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恐怖小说?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是恐怖小说?”我面红耳赤,义愤填膺地吼道,“你管那些血肉横飞,一味追求血腥猎奇的地摊货叫恐怖小说?”
对面的主编耷拉着眼皮,神情困倦,用一个悠长的哈欠作为对我的回应,让我不满的情绪愈发高涨。
“真正的恐怖小说应该是理性的、克制的,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知识渊博的教授或是固执呆板的科学家,当他们在遇到神秘事件的时候,第一个想法不是尖叫崩溃,而是用博学的头脑去探索,只有当认知与现实发生冲突时才会恐惧,那才是高级的恐惧!”我激动地提高了声线,引得办公室其他编辑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那种堆满扭曲怪物的蹩脚小说根本就是在亵渎这门艺术!”
这总算起到了一些效果,用鸭舌帽遮掩秃头的主编终于挪了挪肥胖的身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宁可出版这种垃圾,都不愿出版我的小说!”我愤恨地指向躺在他桌面上的那本大书。那是一本精装小说,十二开本,宛如辞海般厚沉,黝黑的硬皮封面上用灿黄的金漆烫着三个大字——黄衣王。
“呃…”主编露出难堪的神色,“你说的可是连榜一年的畅销小说。”
“垃圾。”我恶狠狠地说道,“闻多就是洛夫克拉夫特拙劣的模仿者,用墨绿色的浓汁和触手堆砌出一篇篇陈腔滥调的垃圾。”
“卖得好就是好作品?”我两眼冒火地瞪着主编,“市场生来就是愚蠢的,所以你们作为文学工作者,就有义务挑出那些真正优秀的作品,而不是追逐市场、跪舔市场!不该用这种文笔简陋、情节拙劣、毫无创作基本法的垃圾去喂肥这个愚蠢的市场!”
“可是…人家真的卖得好…”主编抬了抬眼皮说道,“你认识他?”
“好吧,我看你说的头头是道,还以为你至少读过呢。”主编眼里多了一分轻蔑,他挺了挺自己的大肚腩,又说,“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作为出版社,我们到底还是商人,商人生来就是跪舔市场的。”
我被他这句话气得胸闷气胀,只恨自己的作品怎么到了这种鸟主编的手上。
“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事后想想,闻多的小说确实没什么精彩的,情节俗套得看头知尾,毫无新意。”主编偷偷瞥了一眼桌上的大书,“不过一旦你读过就再也放不下来了,就算从别人那里看过一遍,你还是会有自己买下的冲动,这算是一种……魔力吧。”
“恐怖小说历来就是文学里的偏门,你之前见过那本恐怖小说坐上过畅销榜第一的位置?而且还一坐就是一年?”主编将肥厚的手掌放在黑色大书的封面上,宛如宝贝般地抚摸着,“在这个短视频横行的社会里,你觉得还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阅读?《黄衣王》就是个活生生的奇迹!你知道这本书有多少字吗?七十四万字,足足八百二十五页!一年再版6次,轮轮卖空,你看没看到过再版上市时排起的长龙?”
见我还是沉默,主编叹了口气,默默地将大书往角落里推了推,“我觉得你也别尽想着和别人比,自己和自己比有进步就行了,心态很重要呀。”他的眼皮又渐渐耷拉下来,“不过这次你的问题还是很多呀,恐怖小说还是需要点刺激的,你的作品实在太平淡了,你坐下我和你仔细说说,希望你下次有所改进呀……”
在与主编不欢而散后,我于夜晚时分狼狈地离开了出版社。
从出版社到家共要换乘三部地铁,我感觉老天就像是故意与我作对似的,只要我在的车厢里,就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捧着闻多的小说看得正欢。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诡异的画面。想象一下,在一间人满为患的车厢里,那些看书的人或是靠着门扉,或者依着旁人,硬生生地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身位,摊开手中那本沉重厚实的大书,在晃动不停的车厢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忘我地阅读。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时,鸦雀无声的冷清让我吃了一惊。往常的这个时候,妻子总是一边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一边将客厅里的电视开得喧闹。妻子着迷于一切剧集与综艺,更是个短视频的狂热爱好者,所以这个时点的家里总是相当热闹,像今天这样的冷清实在令人意外。
我走过餐厅,发现餐桌上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正当我猜测着她是不是临时有事没有回家的时候,却意外的在昏暗的客厅里发现了她。
妻子娇小的身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用双腿支起一本厚重的小说,就着角落里的台灯痴醉地读着。架在她腿上的那本小说封面黑硬,灿黄的金字在灯光下隐隐泛动。
当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时,妻子这才如梦方醒般地抬起头来,“啊,这么晚了?”她神色惊讶地说道,“我本来只想随便翻翻,但是没想到居然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去做饭。”
“没关系,我们可以叫个外卖。”我坐在她的身边安慰道,“我已经好久不见你看书了,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兴致?”
“我……我不知道……”妻子疑惑地看向躺在她腿上的大书,那烫金的字仿佛有魔力似的起伏着,“我中午手机没电了,充电的时候同事一直向我推荐这本书,我就随手拿来看了两页,没想到一下子就看进去了……”
“其实……挺俗的,而且读起来有点吃力。”妻子皱着眉头说道,“不过……就是能让人看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看了这么久。”
“什么故事?”妻子歪着头,又用疑惑的双眼看向大书,忽然,她好像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把将书推到我的面前,神色热忱地尖声道,“讲的是黄衣王的故事呀,你也看看吧!”
