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显然更热衷于描写人心深处的变化,描摹那根植于我们心底的广阔世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森林,这森林广袤无垠,未经涉足。每一晚我们每个人都将迷失在这森林中,孤身逡巡。”
——厄休拉·勒古恩《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漫长》
最近,理想国出版了厄休拉·勒古恩的中长篇小说集《寻获与失落》,此前我在《科幻文学史论纲》中的女性主义作家蔟中读到过对她的介绍。她出名的作品非常多,有《地海传奇》,《黑暗的左手》等,也获得过许多知名如雨果奖,星云奖这类的科幻大奖。但真正使她不同于其他科幻作家的,是她的作品并不着重描写科学技术的发展与狂想,而是更多的致力于描写人类的心灵故事,其中蕴含着闪闪发光的哲思与文学性。
同时,她作为女性主义作家的身份也不容忽视,女性主义写作不论是在主流文学作品中还是科幻写作中都是比较小众的。她在演讲集《夜的语言》中谈到在她创作的初期,她曾试图像男人那样写作,但随着对女性主义的思考的不断加深,她逐渐更深刻的理解了女性的主体性与女性本位表达的重要性,她写爱,理解,思考,写个体的感受,这些与宏大遥遥相对的故事。读勒古恩的作品,你总是会不断的被她作品里独属于女性的悲悯,坚定和勇气所打动。
勒古恩一直被视作新浪潮科幻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有人称她的作品为“后冷战时期”的末世文学,但当你真正开始阅读勒古恩,你会发现并不只是这样。在此时,战争,“新冷战“的阴影逐渐又笼罩在我们的上空,传统的科幻小说中瑰丽、宏大、乐观的未来幻想似乎很难再带给我们力量,重读勒古恩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启示。
本篇将主要分享《寻获与失落》中的第一篇《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漫长》,这篇小说篇幅不长,用科幻小说的外壳,描述了一个关于“如何实现理解”这样富有哲学色彩命题的故事,在巨大的悲观中蕴含着温柔与力量,其隽永的气质,回味悠长。
我们的爱情如植物般不断生长,
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
——安德鲁马维尔《致羞怯的情人》
厄休拉·勒古恩的这篇小说名字来源于17世纪英国诗人马维尔的名作《致羞怯的情人》,马维尔在这首诗的开篇这样写道:“只要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姑娘,你的羞怯就不是一种罪过。”而勒古恩引用这首诗也是因为在这篇科幻小说里,同样讲了一个关于人类情感与永恒的时间空间之间关系的故事。
整个故事发端于一场星际旅行,故事设定是星际间存在一个强大的海恩联盟,所有人类已知的文明都属于海恩联盟的星球,而地球也受到海恩的庇护,但人类作为整个联盟中的一个小小个体始终渴望寻找海恩以外其他未知的文明,海恩联盟也允许这种探索,于是主角一行人登上了星际探索的旅程。在小说里,这艘星际旅行船上有十名来自不同星球的科学家。一旦踏上旅程,就会受到星际间时间的限制,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星球时,时间也许已经过了数百年。因此,愿意离开故土,不知归程的这些人实际上都是自己生活中的异类,才向往远离原本的生活。
在这趟旅程中,有一个特别的乘客叫做欧斯登。在第一场人物群像对话段落里,他以一个“公敌”的形象出现,从众人对他的声讨对话里我们可以得知他曾患有一种特殊的疾病,被作者命名为“查尔斯·伦德尔”自闭综合症。这种病症的表现是可以无差别的共情一切生物的情感,得了这种综合症的人因为无力负担过于强烈的情感刺激,会出现自闭的症状。欧斯登在幼年时得到了一位医生的帮助,这位医生的治疗和关爱让他保留了这种共情的能力,同时不再自闭,但他也表现的非常难以与人相处。船上的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另类与不会伪装而憎恶他,甚至因此彼此之间变得关系紧密,他同时也毫不保留地把这种憎恶反馈给其他人。勒古恩将他整个人如镜子一样反射外界一切情绪的特征也体现在了他的外表刻画上。
他看上去像被剥了皮,皮肤异常的白而薄透,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张褪了色的红蓝地图。
同行的还有一位女性角色,她是一名生物学家,名叫隼人美智子。美智子有强烈的自毁与抑郁倾向,所以选择踏上这趟旅程。但与其他人相同,她也无比厌恶欧斯登,整个故事就从这种强烈的对抗气氛开始了。
