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地开了,走廊的光线漏了进来,和床边的小熊暖灯的光合在一起,床上的女孩睡眼惺忪,小手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除了自己习惯的小星星墙纸,还有一个高大人影,人影慢慢移动过来,轻声蹑脚地,不是像小偷一样在惧怕,而是担心自己的脚步声将梦中的城堡震塌。
那个高大人影是一个男人,女孩是认识的,确切来说,应该是最熟悉的人,那是她最亲最爱的家人。
男人想跟女孩讲一件重要的事,但在此之前他决定弥补一下因为被拖离甜美梦境而脸生不悦的公主大人。
男人同女孩讲起了许久未讲的睡前故事,那是他自己创作的童话,叫做《小小旅人》,讲述了主角旅人小姐为了追寻某个目标而环游星际的旅行中的故事。
女孩很喜欢男人给她讲的关于那位在星际旅行的旅人小姐的故事,喜欢那位旅人小姐的风趣幽默,喜欢旅人小姐处理事务时的冷峻和高效,喜欢旅人小姐在旅途的成长,喜欢她那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喜欢陪伴她的伙伴同时也是她的飞船——阿尔伯特号.......
纳斯虫族那像蚂蚁窝一样布满整个星球的耸天高塔,宇宙星灵所居住的宏伟太空城堡,在深空中为路过的旅人提供指引的太空灯塔,矮人族那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大洞穴和地下王国,蛟族那建立在深海海床的销魂城,超光速跃迁时星空像波板糖一样盘旋起来的景象.......
甚至她还在梦里见到这些景象,刚才她就在梦里的星灵太空城堡漫步。
尽管女孩从八岁开始就没再听睡前故事了,十一岁的她也自认为应该摆脱一点幼稚了,但男人用故事的新情节摆成诱饵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上钩了。
于是,旅人小姐运用计谋成功挫败了星际海盗的违法交易,并且协助银河警备队将他们一网打劫。最后,旅人小姐跟阿尔伯特告别警备队的聘请,继续他们的旅行。男人讲完了这最新一段的故事。
女孩听完瞪大眼睛,央求男人继续讲下去,但是男人摆出严肃的表情。
“姆——”女孩重新钻进了被窝,用明天要上课为理由说要赶紧睡觉,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想骗更多的故事听,她侧过一边前还瞄了一眼观察男人的表情。
却看到了那副少有的表情,那是只有在她闯祸或者要说教时才有的严肃神情,但那眼神....
男人跟女孩说,他要出发执行一个任务,进行一次远航。
曾经有一个旅人,她从小就听着家人讲述有关那些“前辈”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前辈从哪来,也没有人知道前辈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前辈是什么,前辈或许是其他外星人,或许是一群机器人,或者是一群精灵、妖灵。
前辈会在走过的路上种下一种美丽的花朵,这些“花径”将会为其他人指明前辈们所行进的方向。
那位小旅人对前辈们和那些花朵着迷极了,正如她的那位和她一样对那些美丽的花如痴如醉的师父。有一天,她的师父感受到了那些花朵之中存在的信号,她们在向他吐纳“花语”,就好像前辈们通过花朵和他交流一样。
前辈们所追寻的东西是多么的美丽,以至于它们所遗留下来的信标——描绘那种东西的想象——都已经这么的迷人。那东西是藏在最黑暗、最恐怖、最难以描述的领域里的宝藏,没有一定能力的探险者,只会在路上沦难,必须要等到某个正确的时期才能找到前辈行进的路线。
在等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师父终于等到了出发的时机。
但旅人小姐此时还只是个小毛孩,没有能力去跟随师父进行冒险,于是师父同年幼的旅人小姐约定,他先行出发,竭尽所能留下能够解读的痕迹,像前辈们留下花朵作为信标一样,他会留下只有旅人小姐才能读懂的信标,他和未来的旅人小姐约定,有一天他们将会在路上会合。
旅人小姐的师父离开了,因为旅人小姐还年幼,她的能力远不足以踏上星际旅途,于是她学习、磨砺、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不虚度,终于有一天,她也踏上了和师父一样的旅途,她终于可以去追逐师父,追逐前辈们了。
她踏上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她曾经作为中介人化解了虫族和星灵的战争,曾经帮助迷途的客用飞船找到星际灯塔返回故乡,曾经帮助银河警备队将太空海盗一网打劫....最终的最终,她踏入了那片黑暗、恐怖、狂暴的领域,最终,在一片种满美丽花朵的花田里追上了她的父亲,那是片很大很大的花田,足以叫做花海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一起,继续踏上了寻找前辈们的旅途......
男人笑着说,远得很,并且将故事续写的权力交给了女孩。
男人这样说,他的脸逐渐远去,连同周围的场景一起,像是科幻电影里穿越虫洞时被拉长的视野,所有的一切都在模糊,房间,小熊壁纸,台灯,被子。
所有一切都被搅进了混沌的漩涡,旋转,搅拌,扩散,被扔进狂暴喧嚣的噪音中,然后渐渐平息,平息之后,一阵阵有节律的轰鸣响起,那是低沉、厚重的轰鸣,她拼命想伸出手...