面对妻子如此突兀的热情,我慌乱地拒绝了,我借口要点外卖,便匆匆离开了客厅。事实上,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产生了某种古怪的错觉,就在妻子将那本黑色的大书推给我的时候,我好似隐约在她的眼瞳深处看到了一道微弱的金色光圈。
之后的日子里,我依旧磕磕绊绊地创作着我的新书,而妻子则没有再提起过那本大书。除了往日那喧闹的电视现在变得鲜少打开以外,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与单调。那天晚上的经历就好像是窗外偶然闪过的一瞬反常,即使你再怎么琢磨,也已经与你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黄衣王》的好奇心越发的强烈。我好奇它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好奇它到底是如何吸引住一个常年刷剧,久不阅读之人的注意力,而我最为好奇的则是它到底有着什么魔力,能够让那些读者们沉迷其中,在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摊开大书,如痴如醉地停不下来。
其实当初对主编说我没有看过《黄衣王》这并不是实话。事实上,早在《黄衣王》第一版印刷成书之前,我就读过闻多的初稿。
我与他的交情要追溯到十五年前,那时我俩同在上沪大学就读,我05届,他06届,因加入文学社而相识相知。当时我俩算是一拍即合,无论志趣还是性格都颇为相投,那时我俩都崇拜于爱伦坡与洛夫克拉夫特的古典恐怖小说,同时又偏爱《怪奇物语》与新怪谈类的现代恐怖小说。那时的闻多个头矮小,看上去颇为文弱,但只要一提起恐怖小说,他就亢奋的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头头是道,对此我颇为欣赏。
那时我俩痴迷于恐怖小说的创作,常常交换作品,互作点评,遭遇退稿时也总是相互鼓励,聊以慰藉。在大学时代,由于我俩总是出双入对,还常常被同学们揶揄调侃。
毕业后,我与他同时走上了商业创作的道路,但恐怖小说并非主流,出版之路走得极其艰难。所幸这段路上我们并不孤单,尚可相互扶持,所以坚持了很久都没有放弃,继续坚持着恐怖小说的创作。当时的我们总是羡慕地看着畅销小说榜,对着那些起起落落的小说们揶揄调侃,其实我们心里都颇为清楚,榜单对我们而言就是镜里观花,可见却不可及。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五年前的一个清晨。那天早上,闻多意外地造访我家,神情兴奋地告诉我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素材,这次有信心能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作品。我十分好奇,便请他坐下絮叨。他告诉我,这几年他始终坚持与一位避世隐居的收藏家保持联系,为的是求一本藏书。不过这位收藏家鲜少与外界往来,只是偶然通过几份手写的书信聊作回应,可是就在昨天夜里,那位收藏家忽然给他来了一份回信,邀他去荒郊的老宅一叙。
我心下不安,但也对那本藏书十分好奇,便开口询问。闻多却故作神秘,说我有所不知,那本藏书虽无名字,但颇富传奇,然后他问我,“你知道剥皮脸徐国兆的故事吗?”我大骇,说这凶徒当初犯下的罪行震惊世界,无人不知,难道这本藏书与他有关?闻多点头笑道,说那是自然,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我忙问是什么事情,他却往后一靠,笑而不答。
或许年轻一些的读者对剥皮脸徐国兆这人听着陌生,我在这里就简单说说这位震惊世人的凶徒犯下的可怖罪行。自1958年7月至1960年3月,约有两年的时间里,上沪市始终被一片猩红的阴影所笼罩,1958年7月13日第一具尸体被发现在上沪市柳阳大道旁的一个垃圾站内。死者为一成年男性,浑身赤裸,在手腕、脚腕和脖颈处有明显勒痕,最为恐怖的是,尸体的整张脸皮被剥了下来,由于垃圾站环境脏乱,仅一天时间尸体上便已滋生蛆虫,由于现场极其惨烈,所以关于其的报道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期间不知是谁给取了个剥皮脸的绰号,此后便一直沿用下来。当时市公安局刑侦总队迅速介入,委派武清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魏未侦办此案,大队长陈哲亲自压阵,成立七一三专案组。
然而面对如此阵仗,没想到仅三天后,7月16日又在龙湖路垃圾站发现了第二具被剥去脸皮的尸体,之后陆陆续续发现尸体共有十三具之多,皆被剥去脸皮。死者中有男有女,有孩子也有老人,有外来务工人员,也有本地常驻居民,被发现的地点有垃圾站,也有桥洞里,甚至在人来人往的公园内都曾发现过两具尸体。由于死者与抛尸地点毫无共性,线索又极其匮乏,警方侦办的进度十分缓慢,因受当时舆论影响,督办大队长陈哲不堪压力,辞去职务,只剩魏未一人顶着压力继续侦办。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1960年3月15日,当天下午约四时左右,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安静地走进柳阳派出所,宣称自己正是犯下剥皮一案的凶手。此事震惊了整个派出所,时任柳阳派出所所长陈滨立刻致电魏未,魏未火速到场并对凶犯进行审问,凶犯自称徐国兆,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之后警方又在徐国兆指定的出租间内找到了第十四名受害人的尸体。警方立刻逮捕了徐国兆,拘押在武原区看守所,然而还未等到法律的审判,徐国兆便在看守所内自缢而亡。
