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修车铺。修车铺这个称谓其实并不准确,车,自行车、电动车、玩具车、汽车、火车,都算是车,但是这个修车铺只能修一种车,就是电动车,仅限于两轮电动车。所以它应该叫做“修两轮电动车铺”才对。
但这不是我的问题,我没有对它的命名权,既然老板叫它修车铺,并且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异议,那它就是一间修车铺。其实大部分人并不关心它叫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地方可以修理两轮电动车,其他的就不重要了。当你问他们这里真正叫什么的时候,很多人就会支支吾吾。我虽然对这个问题心有异议,但是没有说出来。很显然不说出来就不算有意见,而且就算说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那也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出于社会意义也应该继续叫它修车铺。
况且修车铺只是它招牌上的后三个字,前面的内容我也忘记了,甚至当我仔细回想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修车铺三个字都叫不准。对我而言这里也不过是个记忆中有某种功能的一个地方,我更没有底气去要求老板给它改名。
我要去那,是因为听说过那里能治疗大脑么?还是只是对那里比较熟悉?那里离我家只有几步路,我经常在那里买些杂物,有时候也会取一些包裹,甚至有时候好像晚饭也在那里解决。这让我又有所迷惑, 我去那里修过车么?如果它有这么多的功能,那它还是一家修车铺么?又或者其实它才是我的家?而我刚出来的地方是旅店?单位?公厕?总之没有家的味道。味道是辨别一个地方很重要的依据,我没在出来的地方闻到过饭菜的味道。可能我就是从修车铺出来的,现在正回家或者去另一家修车铺。
唉,脑子疼,再想下去又要发病了。干嘛想那么多呢?只要有地方去就好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目标,而不是思考。
“坐吧。”修车铺老板坐在用废木板钉成的板凳上,双手在水盆里不断按压一只轮胎检查有无漏气的地方。他说话间嘴唇的微微抖动使得粘在唇边的香烟的烟灰掉进了水盆里,像被黑洞吞噬了。
多么令人心安的声音,我想。他只用扫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意图,你的病症所在,你需要做得只是等待和服从。最好的医生也就不过如此吧。说起医生,听说现在已经没有真正的医生了。医院都变成了公司,但是入院实行推荐制,一床难求。医院里面改造成了巨大的诵经场,还是最大的动物内脏集散地。
其实没有医生也没关系,毕竟还有修车铺老板在。其实修车跟治病有很多共同之处,人跟车也是很相像的。我记得曾看过一本修车铺老板主编的书,上面提到过其实世界上首先诞生的就是车辆,电动二轮车就是人类的直系祖先。复杂的电路演变成精妙的神经系统。仪表盘显然是大脑,负责逻辑处理。而车前灯变成了保护大脑的头骨,为了躲避猛兽的袭击所以长出头发掩盖光亮。现在有些人会秃顶,实际就是一种返祖现象,只是头骨的电灯功能早已退化,所以只能反射别的光源了。
我愈发感觉修车铺老板深不可测起来,医院的变故好像也是他跟我说的。我后悔以前没好好学习体会过他的思想,要不可能脑袋也不会得病了。
检查完轮胎,老板把它重新套上车轮,站起来甩了甩手,审视着我说:“路线是具有唯一性的,再晚些来你就要偏离轨道了,来吧。”
他指引我坐到一个像是理发店里用的那种椅子上,给我套上围布。我面前是一块镜子,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不像是做手术,而像是准备剪头发。其实理发不也是一种切除身体组织的手术么?想到这让我内心的紧张缓解了不少。
“你的这种病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所谓的人车矛盾。现在的社会发展太快,人类一下子用几千年时间完成了本该需要几亿年的进化过程,近百年时间里更是出现数次科技爆炸、经济爆炸,这使得人精神上的电动车性跟快速的人性化产生矛盾,并且对快速发展变化的物质环境和上层建筑难以适从,物质的先进性和精神的落后性产生冲突,从而引发了一种身份矛盾和认知困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车还是人。现在城市空间内车辆越来越多,超出了旧路的容纳能力,引发出严重的车与车抢道,人与车抢道的问题就是对这种现象的一种表现。其本质上是一种意识与物质关系的问题,体现为人体内的路线矛盾。”
我连连点头称是,虽然不太听得懂,但是在老板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现在国际学界对你这种问题也有了几种成熟的解决方案,但是根据道路唯一性原则,我必须用自己的方法,只是我的方案还处于理论阶段,有些地方还不太明确。但你也知道,伟大的事物总是要不断试错,毕竟摸着石头过河嘛,总得有人牺牲,牺牲甚至可以说是必不可缺的环节,很多时候比成功都要伟大。但是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故意让你牺牲,那样就是强加悲情,劣化伟大事业的史诗感了。而且成功一样意义重大,你还能活着享受名利双收。总之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名流青史,无数后来人都会感谢你,你就永远活着了!”
