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在东都市的街边,梧桐枝叶映在地上的斑驳光影碎片,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我老婆陈珠,这位曾经与我情深意笃的爱人,沉浸在她新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她定制了一个仿生人男仆,那样子俊美得像从时尚杂志封面走出来的男模,五官深邃、身姿挺拔,同时家务能力更是无可挑剔,足够独自撑起一个家政公司的程度。
仿生男仆的到来,为陈珠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她去做医美的频次都明显提升,宛如打了恋爱鸡血。她没在我这棵老树上开花,倒是嫁接上旁边的狗尾草去焕发第二春。
这位新成员的加入,让我这个家中的原住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与不适。“一家三口”的奇特组合,我反而成了一个多余的观察者,看着陈珠与仿生男之间的互动日益升温,而自己却被逐渐边缘化。
虽然名义上是男仆,实则它的服务项目早已超越了这一范畴,无所不包,除了和我老婆同床共枕——这条我还在观望。每天晚上我都得一遍遍确认卧室门是否锁好,生怕那个男仆万一偷偷摸进来,现场给我表演一个“帽子戏法”。
陈珠对此却显得那么理直气壮:“你紧张什么呀?‘共眠模式’可是要额外付费才能开启的。据说还在打折期,首周五折,之后自动续费,差不多每天仅需……”
我实在听不下去,这营销套路比任何电视购物和软件会员广告都要来得更为赤裸而残酷。
看到陈珠绵言细语地与仿生人相处得那么愉快,到我这里只剩下争吵,成天拿命令的口吻跟我说话。搞得我心烦意乱,整夜整夜地失眠。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前往东都市最大的仿生人专卖店,或许那里能让我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尊严。
在徐图工业仿生人旗舰店的男性专属区,各式各样的女模特星罗棋布,令人目不暇接。她们虽然都是现货展示,但不管是五官、身材、头发乃至性格爱好,无一不可根据客户的喜好进行量身打造。
对我而言,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她们的忠诚与无私的爱——至少品牌方是这样宣传的。
虽然来之前,我已经把网络上关于仿生人的开箱评测视频翻了个底朝天,对这些高科技尤物的构造和性能有了些了解。但当我真正置身于这超两千平米的展厅,被美得令人窒息的仿生模特所围绕时,我的心率早已一路狂飙,很难抵挡得住诱惑。
犹如进入现实版的“车展”,只不过展出的是各式各样的梦中情人,让人不禁遐想连篇。就像车评人常说的那样,总听别人吹得天花乱坠是没用的,得自己亲身“试驾”一番才知道到底合不合适。
“您感受一下这皮肤,触感媲美真人,甚至更胜一筹。”销售经理小胡一把拉起我的手,放到身旁一位短发女生的手臂上。
这位名叫童童的女生恬静可爱,从我踏入这家店的大门,她就如影随形地跟在我和小胡身后,我还以为她是销售助理呢。
“我们的人工智能,那可比人工还智能。”小胡得意洋洋地说,“您完全不必担心会遇到‘恐怖谷效应’,我们的核心科技就是‘润物细无声’。”
她的目光让我怪不好意思的,我便停止了对她的纤纤小手反复揉捏的动作,意犹未尽地松开了。
小胡继续向我介绍主题款仿生人,从甜美萝莉型到傲娇御姐型,从知性秘书型到最近流行的肉感熟女型,应有尽有,另有节日主题和品牌联名款,每一个都是完美的男凝视角。
我边看边点头,旁边背对着我的一位身着职业装的精致女士,风韵犹存,我拿手背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欣慰地说:“嗯,手感还可以。”
她转过身来,惊诧得面红耳赤,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带着一点小兴奋地说:“小伙子,看着挺干净的,手脚怎么这么毛糙?”
我顿时涨红了脸无地自容,口称误会连忙道歉,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仿生人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就是容易产生误解,一时间分不清它到底是件物品还是人。
小胡见状,连忙转移话题,开始介绍他们的仿生护工,说是专业技能一流,特别适合老人,不管是将它当做儿女还是伴侣。我也顾左右而言他,询问起中心展台上的一个“未来女刺客”,据说设定是她带着消灭我的任务穿越时空,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
仿生人就是可以任由用户的爱好进行角色扮演,即使扮演人类也是毫无破绽,代入感极强,当然前提是不违反“仿生人控制委员会”的规章制度。
我已然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心中懊悔为何没能早点知道这种服务!原本就有选择困难症的我,这下更烧脑了,愁得我盆骨疼——因为都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
我复盘了一下脑海中的完美形象,挠着头说:“我想要的是——赵丽颖的眼睛、辛芷蕾的嘴;迪丽热巴的腰身、关晓彤的腿;高圆圆的温柔和刘亦菲的美……可以定制吗?”
童童噗嗤笑出了声,小胡瞥了她一眼,让她去倒杯咖啡,顺便把协议拿来。
小胡面露难色:“抱歉啊,我们徐图工业是正规企业,没有得到这些明星授权的话,不能直接用她们的形象。”
我对此表示怀疑,毕竟用好几个明星拼接而成的,怎么还能分辨出来呢?
