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崇武正在宫门外面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候着,看见柳明载出来,忙下马抱拳:“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外面天气阴沉干冷,厚厚的灰云把阳光挡在外面,冷风从领口袖口不停钻进来,柳明载后悔没有披件更厚的大氅。他每次看见侯崇武高瘦身形,总感到几分畏惧。当年随父亲军队去瀛州时,自己年纪尚幼,但侯崇武当时对瀛州俘虏做的事,至今仍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柳明载说:“侯将军久等了。”他努力不让声音透露出害怕。
侯崇武抱拳道:“龙武军将士都盼得见太子殿下,定能振奋精神,驱除贼军。末将这就带殿下过去。”
柳明载与江盈坐进马车,他闭上眼,想在路上休息一会。马车行进得并不快,约一炷香工夫,车停了下来。
柳明载起先没有理睬,过了半天仍没有动静,终于按捺不住,睁开眼。江盈挑帘问车夫:“发生什么了?”
车夫从车厢下面钻出,满面蓬灰,神色慌张,赶忙跪到车窗前:“回太子妃娘娘,车彀不知为何突然断裂,只得先停下。”
侯崇武骑在前面,下马走回来,对车夫道:“你可知已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怎么担待得起!”
侯崇武转向车窗道:“当下如何处置,望太子殿下决断!”
柳明载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侯将军在此稍候,待车修好后,本王自会前往。”
车厢下面传来钉凿声,过了一会,车夫钻出来说:“车彀已修补好,可以继续上路了。”
柳明载点点头,暗自舒了一口气。马车继续开动,这次并未行出多久,车厢便开始震动,震动愈来愈剧烈,突然往下一坠,从车架上摔下,厢壁登时四分五裂,厢门摔开,柳明载和江盈也跌到地上。
江盈先站起,问道:“太子殿下没有摔伤罢?”一边扶他起来。
柳明载着实有些生气,斥问车夫道:“这下又是怎么回事?”
车夫浑身发抖,检视车厢下面,回道:“据小人所见,是车梁上长年累月有了暗伤,再支持不住。小人预备不周,请太子殿下处置!”
侯崇武沉着脸从前面过来,说:“你这杂役,险些伤到两位贵体!”他询问柳明载:“太子殿下看若是可以,末将把他押到龙武军中,军法处置!”
侯崇武差两名士兵把车夫押走,又问道:“至于检阅龙武军的事,既然车辇难堪再用,若方便的话,可骑末将的马前往校场。”
柳明载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咳嗽几声,看向江盈。江盈会意,对侯崇武说:“侯将军,今日路上出了这么多事,太子殿下恐怕要先回宫休养,改日再行检阅。”
侯崇武脸色阴沉,勉强道:“太子妃娘娘说得是,是末将心急,只盼让将士们能早些听到太子殿下垂训,疏忽了太子殿下的安康!”
“侯将军一片赤诚之心,无需自责,”江盈说,“还请侯将军借爱马一用,现在便送太子殿下回宫。”
侯崇武点头,将枣红马牵到车旁,手托在柳明载腰间,扶他上马。柳明载本不习骑术,颤颤巍巍坐上去,身子终于在马鞍上坐稳。
侯崇武又牵另一匹马过来,请江盈上马。这匹马略高些,江盈上到一半,脚蹬中打滑,往后摔倒。侯崇武赶紧拉住她后背,说:“殿下小心!”另一只手向怀里掏去。
一声尖啸,像哨子吹响,接着是金属相击声。侯崇武猛然松手,江盈一时失去重心,踉踉跄跄晃了几下,从马上往后跌落。柳明载惊呼一声“娘娘!”,要下马去扶江盈,脚却缠在马蹬中难以摆脱。他好不容易从马上下来,回头看,身后土地上斜插一支长箭,箭尾的白色羽毛在风中轻轻颤动。
柳明载脸色煞白,脊背上浮起一层凉汗。他抬起头,见长街另一端立着一匹高马,马上少年正是前几日见到的王使君之孙,手仍搭在弓上。柳明载又惊又惧,这少年看似忠厚,居然隐藏祸心,险些被他得手。
侯崇武高喊:“大胆逆贼,竟敢行刺太子殿下,快给我拿下!”