翙试着睁开眼睛,上下眼睑好像被粘起来似的,费了很大劲她才完全回复到清醒状态睁开眼睛。
她的“卧室”好像是一间工作间,她自己刚才是直接睡在一张垫了毯子的长椅上,她记得这张长椅是从里面的“花园”拖出来的。
一阵又一阵低沉而又微弱的轰鸣透过船舱结构传过来,那是反物质炉和粒子引擎的轰鸣声。
环顾四周,在墙边的工作桌上是叠得高高的数据单元板,很多单元板上都标示着诸如“场景t1、场景c2、音频r4、音频h2”之类的字样。
另一边则是满墙的试剂试管,里面是一些看起来是植物组织的样品。还有场地中央研究台上的各种精细设备,包括最先进的电子显微镜和3D打印设备,还有一台直接连接飞船量子电脑的终端机。
再有就是堆在角落里的诸多食物餐盘,这也都是翙的杰作。
噢对,她现在正在飞船伊卡洛斯(ICARUS)号上,正在执行由人类猎户联合民主共和国中央科学院最高理事会直属颁发的“第二次外航任务”又称“二次花语计划”。目前正航行在天狼星θ区,正在前往下一个补给点。她是伊卡洛斯号的现任也是第七任船长。
任务的内容包括:搜寻第一次远航任务飞船“里仁号”的踪迹,尽全力搜集数据;收集各地新涌现的“晨星昙”,从中搜集古代文明遗迹;继续里仁号的任务,沿着晨星昙中信息所指示的“路径”前进;尽力搜救大风暴的幸存者。能救则救。(划掉)最后一条因为船员锐减和搜救成功率接近0%等的原因而被取消。
而所谓搜集晨星昙的消息,对翙来说,无非就是整天做着“园丁活”。
从花田里选中一株“今日幸运花”,带进旁边的工作室,解剖、切碎、丢进基因分析仪、查看并解读基因片段、提取信息、解读。这是这几年来每天翙都在做的工作,几乎没有间断过。
没有了时间观念,要控制作息很麻烦,就算有标准时的电子钟在这也依然感觉不到实感,她在太空飘太久已经形成自己的一套生物钟了。
她离开了工作室,穿过长长的走廊,周边的舱壁都是管线和金属仪器的巧妙排布,地板、天花板都镶嵌着一整圈玻璃板,像是那种两边是铁板中间是玻璃的玻璃栈道。
只不过下面不是什么自然山水风光,而是深不见底的银河星空。
走廊其实是巨大环形,整个环形结构中央是中央控制室和引擎动力舱区,同时负责制造离心人造引力,外围环形上分布着各大舱室,除开生活起居区,就是生态区和仓库区。
占整个伊卡洛斯走廊环形同心圆角度最多的生态园区,负责伊卡洛斯的氧气和食物供应,以及最最关键的“花园”管理。
来到生活起居区的卫生区域,进行方便和排泄循环之后,她来到洗手池前。
镜子看起来模糊无比,就像是毛玻璃一样。她点开镜子旁边的按钮,模糊的镜面逐渐变的清晰,映照出了她的模样。
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熬夜的副作用,可以看到清晰的黑眼圈。黑长发随意披下来,在桌子上趴着睡导致头发各方面都很乱,刘海小长,有几根发丝垂下穿过眉间。简单地进行了面部冲洗情节,用毛巾擦干,她的面色才好了些。打开镜子旁的柜子,拿出梳子稍微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让头发从乱糟糟的状态回归平直状态。
再照照镜子,姣好的面色,明丽精致的五官,秀黑长发,绝对算得上是美人。但是,眼神......
眼瞳是黑褐色的,但说不上清晰,而是浑浊。眼睛像是很疲倦似的,半睁不开。她努力的瞪大眼睛,但很快又回复了原样,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完成了其他洗漱工作,翙便离开了卫生区,到了私人卧室,换上另一套私服,披上备用的灰黑工作长褂——好像白大褂样式一样的衣服,但却有额外的纹章标识在其上,最显著的就是左胸口袋前的标志:“ICARUS”(伊卡洛斯),有两枚,字样之上都带着翅膀图案,翅膀是由融蜡和羽毛组成的,只不过区别在于,一枚较小且完整,一枚较大且破碎。
换好衣服,翙准备离开。私人卧室她反而睡的不太多,大多都是在花园工作室就睡下了。
离开前,她瞄了一眼在床边摆着的一本纸质线装书——这年头已经很少见纸质书了,但没多想还是走开了。
来到厨间,随手拿起生态区提供的蔬菜糊和人造肉盘子就坐在旁边一口一口吃着。
一边吃一边回忆自己的昨天的工作,但很快思绪被梦的记忆带偏。
她刚才梦到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十六年前的模样,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十六年了,那时她才10岁。14岁时,也就是十二年前,男人乘坐的飞船失去联系。20岁时,也就是6年前,她加入二次远航任务、二次花语计划,成为伊卡洛斯号船员。
现在,她,26岁,陈翙,女,二次远航任务、二次“花语”计划参与人,伊卡洛斯号第七任船长。
吃完了早餐,她将盘子丢进回收区,然后在合成饮料机前泡上一杯合成咖啡,拿着杯子就离开了,接下来就要开始例行的日常工作。
来到主控室,舱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就比个人起居舱室大上一丢丢。而四周都是很空旷的样子,只有几张磁浮椅。
