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东西,很容易进入一种状态,你很可能也这样。下笔时,并不知道将写出什么,似乎被文字逻辑带着走,写作的起点与终点相距甚远,我只是勉强划出一道轨迹。
我不太介意这种变化。我讲的东西能变化,说明它生命力够强。思想家前后期侧重不同屡见不鲜。反映在用词上,这种差异还会出现在同一本书里,术语的作用与性质在其间变化伸缩。很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停步回望,这种变化往往令人迷惑,论证与文思的推进显得陌生而遥远,“我要讲的是这个吗?”最终我手中的,就是一篇奇怪的东西,如同红炽的铁浆,冷却而成一座陌生高大的铁塔。究其根本,我们写出的,只是我们能写的东西,是所思所想的一次坠落,一种缩减。换个讲法,你的思绪,诉诸语言或结构,被看不见的滤网筛过,已经变了模样,它们早就饱经风霜,但你浑然不觉。
这很接近维特根斯坦的说法,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我能够讲出的东西,是由我手边嘴里的工具与术语所界定的(就像恩格斯讲的,古典经济学里面剩余价值周围总是模模糊糊的)。
当然,只要是成型的语言,都能用或长或短的方式,讲清同一件事情。但这种说法并没有考虑斟酌下笔与阅读理解的难度,如果没有汽车,我们先得把燃机造出来,算好发动的数据属性,接上传动装置,安置方向盘…或者更简单一点,先用脚走路。这不代表这位写作者只会用脚走路,写简单质朴文字的作家,也许早就经过了复杂黑暗与污秽粘稠。
这些黏糊之物,虽不能被语言俘获,也许真的存在吧!这时,维特根斯坦会对个人独占的私人感受表示不满,哪有什么私人语言呢?但这种空白或缺失确是共有,虽然使用了不同的工具,但我们都同时来到了语言黑洞的视界半径上。但由于它是黑洞,语言力有不逮,这时只好讲这种抓不住的无能,所以我们也从缺失开始。
说这是个黑洞,其实并不贴切,它比较接近于《极乐迪斯科》里面的灰域(Pale),并不是有去无回一片漆黑,而是灰白相间伤筋动骨,只要通过就必须损失一些东西。同样,损失与缺憾,只能通过作品的刮痕或缺口来衡量,有点接近于刑侦时通过现场痕迹倒推作案细节。游戏中有位灰域行者(Pale Driver),驾驶货车穿梭于灰域中的南向高速路,她伴随货品抵达,但她的一部分精神,已经被困在灰蒙蒙的虚无之中,迷失在各个时间之中。
对我来说,写作也是这样。我的思维断然无法分毫不差地通过这趟浑水,写出的与想到的,早就大不相同了。说起来,写作中能留下多少作者的痕迹?当局者迷,无法自外。
关于这个,我找到了一篇很奇特的作品,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当然,我古典的底子不够好,看得也很粗疏,有兴趣的话,建议自行阅读。 这篇文章,形式上是两个人的对话,回望了轴心时代的论辩风格,这在魏晋时期很难得。两位主角,分别是秦客与东野主人(嵇康以他自况),从音乐与感情关系开始,开展了既像是是媒介学,又像是认识论的论证,甚至带有点经院哲学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的气质。主要的争点在于:声音,有其固定的对应情感吗?我们的悲伤、快乐、难过、愉快种种,能被囊括进特定的明确声音吗?
秦客觉得是可以的。声音自带情感,挺符合我们已有的认知,什么人都有种什么特殊的声音,例如说,古时(魏晋的古时)的教化,往往是通过音韵与形象,将美好情感凝结下来,如同高贵的文王、循礼的孔子、首阳山上伯夷叔齐、心意相通的伯牙子期…这一系列的高贵品格,让人心向往之,有其教化力量,在他们的声音里,有种一致的高贵蕴含其间。
东野主人却认为,声音的物理存在,与我们的情感运作,两者没有必然联系。物理法则在声音上起作用,情感也自有其规律。但与其说,物理现象推动心理,或是反过来,不如说两者之间高效地相互响应。我们听到声音之后,会快速将声音染上心中的色彩,但声音本身就是一串空气中行进的波,没有什么内在的情感本质。这是两个复杂系统的相互碰撞,并不是相互连缀、字字传情。这里,情感的作用,有点接近催化剂,触发了后续反应,但其自身仍然丝毫不变。
但既然可以沟通,说明双方总还有些共识。比如说,无论形式如何,声音可以造成影响,而人类能捕获这种变化;进一步地,我们还可以对声音的机制有所认知。但声音里面,有没有成型的意义呢?到底是表达之前我们已经胸有成竹好意义,只差讲出;还是说我们边说边建立意义呢?
