始终保持着还算整齐的步伐,拜西亚认出了站在排头的高大战士,凯洛德.拉克文森。他身着深灰色工服,粗壮有力的双臂握着一把长柄战锤,正在冷阳的照耀下晶晶闪亮。他身后的人们也大多与他着装一致,也大多都持着同样崭新的铁制兵器。
为新提尼昂克打造品质优良的铁器,这是纳卡加铎结社的主要职责。
“骑兵团需要一些时间。”卡米莉亚没有正面回应拜西亚,只是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
利爪撕裂大地,往空气中扫出了道道涟漪。拜西亚知道法师不会再回应自己,他只得前进,踩着躺倒破碎尸体的柔软耕地,朝向右前方快速迈动双腿。一路上,他还用心音召集了一批耕作者,这些人要么高大健硕,要么头脑精明,但最为显赫的特点是,他们拥有足够的勇气与牺牲精神。
这是一场赴死的战争,拜西亚过去从未领导过这样一场战争。
凯洛德与他会面,二人相视点头,铁匠们便从队伍手把手传来兵器,交予他所组织的临时小队使用。拜西亚自己也取得一把剑,一把开了炮口,并加持了魔法符文的双手重剑。
“你有想法了吗?老头子。”凯洛德拧了拧手中锤柄,对他咧嘴一笑。
“这里不会需要什么想法的,拉克文森。”他咬咬牙,阴沉沉地说道,“你知道这一点,这支队伍里所有人,也都有资格知道这一点。”
“不,我们是光荣的牺牲者。”拜西亚拉动剑把,将剑刃内的炮管弹射出去,瞄准了那只拥有詹森的面孔,此时正在大杀四方的怪物。
“光荣?”凯洛德回头望向跟随自己的铁匠们,以及那几名新加入队伍的耕作者,表情赫然凝重,“这有什么用?”
一声轰鸣巨响,烧火的炮弹划破长空,冲向了怪物撕挣开来的血盆大口,爆发出数道火轮。火轮带来浓烟,将怪物的面庞完全包裹,直到它从中探出身子,用倾泻怒意的双眼死死盯向拜西亚。它的眼神不是詹森会有的眼神,这让拜西亚心中的负罪感减轻了许多。
“现在我们散开,用分组轮流攻击的方式来迷惑他的方位、拖垮它的体力。记住,始终保持距离,避免近距离作战。”
凯洛德低下脖颈摇了摇头,发出几声嗤笑,“老头子,你认真的?这就是你的战略?”
“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开始吧,保持心音联络。”拜西亚点出了几名与他一同行动的战士,随后大步迈开,在即将奔跑的同时再次拉推剑把,向着那只怪物打出第二颗炮弹,“过来啊,恶心的臭杂种!扇动你那对破烂的小翅膀,看能不能勉强跟上你爷爷的步伐!”
“拜西亚队长,它真的听得懂人话吗?”一名耕作者紧随在拜西亚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他手持一把铁造的弩枪。
怪物扇动翅膀,向拜西亚这边滑翔而来。猛烈的风刮扫大地,带着强烈的血腥与恶臭。
“看来它能听懂。”一名铁匠如此说着,呼吸渐渐急促。他抓着一把加装了炮管的斧刃。
“我知道。”凯洛德啧了啧嘴,“老头子,我可不确定这样管用。”他开启了长柄战锤头端的枪口,向正在滑翔的怪物肆意倾泻子弹。
“成功了!”拜西亚兴奋地握紧剑把,发自内心的为之振奋。这只怪物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愚笨,也许战斗并非没有胜算,至少他们可以安全的撑到骑兵团前来驰援。
“贝鲁克,我听到了。等它往凯洛德那边滑翔的时候,你就开始向它攻击。”
“好的队长。”炮火声如约而至,贝鲁克使用的是与拜西亚同样制式的双手重剑。
“科里恩,我听到了。与刚才行动一样,这次你可以尝试着让小组里的人也一起发动攻击。”拜西亚大胆地下令道。
“遵命,大人。”炮火声连续响动,不停地绽放出爆炸与浓烟,如同一连串在夜空中盛开的礼花。
成功了,愚蠢的臭杂种!亵渎詹森面孔的可耻野兽,你也不过如此!