房间色调是单一的灰白色,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原本暗淡的房间自翙进入以后,整体发出一阵荧光。整个空间构造里没有十字结构,墙缝墙角都是以曲面相接,有一台特设的扫地机在进行例行的清洁工作,这种扫地机是被设计出来专门为高敏屏幕清洁的,而这一整间房间的墙壁都是,可以说除了舱室门之外,全都是可操控的屏幕。
设计成曲面的墙壁一方面是为了更好的显示效果,一方面是为了清洁打理更为便利。
现在整间主控室的屏幕都没有打开,只有中央显示部分伊卡洛斯状态信息的全息界面悬浮其上。
翙找到比较靠中的磁浮椅,坐了下来,吮了一口咖啡试试温度,发现还是太烫,于是放在一边磁浮小桌台上,桌台是由磁浮椅改变构造转换而来的。
磁浮椅和桌台同时上升高度,翙的双脚离地,扫地小机器立刻过来清理翙脚下屏幕地板的灰尘。
过了大概一两秒,四周灰白表面的亮度逐渐提升,然后变成比较模糊的雪花乱码,最后变成实时的画面,画面显示的是伊卡洛斯四周的环境,也就是宇宙群星的背景。
四周星星点点,最近的恒星距离伊卡洛斯也得有3.2光年的距离,不用说能清楚看见某颗太阳了。
一瞬间仿佛被黑暗笼罩吞噬,因为宇宙的环境就是那样的荒芜冷清。
一道从视野一端划过另一端的长河,斑驳点点,璀璨无比。
虽然是日常见到的场景,新鲜感早已减弱了许多,但能够这样看着全景的银河,反而是每天疲倦时的慰藉。
“中午好,船长。”伊卡洛斯AI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是合成的磁性男声。
已经中午了吗?翙感叹自己生物钟的紊乱,毕竟是在见不到昼夜轮替的地方一直生活了6年,想不紊乱都难。
“有相当几个信号是人造信号,但经过检测验证,是深空的无人空间站讯号。”
翙背躺在椅子上,端起一边的杯子,又吮了一小口,这次温度低了点,到了合适温度了,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让合成咖啡因和合成奶的味道在嘴里回荡。
这样的结果她并不奇怪,过去的六年来都是如此。再来就是,伊卡洛斯的信号收发装置也不是专门用来接受可有可无的幸存者信号,而是为了捕捉第一次远航的飞船“里仁号”信号的。
里仁号,16年前,搭载着7位船员,由那个人领导着前往猎户臂疆外,搜寻任何关于“前辈”和其他非人知性生命文明的踪迹。
12年前,也就是第一次远航任务开始执行4年后,里仁号来到猎户联共疆外4年后,里仁号与猎户人类断开联系。
第二次远航任务得以提出并执行的原因是因为里仁号在匿踪前留下了一些相当珍贵的信息,以及可能的带来晨星昙研究工作突破的关键因素。
为此,中央科学院执行二次远航任务,派出伊卡洛斯号跟随里仁号的脚步继续搜寻。
而在这中途也发生了许多事。对翙来说,现在不过是多了一项例行地搜索幸存者的工作,先搜索到里仁号信号和先搜索到幸存者信号这两种可能性之中,她无从比较,因为都是微乎其微。
“伊卡洛斯,打开超距公共频段。”翙想着既然没有新的信号,那就进入下一个流程。
翙瞬间被噪音给淹没,因为是单方面收发信号,而发信的一般都是半毁不毁的无人空间站,所以收到的讯号都十分模糊,剩下的则全是宇宙背景的辐射,已经被过滤点很多,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掺杂了进去。
这种声音她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形容,海浪声?远处听到的烟花鞭炮声?枪炮声?街市上嘈杂的人声集合?
她对这种声音有着极为矛盾的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它就是种“噪声”,另一方面,她享受这种声音,能让她觉得能够远离麻烦的东西。
“这里是中央科学院直属的科考飞船伊卡洛斯号,我们正在试图搜救任何可能的灾难幸存者,我们能够提供足够的食宿,足够的医疗服务,足够的心理诊断,足够的网络安全诊断,如果有任何人听到这段讯息,请回复。”
“如果有任何人还活着的话.....”她想说这句话,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取而代之的是,她说了“发送”两字。
“嗯..”轻声这样说,翙又端起一旁的杯子,把最后几口咖啡清空。
然后就这样躺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带着稀稀疏疏星电的太空发呆。
发呆,就是什么都不想。但这样的结果往往会让自己入睡,所以她准备找点事情做。
正准备让椅子降下,关掉屏幕时,她收到了一则自脑机的通讯语音。
“做完例行工作了?有谁回应吗?”声音是女声,甜绵的女声,是这艘飞船上剩下的另一个船员,是目前翙唯一的同伴。
翙吩咐伊卡洛斯关闭屏幕,房间回到了暗淡只有全息状态界面显示的时候,磁浮椅子和桌台降下,她的脚也碰到了地面。
出门之后,她回去把杯子丢进回收区。然后面临选择,是回个人卧室睡回笼觉,还是再回到工作室。
深深打了个哈欠,轻揉去眼泪,她选择了工作室的方向,同时也是花园的方向。