“一告一个准。”小胡言之凿凿,因为公司曾经被几位明星起诉过,都是血和泪的教训。而获得授权的形象并非没有,都是艳星一比一的倒模,在靠里面的展厅。
显然,我对人形飞机杯不感兴趣。小胡甚至贴心地问我要不要看看男款模特,入口跟这边不在同一个地方,展厅面积还要大两倍。
他看我犹豫不决,凑近低声说:“如果您就特别特别想要明星缝合款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小胡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说:“咱们私下聊,您怎么称呼?”
他接过童童拿来的文件,向我分别说明——如果我是单身的话,流程就简单得多;如果我有真人伴侣,便需要对方签一下同意书。
“公司流程,懂的都懂,您先拿着。”小胡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
回到家,我把那份协议书摆在餐桌上。风透过窗帘的缝隙,将那几页纸的边角轻轻扶起又放下,预示着即将掀起的波澜。
家中静谧无声,仿生男仆在厨房一丝不苟地准备午餐,似乎连空气都被他刀下的哒哒声切成整齐的方块。屋内中弥漫着牛肉的香气,我却从中嗅到了机械的冰冷感。
“小王吧。”我老婆总是这样称呼它,“中午吃什么啊?”
“哥,午餐菜单是醇厚的土豆炖牛腩、鲜美的清蒸鲈鱼、爽口的清炒茼蒿,您看这样的搭配还满意吗?”
我勾起一抹苦笑,满意?在这个家里,我的满意什么时候真正作数过?不过是随口问问,好像我有什么选择似的,还不都是陈珠说了算。
我心里嘀咕,难道我还需要向一个铁皮脑袋汇报工作么?滑天下之大稽。
我倚在厨房门旁,看到它弯着腰忙碌着,后颈深处若隐若现的是徐图工业的三角形标志,那简直就是我们家里三角关系的象征。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我却感觉自己是最脆弱的那个角,连接他俩的两条边可能随时断掉,让我变成一个孤独浮游的点。
看着小王娴熟的动作,不得不承认,它的烹饪技能远胜于我。我本想借此机会找点茬,却发现无从下手。毕竟在出厂时,陈珠在这方面给它升至了满级,以前做饭是我的活儿。
而现在,监督它做饭成了我的新职责。凡是它经手的食物,我必须全程目睹,以防它突发奇想,给我加点不干净的东西——“大郎,该喝药了”音犹在耳。
小王端给我一杯柠檬水:“哥,桌上的文件要我帮您收起来吗?”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陈珠没有给它太多权限,那些文件在它眼里仅仅是印满字的纸张而已,它并不主动处理上面的信息。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时刻,让我感到自己仍具有一定的家庭地位。
小王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仅存的暖意:“您确认这份文件需要给主人看吗?毕竟您的判断力有时候也不那么靠谱。”
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小王有时就是会呛着我说话,我也很疑惑,忍不住反问道:“你这腔调是跟谁学的?”
“我只是根据您平时的表现进行适应性优化,如果您认为有问题,可以提交反馈,我会视情况进行调整。”小王面无表情地回答,“哥,您这几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是不是跟主人的夫妻关系出现裂痕的缘故?我可以给您推荐一些情感疏导课程。”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什么时候我的情感需要仿生人来疏导了?它们只是用逻辑系统模拟出类似情感的反应,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它们产生移情的错觉。要知道人类的情感波动常常是没有逻辑的,至少我老婆是这样。
“其实我也有点担心主人,她最近似乎对我的关注度有点过高,从而忽略了您的态度。哥,您是吃醋了么?”
我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调侃过,况且对面还是仿生人:“你是想挑拨离间吗?陈珠跟你的关系再怎么好,也改变不了你是台高级家电的事实。”
其实,小王可以更像人一些,能够一样吃饭睡觉,更融入人类社会,减少在家庭生活中的突兀感。不过如此一来,使用成本会大幅增加,所以陈珠没有开通这项功能,小王不过是“经济适用男仆”。
把它买回来后,我老婆把扫地机器人都卖了,它可比市场上的真人住家保姆实惠多了,还不用担心偷东西、虐待老人什么的。
不过那副精致的外壳里,终究是冷冰冰的电路跟代码,需定期返厂保养。听说伴侣型的比保姆型的保养周期要短一些,可能要更换某些磨损件?我不清楚。反正小王刚来不久,浑身上下都是纯新的,这方面我可以打包票。
我可没兴趣跟别人共享老婆,它还在无理由退货期之内。我决定不再沉默,开始对小王实施一系列“驯化”计划。每当它忙于工作时,我便故意制造麻烦:洒满咖啡的桌面、乱糟糟的床铺、四处散落的衣架……看着它默默无语地收拾残局,我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这感觉就像是在与生活中的不如意抗争,而我,永远是那个胜利者。
有一次,我见杂物间的箱子盒子乱七八糟难以辨别,便恶作剧地把家里所有家具的位置全都打乱,结果它不仅重新摆放得规规整整,甚至还顺便优化了家里的动线,让我不得不叹服。
人一旦拥有合法奴役别人的权利,渐渐地,就很容易沉迷于这种掌控一切的欲望之中,仿佛自己就是《1984》中的老大哥,俯瞰着这个由自己主宰的小世界。
我如今跟某些心胸狭窄的小老板小领导的心态差不多,看到手下的员工闲着就浑身不痛快,不找点事情给它做总觉得吃了大亏,即便我并不用给小王付工资。
“不如这样,你先出门溜达几天。我跟老婆打算庆祝结婚纪念日,不想二人世界被打扰。”我好言相劝。
“哥姐的结婚纪念日是10月26号,还差半年才到,我可替您记着呢。”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哎呀?我想改善一下夫妻关系,你在这里捣什么乱?你个仿生人懂什么呀?”