以上便是关于此案的种种,我好奇地问闻多,虽说这桩凶案的确闻名,但也不过是手段过于残忍罢了,有什么值得苦苦追寻的理由?闻多这次不再寻我开心,他告诉我,关于这起案件,其实有两件事情被警方压住了:第一,徐国兆当时自杀时,咬断了自己一指,在看守所的墙上写了两个字;第二,其实当时在那间出租间里,警方还发现了一本出自徐兆国之手的书。据说这是一卷话剧剧本,徐国兆1955年被分配到上沪市中心剧院工作后,一直是位话剧编剧,而这卷剧本就是在他犯案期间所写成的。
当时负责侦办此案的副队长魏未因不是自己亲自侦破,心中颇为惭愧,又因为徐国兆死的突然,关于案件的很多细节疑问都未揭开,所以魏未便开始着手研究这本留下来的剧本。据说魏未将自己关在家里三天三夜,读完此书后立刻要求封存卷宗,永不再开。但古怪的是,大约一周后,魏未却又在傍晚悄悄潜入档案室,意欲偷出卷宗,结果被值班民警当场抓住。魏未因违反规定,受到停薪留职的处罚,居家修养,不料三天后,魏未也在家中自缢身亡,他死时竟与徐国兆一样,都是咬断一指,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两个血字。
我忙问他们究竟留下什么血字?闻多却神秘一笑,轻声说道:
闻多告别我后便去见了那位神秘的收藏家,因为他的故事,我也被吊得好奇心大起,只想听得后续如何。但没成想到这次一别,竟是再也不见。我听圈中好友所说,自从拜访了那位收藏家后,闻多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期间我尝试过与他联系多次,但他大多都避而不见,甚至有一次我已到他门前,从窗中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还是紧锁大门,装作无人。我不知自己那里得罪了他,想问个明白,碰到的却都是冷冰冰的回应。时日一多,那失落的情绪反倒化作一股怨气,对他开始不满起来。
大约在一年前,我忽然发现电子邮件里多了一份闻多的邮件。邮件没有标题,也不见任何内容,只是带着一个极大的附件,而附件里的便是之后霸榜一年的畅销小说——《黄衣王》。
我带着疑惑开始阅读,但刚读完第一段,内心深处便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厌恶与鄙夷。我原以为是自己对闻多不满,所以才有这种情绪,不过随着我读的更多,那股厌恶与鄙夷越发的强烈,就好似被投入干柴的烈火般越烧越旺。我耐着性子读了十二三页,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他的稿子一通大骂。
大骂过后,我又坐回桌前,洋洋洒洒地给这位深居简出的“好友”写了数万字的点评,怒斥他的故事三流俗套,无聊至极,只会用低级的血腥与猎奇吸引读者,营造廉价的恐怖与反转,更为可恨的是,整篇文章里堆砌了大量华而不实,毫无意义的絮语,冗长的句子混乱无序,只让人读得脾气暴躁,愤怒不已。
给他回完信后,我愤恨地删除了邮件,然而等待我的依旧是冷冰冰的沉默。直到《黄衣王》荣登畅销榜时,我们又再次见面。
现在坐在桌前的我想的越多,就越是好奇。虽然在阅读上各人审美的确不相同,但我读起来如坐针毡,大众读者却趋之若鹜,如此大的背离还是让我难以置信。我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便去全国最大的书评网站翻了翻对《黄衣王》的点评,没想到这么一翻,结果却让我大跌眼镜。
《黄衣王》在网站上的评分只有1.9分,总计十六万人给出了最低的1星,评分栏直接躺成一字,而评论区里更是充斥了铺天盖地的谩骂与不满。我随手翻了翻,见大多数人都被书中那单调冗长的句子弄得昏昏欲睡,连坚持读完第一章的都只有寥寥,还有些人对这毫无新意,陈腔滥调的故事也颇为不满,说是此书作为睡前最好的催眠良药也不为过。网络上的低分与现实中的畅销形成如此诡异的背离,实在让我颇感意外,我也见过一些极具争议的作品,或是一些叫好不叫座的作品,但是如此恶评如潮却能卖出上万本的畅销书,我倒是头一次听闻。
还有一件小事也让我颇觉古怪。先前我说过,妻子在读过《黄衣王》后渐渐减少了对电视的兴趣,茶余饭后之时,我竟常常能瞥见她一个人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捧着大书静静阅读。只不过我觉得她阅读时的状态颇为古怪,她有时在那里一坐就是二三小时,虽说她是看书,但眼神却总是茫然,这二三小时里她鲜少翻动书页,甚至有时候连一页都不翻,很难说她究竟是被书中内容所吸引,还是单纯的被这本书所吸引。
带着这样的疑惑与好奇,我终于在那天翻开了《黄衣王》。
事后回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一切似乎早有预谋。那天下午天色阴沉,闷雷不断,我的创作陷入僵局,频频卡顿,连一段完整的句子都没法写完。我心中烦闷,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不料却在架子上意外发现妻子那本随身携带的大书。按理说妻子知道我喜静,从不踏进书房,所以这本书的出现实属奇怪,但那时候我却没有多想,只是鬼使神差般地翻开了这本厚重的大书……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三个小时之后,叫醒我的妻子幽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一把将书夺回怀里,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看这模样生怕我要抢走她宝贝似的。我愣在原地,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朝我突然袭来,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竟忍不住冲进厕所吐了出来。