然后翙还是把门开了,往里面看发现还是她离开时的原样,也没有人在里面。
进入工作室之后,里面还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穿过与飞船生态循环系统包括食物来源供给息息相关的生态园区的观察区,还有一层层气密门,她才来到了这扇上面挂着手写“花园”牌子的门前。
花园的全称应该是,晨星昙实验花田。不过叫做“晨星昙的花园” 也没错。
晨星昙,自人类步入星际空间以来,就已经在和这种花朵打交道,在人类找到第二个宜居星球时,晨星昙便出现了,自那以后,自从人类开始星际扩张,晨星昙就似乎和人类形影不离。它们或是出现在自然生态区里,不管人类找到多少个宜居星球,它们好像总是会先于人类“到达”,奇怪的地方在于,它就是没有出现在地球;它甚至能出现在人工园林之中,不管是在空间站上,还是在星球地表,亦或者是地下深处,甚至出现在近恒星观测站的盆栽里。
它们总是形单影只的出现,偶尔会出现三两株集成的花簇,有时候可能一睁眼,它就会出现在人们放在阳台边的盆栽里,然后过了一会儿,可能眨眼间,它们又不见了。这不是说它们凭空消失,它们几乎有同一个特点,它们不遵循正常的生长周期,不像普通的植物走向枯萎,而是变小重新成为一颗种子,并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观察不到。
尽管科学家做过很多观察实验,更奇怪的地方在于,晨星花变成种子“萎缩”直到消失的过程,总是伴随着“意外的不可测性”。没有人能够直视它的消失,因为在那之前,进行观察的人总会发生奇奇怪怪的小意外让他的注意力转移,然后晨星花的踪迹就完全消失了。
而且晨星花并不算很常见,以前几乎没有人能够预测它的出现,更别提进行批量观察研究了。
这片花园是她在飞船上最喜欢的地方,和天文观测舱并列第一。
顶上是透明,外面的璀璨银河透过玻璃照映这里,一大圈约半个教室大小的田地取代了灰色钢铁、黑色管线的舱室景象,田地上栽种着满田的花朵,每一株花都显得那般娇小,但根茎却又挺直无比。
精致的花身上,是奇巧的花瓣,花瓣的两面,外侧一面是象牙的白色,内侧的一面是像顶上的太空一般深邃的黑,花芯中央,伸出纤细无比的花丝花药,它们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撒下能够发着荧光的花粉,点点星星发着荧光的花粉在内侧黑漆花瓣的衬托下,看起来就像它们头顶的星空一样。
而这样的花,铺了满地,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飞船的地板也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天上地下都好像是群星的领域。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叫做晨星昙的原因,它们的生长周期诡异,而且从不在人们眼前短暂停留,尽管样子和昙科植物有区别,但首批发现者仍然给了他们“晨星昙”这个名字作为学名,因为它们总是和昙花一样,“转瞬即逝”。
这里是伊卡洛斯上最大的功能区域,通过对以往晨星昙的研究,进行二次花语计划前,科学院已经找出了能够“栽种”晨星昙的土壤,说是栽种,不如说移植,而且这个“移植”也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移植”,而是通过某些计算对一些变量进行操作,让晨星昙出现在准备好的土壤上的几率增加。
具体的操作甚至有些“邪门”,甚至运用了风水导向的知识。
翙记得那个男人跟她讲过,操作晨星昙的“显现”的脉象,专用的术语是叫做“星昙脉”,和中华民族古代风水引向原理十分相似。晨星昙显现脉象或者说显现流,它们会出现在一种奇怪的电磁频率上,运用特制的仪器制造模拟的波就能进行初步的引导了。
而另一种影响星昙脉的,是人脑的脑波,仅限于人类的脑波,正因如此,它除开会出现在宇宙里比较随机出现的脉象范围内空间,还会出现在人类文明的领地。
有一个人站在这样的花田中央,和翙一般高,却可以看出轻佻的身材,金色的长发披散着,末端略带一点卷,可以看到对方非常美丽端庄的侧脸,即便穿着和翙一样的暗淡工作长褂,也没法遮住她优雅轻佻的气质,她正低头观察着花田,垂长的睫毛轻轻挑动。两手背在后面,指尖在颤动着好像在敲打什么旋律。
“小翙应该学习敲门的礼仪。”面对面实际听到的声音听起来细脆悦听,脑内通讯的失真声音是无法比拟的。
“打扰你赏花是吗?”翙没好气的回应,她放在一边的工作台上数位单元板拿起,走进花田,打开全息面板就开始划来划去。
“我倒是不介意一起赏,不过小翙有工作的吧?”那个女性侧过头,直起身,身高和翙相当,年龄特征上也是十分年轻,事实上她和翙都是26岁。她走过来,凑到翙旁边,看着对方操作。
“伊卡洛斯,例行检查。”翙通过语音口令呼叫伊卡洛斯飞船电脑的AI。
“光照,正常。温度,正常。脉象干涉,正常。数量,在波动范围内.......”伊卡洛斯语音播报着检查的信息,它的语音是一副有磁性的男声。
总之是一切正常,翙收起数位板,看向旁边的女性,“安(Ann)你就没有要做的事情吗?”