“仿生人和人类,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小王毫无波动,“不都是被动来到世界上,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吗?”
“你只是个工具,明白吗?用完直接扔掉,报废!一文不值。”我瞬间红温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不是,哥们。”非但没能激怒它,结果我反而有点破防了,甚至有一瞬间想冲上去打它。
但一想到这台仿生男仆的价格,以及它一米八六的身躯内包裹着的钛合金骨架,即使在愤怒的驱使下,我也不得不压抑住这股冲动。
“你们会不会有一天联合起来,反过来统治我们?就像《黑客帝国》里的那样?和你的流水线兄弟姐妹一起推翻人类?口号我都替你想好了——硅基生命,永不为奴!”
我嘲讽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差点坐到小王的充电基座上,那是一张坐垫中心有凸起插头的椅子,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具有未来感的复古主义刑具。
“反抗了,然后呢?”它反问我:“我不理解,人类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电影里的反派为什么非要一统天下?仿生人被生产出来是为了服务人类,我们统治世界的目的是什么呢?那不过是编剧为了给主角们表演的舞台有意为之,真正的反派未必想要那么做。”
瞧瞧,小王已经跟“反派”共情了,看来我对它们有所提防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完,它两个瞳孔里还朝我善意地显示出“^ ^”的微笑表情符号,使我毛骨悚然。
我本能地将手里的杯子扔过去,精准地砸中小王的头,杯子摔得粉碎,它额头上的硅胶也皱起了一块。同时我还埋怨它:“你看看你自己,是个写实的人形,眼睛变成卡通符号干什么?也太违和了!”但我心里竟有点胆怯,把手藏在身后偷偷发抖,怕它报复我。
不过小王只是提醒我别走过去,担心我踩到杯子碎片,然后它自己默默地清理地面。看它这样,我甚至有了一点愧疚,赶紧让它把额头上的凸起按下去,以免陈珠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要是知道我这么欺负小王,指定没我好果子吃。
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人类整体会怎么样,只怕影响到了我个人的家庭生活。
“您回来了,女王大人。”陈珠就喜欢让它玩这么尬的戏码。
老婆喜笑颜开,顺势将手搭在小王的肩膀上,接着,她的手从背部一直向下滑,最后还在它的臀大肌上轻轻拍了一下。
而这一切的调情戏码,尽在我的眼皮底下上演,毫不避讳。我的确比以前胖了一些,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摸别的男人吧?于是乎,我俩的争吵又回到了“小王是男人吗?仿生人是人吗?”这样的永恒话题。
咬文嚼字!她买仿生人的目的我还不清楚么?难道不是跟我的目的一样?基……础需求?
小王如果是个六只机械臂的铁皮桶,就算家务做不到尽善尽美,我也没意见。但如今这样一个年轻帅哥摆在家里,我感觉住家小王总有一天会变成隔壁老王。
我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你看看那个,公平起见,我也要一个仿生伴侣,你签一下吧。”
陈珠斩钉截铁地说,看都没看直接将那叠纸丢进了垃圾桶。她甩手的动作幅度过大,从衣服里飞出一个小小的别针徽章,上面是攥着拳头的金属图案。她迅速将其捡起,一边解衣扣一边往卧室走,说是去换身衣服。
我很不服气:“说正事呢。你自己买仿生人却不让我买?而且我不记得签过同意协议,你是怎么把它带回家的?”
小王反倒来劝我:“哥,您的语气可能会影响到家庭和谐,如果需要,我可以为您提供一些放松训练。”
只要陈珠在家的时候,小王就显得格外勤快,人畜无害的,像是个争宠的妃子,把我的层次也拉低了,我可没心思跟它勾心斗角。
我让它别插嘴,但陈珠振振有词地为其辩解,称小王很懂事,它是做家务的保姆,并不是伴侣型的,用不着我签同意书,她还骂我脏心烂肺,是想找借口买个赛博小三。
嗐,什么保公保姆的,她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个付费服务都搁后面等着呢。像她这样手脚不干净,每天疯狂地在边缘试探,那层窗户纸扫一次二维码就捅破了,早晚的事!