梦境始于一扇破败腐朽的门扉,门后是一条通过幽暗深处的石头阶梯。石凿的阶梯相当古老,因为久经踩踏,在中间已经微微凹陷下去一块。梦中的我沿着石阶逐级而下,幽深的甬道里阴风阵阵,偶然还有冰凉的水滴从头顶落下,像蛇似的滑进脖子里。甬道里回荡着奇怪的咏唱,唱词所用的文字发音古怪,前所未闻,但不知为何,梦境中的我却似乎听得懂这种文字。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来到了石梯的最后一阶。落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空旷的地下溶洞,溶洞内被一道炫目的七彩虹光照亮,四周岩壁上尽是不断变幻的斑斓色彩。我循着咏唱的声音继续前进,一路上我看到有些腐蚀的石笋上披着破烂的黄袍,起初我并不在意,但是多看两眼,却惊愕地发现那些石笋们通过精妙的摆放,居然构成了一幕幕形色生动的场景!有的石笋身披黄袍,仰面朝天,周围尽是双膝跪地的虔诚信徒;有的石笋围拢成圈,伸出枯瘦的手臂压住圈中那半跪的黄袍,好似正在压制他的反抗;更有的石笋似是双生,在一丛的腰背上又起一丛,好似两者兼用一个身体,那些石笋只让我觉得惟妙惟肖,惊叹万分。
最终,我来到了溶洞的尽头,在七彩虹光下,有一个枯瘦的人影正背对着我。他身披破烂的黄色长袍,削瘦的好似一副骷髅。对方似是知道我的到来,呢喃的咏唱戛然而止。黄色的人影渐渐回过头来,黄袍下的阴影遮掩了他的容貌,他缓缓向我靠近,伸出鲜血淋漓的骨手捧住了我的脑袋……
阴影转眼散去,露出黄袍底下那深不见底的无尽深渊,我向深渊的底部看去,却惊恐地发现那里竟涌动着无数张扭曲痛苦的脸庞!那些脸庞或是尖叫,或是哀嚎,宛如被烈火炙烤的受难者。在那些脸庞中,我惊骇了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但随即发现噩梦中的不安跟着我一道来到了现实。本应该睡在我身边的妻子此时竟消失不见,我见客厅中隐隐的有灯光透出,回想起梦境中那一张张惊恐哀嚎的脸,是的,我在其中看到过妻子的脸!我坐在床头冷静片刻,然后下床走进客厅。
我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她。妻子依旧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细瘦的双腿支撑起那本厚重的大书,她双眼迷离,神情恍惚,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眼瞳的深处竟明显地泛出一道金色的光圈!
我慌乱地大喊起来,将神游在书中的妻子猛然惊醒。妻子眨眨眼睛,金色的光圈倏然不见,她迷惑地抬起头看着我,又看看书,却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随手将书丢在一旁,毫不在意地折回床上,倒头便睡。
隔天早上我再问起时,妻子满不在乎地说只是因为晚上睡不着,心中念着故事才会起床看看,反倒是我大惊小怪,大晚上的把她给吓了一跳。
我望着妻子的背影,回想起她眼瞳深处的金色光圈,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至此,我敢肯定《黄衣王》并非寻常之物,它是真的存在某种魔力,某种将人蛊惑的邪恶魔力。为了探究这些怪事背后的真相,我决定开始着手调查。
《黄衣王》由闻多所作,而他又是在拜访了那位神秘的收藏家后性格大变,我断定那位收藏家便是一切的起因。只不过关于此人的信息实在匮乏,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一无所知,想要找他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过我转念一想,当初闻多找到此人求的是剥皮脸徐国兆的藏书,若是从徐国兆入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我兴奋地由此切入,但仅仅几分钟后便发现自己想得实在太过天真。由于当时剥皮脸一案相当知名,网络上关于此案的解读与文章成千上万,那浩瀚的文海瞬间将我淹没,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其中苦苦搜寻。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数日的苦查,总算让我找到了一条极其隐秘的线索。
那条线索来自于某知名网站上的一名主播,主播名叫怪客白三语,有个研究历史奇案的专栏,只不过他上传的视频数量很少,间隔时间也极长,从那不成熟的文案与剪辑来看,更像是业余人士的自娱自乐,算是茫茫人海中一位极不起眼的主播。在他寥寥无几的视频中有一条讲述的是徐国兆的案子,不过他虽从案件入手,重点讲得却是那本不为人知的书,而在这个视频中更是揭开了一个连闻多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其实当初徐国兆留下的那卷剧本是有名字的,剧本名为《牧羊之歌》,讲述的是一位被贬落凡间的神仙,书中称那位神仙叫作“黄衣仙”,他虽然身陷囵圄,却生性乐天,不被际遇所扰,常弄歌舞乐。而他的音律有时候能被一些悟性极高的凡人听见,他们纷纷钦佩于仙人的美妙,对他十分仰慕与拥戴,甚至凡事都要过问黄衣仙人,悉听其意。这牧羊的羊,指的便是那些拥护者们。
这故事初读起来会觉得相当无趣,但若多读几遍,你反而会察觉到其中的古怪。首先,这书没说黄衣仙人从何而来,又为何受贬,而且受贬后为何在人间深陷囵圄,这些都一概不提。其次,那些听命于黄衣仙人的凡人似乎有所图谋,但是究竟图谋什么,如何图谋,也都统统没说。整个故事读起来没头没尾,就好像是徐国兆忽然性情大发,兴手写了个中间段落。
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引得白三语十分好奇,他断定这故事应该还有前章后续,便又花了几天仔细搜找,没想到竟然给他寻出个惊天的大秘密!