“诶,我?”名叫“安(Ann)”的女性似乎有点小吃惊。
“明明保护小翙的安全,为船员各方面进行安全排查是我在做诶,你看,我还负责小翙你的心理卫生,还要负责定期检查脑机以确保网络病毒没有侵入...”安面对指责只是摆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小翙没有变成赛博精神病可是多亏了我。”
“那真是谢谢你。”翙走到花田中央,对着一株又一株花进行打量。
“真敷衍啊......”安也没再辩解什么,目光追随着翙,“我有预感,那片区域的花,前辈们可能会留下相当有价值的信息。”她指向花田的一个区域,翙记得那是在数位板表示是T区。
于是她走到T区,俯身下来,手握那细脆的花茎,轻轻一折,就将花折了下来,将花插在外套右胸口袋里,然后对T区的其他6株花进行了采集,这对花田来说只是沧海一粟。
“嘿,我猜今天的内容是前辈们的歌谣和碑文,还有你最想要的技术信息。”安已经来到门前,已经等着跟着翙走去工作室。
翙站在花田里,深吸一口气,晨星昙是有香气的,但十分清淡,不像旧地球上的一些名花香气那般浓烈。但是这种花香好像恰好了一个度,能够让人无比舒适的度,问着晨星昙的香气总是让人精神放松。
她先是低头看了看好像倒映星空的花群,然后抬头望向天窗外的星空,不像是在新地球时的暗淡夜空,在天狼星区的星空总是那么明亮璀璨。她试图用几颗星星拼接出一条路径,但终归是过于繁多而放弃。
“但愿,找到前辈们的路径吧。”翙这样说便走到花园的出口,和安离开了花园。
“前辈”,这是前沿研究者对花中信息中提到的“旅人”的称呼,并不是说他们管自己叫作旅人,而是仅有的片段里他们只是提到自己是一群旅人,他们管自己叫作什么仍没有信息可以解读出来。鉴于他们拥有比人类更高的技术和能力,甚至文明也是更为高级的形式,所以研究者们称他们为“前辈”。
人类是先发现了晨星昙,再从晨星昙之中发现前辈的存在的。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有个生物学家看到偶然出现在实验苗田的晨星昙,突发奇想想要给它做基因检测,于是它采集下了样本,在晨星昙消失前记录下了基因信息,令他惊异的是,晨星昙的基因中,包含的不止是基因片段,还有一些类似记录的数据,将他们解码出来,甚至能得到特殊编码的音频数据,那种编码是没有人类使用过的,或者根本上来说,不是由人类编写的。
这就是人类发现的首个外星人存在的证明,前辈是人类发现的首个外星文明。
首次发现人类外的知性智慧的痕迹总是会振奋人心,这也足以让中央科学院——隶属于猎户联共政府的科研教育机构——将眼光从新一代寰宇网络和跃迁引擎上转移到这些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异星花朵上。
人们从中获取了一系列的片段式信息,信息不完整,也没有图像信息,而且多是有关前辈的旅途与生活,有关他们的歌谣、文化,还有对尽头、根源的独特信仰。
少数片段提到了他们所运用的技术,他们似乎拥有能够将微观尺度下的蜷缩的维度展开的技术,展开之后的多维领域的空间结构和人类科学家所设想卡丘空间结构极为类似,只不过蜷缩的维度已经展开,前辈他们称之为“宏域”。
为了从宏域中寻觅到宇宙的尽头、中心、根源,他们将那个中心、尽头、根源称为“深渊泉眼”,并且前辈寻找了前往达到深渊泉眼的方法。他们在多维的结构中,也就是宏域中,开辟出一条供他们行进的通路,那是他们称为“狭间”的通路。
至今任何有关狭间和造就它的技术的记录几乎没有,因为那些信息都过于碎片化,而且绝大多数是他们的歌谣、艺术、生活片段。他们似乎十分钟爱歌谣和艺术,而且和人类能够理解的艺术存在相通之处。
但不管是前人研究者还是翙自己,她最最想要找出的成果肯定是关于如何进入狭间,而且或许,那第一批远航任务的先人,那个人已经想到办法进入狭间了,不然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第一艘远航飞船的讯号会毫无征兆地消失。
翙来到工作间把口袋里的几株晨星昙放置在工作台案板上,将一旁的仪器移到它们的上方,那是叫作集波器的仪器,主要是将花园的一部分用于控制晨星昙持续存在的特定频段的波转移到上面,以防它们可能在眨眼间就瞬间“返老还童”消失。船上的人都管它叫楔子,顾名思义,把晨星昙钉在案板上的“楔子”。
操起散落在一边的器皿,打开盖子,取出剪刀,这种剪刀跟老理发师用的剪刀差不多。每一株,各自用剪刀,剪下一片花瓣和一颗花药,然后用镊子分类分批装进标识好的试管器皿之中。
说是园丁,又过于精细,说是手术医师,又过于粗犷,翙自己也想不到该怎么去形容。她大可以把这些流程省去,直接启动旁边闲置的助手器械台,让伊卡洛斯AI来完成一切,自己只用观察提取信息就是。
但是她选择亲自进行实操,一方面这给她带来做成某件事的实感,一方面,相当简单,就是为了消遣。
“如果无聊的话,为什么不玩游戏呢小翙?”安坐在一旁看着翙操纵。坐着的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数数啊,你的艾尔达传说刚过了第一章,命运召唤刚开了几枪,极乐华尔兹刚看完序章的对话。”她刚想伸手碰案板上的花,就被一旁的伙伴用镊子用力夹住手丢到一边。
“盯着屏幕就觉得其实没什么想玩的。”将装配好的试管夹在手指间,每两根手指夹一支,刚好夹满一只手。
她以前蛮喜欢玩游戏的,家里那位甚至支持她玩游戏,那个人甚至会带她一起打游戏,有好多次,他都跟翙说过,他的那睡前故事创作灵感来源大部分来自于游戏影视。
在那个人离开后,她有一段时间完全沉浸在游戏里,就像她慢慢瓦解了的生活一样。
让正在喊疼揉着手的安腾开位置后,翙走到助手台右边的分析仪前,将试管一支接一支插进打开的分析仪架子上,然后将夹子推进内部,关上盖子。
在安刚说完时,伊卡洛斯才通报:“请登记身份信息,以取得操作权限。”
“怪了...”安抓着椅背转了一圈,“伊卡洛斯这次反应这么慢。”
“应该是缓存过多,到时清理一下就行了,”翙撩开脖子左边的头发,将手指按在左耳背后的区域,那个区域好像有关闪烁了一下“伊卡洛斯,登录园林工作区,账号,陈翙,识别码2740。”
