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80年代末期建造的大型迷宫自建成以来几乎没有改造过,除了入口是两排楼房以外,往里走到处是年久失修的砖房和错综复杂的胡同,仿佛是关押着怪兽的陶诺斯迷宫,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暗,结构越复杂。
我左穿右插,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才得以来到石均剑家门口。小平房。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一多半,四周的砖墙原本是红色,现在隐隐发黑,部分还长满了白色的硝石。一切都看上去不成样子。我剥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墙边堆满了白菜和蜂窝煤,想必有人在此常住。我用力敲了敲门,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应声。
“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边发着音,边朝门口走,第一个“来”字往上挑,表示欢迎稀客的到来。
男人约摸50岁左右的年纪,已经谢顶,挤出的笑容略显僵硬,双眼浑浊。他带我穿过一个杂乱的小院,进到堂屋。屋子采光很差,进屋一瞬间让我两眼一黑,随后就是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哎,”他叹了口气,“咱们家均剑这个情况,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没想到他还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
听完我说的话,男人“呵呵”笑了两句,以示回应。随后他就把目光低了下去,看着他年久失修的拖鞋。我俩都沉默了好大一会,气氛略微有些尴尬。突然,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
“哎呦,都来半天了还没给你倒点水。”说完也不顾我的客气,自顾自的进了里屋。
屋里充满了八九十年代特色。除了客厅里的一个大数字电视以外,沙发电器好像都是古董。比较显眼的是电视墙,应该是特意找人做了个上下两层的玻璃展示柜,塞满了老式录像带。仔细看上面一层能看到封皮,都是各色香港电影,下面一层只有标签,看不出是什么。
正打量着,男人从里屋出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个茶杯,还有个小盒子。
我客气了几句。他把水和盒子放在茶几上,然后自顾自的说:“这盒子是均剑去世前留下来的。临了的时候,他嘱咐我把这盒子给你。”
“你也知道均剑这特殊情况,”男人没有回答我的废话问题,仿佛是在怪罪我似的,“也没个手机,找不着你。联系到你也是费了老劲了。”
我歉意地干笑两声。俯身细看。盒子是铝制的,小巧精致,四四方方的,上面有个小密码锁。
男人盯着盒子说:“均剑常年不出门,长不大的孩子心思。啥密码也没来得及说,我跟她妈也弄不开。”
“实话说,小张你别见怪。因为这个小锁,我差点拿钳子给他绞了。虽然他从小就怪,但是这也有点太那个了。临了没对父母说什么,给外人留一个上锁的盒子。”
男人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自从均剑得病以来,十几年,我跟你婶子算是付出了。以前,你看,”他伸直手,环绕着整个房子,凌空虚指,最后指头停留在那堆录像带上,“我家不差。起码算小康了。我当年算最早一批个体户,一周跑三趟大连。你看第二层那些个录像带,都是我用那松下摄影机录的,我敢说方圆十里没一个人有。”
我扭头又看回那玻璃展示柜里的录像带,下层没标签的原来都是石均剑家里录得家庭录像。
“那可不。”说着男的又神经质的猛地站起来,走到展示柜里取出几盘录像带,递给我,“你看看,现在还保留的很好。”
我接过来,主人很细心的在录像带的标签上载明了拍摄日期。我不由得好奇,也走到展示柜细细观看。柜子里面录像带按照日期顺序整齐的排列着,最早的日期是1995年7月,一直延续到1999年10月。
“叔叔你这是说的啥话。”我的注意力一时还没能从录像带里抽离出来,只得背着身子敷衍了一句。
“整个家就变成了鸟窝,”他声音微微颤抖,“每天早上起来满地的鸟毛和屎。当时满屋子贴的都是报纸,我每天下班都得铺上,早上起来再兜出去。这叫人活的日子嘛。鸟在他身上长的太快了,每天都有肉球似的小鸟崽从他身上钻出来。我整夜整夜睡不了觉,每天担惊受怕这孩子被鸟给活剥了。”
但男人还是自顾自的说:“这还罢了,治病就是花钱如流水。我这请专家,那请大夫,北京、上海都去了,就差出国。20年,二十多年呐,”他越说越激动,比了个手势,“到头来,20年前我们家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不瞒你说,他死了,我第一感觉,就是解脱。这样我才能睡一个安稳觉。”
“现在,”他又把话题转回来,拨弄着桌子上的盒子,说,“以前我不信神鬼,现在我看来,就是命运。就算他死前把我家一把火烧了,把我俩掐死,我也认命。他毕竟是我儿子,不管他生前如何,都是我前世修的。这些天我也开导我老婆,来报仇的也好,来报恩的也罢。入土为安吧。“他顿了顿,”今天把盒子交给你,也算是充分满足他的遗愿了。希望他早点轮回,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说罢他郑重的拿起盒子,放在了我的手上,触感冰凉,沉甸甸的。
“打开盒子的时候,里面有什么,记得跟叔叔说说。叔叔说那些话,不是怪均剑,”男人说,“他出生到现在,我是他最亲近的人,最后却还不了解他。我很愧疚。”
随后我俩有的没的又聊了几句。大部分没什么营养。期间他父亲还带我还参观了石均剑以前的小房间,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非常整洁。从石均剑父亲的言谈之中,能感受到无奈和解脱同时在他脑海中焦灼。有好几次回忆过往,他都是目光湿润,这在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很难出现的。而石均剑母亲则一直没有出现,我也不便过问。
总之俩人聊到暮色迟迟,阳光斜着从窗户照在男人的脸上,我才起身告辞。他父亲极力留我在他家吃饭,我则胡乱编了个理由溜走了。
在荒芜的盐碱地上,仅有零星的几点绿色点缀。茫茫地贫瘠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尽头。列车仿佛是一条小爬虫,速度即便再快,在这天地中也只能算是徐行。我打开车窗,发现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野马,这匹白马正追逐着列车。不知是否是好奇心释然,白马追了很久,甚至过久了。我甚至担忧它作为一个生物,身体能否支撑它这样剧烈的跑动。
它追着我的列车穿过旷野和农庄,穿过灌木丛。甚至列车穿越隧道,它还能出现在山的另一边。我开始隐隐觉得这匹马可能有神助。
直到天气骤变,冷风四起,细小的雪片如同胡乱挥舞的刀剑。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它了。我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发现列车已经开到了一座钢铁巨桥上。桥下是冰封的湖水,黑压压的。我努力极目远眺,但可惜此刻风雪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世界已经挤满了雪。白色的马与白色的世界已经融为了一体。白马自此再也不见了。
带着迷离的惆怅感,我在一个颠簸的,温暖的地方醒来。
我发现自己蜷缩在破烂的皮质沙发上,稍过清醒后明白这是个使用年限颇久的车后座。乘客区和驾驶室之间有个铁隔断,隔断后面有一张熟悉的脸。
“哪有这样开车的,把尊贵的乘客颠的脑浆子都匀了。”
“还尊贵的乘客,”王倩笑骂道,“我看你是还没醒,在梦里呢。”
我挣扎着坐起身,眯着眼睛开外面的景色,“这么久没回来,我咋觉得这地方没啥变化呢。”
“不,你肯定有事儿,”王倩说,“我说你转性了呢,回来好几天不找我。突然要请我吃饭,你肯定有啥事求我。”
“一般男的单独请女的吃饭,肯定有事。”王倩笑着说,“不是求她办事,就是有歪心思。”
“哈哈。”我突然笑了起来。王倩被我笑声传染,也“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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