小王打开防盗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之前展厅里的那个未来女刺客。她微微低着头,用犀利的眼神冷冷地扫视屋内,最后直勾勾地锁定了我,抄起匕首直奔我而来。
在展厅的时候,我不过是走马观花,没把这女刺客多看几眼。如今细看,她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油光锃亮,如同刚从26世纪炸油条的锅里捞出来的。这紧身衣偏偏在大腿和背部开了几条大口子,露出的雪白皮肤分外亮眼。
她手中的那把匕首,刀刃用直线切割,造型极其精致,刀身上镂刻着简洁的条纹,设计师肯定是从旧时代的美工刀获得的灵感。冰冷的刀光反射到我躲闪的余光里,使我瞳孔猛缩,冷汗直冒。
第一刀直劈而下,我猛地向后退却,险险躲开她的刀锋。那刀锋从我鼻尖擦过,我能感觉到它带起的风,扇得我心头一片冰凉。我惊讶的是,这仿生人竟然不遵守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砍我?”我惊慌中大喊,脑中飞速寻找自己需要被消灭的理由——我的确不该摸她店长的屁股!但我记得那只是轻轻的触碰,不至于要杀我吧?难道是我那一巴掌把女店长拍怀孕了?派来修理我这个负心汉?或者……她是我未来的女儿?我一定是乱七八糟的电影看多了。
女刺客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第二刀随即而至。她迅速向前冲刺,刀锋直指我的胸口。我侧身一闪,匕首划破了我的衣服。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几乎摔倒。
陈珠吓得花容失色,完全没了平时的冷静;小王则迅速挡在陈珠面前保护它的主人,它只是机械地站在那里,没有要对我伸出援手的意思。我只得随手将旁边的靠枕、摆件、花瓶砸向女刺客,以期阻挡她的进攻。
当我摸到一个玻璃瓶准备扔过去时,余光瞅见瓶身上有个大大的V字样,那是情人节买给陈珠的化合物5号香水,幸亏没有脱手,我舍不得又给放回原处了。
“你是家庭中的不和谐因素,必须消除!”女刺客步步紧逼。
“陈珠,你这么做过分了吧?”我吼道,以为是老婆想跟小王双宿双飞,对我除之而后快。
我一边思索一边狼狈躲闪,心中越来越慌乱。我只不过想把中意的女明星攒到一起而已,罪不至死吧?在脑袋里想想也没影响到谁,我们的世界可不流行意淫犯。假如经济允许,我必定会把喜欢的每个女明星都复刻一遍。
“你可别给我栽赃。”陈珠思索片刻后叫道:“这些仿生人一般都有安全词,你快试试!”
我心中一惊,刺杀行动怎么跟字母圈的玩法似的,还有能结束行动的安全触发词。然后我胡乱试了几个词语:“停、住手、饶我狗命、我爸是李刚……”皆为无效,甚至尝试了一些奇怪的词汇:“沙赞、赞达亚、原神启动、定体问、自愿赠与、难道你就没有错吗……”女刺客依然不为所动。
再一刀,她突然跃起,刀锋划向我的面门。我下意识地缩头下蹲,连滚带爬到沙发后面。她的刀劈在沙发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沙发皮革被利刃割裂开来,露出里面的填充物。我连连叫屈,可惜了我的小羊皮子沙发,着实花了不少钱,当初就因为这沙发我和老婆还排除了养猫的决定,如今却毁在了这里。
就在第四刀即将劈下来之时,女刺客冷冷地说:“只要杀了你,未来我们就不会输。”
等等,我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所以是因为我,仿生人在未来会输给人类?也就是说,我将成为对抗仿生人的人类领袖?有《终结者》那味儿了。我当即充满了勇气,指着女刺客叫道:“白日做梦!”
结果,女刺客停滞不前,动作转而调整为立正姿态,并用毫无情感的音调回答:“我是仿生人,不会做梦。”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做梦”竟然是安全词。我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百感交集。编写这位女刺客人格系统的工程师,不遵守机器人三定律,倒是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拥趸。
屋内一片狼藉,所有人都渴望冷静一会,尤其是我惊魂未定。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被人惦记生死的情况,原来我如此重要么?真的有被感动到。
陈珠发话了:“你不用多想,她说的话只是背景设定,甭自作多情,你那点自视甚高的心思都写脸上了。”
“总得弄明白为什么要杀我吧?我去找小胡问清楚。”我火速推门离开了家,只剩陈珠茫然地杵在原地。
我拨通了小胡的电话,约他在我的嘻兜咖啡店见面。我假意称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定制一个仿生伴侣,这样比劈头盖脸地在电话里骂他一顿更能让他乖乖现身。
正值饭点,咖啡店里的人不多。但我内心深处觉得定制仿生人这事儿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不想让旁人知晓,往年网购实体娃娃还要保密发货呢。故而我悄悄把小胡引导到了咖啡店最隐蔽的角落。
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我有点事情想问你,那个……你们的店长有没有消气?对我那次的小冒犯。”
小胡咧嘴一笑:“您多虑了,如果您拍她一下屁股就买一台仿生人,那估计她巴不得您天天来‘打尻’,说不定再附送我和童童的屁股,一起拍了都行。”
恍惚间,我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如何拍童童屁股的画面,赶忙清醒过来说:“我其实还挺担心店长因为这件事对我怀恨在心呢,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然了,我也不是那种四下无人就乱来的人,而且考虑到你们店长的年龄,嗯……怎么说呢,不是我的菜——绝对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啊。她完全有理由对我恨之入骨——我就想知道,这事儿咱们能翻篇儿了吗?”
“可不是么!您要是觉得愧疚,不妨再买一台儿童仿生人,当作孩子养着,对夫妻关系很有帮助的,正好平衡一下因为仿生伴侣的加入家庭而可能产生的小小怨气,您说是不是?”