那个部位是脑机接口,几乎是所有现代人都会装配的植入体,脑机接口对专业人士来说是和仪器、装置交互的重要工具,对普通人来说,更多就是和寰宇网络的联系,当然现在那个寰宇网络已经不在了。
“确认,欢迎使用,船长休——休伯 埃——船长陈翙。”
“不扫描一下系统吗?连带你的脑机一起。”安提议道。
“先把分析结果给出来再扫。”翙直截了当的说,按下开关启动了分析仪,她不想等伊卡洛斯修复半天。
“你这安全意识呀...”安也没再说什么,和翙静默等待着分析结果。
要扫描脑机是因为,有一些网络病毒的存在,可以通过网络入侵脑机,被入侵的话,很有可能会催生赛博精神病,让人发疯,甚至不再是自己。
分析仪头顶上的灯好像在转动,在头顶上呈现出转动的全息图像,那说明正在加载中,而且看上去还有相当一段时间,明明已经是在使用着超级生物量子电脑。
安在室内转了一转,工作室并不大,很快她就转了两三圈,让翙留意的是,安嘴里哼唱着的旋律。
这段旋律是前辈的杰作,是所有碎片信息整理出来的最完整的一段前辈们创造的音乐,现在仍然在不断完善,早在翙小时候,那个人就哼唱给她听了,作为她睡前的摇篮曲。
事实上,这段旋律在片段之中可以分析得出,初步鉴定是前辈们在进行仪式时的吟唱曲,这些仪式,研究者们还没有完全确定是做什么的仪式,或许是盛大喜庆的宗教仪式,或许是成人礼,或许是什么隆重的庆祝,或许是优美的婚礼仪式。
因为那样的旋律是那般的快乐、优美、婉耳动听,就像是在祝福着什么一样。
一半是猜测,一半是通过信息考究,前辈们相当重视葬礼,并非只是认为族人的死亡是对他们追逐根源的事业的牺牲,是一种荣耀。
而更多地,他们还以自己的死为存在的象征,他们的死为他们证明了他们存在过,仅仅是在离宇宙的尽头越来越近的时候死去,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能够在接近他们的梦想,在追逐梦的旅程中死去,那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奢求的享受。
他们在狭间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因为那是穿过了蜷缩且绕来绕去的时间维度的狭间,每一步都是万千时空的变化,未来,过去,现在,三者的分隔在他们眼里变得无所谓,
所以他们承受着比以往更多的苦难,来自过去的苦难,来自未来的苦难,还有所谓当下的苦难,无尽滚烫到严酷深寒,无止境坠落到被全方位的压迫,被撕扯又被压碎。面对同样的苦痛,他们也会面对同样的惊喜、美丽。
所以,他们祝福,他们祝福死亡,他们祝福为前进而死、向死而生的死亡,祝福在接近深渊泉眼时发生的死亡。
从安的嘴里哼唱出来,对翙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享受,因为她的伙伴本身就有一副娇好的嗓音,那是一幅天生适合就吟唱教堂圣咏或者祝福或者悲乐的嗓音。
而翙听到的不止是祝福,还伴有一丝丝的悲哀、凄凉。死亡肯定与“失去”,与“毁灭”是脱不开关系的,也许前人研究者都没有发现,翙听出了那一丢丢的悲婉。
是吟唱者安自己的发挥?还是这段旋律本就如此,毕竟前人的研究着——包括雁,他们的研究都还是没有翙现在的研究完整。
前辈们的的确确是在哀悼,但也的的确确是在祝福。不止为他们自己,还有......
“结果出来了小翙。”安停下来哼唱,点头示意全息影像的张开。
将注意力转回分析仪上的全息影像,每一株花的信息已经分别列出,这次的信息,翙详略一看:旋律、生活对话、乐器、吃食场景、死亡、旋律、旋律、狭间呈现、旋律......
“干嘛,吓我一跳,找到什么了?”安刚要拉凳子坐下就被翙吓一跳差点把凳子打翻。
紧接着,翙立刻对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进行分析解构,将所有语言软件,数学分析工具用上。
经由.......在......中相互....,...........的情况下,在巧妙地灵脉组....下,蜷缩.....方向....延展,从而通向宏.....隙会打开.............进入之后,为了能够在宏域“行走”,还必须.....一条和四维...........常识....“路”,于是狭间.........,通过.....并不是什么地方.....撕开.......缝隙的,比如........要到达狭间,需要利用......,在撕开宏域缝隙钻入其中后,........将会找到方向
“他妈的老样子。”翙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轻了许多,像失去力气一样,连眼皮都懒得再撑。
“眼神比死人还死啊喂小翙。”安看向了全息信息的提示,“喏,你看,还有其他信息片段你没看完呢,喂,你别趴下来睡啊。”
刚想趴在分析仪前的桌子的空旷区域上准备闭目养神,翙还是被安强行拉起,她努力把眼睛撑起,将后面的信息段查看了一下,除开一堆旋律、生活、艺术片段,还有一个,是“活化”。
她展开那段关于“活化”的信息,主要是讲,向渊是承载着记忆的,一般情况下,要看到完整的记忆片段,需要让信号变得更强,身在宏域,就要用更加剧烈的方法才能让向渊活化,将记忆片段完整呈现,这才使得......
安盯着翙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服了你了,那上面提到的活化是什么?”
上面提到,“向渊”也就是晨星昙其实是身在“宏域”的,可以这么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晨星昙具有那种扭曲时间规律的生长习性和诡异的消失定律,因为身在“宏域”、身在多维的结构下,肯定会在绕来绕去的时间维度穿过来穿过去,在四维世界的人的眼里,它们这些“宏域”的存在的时空那就是紊乱的。
而为了让晨星昙的信息更完整,就要增强信号,她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信号和晨星昙相关,而现在的样本就是被那种信号覆盖着,星昙脉。这是在说,信号不够强吗?
为了增强信号,那种信号,用变造器所能创造的功率最大也就那样,上面也提到了,要用更剧烈的方法,是什么?