原来那关于黄衣仙人的故事曾在历史上出现过三本,而且每一本都伴随着极其诡谲可怖的传说,这三本奇书或是被焚,或是查禁,都已亡佚,只能通过其他书中所提及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个大概。
第一本奇书要追溯到西晋年间。永嘉二年,有一日晋怀帝在金殿上宴请群臣,请一伶官唱曲助兴,不知何故,上台的伶官没有唱事前准备的小曲,反倒是唱了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曲子。那曲子音律优美,十分雅致,晋怀帝忙问这是什么曲子?伶官说这首曲子是昨夜所写,名为《落罪诗》。话音刚落,群臣中有一人痛哭流涕,匍匐向前,向晋怀帝检举身边同僚贪腐之事,而此人尚未说完,又有人拍案而起,大声呵斥另一人的罪行,不多时,整个金殿上竟如同闹市街口,群臣间指指点点,口无遮拦,将那些黑事污料全都一股脑地抖露出来。晋怀帝大惊,斥退左右,匆忙退席才勉强平息此事。据说事后细查,牵及官员三四百人,而那位伶官却不知去向,再也没人见过。
《资治通鉴·晋纪》有载,说那伶官所作的《落罪诗》讲述的是黄衣仙人被其他七位仙人共同治罪落难的故事,算是说明了被贬落凡间的原因。白三语认为,那治罪七仙再加黄衣仙共有八仙,从故事中的行为举止来看,与民间神话中的八仙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八仙过海》出自明朝,晚于《落罪诗》,说不定《落罪诗》的八仙是其原型也说不定,而且《落罪诗》中黄衣仙尤喜乐舞,很可能是张果老的前身。
第二本出自唐朝,其传说更加诡谲。据说麟德年间佛教正兴,在歧州行司县助子村旁有一间落魄的孤庙,庙里的一位僧人某天忽然受到天人感召,闭关三日写成一书。书成后,僧人时时会拿给往来祈福的香客赏阅。说来也奇怪,那些看过书的香客,无论曾经多么虔诚,都无一例外地背弃佛教,皈依另一密宗。随着信徒越来越多,密宗大有越演越烈的迹象。据说他们推倒佛像,另起新像,只不过那新像十分古怪,只用细竹支起一个轮廓,然后披上一条破烂的黄布,便尊称其为“黄衣仙人”。他们甚至还自发地建起一座大殿,取名“黄衣殿”。但不久之后,黄衣殿忽然失火,那位僧人和殿内所有书卷全都葬身火海。
关于此事,史书中说法不一,《旧唐书》中说那僧人所作之书名为《无间地狱游》,其内容十分可怖,据说当时宰相褚遂良看完后,认定此教图谋不轨,蓄势造反,便秘派不良人格杀此僧,烧毁大殿,遣散信众,而在《太平御览》中又说那书其实叫作《金瞳经》,据说所读之人会在恍惚间看见黄衣仙,甚至能与之对话,求得所愿。不过当地有位姓吴的县尉觉察出了古怪,便趁着夜色潜入大殿放了一把火,意在将这本不祥之书焚烧殆尽。虽说传说不同,但两者都提及那本奇书中的内容讲述的是黄衣仙人被流放在异域时经历的种种奇闻。
最后一本出自北宋年间,这一本的传说最为骇人。相传治平二年,在坎州县南面有个陇口村,某天夜里有个戏班进村演戏,隔天有邻村来访,却惊骇地发现陇口村三百口人全都僵死在戏台前,死人们个个神情愉悦,喜笑颜开,就好像在看戏时忽然刮过一道寒风,把这三百多人刹那间给冻在了原地。赶来的县丞带着捕役与快手围着村子前后搜寻,却找不到戏班里的一个人,只在后台发现一本名为《黄衣戏》的脚本。不过由于此事过于邪乎,而朝廷也有意封锁,所以关于这本书的内容无人敢提,但是通过黄衣二字,便可知道这本脚本肯定与黄衣仙有关。
看完视频,我冷汗涔涔,惊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倘若这白三语说的不假,那就意味着从古至今,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家被一股冥冥之力所操纵,续写着关于黄衣仙人的故事,而闻多也是其中的一员。从这支视频可以看出,白三语对此事了解颇深,若是想要揭开这一系列怪事背后的谜因,他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帮手。
我随即通过网站给白三语发出了一条私信,约他详聊黄衣仙人之事,没想到他正巧在线,立刻回复了我的私信。
我与白三语互加好友后,他很快将我拉进一个私群内。私群人数接近两百,他们似乎正在热切地讨论着什么,我且听且问,稍作整理,总算是搞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按白三语所说,闻多写的那本《黄衣王》与历史上那些关于黄衣仙的故事相似,都有一种神奇的,可以蛊惑人心的魔力,不过这种魔力似乎只能依托纸质书籍来蛊惑人心,而通过电子阅读的方式却无法起到作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在阅读《黄衣王》初稿时并未受到蛊惑的原因,而书评网站上的低分,很有可能是那些阅读了电子书的读者们打上的。
此外,白三语还发现这种魔力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偶尔有一些人——比如在这个私群里的人——似乎就不受这种魔力的影响。这样的人在阅读《黄衣王》后会出现明显的眩晕和恶心,但并不会受到蛊惑。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尚未查明,只不过这样的人虽然免受蛊惑,却会被另一种可怕的后遗症所困扰,那就是噩梦。
在具体聊到噩梦时,我惊愕地发现群内近两百人的噩梦竟然如此的相似。他们都提到了破败的门扉与通过地下溶洞的石阶,也都被不断呢喃的咒语和造型古怪的石笋所吓到,只不过与我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看到黄袍下的是个陌生枯瘦的男人,而我则看到的是一丛不可窥底的深渊。