当然,就算我们认同东野主人,其实对声音的筛选,也构成表达。喜欢听古典乐,对应在文化阶层上,已经有了一个位置,对声音有选择地理解,也是一种发生机制,尽管有些迂回,但也能呈现某种意义,当然,这种意义不再是那么直接明快的感情意义了。但回到前面的灰域讲法,语言和思维的对应其实也难以有太直接的“刺激—反应”解释。这与其说像是摘果子一样的有意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无知觉的结构呼应,黏在感受系统之下,将一些东西传导进来,但这个呼应本身,反而没法被知觉。
我几乎要买声无哀乐的帐了,但假设作者就想要文以载道昭告天下呢?如果认同声无哀乐,文章岂非不能传达情感?我想嵇康可能会说,传达情感未见得需要讲话,竹林七贤之间更多的是一种行为上的默契,情感上的投合,何必啰啰嗦嗦讲个半天。
其实,传情达意所讲的,不是文章中的情感传导到我们,我们不需要一直自认为是接受者,而是说作者与我们之间,打通了一条道路。Ta的生命痕迹一下子成为了你的,两位个体、两种情绪的背景信息相互连通了。一瞬间,你站在逾墙老翁之妻身后;一瞬间,你在江南离散时再逢李龟年;一瞬间滕王高阁临江渚,一瞬间高堂明镜悲白发,一瞬间误入藕花深处,一瞬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但尽管这样,作曲时的乐章谱写,写字时的轻重缓急,作文时的谋篇布局,它们有些像,对吧?相互扶持,乃至互相支撑。它们结合起来共同营造的语境,似乎没法抵赖。它们之间,就算没按照映射方式组织,毕竟还是存在一些连接方式吧。但具体而言,我们可能有几种转化过程,它们分别有什么性质呢?
这几种模式只是我思想实验时候摆弄的玩具,所以,看着好玩有点印象就好。
第一种是比较常规的写字的逻辑,我们头脑中关于某个意义具有一种结构性的认识,然后通过书写的过程,将头脑中的意义结构映射成为另一种结构,而在中文里面,就是汉字的传递,理解的过程几乎是反过来的,把结构映射会头脑中,这比较接近秦客的态度,但借助的是结构,而非直接是声音。
当然我们可以把上面的内部结构更换成为声音,这样就成其为一个发声与收听的过程,但声带结构的效果决定了,收听过程的声音逻辑和结构上的视觉逻辑并不一致。它更线性,更直接,但有时也更不可按照常规意义理解,接受过程可能远远快过理解过程,也就是说声学的传出与传入都是有损的过程。因此秦客觉得通过筛选较好的品质可以起到教化作用,但实际上这种筛选并不是人有意识做出的,这一点比较接近东野主人的态度。
当然,我们未必要把人作为信息传输的端点,“人-介质-人”也可以视为“介质-人-介质”,有些接近于海德格尔所讲的,“不是我们掌握真理,而是真理掌握我们”,介质翻转成为先决条件、目的和归宿。而两者之间的交汇,就是“字形-含义”联合体与“人类-思想”之间的交汇过程,这更接近与东野主人的态度。
而从另一方面切入,含义与声音被捆绑在一起,这比较接近与西式传统的logos传统,知识理性与声音高度相关,巫师所掌握的除了魔药炼制,主要就是咒语,而咒语的关键之处,就是一种元素或运作机制的真名,这种真名同时也需要念诵出来,同时带有极大的威力与效应。而在这里,这些咒语,其效果就在于建设与构建人类的精神世界,甚或于逐步建设意识形态,形成统一看法。另外,居间的并不是所谓的人类思维,而就是在世的人类个体而已。
当然,把声音与形式全然切开,这件事情本身就有点武断,为什么基础操作必须是仅仅操作声音或者结构呢?当然不是这样。这种清晰的切割,只是为了方便我像搭积木一样整合文章而已,你不妨理解成我在思维上的壮胆。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可以深入的点。
声音与结构相比,分别是按照线性和多维组合,比较起来,线性结构的组合相对而言变化较少,所以要达到同样的表意效果,需要按照前后顺序的组织来呈现出更深的效果,磁带或黑胶唱片时期,音乐为了吸引客户,最开始会要先声夺人,最后可能会有凑数的结尾,以及中间的相互呼应。而从结构来说,由于结构的丰富性,解释相同事物可以通过无数多的方式,在形式上的创新与克制就成为折中与取舍的辩证。
结构的处理,从时间上往往晚于声音的结构,毕竟声带的结构不适应过于特殊的发声方法,就像上面讲过的,声音的线性逻辑不是从婉转的腔调能够弥补的。但是在昆曲京剧中的腔调却也可作为表意的工具,但在艺术鉴赏领域之外,应用范围似乎并不广泛。但在发声之前,到底有没有什么已存的预先的含义呢?