我感觉一瞬间心颤到近乎停止,接着鼻头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我从未敢想象自己会如此接近伟大。还是要感谢老板呦,关于父母,我的记忆都已模糊不堪,但是此时我觉得他们的形象重叠在了老板身上。我想伟大的人或许都是这样吧,他们总是无私的,慷慨地把自己的功劳分享给大众。
我现在对自己得病反而有一种庆幸。感谢命运,果然那句古老的箴言是对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老板从工具架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橡胶带,放到电砂轮上开始把它磨薄。
现在的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无论什么盖上高科技的帽子就惹人追捧。听说现在的马桶在人拉完屎之后会自动喷水清洁如厕者的肛门,火葬场的尸体烧完了也能直接打包进一个铝罐里,从像是自动贩卖机出货口的地方弹出来,而且每个铝罐上面还带一个拉环,方便把想要海葬、花葬什么的人的骨灰从罐子里扬出来。这实在太滑稽了,我禁不住想象自己被烧成灰之后,一条传送带缓慢的把我的骨头从焚烧炉里运出来,停到一个两边是机械臂的平台,每个机械臂拿上一只锤子,磨洋工一样一下一下捶我的骨头,时不时平台抖动两下,把我弹得那都是的碎片聚拢到一起,机械臂们再接着锤,这过程一定要慢,充满机械音并且在每个动作结束后停顿一下,要不然缺少科技感。最后传送带把已经成灰的我运送到漏斗里,像罐装流水线那样把我倒进一个大易拉罐里并封上口。
我的骨灰自然是不会有人来收的,大概率我的骨灰罐会被随意丢掉,然后被一个拾荒者捡到。他可能正渴的不行,看到一个包装完整的易拉罐,还是那么的大,肯定迫不及待地拉开拉环,结果却被撒出来的干燥骨灰迷了眼睛。
相比于智能、自动化、量化,还有一大堆我看不懂得化学名词这些充满新潮科技感的概念,我更喜欢传统的东西。比如胶皮、电砂轮,听起来就让人心安。它们才是真正经过历史考验,富有人类智慧的结晶。那些迷信电子计量表和机械臂操作的人永远领会不了手工的神韵。实际上看着原始的东西才真正的复杂呢,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万事万物都是不断变化的,哪有那么容易量化?科学家都应该跟中餐厨师学习,在文武火和适量调料的准则下领悟人要怎么赋予灵魂给物。
老板把黑色的橡胶条磨得又细又薄,用美工刀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距离相等的浅痕,形成了一个个小格子。接着又拿起一只锥子,在一些格子的中心刺穿出洞。
我头脑中灵光一闪——是机器语言!有洞和没洞的部分分别代表着一和零,组成二进制的语言。真是精妙的设计啊,正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零和一不就是代表着有无相生么?整个宇宙都不过是在零和一之间运行罢了。既然人是从二轮电动车进化而来,那用机器语言重新编制,自然也就能回归生命的本源,返璞归真。头脑简单了自然也就不容易生病。老板的确是真正的大师,他是懂大音希声,大象希形的传统智慧的。
过了很长时间,老板终于把一长条橡胶条编译完成。他把它放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手持切割机,在我额头上划出一道完美的黑红色圆圈。伴随切割机的推进,我听到刀片和我头骨较劲的吱呀声,但是我并不觉得很疼,准确的说是有一种痛到极点而生出强烈快感。烤肉的味道充斥鼻腔,我又想到那个关于骨灰的幻想,身体传出一阵燥热,让人就要忍不住叫喊出来。
面前的镜子被蒙上了一层白烟,让我看不清医生的动作,只感觉随着他手的不断移动,大脑里不断有东西断裂的感觉,清脆的声响直接传至心灵,一种轻盈的幸福感从内心升起。时间停滞了,我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它本不是完全是空的,但在不断瓦解。我审视它,就像在审视自己。但是什么是审视?我想不起来。什么需要审视?我不明白。就这样直至意识模糊。
再次醒来,我又坐回了因长期使用而略有僵硬的理发椅。切开的头骨已经归位,接缝的地方溢出不规则的502胶水。老板扶着椅子的靠背,从镜子中笑着看我,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
我张了张嘴,关节僵硬,口水粘稠,喉咙里涌上一股锈味。我听到声音从嘴巴发出,就像二轮电动车的一声鸣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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