炮声轰响,一下又一下。此时耕地上已经不再有除他们以外的活人。
这样的行动重复了四轮,弹药数量有限,魔法符文亦存在损耗,可怪物却始终不见疲惫。
拜西亚厉声怒喊,以喉咙和握持兵器的双手为起点,全身滚滚发烫,仿佛血液里流淌着岩浆。怪物在染血的耕地中不断回旋,挥起阵阵阴风,他不得不眯眼,而为保证攻击的时间点不被错过,他还必须竖耳倾听每一声炮响。响声中断的间隙里,在萦绕耳畔的刺鸣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
是拜蒙亚与奎特父子,奎特的妻子夏可拉,玛琳娜与威廉,克洛泽的父亲克莱威尔,以及科斯特夫妇。在淌过丰收林带的小小溪流中,他教会了洛古恩.科斯特如何游泳,又在溪流旁的空地上,他赠予了詹森.科斯特第一把剑。
詹森第一次挥剑,第一次在骑兵团接受训练的时候,洛古恩已经战死多年。
拜西亚在漫长的人生中目睹了许多死亡,妹妹夭折、母亲自杀,父亲在抵御罗迪特劫掠者的战争中死去,兄弟因酗酒而跌落井底。光穹破碎,由蛋壳内泼洒出来的黑沙席卷国土,杀死了当时正在进行演讲的年迈圣王,居家养病的克莱威尔,与刚刚生下沃布尔的夏可拉。那座屹立于荒漠中心的城,也在一夜之间消亡于世,只留下涌动的沙海,和一座残破的塔。
拜西亚已经习惯了去见证死亡与毁灭,且很难再为此感到悲伤。
理应如此才对,可随着炮声响彻云霄,他脑海里那些有关詹森的记忆还是会不断浮现。这种感觉令他绝望,他本想抓住那最后一丝可能性,认为这怪物不过是在利用詹森的面孔来迷惑他,真正的詹森此时平安无事,很快就会随着骑兵团一同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会骑着战马,全身披甲,背后飞扬着朱红色的披风。他们所有人都会披着朱红色的披风,在云天相接处形成一道跳跃的火线。
“沃布尔大人,它停下不动了。”科里恩的声音于他脑内回响,把幻象驱散。
“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拜西亚将沉重的剑刃拖向地面,抬头凝视伫立于五组人中间,正静止不动的庞大怪物。
他的弹药已经耗尽,身旁的那名耕作者也是如此,手里的弩枪索性扔到了地上,铁匠倒是还剩一点,所以仍紧紧握着斧柄。
怪物仰天咆哮,尖锐的长音撕裂了天空。在它身旁轮转的那些尸骨,似乎在突然之间迅猛加速。
“冷静,贝鲁克。”拜西亚有气无力地劝说道,“保持镇定……”
“队长!不能再等了!”拜西亚看到贝鲁克提起大剑,拉动了剑把,“我能听到……它的声音……”他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中回荡,几乎成为哀嚎,“所有人,攻击!快啊!”
第三组人展开攻势,但并未持续很久,他们的弹药本就所剩无几。
很快便取代了枪炮喧嚣的,是一阵低沉且悠长,直接嵌入每个人心中的声音。
那怪物露出一个螺旋状的笑脸,从咽喉深处探出一只眼睛。一只深邃无比,不知来自何方的眼睛。
突然,拜西亚看到斧刃落地,锋锐的那一圈半圆浅浅陷进了泥土之中,就这般屹立不倒。铁匠的身子瞬间扳直,但并非从下至上的挺直,而是从上到下的瘫软。他看向了铁匠的双眼,看到了最后弥留在瞳孔深处的神采中,那点转瞬即逝的惊恐与不甘。
他缓慢的转头,正好看见黑线从怪物的眼睛内弹射而出,刺向了邻近的第三组人,贝鲁克的双手重剑沉沉落地,身子顿然瘫直。紧接着还有,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的身子也都在一瞬之间瘫得笔直,如同悬挂在铁钩上的死肉。
距他较远的第四组人,他尚能模糊看到几片霎时僵硬的影子。更远的第五组人,则已经只能听见心音中一阵阵短促的呜咽。
他将头转回,望向了凯洛德所领导的第二组。凯洛德也一直在往这边看,胸口的起伏证明着他尚存呼吸。
“骑兵团呢?拜西亚大人,骑兵团在哪?”第四组的科里恩怯怯地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精灵,没人会来救我们的。”第五组的莱蒙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怪物收回了黑线,死人倒地,并诡异的悬浮起来,向它周围汇聚。死去的铁匠从拜西亚身旁掠过,留下一个空洞的眼神。渺小的冰冷躯体一时间全部升腾,仿佛从大地向天空下起了一场雨,
“我们就是它的玩具。”凯洛德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头子,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们追求变革带来的恶果。”
“谢谢你,科里恩。”拜西亚抬起了剑把,往前迈出一步,“我会尝试吸引他的注意,你们有多远跑多远。”