经历了漫长的飞行,终于到达了目标星球,这被称作4407号的星球,整个星球被各式各样的植物覆盖,毫无人造痕迹。科学家们漫步在这颗植物星球上,观察着看到的一切,原文中这段描写的非常美。
暖风满载着花粉和孢子,将甜美的暗绿色尘雾吹过葱郁的草原,灌木丛生的荒野,无花盛开的森林,那里尚无人类踏足,更从未有好奇的目光深入。这样一个温暖而悲凉的世界,悲凉而又宁静。晴和的原野上遍布着一种状似紫色水龙骨目蕨类的植物,勘探者们漫步其间,如郊游一般,一面走,一面柔声交谈。他们知道自己的声音打破了笼罩这个世界数十亿年之久的寂静,风与叶,叶与风,吹与息,息与吹的寂静。他们交谈的声音是那样轻柔,但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交谈。
队员们开始了对这颗星球的勘探与探索,在这个过程里,欧斯登依然与其他人屡次爆发冲突,他无法抑制的情绪使得其他队员充满怨气。为了协调团队的关系,美智子建议他一个人去森林中探索,他同意了并且答应按时汇报动向。不出意外,在他离开后,所有人都感觉到轻松愉快,那种空气里的压迫仿佛消失了。勘探还在进行,其中一名科学家突然汇报说他仿佛看到了森林中有不知名的生物在活动,这座植物星球似乎突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再之后的一天,欧斯登也中断了他的汇报。
美智子与另一名,团队中最冷静的科学家哈菲克斯,一起出发去寻找消失的欧斯登,在密林深处,欧斯登静静伏倒,身上明显的伤痕显然是来自某种袭击,美智子小心地帮他翻身。他们对视了,在对视的这一秒里,美智子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这恐惧凭空出现,笼罩了她的身体。
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恐惧变成了一条主要的线索。欧斯登被带回到了飞船,被袭击后萦绕着他的恐惧让他无比虚弱。而在此时,队员们对欧斯登看穿人心的那种恐惧变为了对这个植物星球上神秘的袭击者的恐惧,这恐惧像空气一样存在,却沉重的压倒了所有人。美智子压抑住对欧斯登的厌恶试图将此转变为对伤者的关心,她握住了欧斯登的手,在肢体的交互中,欧斯登内心的恐惧她似乎完全能感觉到了,她的内心由此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情,这种感情非常难以表达。文中用了一个海恩星的词语“onta”,意指“爱”但也同时代表“恨”。在此处,可以理解成一种极端反转的情感,对欧斯登的恨意被一种电流一样经过她身体的理解所取代了,力量也由此产生。
他们俩开始能够平和的交流,袭击者不来自外部,而就是船上的人。欧斯登试图描述他的感受,当他被袭击之后,他倒在地上,他感觉到大地,乃至整个星球向他扑面袭来强烈的恐惧。这意味着,实际上他将自己被队友袭击时那一刻的恐惧投射给了4407号,而4407将这种恐惧反射了回来。
理性的哈菲克斯不能理解这种现象,一个植物星球怎么会有意识呢?这宇宙之中绝对孤立的星球。欧斯登却可以明白,正是因为这星球如此孤立,从没有见过其他事物,它自己是此间唯一的存在,它没有办法承受异类的存在。就如同被医生精心抚养长大的欧斯登,他从前只见过爱,他曾是完全的个体,拥有完整的自我,而当与其他人共处时,他可以丝毫毕现地感受到其他人的恨意,厌恶,恐惧,软弱,而他又已经没办法通过自闭来保护自己,因此他只有将这些情绪原封不动的奉还。
在故事的最后,船上的其他人没有办法承受来自星球无处不在的压力与恐惧,欧斯登提出他要用自己的办法解除这种恐惧,美智子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回到了森林的腹地,飞机降落,欧斯登猝不及防地跳下了飞机。无论美智子如何呼喊,他心意已决,要独自留在这颗星球上。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美智子感觉到那无形的恐惧到达极点,之后瞬间消失了,什么感觉都不存在了,恐惧解除了。许久,欧斯登通过传话的队友之口轻柔地说:“很好,祝你们一切都好。”
欧斯登纳入了那恐惧,接受了那恐俱,继而超越了它。他把自己亳无保留地交到了这异种生命手上,无条件地投降了,不留一丝邪念。他从他者那里学会了爱,也由此获得了全部的自我。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包含了大量的对话,细细描摹了人物内心的感受,以及人们之间暗流涌动的情感变化。
从一开始,船上的心理学家就提到,人们见到陌生的人时,通常会进入防御—进攻的交互模式,实际上,船上的成员对欧斯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敌意,这敌意是对一个表现古怪的异类的敌意,而有趣的是,他们自己也是各自生活的异类,但并不因为同是异类而相互理解,最终,除了美智子,欧斯登其实也并未与其他人建立起连接。