之后,白三语语气严肃地告诉我,噩梦不单单只是在睡梦中困扰你,它会实质上的影响你的身体与健康。起先,噩梦只是偶然出现,但随着时间的增加,噩梦会越发地频繁,直至每晚都出现在你的梦境里。然后,你的身体就会开始出现问题,最明显的是大量的脱发与持续不断的疲劳感,有些身体原就不好的人甚至会出现牙齿松动与脱落的状况。最终,不可避免的,你身体里的细胞会产生异变,持续性地分裂增殖,失去控制,成长为各式各样的肿瘤,直至消耗完你的生命。
对白三语的危言耸听我不以为然,虽然我承认《黄衣王》的确存在魔力,但要说它像核辐射那般影响健康实在有悖常理。不过我有求于他,所以也没有过多反驳,只是一味追问关于那位收藏家的线索。
白三语告诉我,其实他对那位收藏家也颇感好奇。一方面是由于这位收藏家的信息实在匮乏,只知道他名叫徐渭,来自一个家底殷实的大族。说来奇怪的是,这个大族近百年来全是单传一子,而且全都取名徐渭,可谓是古怪十足,另一方面白三语在调查历史上的那些奇书时,总会发现那些奇书或是原本,或是抄本,无一例外都被这家大族收入囊中。
说到这里,白三语还调笑道,说这位收藏家与明代著名文学家徐渭同名也是有趣。明代的那位大文学家天资聪慧,文思敏捷,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文学书画皆为所长,还有着狱中九次自杀而不死的奇闻,不过他晚年身陷狂病,以斧毁面,最终潦倒而终,令人唏嘘。还有一桩趣事,便是明代的那位大文学家也酷爱藏书,甚至在家中建有一间青藤书屋,藏书近万卷。
我对他的调笑毫无兴趣,只问既然知道了收藏家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知道这人现在所居何处,该如何找到?白三语疑惑地问我为何要知道这些。我便将闻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对方,我说闻多是见了徐渭之后才性情大变,成书《黄衣王》,而徐家大族又始终秘密地收集着关于黄衣仙的奇书,这两者之间定有关系,如果知道了徐渭的所在,我便要当面拜访,看看这人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白三语沉吟良久,犹豫地说在公安系统里他确有相熟之人,但是要查这些信息风险很大,而且他现在掌握的信息并不全面,在茫茫人海中取名徐渭的人没有成百也有上千,想要查到此人的确切住址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当即表示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这位神秘的收藏家是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人物,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周,我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其实早在与白三语沟通之前,脱发的问题就已经开始困扰起我,以前的脱发大多只在洗头时出现,但最近我经常能从头上扯下一大把头发,看得我触目惊心。而且我最近牙龈出血的情况愈发严重,刷牙时吐出的白色泡沫有时候无比猩红,就好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天夜里,古怪的噩梦如期而至,只不过我似乎被困在了梦境里。当我望向那黄袍底下的深渊时,一张古怪可怕的脸庞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不断扭曲的面容呻吟着古怪的词句,那奇特的发音与我走下石阶时听到的咏唱如出一辙,我无法醒来,只好凝视着眼前扭曲脸庞的金色眼瞳,看着看着,我对眼前的这张脸愈发的熟悉起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就在我即将想起之时,我终于摆脱噩梦,冷汗涔涔地在床上醒来。
但是我似乎并没有完全摆脱噩梦的侵扰。即使我已经醒来,那发音奇特的咏唱声依旧在我耳畔回响,就在这时,我忽然察觉到一股潮湿又温热的气体向我耳边吹来。我一扭头,惊愕地看见我的妻子跪坐在床边,她眼瞳里闪现着金色的光圈,轻声地在我耳边呢喃着那只在噩梦中出现的咏词。我大惊失色,尖叫着把她推开,但由于我太过惊慌,用劲太大,我的妻子猛然摔倒在床头边的玻璃茶几上,锋利的桌角割破了她的额头,猩红的鲜血泊泊流出。
最后,妻子在急症室里足足缝了四针,整个过程中她像是失了魂似的,木讷呆滞地任人摆布,甚至在缝合伤口时连眉头也没有皱过一下,连久经病患的医生都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打量着她。
经历此事后,惊惧的心绪令我寝食难安。我深知那潜伏在暗处的冥冥之力已经发现了我的图谋,它已不甘心于通过缓慢的过程腐蚀我的身心,而是转为主动出击,用我的至亲所爱对我出手。它今天能让妻子在我耳边低语咏唱,兴许明天就能让她拿着菜刀将我乱刀捅死在床上,我不安地颤抖起来,看过《黄衣王》的人千千万万,即便它不通过妻子对我下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某天路上突然跳出个金瞳之人,将我当场格杀。
就在这时,白三语给我传来了一条振奋的消息,他找到了徐渭!