“额,我想想...”安手托着下巴思索着,“爆炸咯。”
“爆炸啊...”翙一副“我干嘛犯傻要问你”的模样,“等等,你说‘爆炸’?”她突然想到什么。
“有一种可能的方法。”翙开始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向安解释。
爆炸,不管是反物质爆炸,还是超新星爆炸,他们能够制造的电磁波都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足以把人类文明的所有电子设备摧毁无数次,伽马射线暴和大崩溃中的电磁风暴就是例子。
而在人类的控制下的、足够精确、足够小的“爆炸”,除了定向爆破拆迁和反物质反应炉和跃迁引擎的组合,她只能想到一个。
安手拍在额头上,表现相当不耐烦的样子,一副“我干嘛等你出主意”的样子。她说:“找台加速器,还是没烂、没融化、还有电的,你认真的吗?”
“有一个地方可能找得到,伊卡洛斯,修正当前航道。”
“慢着慢着,我们还得找补给和修复飞船的零部件,别犯傻。”这次到安皱紧眉头了。
“否决,当前飞船需要系统维护。”伊卡洛斯的播报回应了。
“管理员权限覆盖,立刻开始维护,维护更新后立刻修正航道至朱桓星。”翙无视伊卡洛斯的警告越权操作。
“正在进行系统维护,当前状态下请不要进行任何系统操作....”播报过后,分析仪的全息影像也戛然而止。
工作室又回复了寂静,偶尔能听到引擎室反物质炉的一阵又一阵有节律的轰鸣。
“你想做什么翙?”突然转变态度的样子,那是安的另一面,直呼名字也不代表任何前缀的样子,但翙并不对这一面的安感到出奇。
“朱桓星上也可能会有补给的。”翙不紧不慢解释给对方听。
“那要是没有呢,剩下的燃料撑不到下一个补给点。如果没有燃料和电力,食物都会成问题。你知道朱桓星有多远吗?”
“说的好像大犬座星省存在补给的可能性很大多少似的。”
“大犬座星省有3颗殖民行星,16座太空站,朱桓星所在的麒麟座只有朱桓星一颗殖民星,太空站只有那么一座岗哨站。”安冷静分析道,伊卡洛斯计算出的两个星省存在补给的概率几乎一样,但朱桓星只是因为受灾程度小而让概率飙高而已。
安的意思是,找补给的话,去多个密集废墟也好过去大荒野中孤零零的一所可能只是看起来完好的房子。
安还追问下去,说:“而且,你怎么知道上面的粒子对撞机还是完整的?去到那里之后,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提供补给,粒子对撞机也用不了,会怎么样?”
“你....”翙偏过头,眼睛盯着安的眼睛,“想说什么?”安的眼睛是碧蓝色,虽然看起来晶莹剔透的样子,但用蓝宝石来形容并不恰当,她的眼睛应该是和海水一样,表层剔透,往下却深不见底。
安起身走向翙,弯下腰贴近她,不断用眼睛向那双黑褐色的眼施压,但黑褐色的眼睛中央是和她一样的,深邃的黑。
安将嘴贴近对方的耳边,呢喃着。翙只是感到耳朵被气息瘙痒着,她在说:
“如果你疯了还好,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别怪我再介入了,小翙。”
已经站在自动门外边,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
“接下来你还要为他们献花吧?那到头来,谁会为你献花呢?”安转身离开。
她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几乎是在赌博。但是她也知道,如果现在不去赌一把的话,将时间空耗在飞船工作和寻找补给上,6年、10年、20年,什么时候才是头?
看向案板上的晨星昙,她随手拿起一株,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从它上面提取了的信息正好是补足之前安哼唱的那首挽歌。
随着记忆哼唱起来,先是那段早已熟悉的充满愉悦、祝福意味的旋律,然后是安补唱的悲伤、婉转的一段,最后是她新发现的那段,那一段,情绪色彩是难以描摹,嘴里哼唱的是不断上升的挑战似的旋律,手指敲打在空气琴键上的,是绝望的、沉重的、永无止境的苦痛。
另一只手的手指,不断缠着自己的头发丝,直到把手指勒紧,勒到发紫。她盯着舷窗外显现的星空,大犬座看到的星空和首星所在的猎户座几乎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璀璨,同样的漆黑,同样的诡丽。
最后,头发解开那根发紫的手指,她琢磨着,今天刚好是第四个年头了,安也记得挺清楚,还没给他们献上花。
翙再次回到花园,拿起一个篮筐样子的器皿,走进花田里采集了一大簇晨星昙再出来。
长廊上排布着多个舱室的门,每一个都是单名船员的私人起居室。
算好数量,一共有6位,包括翙和安自己在内是8位船员。
圆外侧排也就是左排是单数号,园内侧排也就是右派是双数号,略过自己和安的舱室,她们分别是相对着的第7和第8号舱室,来到5号和6号门之间,她先选择了右侧,也就是6号,按倒数顺序来。
推开6号门进去,内部房间结构是和她自己房间一样的。不同在于一些行李和桌子上的摆设还有诸多细节。
来到靠近舷窗的桌子前,舷窗外对着的中心轴舱在转动运行着,负责产生外围圆圈形舱室的离心引力。
舷窗下摆着一个相框,根她所知,6号房间的主人是她唯一见过的还在用实体相片的人,现在看来,这样的实体相片反而幸存了下来。