几个明甲兵拥上前,围在王阶四周,枪尖逐渐向王阶聚拢。
王阶面色平静:“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太子殿下再看看地上。”
柳明载低头看,在刚才江盈摔下处,地上落着一把短匕。他俯身拾起,刀鞘是乌黑皮革,他拔出匕首,就感到一股寒意随之倾泄出来,青白色的刀身薄而短,锋锐处几乎透明,这不是把普通匕首。
王阶回道:“太子殿下问我,倒不如问问侯将军,他更清楚得多。”
侯崇武说:“末将刚才远远看到这反贼,正准备拔刀出手,却吃了兵刃的亏,被反贼抢了先机。恳请殿下赐还给末将,今日必将手刃此贼!”说着,便向柳明载走来,亮出一只手,手掌向上,两眼直看着他。
柳明载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他把匕首收回刀鞘中,攥在手里,两手微微发抖,抬起头看着侯崇武。
柳明载迟疑片刻,还是掉转匕首,把刀柄交回到侯崇武手中。
侯崇武接过刀,插回腰间,拱手道:“多谢殿下,末将这就去处置恶贼,还请殿下在此稍候片刻,末将处理完后,就送殿下回宫 。”
看着侯崇武背影离开,柳明载如释重负,暗暗长出一口气,往后瘫倒,坐在地上。
围绕着王阶的士兵让出一条通路,侯崇武从通路进来,走到王阶马前,问:“这里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阶从马上下来,也拔出刀,护在自己身前:“我刚才看见你已拔刀,准备要对太子妃娘娘动手……”
“你这小子还真会说笑,明明是你要暗算他们,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拨开冷箭才救下,”侯崇武说,“可惜太子妃娘娘看走眼,悉心举荐的人,居然是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王阶看着侯崇武,念头飞快从脑海掠过:就算现在变化,也远不是他的对手。自己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身份。无论如何,只能一战了。
侯崇武猛然出手,匕首径直自上而下划下,短柄匕首在他手中有大刀阔剑一般气势。王阶横刀格挡,兵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王阶只觉一股大力沿着兵刃相击处传来,震得虎口隐隐作痛。侯崇武手腕一转,匕首刺向王阶心口,王阶格挡不及,只得向后一跃,匕首划开前襟,在胸前划出一道血痕。
侯崇武低叱一声:“走吧!”往前一跃,匕首点向王阶咽喉,王阶已退到包围圈的边缘,再无可退。本应侧身避让,身体却显得僵硬迟钝,来不及做出反应。王阶知道自己命运已定,心中反而一片空明,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追查的事尚未发现端倪,无颜面对祖父。
长枪斜出,自包围圈插入,挑向侯崇武小腹。侯崇武猛地转身,喝道:“什么人!”
长枪在包围圈中杀出一个缺口,秦渊擎枪走进圈中,一身黑色戎装分外利落。王阶喜道:“秦叔叔!你怎么来了?”
秦渊一笑:“我今早起来见你不在,去军营打听才知你行踪,就赶忙过来。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九泉下见到王使君,他非骂死我不可!”