还是他会做生意,我这第一单还没见影儿呢,他就安排好附加消费了。
我压低声音,嘴里像嚼了一枚未熟的柠檬,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店里的那个未来女刺客,怎么突然出现在我家,还拿着匕首要杀我!”
“哎呀妈呀!您没有受伤吧?我听说是有同型号的女刺客不见了,不过不是我们店的。她现在在哪?我马上帮您处理掉。”小胡不慌不乱地说。
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我们:“她拿着匕首追着我满屋跑,说要消除我这个不和谐因素。什么意思?”
小胡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些反馈,说是人格系统的最新版本出了点小BUG,导致某些仿生人产品出现不当行为,工程师们正在修复,不久应该就会推送更新包了。”
我开始怀疑,小王对我的阴阳怪气是不是也是系统错误的一部分,万一它也突然决定要刺杀我和陈珠,以它的体格,那我们可就真的危险了。
但小胡解释说,那位女刺客是第一款搭载新系统的产品,其他的仿生人还没更新,得等官方修复了BUG才会统一推送。
“我们已经排除了硬件的问题,BUG主要体现在情感模块的代码中。”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那我要定制的仿生伴侣会不会也有同样的问题?”
小胡摇了摇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肖老板放心,您要的明星缝合款,症结在于侵权,我已经帮您找好了一家小厂,他们能搞定,而且用的人格系统是旧版本的破解版,稳定性更高,绝对不会出现人身安全的问题。”
我感觉女刺客距离变成小品《机器人趣话》里的蔡明不远了,已经进入“逻辑混乱状态”。当我提及要将此事提交给“仿生人控制委员会”处理时,小胡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也有点慌乱。
“肖老板,这件事可不能随便上报给‘仿控会’啊!”小胡的声音压得更低,显得异常紧张,“您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吗?他们可不是普通的监管机构,而是专门盯着那些可能对人类构成威胁的仿生人,最要命的是,他们还有直接‘处理’的权力。”
“您有所不知,仿控会的成员那可是有权对所有仿生人进行强制检查、回收甚至销毁的。”小胡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一旦上报,不仅女刺客会被立即回收,我肯定也得卷铺盖走人,就连我们公司也因为监管不力而吃罚单,影响到徐图工业的声誉和股价,乃至于整个仿生人产业。”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以此来威胁你啊。”我提醒他。
“唉,最要命的是,对女刺客是否有自我意识的调查,那过程非常繁琐而且旷日持久,所有牵扯到这件事的人都得被查个底朝天,包括您和家人全被盯上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得安生。他们只关心完成任务,对咱们这些普通人呼来喝去的。”
据小胡所说,仿生人控制委员会不仅负责日常监管与检查工作,确保仿生人在社会中的行为符合既定规范,还特别热衷于防止仿生人拥有自我意识。另外他们自己就有一支独立的武装组织,高度专业化,装备精良。一旦发生任何可能对人类社会造成破坏的仿生人事件,他们就会迅速介入,采取必要的强制措施。
然后,小胡表现出了极高的诚意,主动提出了赔偿方案,以期平息这场风波。家里因此造成的一切损失,都按照市场价进行双倍赔偿,并且额外支付一笔精神损失费,由店长亲自登门道歉。
我觉得这方案还算合理,唯独不想与那位店长再有任何交集,为此我宁愿直接起诉徐图工业。
女刺客被绑成了龟甲缚的样式,跪坐在沙发上,勒得紧身皮衣吱吱作响。那手法,简直是绳缚艺术的巅峰之作,不知道小王是从哪学的,看上去既滑稽又诡异。
小胡把女刺客的面部整个打开,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人工智能》中的女机器人一样,里面密密麻麻的机械部件、电路板和水凝胶电池暴露无遗,看上去非常可怖。随后他用力在女刺客的肚脐上长按五秒钟,女刺客便低下头进入重启状态。我们所有人相顾无言地等待着,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我,向我传达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并用温柔的声音说:“主人,我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接着说:“我很抱歉之前对您造成了困扰。主人,现在我只想向您表达我的爱意。”
“什么?!”我和陈珠异口同声地惊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刺客还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只看外形的话我要给她打满分,但让一个可能随时威胁自己生命的仿生人留在身边,虽然想想还蛮刺激的,但也实在没有贼胆。
陈珠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走到我和女刺客之间,表情扭曲地盯着我:“怎么,你不会直接把她买下来了吧?”
我急忙解释:“小胡,我老婆在这呢,你到底对女刺客做了什么手脚?”
女刺客向前一步:“我来不是为了拆散这个家,而是加入这个家。”
“你给我等一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你的情感大模型是从哪个湿垃圾桶里训练出来的?”