白三语告诉我,徐渭其实一直就住在上沪市黄瓦镇附近,那里远离中心,偏僻荒凉,是个人迹罕见的郊区。我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三语,他沉吟良久,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只能坐以待毙,他说自己会搭乘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到上沪市,并约在两天后与我在徐渭家附近见面。他坚定地告诉我,我们必须施以反击,唯有这样才能拯救我的妻子,我的挚友,以及这个世界上万万千千被黄衣仙蛊惑的人们。
与白三语交谈过后,我俯下身子,打开了书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在累累书稿下,我找出了那件被我深藏十年之久的东西——那是一支.38式左轮手枪。说来也是讽刺,这本是闻多抱着恶作剧的心态送给我的违禁品,没想到今时今日,命运却又让我用这件东西反过来对付他。
我望着这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小铁器,它漆面黑沉,暗淡无光,拿在手里的重量让我惊叹于它的沉重。左轮的弹夹里只有一发子弹,不过就这一发子弹对我而言也是无可比拟的重要,因为我能鼓起的所有勇气都来自于这颗小小的子弹。
一个小时前白三语给我发来了消息,说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驱车赶来,我见他人还没到,便在附近找了个地方等他。
宣河街是前进大道的一条支路,这里人迹罕至,连往来的车辆都极为少见。周围随意建造的房屋与城区大为不同,这里的房屋都是自成一幢,没有遮挡视线的外墙庇护,所以从我站着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徐渭的居所。
徐渭的居所是幢两层高的洋房,看起来相当破旧,让我一度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人居住。洋房斜顶上的黑色瓦片大半都已经脱落,露出底下癣斑似的惨白石灰,外墙壁上斑驳潮湿,渗染着一块又一块褐色的水渍,二楼为数不多的窗户还算完好,但上面好似抹了一层厚实粘稠的油脂,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屋里。
我在宣河街上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期间我给白三语打了无数电话,发了无数短讯,但他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似的,陡然间没了音讯。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内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正当我犹豫不决,打算离开的时候,一楼房间的一扇窗户忽然亮了起来。
如果我先前还在怀疑这里是不是有人的话,那这盏亮起的台灯立刻打消了我的疑虑。那昏黄澄橘的灯火在夜幕下如此的显眼,像是无声地邀请着我进入房内。我摸了摸揣在大衣里的手枪,找回了些许勇气,然后穿过无人的街道,径直走向那幢破败的洋房。
尽管我曾预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敲响那扇腐朽的大门时,门扉居然发出嘎吱的呻吟,缓缓向后退开。我震惊地看着没有上锁的房门,发现这扇大门上只是简单地装了个黄铜的门把,根本没有任何上锁的装置,我迟疑地向屋内望去,然后跨步走进了洋房。
与外表的破败大相径庭,洋房里的装修雕栏玉砌、富丽堂皇,鲜艳的色彩甚至让人有一种置身仙境的恍惚错觉。在这里,空间似乎失去了意义,从外面看起来不足百平米的楼房,置身其中却觉得足有千尺之大,从门厅延伸出去的走廊错综复杂,宛如迷宫,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罗列左右,我只是晃眼一瞧,便能轻易数出二十余扇。望着那蜿蜒深入的走廊,我不敢想象这里究竟能有多大。
我尝试开了其中的几扇,却发现大多都死死锁住,连那黄铜色的把手都没办法扭动半分。不过偶有几间能被打开,但里头大多都是积满灰尘,摞到屋顶的成堆书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犯险踏进房间,翻动起这些积满灰层的旧书。这里的书籍似乎按照不同的文字分类置放,我在一间房间里看到细如蚊蚋,蜿蜒扭曲的文字,又在另一间房间里看到宛如石刻,凌厉工整的文字,我在其中看到了字型方正的契丹文,又寻到了笔画繁多的女真文,我还看到了古埃及的象形文,古罗马的拉丁文,甚至那至今无法破译的古玛雅文。
但有个房间却是例外,相比于其他藏书室的灰蒙昏暗,这个房间里却是灯火通明,光洁如新。通透的房间里没有书籍,只有洁白的墙纸和简雅的家具,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面上铺着奶白色的蕾丝桌布,一台待机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沿的一侧。
不知为何,我对这里似乎有着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我进到房间,试着想要打开电脑,却发现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解锁屏幕,我随手试了几次,始终不得结果,便只好丧气地坐在桌边。我翻出手机,再度尝试给白三语拨去电话,但是电话依旧无人接听,我有些气恼地给他发了条短讯,却忽然听到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传出了“叮咚”一声。
我愕然地扭头看向电脑屏幕,只见一个小小的提示框从右下角缓缓浮现,里面正是我刚刚发给白三语的那条短讯。我难以置信地盯着电脑屏幕,像是确认般地又发出了一条短讯,笔记本电脑再次发出“叮咚”的清响,小小的提示框自右下角缓缓浮出。
我惊恐地站了起来,掀翻了身后的椅子。为什么我传给白三语的短讯会出现在这台电脑上?难不成他已经遭遇不测?我头皮发麻,伸出颤抖的双手,胡乱地在键盘上输入毫无头绪的密码,妄想着能够解开屏锁,窥探屏幕后的秘密。但是,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对方为什么不直接使用他的手机,而是要用电脑登陆他的社交账号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隐隐在我脑中浮现。白三语究竟是谁?或者说,这个人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目的就是为了将我引到这里?我狂乱地一遍又一遍地输入着密码,那噔噔作响的错误提示让我愈发的狂躁。是了,白三语对这些古籍如此熟悉,又知道那神秘收藏家的姓名,若说他就是徐渭也完全可信!更何况往深处想想,妻子那恰逢其时的异常以及这不上锁的洋房大门,整件事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哆嗦,惊恐地将桌上的电脑一把推开。为什么这里这么眼熟?我喘着粗气,环视着四周,我究竟何时来过这里?
忽然,我猛地醒悟过来。是的,我确实曾经来过这里,每当噩梦袭来之时,我就会来到这里,推开那扇腐朽的门扉,走下那条黝黑深邃的阶梯。我疯了似的在房间里四下翻找,寻找着那些熟悉的痕迹,我看到一座颇为眼生的橱柜,毫不犹豫地将其推倒在地,果然在后面找到那扇暗藏的破门。
我颤抖着推开破败的门扉,凝视着那条通往地穴深处的古旧石阶。
事实上,当时的我不是没有想过立刻转身离开,但是此时离开又能如何?那鬼魅的黄衣仙人依旧可以操纵他金眼的信徒找到我,威胁着我的性命。我摸了摸揣在衣袋里的左轮手枪,心中暗想,虽然黄衣仙人能设下圈套将我诱骗到这里,但他又如何能算到,我也给他准备了同样的惊喜!