侯崇武没有再给两人说话的空隙,他收起匕首,抽出腰间佩刀砍向秦渊,四周龙武兵也纷纷向两人出手。
秦渊长枪在包围圈中难以施展,片刻间身上已挂了几处彩,动作渐渐迟滞。侯崇武一刀砍在秦渊腿上,秦渊来不及格挡,立时步履不稳,血流如注。侯崇武刀又劈向秦渊面门,秦渊右膝一软,用枪杆拄地,才勉强没有栽倒,却已无暇再防守。侯崇武刀身一侧,调转刀柄撞在秦渊额角,趋步上前,在他胸口猛踢一脚。秦渊受此重击,身子向后飞出,仰面摔倒在长街一边的高墙角落,昏死过去。
王阶见状想去救援,四面刀剑攻来,他仅能挥刀自保,无法从包围中脱身。侯崇武跟上一步,双手执刀向秦渊咽喉砍下。
王阶失声惊呼,以为秦渊即将身首分离。那边突然没有动静,王阶有些讶异,奋力用刀击退周边包围,冲到秦渊身边,见侯崇武站在那里,身子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前倾,正直直朝下看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稍微咧开嘴,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在打寒战。
有什么东西从他左胸透出,胸口周边的明光甲像软蜡一般,渐渐变软融化,又冷凝成一个铁环,箍在胸口周围。等喷涌出的血液减少一些后,王阶终于认出胸口透出的究竟是什么。
侯崇武的血滴流到爪尖凝固成块,随后在黑色火光中化作一缕轻烟。
侯崇武眼珠缓缓往下转动,看见胸前狼爪,嘴唇张了几下,便再也不动。狼爪抽出,侯崇武的身子往前倾倒,重重拍在地上,鲜血满溅到秦渊身上。
侯崇武倒下后,王阶看见在原本他面对的地方,有一只半人多高的烬狼站在墙角阴影里,正低头舔舐爪上血迹,还有鲜血正顺着前臂流淌下来。
烬狼似乎感到王阶的目光,抬起头看过来,赤红色的目光似乎像两支长钉,要穿透他的身躯。
王阶不由得后退两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其它烬兽。它究竟是敌是友,到底想做什么?就在王阶思绪横生时,烬狼动了。
烬狼向自己面前疾冲过来,即使要变化也已来不及。王阶把刀护在身前——明知这是徒劳。
烬狼却从他身边跑过,王阶扭头再看,它正在径奔柳明载和江盈而去,那才是它真正的目标。
柳明载大喊:“护卫!”十余名卫士围成两圈,将他和江盈守在当中,剑戟朝外,向烬狼方向抵着。
烬狼在戟尖前停下脚步,弓起身子,露出牙齿,发出低低的吼声。这声音不似狼吼,而像某种更古老、更凶狠的野兽所发出的声音,没有人知道这声音在传递什么样的感情,是畏惧,是愤怒,还是杀戮带来的欢欣。
队列最前面的士兵向前用力刺戳,烬狼却没有畏缩,反而迎上前,任戟尖刺到额前。一缕黑色的血从额前流下,它伸出红色的狼舌,舌尖从脸颊一侧把血滴截住,放进嘴里品味。双方都静止一阵,烬狼向柳明载和江盈瞥了一眼,恢复到舒张的体态,掉转身子,慢慢走开。
柳明载又喊:“莫教妖兽就这么走了,给我抓住它!”卫兵拥上前,但烬狼跑得更快,在卫兵们扑上来之前,它就沿着坊墙加快速度,在下一个转弯处调头不见。
王阶也沿着烬狼逃遁的路径追在后面,还有人在身后喊着什么,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他有话要去问它。
王阶跑过街角,转身看到街上空无一人,也没有烬狼的踪迹。阳光终于从云层间露出来一点,顺着坊墙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王阶继续往前跑,前面便是西市,酒肆肉铺全空着,只有几面织着“酒”字的旗子随风飘摆。
王阶仔细端详烬狼,它看着与自己变身后差不多大小,只是身上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眼中红光也更炽烈。自己远不是侯崇武的对手,这烬狼却在一招之内便击杀了他。力量实在相差太多,这才是焚字师的真正威力么?
“我是要杀他,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说罢,烬狼便要转身离开。王阶又喊道:“方才那人武艺海内第一,你怎会胜得过他?”
烬狼扭头,上下打量着王阶:“你是谁,也是焚字师?”
“一个凡人,问这些做什么?凡人死在焚字师手上天经地义,他们本就该在焚字师面前俯首称臣,”烬狼嘴角牵动,仿佛是在嘲讽,它往前迈一步,“还是说,你也想试试?”
它跳下肉案,眼看要走进店肆间的窄巷中,王阶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烬狼脚步不停:“凡人本都该死,他只不过恰巧死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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