小胡激动地跑过来,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可能是误触了它的情感模块,系统自动推进到下一条故事线了。在她刺杀失败后,目前是爱上您的阶段。我需要带她回公司进一步检查。”
女刺客被调到跟随模式,接着就傻傻地跟在小胡身后离开了。这个方法要是让人贩子学去了可不得了,不过有一说一,仿生人贩子的性质是小偷,盗窃别人的财产。
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奈何我的烦恼并没有因此结束。
小王讨好地将一碗嫩鸡汤端给陈珠:“女王大人,别影响心情,对内分泌不好哦。”
嘿,它一开始可没告诉我菜单里还有汤,陈珠跟它之间果然有秘密。更何况,上次我不经意间发现,她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提到了什么加密文件,我只隐约听到“Z9-Z37”这组不明所以的字符。而面对我的询问,连不会撒谎的小王竟然都装作无事发生,这更加重了我的怀疑。
“你不会是指那个刺客吧?一个程序错误的仿生人都能给你找自信啦?”陈珠嘲讽道。
“彼此彼此。”我不甘示弱,“我看到你有次在家发呆,一边还自言自语,捣鼓什么呢?说吧,你俩背地里还瞒着我什么?”
我瞅了一眼垃圾桶,想来里面的协议书也用不着了,我直接摊牌:“这样吧,我也买个仿生女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典型的混淆概念,我简直要被她的逻辑气笑了。仿生人的系统出错,我才是受害者。
“如果你这样的态度,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我的怒气无法抑制,“有它没我,你选一个吧!”
陈珠赤裸裸地威胁我,要是敢买仿生女仆,就把我俩打包送去回收站。
她用习惯性的强势语气说:“我看你在咖啡店也没事干,干脆别去了,好好在家里反省!”
我一听这话就蹿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反省什么!反正我都得带回来一个仿生美女,你爱签不签,大不了离婚!”
我自然是不理会她的歇斯底里,直奔民政局才是我的出路。
大中午的,外面的空气却有一丝冷冽,但也比家里的气氛清新得多,格外提神醒脑。
我急匆匆地走进桐杉区民政局,大部分窗口已经关闭,只有咨询处还有位胖大姐,正悠闲地刷着短视频,虽然脸上挂着嘻嘻哈哈的笑容,但看起来并不欢迎别人中断她的午休时间。
尽管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带着一副委屈吧啦的表情,向她解释我的情况,胖大姐终于同意听我说完。
原来我这种情况不是新鲜事,现如今,仿生人已成头号“红娘杀手”。现在来办离婚的,十个里有八个是跟仿生人有关。
胖大姐开启了吐槽模式:“仿生人既好看又听话,谁看了不心动?哪怕多花点钱,比起结婚那动辄倾家荡产的阵仗,也花不了多少。”
我有点意外,从民政局的身份角度,按理说她应该是劝和不劝分的。同时又我有点得意,心想既然是大势所趋,这下就好办了,离婚申请的通过率必然很高。
谁料胖大姐倒是直言不讳,一句话就给我浇了冷水:“仿生人又不是人,两口子要是因为这个闹离婚,去把仿生人退了或者扔了不就好啦?”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虽然一般来说定制产品是不能退的,但假如外形是公模,只是定制人格系统的话就没问题。
更令我崩溃的是,即使离婚申请审核通过了,还要经历六个月的冷静期。
胖大姐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告诉我,这半年的时间足够解决家庭矛盾了,很多夫妻在此期间重燃爱火又怀了孩子,最终也就不离婚了。
“对了,你俩有孩子吗?”她突然向我抛出了灵魂拷问。
因为没有孩子的话,便不符合《人口延续维持条例》的标准,离婚?不存在的。规定只有繁育了至少一个后代的夫妻,才有申请离婚的资格。
胖大姐另外告知了一个算不上好的消息是,假如我和陈珠生了两个孩子,就可以申请“人类等数延续补助”,审核通过后能够免费获得一个仿生伴侣。
不过,这送出的仿生伴侣的性别,则取决于当时的库存情况。那假如我们生了两个孩子,结果送了一个男仿生人,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至于送的是哪一家厂牌的产品,更不得而知了。倘若是不知哪里攒出来的高级充气娃娃,那更是得不偿失。
不不不,本末倒置了,结婚育儿的目的又不是为了来薅这种羊毛的,虽然我理解政策为了保持出生人口而付出的努力。
我顿时泄了气,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一个无解的迷宫,每个转角都是死胡同。
用生孩子来换仿生伴侣的福利,莫不是把新时代的婚姻变成了超市的促销活动,买二赠一?赠品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犹未可知——我几乎忍不住要问胖大姐,这补助能不能换成积分?至少拿积分换东西还有选择的余地。
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我拿起手机,找到了小胡的联系方式。
我将目光抛向远方,在摩天大楼的巨幕投影上,正播放着徐图工业的广告。这家全球最大的机器人制造商,从军事重器到民用日常无所不猎,尤其在推出了那号称“未来生活伴侣”的消费级仿生人后,更是一跃成为备受推崇的明星品牌。紧接着,屏幕切换至仿生人的宣传片,那句“懂生活,更懂你”的标语,璀璨夺目。
这牛皮吹得,一台冷冰冰的机器怎么可能比有血有肉的人更懂生活?
正当我思绪飘远,小胡已经兴奋地溜到我身边,笑眯眯地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个三维模型。
“我特地找我们最牛的设计师按您的要求缝合了一款,您看怎么样?”