“不用再这样了,队长,没有意义。”莱蒙苦涩地笑了笑,“都到这个时候了,至少我是不想再做逃兵。”
“第三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拜西亚先生。”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新声音突然说道。
“拜西亚队长。”又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万物平等。”
怪物向他怒吼,展开褴褛的双翼,遮天蔽日。他也向怪物怒吼,挥舞沉重的剑,气势如虹。
对于你这把老骨头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对吗?拜西亚一边奔跑,一边扪心自问,一边聆听着,来自其余所有人的战吼与步伐。
高墙拔地而起,将众人与怪物牢牢隔开。天空中的血色短暂消散,变得尤为澄清湛蓝,一颗灰点从天端降落凡世,身上袍服飞扬,双手轻轻握着两道无色的漩涡。她落在了高墙顶端,即刻伸手向前,将漩涡迅速凝聚为有色的符文,那符文巨大而繁复,闪烁着耀眼金光。
“所有人执行命令,往后撤退。”卡米莉亚对众人轻轻说道,手指一挑,让符文开始轮转。
“卡米莉亚……宗塔的背叛者、铁律的亵渎之人……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有能耐的话你可以试试,吉诺.波格维尔。”卡米莉亚勾嘴冷笑,抬手推动符文,轮转出成千数百片的锋锐玻璃。
她用玻璃撕开了怪物的扭曲肉体。同时不久之前,在她位于东奎特利亚建设区的私人宅邸内,她也是用的玻璃撕开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通道那侧,除了浑黑再看不到任何他物。
“杀了他,沃布尔。”卡米莉亚咬牙切齿地说道,“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沃布尔没有回应她,而是一个箭步跃进了黑暗。魔法师赛莎紧跟在他身后,向僵死的黑暗中释放绸缎,牵引出一条能让他们正常前进的道路。术士武装的指挥官卡文.朱格尔舞着法杖,往黑暗的地方放置应急符文,制造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光源,以照亮前路。继拜西亚之后成为第二列队队长的洛昂.哈默尔,则紧握他那把雕纹华丽的家传手半剑“血锤”,快步追在队伍的最后。
周围是漫无止尽的黑色幕布,向上望不到起点,向下看不到尽头,在前方环起,拱涌着中间一座倒悬的钟塔。沃布尔的步伐不曾停歇,一下便跳向了塔的底部,将银枪重重贯进蠕动的紫灰色砖石之间,旋动枪把,让枪头里储藏的弹药、与“狂乱”大系的元素魔法全部倾泻出去,刹那间便把底部轰裂成屑。
但那所谓的碎屑却如漩涡般汇聚,快速下沉,弥漫出金黄色的沙。幕布快速拉起,飞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显露出幕布后方虚无的白。金色的沙也渐渐沉黑,变为他们最为熟悉、也是最为恐惧的模样。
洛昂挥剑斩去一段飞旋过来的狰狞沙浪,起步跳向漩涡。卡文.朱格尔扔出三四枚由他发明创造的应急魔法符文,把几道试图将他缠绕的黑沙迅猛吹散。赛莎则挥起水法,为沃布尔冲开了前行的道路。
其尽头是一座圆环,环内有细长的道路相互连接,与宗塔的连接之环相差无几,只不过使用的材料是寻常可见的木头。赛莎落在了环上,抬头眺望,眼中是古旧的塔身与漆黑的旋梯,看起来稀松平常,只不过方向倒悬。她意识到脚下的圆环实际上是钟塔顶层的屋梁。
低头看去,卡文.朱格尔掉进了环下,正在屋梁的尖顶部分艰难向上爬行。洛昂则站到了她身旁的那条木梁上,警惕的环顾四周,摆出了战斗的准备姿势。她没有看到沃布尔。
“没有,赛莎阁下,我没看到他。实际上,我什么都没看到。”卡文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这就看上去,就像一座普通的钟塔。”洛昂抬头仰望,哼了一声,“如果倒悬称得上普通的话。”
“我很担心沃布尔。自从得知詹森的失踪,还有那只怪物出现的消息以来,他就一直沉默无言。”赛莎伸手摸索塔的墙壁,沾下一层厚厚的灰。
“够了,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卡文厉声打断了洛昂的话,“沃布尔去了哪里?赛莎,你肯定比我更懂‘空间冶铸法’,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抱歉,我现在也深感疑惑。”赛莎皱了皱眉,“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奇怪,朱格尔,你曾在任何构筑世界中见过黑沙吗?”