通篇读完,不难感觉到一种悲剧的气息。最开始提到的那首诗里,诗人一遍遍勾勒一个足够长的时间,一个足够大的空间,心上人的羞怯便不是罪过,因为一切都来得及。但在故事里,星际旅行狭小的船舱,勘探任务的时间限制,个体之间的敌意,一切都没有办法成为实现这种理解与原谅的条件。而与欧斯登真正产生连接与相通的是一颗永恒无意识的星球,一颗只有植物的星球,为此他宁愿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宁愿与这颗星球共同感受宇宙中漫长的寂寥,也好过在与人相处时产生的痛苦。
与其说勒古恩是科幻作家,我觉得不如说她是借科幻讲故事的现实主义作家。她自己也提到过,虚幻只是为了拉开距离去观察现实。在这艘船上,这个群像的描绘不如说是现实中的缩影。每个人都在渴望自己是完全存在的个体,但我们对这种主体性存在的确认,又往往需要通过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射在他人身上。欧斯登这个镜子一样的人物正是其他人自我确认的客体象征。人们向他投射厌恶,投射鄙夷,将他作为异类,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自己是相较之下不那么异类的结论,建立起了自我的认可,甚至由此感觉到群体的认可。
人类是如此自我但又渴望成为群体的动物,纵使他们是因为要逃离其他群体而开始星际旅程,但在人群中,又忍不住想要成为一个整体,并用这种成为整体的方式去面对异类带来的恐惧。而当他们感受到未知的星球带来的恐惧时才暂时忘却了对欧斯登的恐惧。
文中美智子曾问过欧斯登关于他感受到的他人的情感的一个问题:
如果这是爱,而不是仇恨或恐惧…为什么就不能是爱呢?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不能?难道人类就都这么虚弱吗?这太可怕了。
也许人类就是这样虚弱,我们仇视异类,我们感到愤怒,因此急急忙忙地站队去攻讦,去伤害不同的人,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虚弱和恐惧,我们恐惧不被理解,不被接纳,我们恐惧的不是他人,恰恰是自己,如同船上的人们恐惧欧斯登仅仅是因为欧斯登投射了人们自己的愤怒与仇恨。
谈到这里仿佛只剩下悲剧,但是勒古恩想讲的并不止于此。在强烈的悲剧色彩里,我们其实应该看到的是一种希望的可能性,当美智子愿意握着欧斯登的手,感知他的恐惧,力量由此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了;在故事的尾声,欧斯登这个从来不会说谎的人真心的祝福每一个人一切都好的时刻,恐惧消失了,只剩下漫长的寂静,理解就此达成。
4407星球永恒的寂静与无穷无尽的植物,欧斯登受伤后轻轻呼唤唯一爱过他的医生的名字,美智子感觉到的遗憾与悲伤,所有人面对未知和异类的恐惧,勒古恩带着悲悯刻画着这一切。她没有明确指出某一种好恶的立场,她用一种现实的逻辑描述每一个人在其中的感受,这让你感觉到你可能是欧斯登,也可能是作为对立面,感觉到恐惧的其他人。这里没有一个关于殖民外星球的野心勃勃的故事,也不是关于异星怪物的惊悚故事。它如此像我们的现实。
我不禁想到契科夫评价《海鸥》时的那句话“这不是生活的悲剧,这是生活的喜剧”。《海鸥》里主角特里波列夫开枪自杀终结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欧斯登选择一个人在4407号星球上生活,这种背离,这种绝对的独孤,不是悲剧,而恰恰是喜剧,亦可理解为存在主义中“人在悬崖边也能保有的自由”。
勒古恩的这篇小说是在1971年发表,彼时世界还笼罩在冷战的阴霾中,局部地区战火未停。与此同时航天技术的发展也让人们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靠近宇宙,我们越来越了解那些从未被人类涉足的陌生星球,在这些星球上有了第一次人类之间的谈话。在那样一个人们内心充满恐惧,困惑与不安的年代里,勒古恩用她悲悯的笔触描绘了现实,描绘了个体的感受,诚然现实不是童话,甚至蕴含着巨大的悲观,但其中至少有一丝希望与温情,这也一定带给了当时的读者一点点光亮。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拥有了远超曾经人们所想象的科学技术,但面对今天的战争,大环境的动荡,令人不安的现状,我们还是如此困惑,我们要如何与人对话?如何去理解他人?如何去理解自己?如何在夜晚一个人面对内心寂静的森林时不再恐惧呢?勒古恩没有给出答案,她只是在试图描述某一种可能性,某一种让我们免于成为我们所厌憎的客体的可能性,甚至拥有某一种超越我们自身恐惧的力量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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