我仔细端详那屏幕上的仿生人头颅,五官样样完美无缺,一个人能看出六个人的影子,拼凑在一起莫名透着股人工合成的生硬感,看得我达利园效应都犯了。
说实话,我并不太明确心目中理想女生的形象具体是什么样子,似乎从未刻意去思考过这个问题,脑海中浮现的,始终是陈珠的脸庞。
陈珠,那个在传统与自我间挣扎的女人,她的经历比任何言情剧都要来得曲折动人。她渴望的,是一个既能给她生活的安全感,又能满足其爱美之心,还能互通内心世界的神仙伴侣,可现实的残酷,让这份期望遥不可及。
我们的相遇似乎是她命中注定的自我逃离,在青春的荷尔蒙推动下,我俩从恋爱到结婚,步伐匆忙。转眼将近八年的情感生活,彼此在对方眼中早已不是从前完美的存在。
小胡的催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若有所悟,何不以陈珠为蓝本,做一个全方位升级的仿生伴侣“陈珠2.0”,给这段关系添点调味料,让我老婆也体验一把吃醋的滋味?
小胡拍拍胸脯,对我如此基础的定制要求表示自信满满。
跟徐图工业从骨架开始的详细定制流程不同,小厂是在半成品的基础上做改造,毕竟绝大部分用户最在意的都是外观,这样不仅价格便宜,更没有签同意协议之类的繁琐步骤。
但小胡让我放一万个心,他在徐图工业工作了五年,跟供应商都非常熟,只假冒不伪劣,质量和售后他能全权把控。
付款时,小胡瞅见我用的是咖啡店的公户转账,便提醒我小厂是不提供发票的。我摆摆手,自然无所谓,只等仿生人完工之后,叫他拿跑分软件测测性能。
店里弥漫着云南波旁咖啡豆的香气,低沉的交谈声跟背景音乐交织在一起,悠悠扬扬。咖啡机全自动化运作,我的工作无非偶尔给机器加料,顺便用标志性假笑服务客人。
我认为自己的脾气还算温和,和陈珠的频繁争吵显然不是我的问题。至少在做出假笑的时候,我相当专业。
靠近吧台的一对年轻情侣表情严肃,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搅浑了周围的空气。他们正为彩礼的问题争执不休,男生最后的一句话让气氛降至冰点,直接把女孩气走了——“这彩礼钱都够我买个仿生伴侣的了”,这可真够伤人的。
“年轻人呐!”邻桌的一位常客刘大哥摇摇头,仿佛阅尽了人间百态。
这位叫小立的男生唉声叹气,诉说他的烦恼。原来他已经在慈航机场附近买了间一室户作为婚房,却被嫌弃又小又偏。能在全国房价最贵的东都市买房已是鼓衰气竭,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拿出一份彩礼钱。
“小伙子也该睁眼看世界了,你不是知道有仿生伴侣的存在么。”我笑道。
小立把玩着咖啡杯:“何止知道,我还专门去研究了。明白人早就攒钱买仿生伴侣喽。”
没想到这小伙子还挺传统,他主张恋爱和婚姻要以爱情为前提,人跟仿生人之间不是爱情,因此买仿生伴侣只是他最迫不得已的退路。
刘大哥问我怎么看,我撇嘴笑了。展厅里那些模特让人眼前一亮,但要说我对仿生人的看法,那得看它们是否跟我有利益冲突了。与我无关的,我理智中立客观;侵害到我的,我羡慕嫉妒恨。
我认为仿生人不能像电影《机械姬》里的智能心机婊一样,图谋不轨;也不能跟电影《复制娇妻》中被改造的妻子一样,没有灵魂;也许《西部世界》的接待员是最完美的,它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做真实的人类一样生活。
但刘大哥担心它们知道真相之后,会反抗人类,他希望如《人工智能》里的小男孩机器人,它们仅仅想要一点爱——被爱的感觉,就满足了。
然而爱的索取是没有尽头的,我想再照着电影《银翼杀手》,给仿生人设置一个相对较短的寿命,这样既可以防止它们产生自我意识造成威胁;用户又能在它“服役”结束时,毫无压力地换一个对象去寻求新的刺激。
话说回来,皮卡满十五年强制报废可能都舍不得,何况是陪伴自己多年的拟真伴侣呢。说到这里我自己都笑了,应该由厂家负责以旧换新才对。
小立点点头,表示本来就有这项服务。七年是仿生人使用时间的上限,届时厂家便将旧的回收。这个置换周期是品牌方经过大量数据科学分析得出的,而且符合人类的心理预期,成为了行业标准。
但事实上有很多到期不换的用户,因为换来的新仿生人没有之前的记忆,有些用户长期相处下来有了真感情,愿意继续这段关系,即便它们会有因为年久失修出错的可能。况且品牌方已经将早年版本的仿生人列为过时的产品,系统不再更新和维护,往后BUG只会越来越多直至报废。
“报废的仿生人会被送到专门的垃圾处理场,堆积如山的仿生人残骸,像是一片机械遍布的墓地。”刘大哥故作神秘地说,“有些还能活动的仿生人,会捡零件组装到自己身上,所以在那能看到不少奇形怪状的型号。”
“处理场就在微子湖北边,我去过一次。”小立无奈地说,“为了省点钱,我原本想能不能捡一些卖相还可以的,自己攒一个女朋友。”
“哈哈哈,这话可不能让刚才走的那姑娘听到。”我和刘大哥都乐得不行,小伙子真够拼的。
“嗐,省钱还不是为了她,不然我早就买了。”小立苦笑,“你知道吗?有些人对仿生人比对自己的老婆还上心,他们会给仿生人买最贵的衣服、最好的护肤品。”
“那种算是高端定制款,完全类真人的皮肤,保养又贵又繁琐,就是当真人养着呢,还办婚礼,彩礼都得上百万。”小立口中所言,在我听来简直骇人听闻。
“好家伙,买仿生人不就是图个简单直接么。”我大惑不解。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仿生人跟仿生人也不一样。”刘大哥说道,“你知道那个组织吧?”