“从未见过。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过如此真实的实物。过去他们冶铸的世界总是抽象而极不稳定。”卡文忽然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嘶声,“等等,该不会。”
“等等,”洛昂挠了挠头,大声向两人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不是沃布尔消失了,是我们消失了。”赛莎平静地对他解释道,“是我们被逐出了那个世界。”
魔法符文的运转骤然停止,三人开始向下,或者说,是朝着真正的大地坠落。
在沃布尔的视野里,钟塔溃散成了连片的黑沙,漫进湛蓝澄清的天空。这天空蓝得刺眼,云朵柔软得就像一团团烟。他向前迈步,踩出涟漪,光芒渐渐照亮大地,显露出地上那面广阔无边的镜子。这镜子完美映照着天,他本人,以及他面前的阿夏克.蒙卡。
“你早该从这场幻梦中清醒过来的,城主大人。”阿夏克穿着一件贴身皮甲,手握两把细长的弯刀,双眼里,燃烧着熊熊怨火。
“你应该身处大牢,阿夏克。”沃布尔与他对峙,银枪在明镜的反射下极其雪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吉诺.波格维尔,他在哪里?”他愤怒地咬牙切齿,“告诉我,那个卑劣的废物在哪里?”
“到头来,你还是被心中的情绪所裹挟着,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复仇者。”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蒙卡。”沃布尔紧握枪把,冷冷地说道,“我会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仅此而已。”
“他早就死了,城主大人。”阿夏克耸了耸肩,“魔法要了他的命,你以为制造那个怪物只需要詹森.科斯特的尸体吗?”
“他……死了?”沃布尔诧异的瞪大了双眼,话声顿时嘶哑。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来聊聊别的吧,有关你的宗塔,以及整个世界的未来。”
“我……”沃布尔一时间浑身释然,“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应该在蹲大牢。”
“那是卡米莉亚,她们法师的说辞。”沃布尔疲惫地摇了摇头,“而且我已经与你讲过无数次了,蒙卡,是你没能接受我们的理念,发动了叛乱。”
“我不知道。”沃布尔凝望着阿夏克.蒙卡的双眼,凝视着他眼中的熊熊怨火,“我们尝试包容一切。”
“像你们这样……拒绝变革的人。”沃布尔忽然会想起那天深夜,阿夏克.蒙卡率领着工兵阵线的残党发起叛乱,占领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塔层。
在第二天清晨以前,骑兵团很快便已将叛军全部击败,最后只剩下了由阿夏克亲自把守的一个小房间。
“变革、前进、打散重来,战争、会议、权力分配,这对于我们到底有什么意义?牺牲了我们所渴求的漫长安定,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未来?我不要未来,城主大人。”阿夏克.蒙卡忧伤地笑了笑,“未来太过漫长,我只要现在。现在你成了英雄,那我们呢?”
“你不是阿夏克,你到底是谁?”沃布尔再度握紧银枪。
人形的影子从沙海中间缓缓降落,若隐若现。他从这个世界被放逐出去,回到了尘土飞扬的现实。他抬头,看到巨塔正在陨落。
现实的天空尽头,沙海滚动,形成了一朵盛开的巨花。黑沙在城市中肆虐,杀死人,把人缔造的所有事物吞没、蚕食。被黑沙夺走生命的人不会发出任何惨叫,只是突然间拖直了身子,随后被牵引着升向天空。历经了死亡与毁灭的荒漠变得无比洁净,好似他们所创造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
“沃布尔……”卡米莉亚在心音中有气无力地对他呼喊道,“我杀死了那只怪物。”
“但那只是个开始。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它们终于是再度降临了,那些黑沙,那场灾祸。”