这我真的不确定,但我想,脑中的东西,在化成我们可感知的东西之前,已经具备了一些潜能,这种准备可能是一种成型的思想,或者概念的关联,又或者符号的结构,这每一种都有很多的信徒,所有人孜孜以求希望将它作为唯一的可能解,但现阶段似乎就是没法剥得干净,很有可能也剥不干净。
这种思维上的模式,或曰乐高积木,其所构建或呈现的现实,是一种特殊结构下的世界。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面的特隆地界有种受限的自洽逻辑,在百科全书遗失的4页被找到后后,乌克巴尔逐渐占领并主宰这个世界,将世界变为特隆的样态:动词取代名词、心理学取代自然科学、变动的事物开始静止… 本应如镜子一样忠实反映现实的百科全书,逐渐吞噬当下的世界。镜子里面的事物,与这个世界的对应物,两者开始分离而相异...
语言的折叠能力,使得我们可以再一串字符或声音里面,塞下足够的信息,如果你了解图灵机,这其实很像存储机器信息的磁带。当然,在计算机上再现含义,甚至于再现智能,这件事是人类智性努力的一大方向,我几乎要说它是人类智能的孤独感所致。
不同的表述方式,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其捕获意义的能力是等价的,在编程活动之中,我们讲不同的程序语言是图灵等价的。你当然一看便知,这是在图灵机上的等价,就是说我们可以把所有的意义信息,映射为图灵机上探头的移动以及数据的存储与读取。基本上所有计算机在抽象意义上都能还原到图灵机上面。
有趣的是,在计算机的实际构建中,最基础的结构并不是这样。与磁带加探头的组合不同,现在的计算机已经有了集成度非常高的CPU,分开的内存和磁盘,甚至于cache或raid等方式来加速,而在控制信号上,也并不是一马平川的磁带,而是通过基础元件构成的逻辑门与寄存器。
这可能反映了一个事实,即我们理解并信以为真的结论,未见得是物理意义上的真实。很难说图灵机和门电路可以直接相比。理解上的真实,与运行中的真实,也许并不重合。这两种真实汇聚在一个概念之上,我们可能称作图灵机、社会学的中层理论、经济学的资本流动、心理学的能量假说…它们都是对现实的一种抽象。
当然,通过人类的努力,在一系列的变换之后,我们可以将程序或线路的意义,阐释到另一种结构我们可堪理解的系统之中。但在这种变换阐释之前,这些系统已经广泛地勾连起来了,那么,何苦自扰又将其揭示出来呢?
应该这样讲,对相关模式的揭示,才使得关系浮现出来,在此之前,这一块是灰蒙蒙的默认值而已。这样讲来,作者的写作过程,是打开水闸的最终动作,其后,水流滂沱倾泻而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特隆,或者灰域,或是别的什么,在我们意识不到的地方,开始侵入世界(至少是作者的思维世界),让我们认为声有哀乐,人有喜悲。解释的同时已然盖上了另一些东西,似乎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说,同时掌握机制与内容,如同奢求同时具有完备性和自洽性已经超出了数学的能力。
要评价所有的错位和分离,考究全部的迁移与变化,这实在是有涯待无涯,而且我们有限的认识空间,没法衡量与评断所有这些过程的实质意义,我们可以见证甚至于把握其作用的机制,但从深坑里面捞上来的东西究竟是好是坏,这实在超出了我们的视野。
在这一系列的变化与迁移中,希望将一开始的东西原样呈现,这需要作者的素质,同时,也需要一些运气。无论是顺应,或是逆反,又或者是共舞,都可行,都有效。文学总需要为自己出难题,可能是新的远航,可能是旧地重访,可能是华丽繁复的文采飞扬,可能是错彩镂金的结构雕琢,可能是自缚手脚从中逃离的灵动,可能是双手空空无中生有的神妙,也可能如我一般笨拙地在地面行走。
但我想,步行也有其长处,稍慢的速度,能让我们停下来看看树干的纹理,叶片的脉管。这是书写计划的season2,我邀请您与我走进莽莽榛榛的丛林,倾听生长与荣枯的声音,采撷青涩或甘美的果实,直到自己也长成一棵树,树干摇曳,叶片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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