相框里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是体态比较胖的和蔼中年男人,还有一个人坐在他怀里,是六七八岁的一个小女孩,那就是房间主人以前的样子。
笑得比翙认识的她更灿烂、更真切。她是翙在这飞船上最熟悉的人之一,一方面是因为性格使然,一方面是因为她对从小成为孤儿的翙心有怜惜,她让翙喊她“姐”。而尽管从不显于言行,但翙知道,房间的主人深爱自己的家人。
离开6号房间又进入了5号房间,远没有6号房整洁,前前后后柜子,桌子,床头,摆了很多手办玩偶,墙上还贴了很多海报,乍看好像是某个青春期少年的房间。相当多的游戏设备,不管是老式手操游戏机还是虚拟现实主机,一应俱全。
曾经在家里的时候,翙和安在无聊的时候经常来打游戏,但渐渐的,激情褪去,往往玩了一次,就要隔很久很久时间再去玩。
即便是这样,她也摸清了所有游戏机所有游戏的所有过程。
房间的主人看来是很喜欢电子游戏,翙也知道,这位主人同时也是游戏的开发者,但却是一位和玩家群体隔绝的开发者,憎恨惧怕乌烟瘴气的论坛,对所处的海洋充满不适。
离开,又来到4号房间,看起来十分雷厉风行的样子,简单无比,还有叠放整齐无比的砖头被,房间上下一切东西都整齐得难以想象。
作为一名军人,房间主人始终是严阵以待的模样,明明没有值得去敌对的存在,对他来说,没能除掉最后的敌人,是他最大的遗憾,是仇恨在驱使他吧大概。
披挂在桌前椅背上的老旧军官外套是这房间里最不“整齐”的东西,翙将几株晨星昙放在椅子上,正对着那件老外套。
随后,翙来到了3号房间,除开一些散放的私人物品,还有一长串报告版,整体看上去也算整洁干净。亮点在于桌子上一座小小的雕像,张牙舞爪多头多臂,能认得出是属于印度教的神像,一盒合金罐子摆在旁边,里面装的是朱砂。
房间的主人是伊卡洛斯的副船长,待人和善,工作时比谁都严肃。为中央科学院工作,看起来绝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但有一次经过她的房间,翙无意中瞄到半开的门后,她在做祷告,她显然是一个虔诚的人。
下一个房间是2号房,也是翙最熟悉的船员之一的房间,因为研究领域接近,加上年龄相差最少,所以也自然而然地接近。
房里有很多纸质书和数位板资料,上一个她见过的收藏有这么多书的人,还是那个人,至今,那个人的藏书还留在翙和他首星的家中——不过很可能已经跟着房子一起蒸发了。
房间的主人知识很渊博,而且十分崇尚前辈的文明,那种追求甚至接近于“崇拜”了,翙知道,他渴求人类与前辈的同调与交流,渴望人类达到前辈的高度,但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他同时也憎恨着自己的文明。
这房间之前是相当乱的,翙废了好大劲儿才整理好,当然是在漫长无聊的时光整理的。但桌子上孤零零摆着一本纸质书,是胡塞尔的《现象学的观念》,薄薄的一本。
最后一个房间是伊卡洛斯船长的1号房,房间里是笔记,纸质的,数位板的,到处都是,床上堆叠着,桌子柜子上也堆叠着。
翙时不时会过来翻找相关的资料,这些资料都跟晨星昙还有前辈的研究有关。
船长是这艘飞船上唯二能够让翙摆出真实面具的人,他和她是同一类人,都是早已沦为疯子的人。
将器皿里最后的几株晨星昙抛向四周,但是还留下一株,随后翙便离去。
以飞船上的时间换算,大崩溃距今只有四年,但加上脉冲引擎运行的时间债,则已经过去6个十年。
现在再过那么一周之后,如果还是没有任何信息响应,伊卡洛斯就要再次进入高速航行阶段,前往朱恒星。
刚才的献花只是一种祭奠,祭奠当然是以祭奠者所处的时间尺度为标准,毕竟只有翙知道他们的逝去,也只有翙见过他们的血。
在二次远航计划进行之际,人类文明发生了一场大浩劫——大崩溃,那场大崩溃让一切,一切生活、一切习以为常的日常、一切按部就班的工作、一切崇高的社会诉求都随之瓦解。伴随着大崩溃而来的还有数波风暴,风暴席卷了猎户臂的人类文明,将几乎所有才在崩溃中缓过神来维持理智的人烧却殆尽。
大概,只有伊卡洛斯这艘孤船,还在执行它最后的任务。
四年前,因为大崩溃的发生,无数曾经被不法黑客圈禁在暗网的网络病毒流窜进寰宇网络,所有除她和安外的船员的脑机都感染了网络病毒,病毒使人发疯发狂,然后激发心底最深的扭曲情绪,暴力和反常的呢喃就是最明显的表现,那时,伊卡洛斯变成一座斗兽场。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她不能放着血流干的身体不管,她为所有人进行了简单的宇宙葬,将躯体抛进太空。每个人的个人卧间就是他们的墓碑。
她总觉得,晨星昙和墓有说不清的联系,每逢忌日,她都会摘取几株晨星昙献上,为他们进行简单的祭奠。
曾经,她想为他们作诗缅怀,随后又作罢了,她并没有作诗的天赋,也没有这样的闲余,她倒是认识有一个人相当擅长这方面的创作。
那位“诗人”曾经承诺过为翙作一首诗,但他并没有在伊卡洛斯的翅膀上,他注定是无法追随翙登上伊卡洛斯的,他们的恋情早已作罢,而且,和他的记忆好像寰宇网络崩溃下丢失的数据,模糊溃散着。
随后,翙从房间里把椅子拖出来,摆在了走廊上,面对空荡荡的走廊,周围的背景声依旧是中央动力舱室传来的阵阵轰鸣。
翙坐了下来,器皿放在地上,拾起最后一株晨星昙,捧在手里,接着,她独自唱起了刚才的旋律,那就是前辈传下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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