“我看得到,卡米莉亚。”沃布尔屏息凝神,挥枪挡住了一缕黑沙,“我们要尽可能救下更多的人。”
“不用来了,沃布尔,这些事由我来做,你有别的任务。风之路全被摧毁了,塔正在陨落,你应该也能看到才对。”
宗塔漂泊在云天深处,就连坍塌也坍塌得十分飘渺悠长。
“去把她救下来,她是一切能够再次筑起的希望。”卡米莉亚沉沉叹息,似乎哽咽了一瞬,“我已经通知了克洛泽,沃布尔,你需要一双翅膀。”
话音刚落,她便中断了与沃布尔之间的心音联系,从怪物支离破碎的尸体上一跃而下,与面前整装待发的骑兵团汇合。
“卡文,听得到吗?”她对排头的拜西亚与凯洛德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带队出发。
“终于到了这一天吗,卡米莉亚大师。”卡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兴奋。
“让术士们做好准备。”伴随着骑兵团朝各个方向出发的马蹄声,她往天空升腾。
沉重的锁链束缚着身体,让他动弹不得。他背后有一双翅膀。那翅膀撕开了他的皮肉,向外绽开,把他的脊梁压垮。那翅膀扫向黑暗的尽头,因无法突破尽头而被迫蜷缩,回折的硬骨撞进脖颈与胸膛,在其上划出鲜血。鲜血不再是红色,而是变成了更加沉重的灰。
“它们果然来了,在时隔三十三年后。”沃布尔抬头看他,面色沉进黑暗,“也许他们是对的,是我们的变革招致了灾祸。我们是一群疯子,一群幼稚、偏激,会为了自己的理念而伐异党同、自相残杀的疯子。”
迷失者看向沃布尔,开始思索“沃布尔”这个名字,在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中所处的位置。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奢望让我们变得疯狂,我们自诩为救世主的崇高心态让我们变得疯狂。我们一直在叫嚣着革新,我们到底在革新什么?在以毁灭一切旧事物作为代价后,我们真的具备建设好新世界的能力和勇气吗?”沃布尔笑了一声,“我原本有时间好好思考这些,但现在不行了,整个世界都在推着我往前迈步。”
“克洛泽,我的挚友。尽管我说了这么多的丧气话,但我依旧认为,我们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即便是那些老朽的东西当下远比我们更加精明、更加稳固,我们所带来的一切,仍旧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力量。这是属于未来的力量。”
黑沙狂舞的荒芜之上,灰色的巨龙冲破了大地,去往天空。
卡米莉亚孤独悬浮在天空之中,俯瞰这座残破的城市,观察城市中每一条跳动的火线,每一名正在救下更多民众的骑兵,又抬起头来,遥望着巨龙的远去,她笑了笑,使符文轮转。残破城市的各个特殊位置上,每一名术士与法师们也同时让符文轮转。随后天色骤变,锋锐的云层卷起波澜,狂风从中炸裂,带来天赐的水珠。狂舞的黑沙霎时间里,居然变得无比萎缩。
克洛泽穿过了雨帘,挥展双翼,径直飞向那座倾倒巨塔的塔顶。沃布尔在雨中伫立,正面向前,任由风和雨水划进双眼,仍旧执着的望向远方。很快、很快,龙身撞向了正在坍塌的塔顶,而他则借势跳向半空中那座,来自上一个提尼昂克的残片。
那个人有着一对尖耳朵,身着黑色袍服,面色俊朗得就像一尊名贵的白瓷。尽管他比沃布尔印象中年轻了很多,但沃布尔依旧认出了他的脸,并识别出了他,潜藏在皮囊之后的本质。
“这回,你又换上了贝尔蒙德的脸?”沃布尔缓步向前,他看到了躺在男人怀中的九。九面色宁静,看起来睡得香甜。
“这回,你带上了你变成怪物的朋友。”男人优雅地笑了笑,“你很幸运,又很不幸。幸运的是,你总能独享好运,把苦难留给别人,不幸的是,你会在乎别人的苦难。”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三十三年前,也是你引发了那场灾难吗?”
“我从不会去引发灾难,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去管理我应该管理的事物。”
“管理?”沃布尔拧紧了眉头,“难不成,你就是贝尔蒙德口中的真神?”