我定了定心,踏上石凿的阶梯。甬道里的情形与我在梦中一模一样,阴冷的寒风吹立了我的汗毛,冰冷的融水从石柱上滴落,宛如毒蛇般滑进我的脖子。我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听得那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低声咏唱。我确实听懂了那发音古怪的唱词,这是《落罪诗》中的内容,是黄衣仙人被其他七仙控诉子虚乌有罪名时的声词,我能听出唱词中的愤恨与不甘,这悲凄的遭遇居然让我不免动容。
很快,我走到了石阶的末端。这里和梦中不同,没有五彩缤纷的七色虹光,只有扑闪羸弱的悬壁火盆,幽暗的阴影进一步扩大了溶洞的面积,让我仿佛置身于一间没有边界的暗室。我循着歌声往深处走去,看见小径旁那些披着黄袍的石笋,在晃动的烛火下,惟妙惟肖的石笋们仿佛有了生命,隐隐地在阴影下施施而行。
我在一处转角前停下脚步。在噩梦中,那里就是溶洞的尽头,在那里会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身着破烂的黄袍,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骨爪,让我看到黄袍底下的痛苦深渊。在梦中我会惊叫着醒来,但是在这里,我又将面对什么?
我用力握住了大衣下的那支铁器,然后鼓足勇气,走过转角。
呢喃的咏唱戛然而止,溶洞的尽头果然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黄色的人影似乎早知我的到来,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缓缓地将破烂的兜帽徐徐翻下,让我看清他的脸。我的心脏骤然收紧,因为我认得这张脸!我曾经的挚友与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现在的闻多皮肤铅灰,毫无血色,因饥饿而塌陷的双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活着的骷髅。他的双眼呆滞无神,如珍珠般苍白的眼珠正中是闪烁着刺眼光芒的金色光圈。
活尸般的闻多缓缓朝我走来,他向我伸出沾满淋漓鲜血的双手,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脑袋。“是你。”他用着不属于他的声音说道,“我在等你。”他缓缓靠近,金色的眼瞳凑到我的面前,我闻到刺鼻的腥味,感受到那双金瞳扑出的灼热,然后,他的脸庞开始崩塌……
铅灰色的皮肤好像松散的泥沙般裂开,他的血肉如同泥浆般从脸颊上滚滚落下。我肝胆俱丧地看着他的五官发生起令人作呕的变化,他的一颗眼球从眼眶里滑落出来,连接着红蓝色的神经晃晃悠悠地挂在嘴角的一侧,而他的另一颗眼珠却还停留在原先的位置,用金黄色的瞳孔凝视着我。他的鼻梁歪斜着从脸上滑落,啪地一声拍在地上,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残骸,那张不断落出牙齿的嘴巴一张一合,轻声说出那令我魂飞魄散的低语。
此时的我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暗藏在大衣底下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我听到一声心神悸动的惊响,然后一切幻象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多一脸震惊地瞪着我,他向后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胸口。猩红的鲜血很快从单薄的布料后渗出,转眼间便浸染了整整一片。曾经的挚友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狼狈地摔进一堆布满灰尘的垃圾上。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恢复神智。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看见闻多以一种古怪的姿态倒在地上,他尚在呼吸,只不过极其微弱,此时他双瞳里的金色光圈消失不见,那双溢血的薄唇轻轻翕动,似乎是在诉说着些什么……
我惊骇地退开一步,却发现断了气的闻多脸上居然挂着欣喜的笑容。我抬起头,忽然注意到溶洞的尽头还有一件东西,那东西之前被闻多的身体挡住了,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刚刚,我都没有看到。
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石墩,石墩周围零落地摆放着一些血肉模糊的肉块,我分不清这到底来自于动物还是人类,但我却能清楚的分辨出眼球、舌头和各种各样的脏器。在石凳的顶端摊开着一本古书模样的东西,我向前凑近,眼前的所见差点让我失声尖叫。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年徐国兆要剥掉那些人的脸皮了!石凳上那本摊开的书以缝合的人脸做页,用浓腥的人血在皮面上写下一列又一列扭曲诡异的古怪文字。
我惶恐地向后退去,却撞上了一个矮小的身躯,我回过头,瞥见一个佝偻着背脊的矮小老人正站在我的身后。他看上去像是活了几千年了,裹尸布似的铅灰色皮肤皱巴巴地套在他瘦小的骨骨架上,他的头颅奇大无比,满是褶皱的头皮上布满青斑,几撮枯草般的白发生在耳鬓的两侧,让他看上去给人一种难以明说的厌恶感。老人像是得了严重的黄疸,那双浓浊的黄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刚想开口喝退,却发现他猛地举起生着尖利指甲的手爪,狠狠地朝我刺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感受到他那十根尖竹般的手指捅穿了我的颅骨,刺进了我的大脑,我并不感到疼痛,但是身体仍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种浓黄色的污浊从视线的边缘浸染进来,迅速地朝着中央聚拢,很快,我便被那浑浊的黄色蒙住了双眼,视线所及之处我看到的不再是原本的世界。在一片模糊中,我看到了一个高瘦细长的人影,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身后黄色的破烂布条宛如触手般狰狞地曲卷狂舞。
那将是一本名垂青史,千古传诵的著作。他让我看到成书后的空前盛事,我看到数以万计的人头在大街上攒动,他们魔怔般地排着长队,不惜散尽千金,只为求得此书;我看到无数的人低着头,废寝忘食地阅读着我所写下的文字,他们拜读着黄衣仙人的故事,清澈的眼瞳中渐渐涌现出金色的光圈,然后,我看到了灾难的降临……
我看到了狂乱的疯癫,也看到了血腥的杀戮,我目睹地狱的光景在大地上横行。
我颤抖地走向散发着腥臭的石墩,那佝偻的老人缓步趋前,虔诚地奉上一支饱饮人血的狼毫。在无比的惊惧与恐慌中,我不受控制地提起猩红的笔杆,战战兢兢地在人皮的书页上写下两个鲜血淋淋的大字。
这是他最后的著作,唯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他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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