“神是无法被创造的,但对于你们而言,我可以如此类比。”
“是吗,但我觉得还好。”男人伸手抚摸他怀中的九,毫无情感,就像在打量一件器物,“他们曾尝试去效仿先祖的神迹,虽然不太成功,但也确实塑造出了几位足够美好的个体。”
“严格来说,你们都不是,人类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你们不过是他们遗留下来的残渣废料。”男人缓缓将九放到地面,迅速起身,迈步跨过了九的脸,向沃布尔轻快走来,“但请放心,我会履行我作为管理者的职责,陪你们走到文明之路的最后一刻。”
男人拧嘴笑笑,那笑容标致得可怕,像是许多规整的图像组合。
沃布尔抬起银枪,向男人刺去。银枪却消失无踪,化作一缕烟尘。下一秒,或者说还未经过一秒,沃布尔便已经被男人高高举起。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绝非举起,因为男人根本没有接触他的身体,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甚至背在身后。
沃布尔却真的两脚凌空,咽喉渐渐收紧,难以呼吸。空气出浮现出灰色的数字,狂乱、飞旋,像是一阵永无止尽的风暴。
龙的哀号声贯彻他的耳膜。他想了塞拉.伊古尔,不,是塞塔蒂瓦说过的话。忽然间,只为自己感到可笑。
眼前是站起来的九,以及腹部向外渗血的男人。九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其造型蜿蜒似蛇。
“怎么会……你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这不符合逻辑……这种感觉……好痛、好痛……”
“沃布尔。”九走到了他的身旁,将他搀扶起来,“走吧,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九抱住了他,然后拉起他的手,带着她从朱红之塔的残片跳下,跳向塔外的蓝天。
九依偎在他的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有这段时间,我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沃布尔沉默无言,望着九泪水盈眶的双眼,他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将会令他彻底绝望。
“过去,有人以自身英名为代价换来了子民的长存,也有人通过掠夺界外来缔造自家国土的永世赐福。但归根结底,都是有得必有失,这是‘程式’运转的底层逻辑。”九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在天光的照耀下露齿微笑,“我作为‘罐中之女’,无法违抗由他降下的一切指令,但是,我依旧可以通过贡献自己的存在去完成一些‘程式’的运转,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
九吻上了他的嘴唇,又将他推搡开来,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在冷阳的渲染下银亮白芒。
他落进大地,却回到了天空之中,站稳,向四方展望,这才意识到脚下是面镜子。一面广阔无垠的镜子。他的面前是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身旁,是那名年轻的盗火者。盗火者站在那里,娇小得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巨火。
“沃布尔,我们之间这种联系,可以称作‘缘分’吗?”那道人影逐渐清晰,勾勒出一副朴素典雅的柔和五官。
“为什么回来,她授予你的,足够让你规避审判、长命百岁。”
“说实话,我不知道。”沃布尔笑了笑,“我只是想回来。”
“我深感遗憾,沃布尔。”他往前走动,脸庞随之泛起水波,片刻间千变万化。
“公务?”沃布尔回头望了一眼盗火者,吓得她连连退步,“你是指她吗?”
“不,我不知道,至少在带上她的时候。”沃布尔苦涩地哼了一声,“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我的命运……诸神啊诸神,那我当年所做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吗?”
“不可能。”沃布尔掐住人影的脖子,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首先,这是当年你欠我的。”
人影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被打的面颊,笑出了声,笑出了上千种情绪,“你果然不会有任何改变。人类,直到灭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伟大。”沃布尔哈哈大笑,“你,你叫什么名字?”
“好,盖亚。”沃布尔向盖亚伸出了手,“初次见面,我是沃布尔。”
盖亚呆滞了数秒,连忙将手握了上去,“初……初次见面,我是……”
“我是盖亚。够了,这太荒唐了。”盖亚呢喃说着,突然发现盗火者已经不在原地,“沃布尔!这个玩笑很拙劣!”他发了疯似地瞪眼张望,终于在明镜的尽头,找到了盗火者奔跑的瘦弱影子。他正要向前追去,却被沃布尔死死按住了胳膊。
盖亚转身舞向半空,化为了黑色的沙,响动着,朝盗火者所在的方向腾转飞旋,像一支离弦的箭。
沃布尔开始奔跑,竭尽全力地在明镜上奔跑,踩荡出无数轮涟漪。
“九……”他一跃而起,背后生出了朱红色的蜻蜓羽翼。
新提尼昂克在灾祸中毁灭,被沙海所吞没。宗塔“并进”的遗骸散向四面八方,与形状怪奇的黑色巨石一同沉沦,被漫漫风沙所侵蚀、覆盖。过往的荣耀、牺牲以及争执,每一场对抗、辩论以及杀戮,全都消亡成烟。
沃布尔从龙背上走下,在废墟中孤独伫立。不久后,他为詹森和所有在灾祸中死去的人立起了一座墓碑。那是在提尼昂克二度毁灭以前,他所参加的三场葬礼中的最后一场,一场本该庄重,却只有他一人参加的葬礼。
盗火者乘上了由治灾团提供的马车,双臂抱环双腿,窝在角落。
不远处,柯诺伽拉的行商旅团浩浩荡荡,如同游淌在广阔沃野之上的灰绿色群山。
“这么多人里,会有多少异乡人啊。”救下她的赛莎坐在门口的位置,一直向外张望着,这时忽然如此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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