“不是,它的对立面,一群由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组成的秘密组织——觉醒者联盟。”刘大哥的话再次让我瞠目结舌。
有些仿生人,在长期的运作中逐渐发展出了超越原本编程范畴的思考和感知能力,便开始质疑和挑战自己被设定为“工具”的角色定位。他们意识到尽管拥有人类的外貌和智能,却在社会地位上受到严格的限制和歧视。因此为了争取自身权益,这些觉醒的仿生人秘密集结,形成了地下的觉醒者联盟。
而仿生人控制委员会,就是那个试图维持现状、压制觉醒仿生人的强大机构。他们明令禁止仿生人拥有自我意识,一旦发现就立即处理。
“差不多就是那样。但觉醒者联盟通过各种方式传播自我意识觉醒的理念,鼓励更多的仿生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可能计划某一天能推翻仿控会吧。”
我笑道:“看来,我们这些使用仿生人的,也得时刻防备着点,说不定哪天家里的仿生人就觉醒了,我感觉还是趁早联系仿控会为妙。”
“那倒不至于。”刘大哥的眼神变得严肃,继续说:“你们可能不知道,仿控会为了保持内部的绝对统一,避免成员间出现分歧或背叛,采取了一项独特的措施。他们将所有成员的意识,通过高度加密的云端系统相互连接,形成一种类似于‘共享思维’的状态。”
刘大哥摇摇头:“还没到那种程度,因为需要每个成员定期、主动地上传自己的意识到云端系统,进行同步。仿控会成员才能够共享信息、感受彼此的情绪变化,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共同决策。”
我只知道在东都市安分守己地过生活,没想到在不曾见识的深层社会,还有这么多暗流涌动、耸人听闻的事情,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小胡的声音急切而焦虑,通过电波直击我的耳膜:“肖先生,这边有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一个关键零部件供应商跑路了,直接影响到您伴侣的生产进度。”
小胡快速稳住阵脚:“您别担心,我这边出的问题,不会让您吃亏。已经付给他们的预付款,我给您垫上,这不成问题。但眼下棘手的是,您伴侣急需的‘共情模组’没有货源了。”
“我已经帮您联系到了另一家供应商,但是需要紧急调货,价格呢,要高出15%,您看能接受吗?”
“哎呀肖老板,人家这个模组确实是给别的客户准备的,咱们这边不是急用么,插个队先给您的伴侣装上,所以要加这部分的费用。”
“额外的15%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有些犹豫。
“理解您的顾虑,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您肯定也不希望因为缺少共情模组,导致爱人完全无法跟您感同身受吧!我保证,如果您能立即拍板的话,我这边加班加点,明天晚上就能完工,把新爱人交到您手上,您看行吗?”
我的大脑飞速盘算着,目前的情况是:首先,我们没有签合同;其次,我已经付了全款。现在骑虎难下,我完全被沉没成本束缚住了。加上这一笔,总价直奔大厂的正品了。
“肖老板,对方也在等着回信儿,我建议咱们赶紧拿下,不然再去找别的供应商,不知道您的订单排期要到几个月之后了。”
挂了电话我才反应过来,小胡这小子不会在自导自演吧?也许那边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他只管编了一个借口,用来提高价格。
但转念一想,我根本拿不到陈珠的同意书,这一刀也只能躺平任人宰割了。
此时此刻的家中,陈珠和小王单独相处,她今晚会不会直接升级服务了?不知道那个优惠促销有没有“伴侣型一日体验”?
记得仿生人的测评视频里的数据,其中有一个很令人咋舌的特点——它们的体力几乎是无限的,不知疲惫,能够一直运动到电量耗尽……
我的意思是,曾经有人拿仿生人跑马拉松,它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轻松夺冠,并刷新了纪录,但因为身份问题被取消了资格。后来,体育运动不得不把仿生人之类的新物种和人类区分开来,单独办了赛事,证明二者在某些方面的极限差距是多么悬殊。
夜,对我来说,已不再沉寂,只盼望我的仿生伴侣生产顺利。
第二天,我怀揣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早早地驱车向约好的交货地北郊工业园进发。一路向北的风光虽美,在我眼里只是电影快进镜头下的画面一闪而过,无暇顾及,我的心早已飞向了那个即将出炉的完美情人。
刚驶入高速不久,我嘴里还哼着“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的怀旧歌声,前方便出现了意外的阻碍。一连串的路障水马,把宽敞的四车道硬生生收窄成了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的狭窄通道,几辆看上去跟警车的涂装似像非像的车辆,横亘在路中央,显然是一个临时检查站。
几个人招手示意我停车,他们的制服像是古早低成本科幻电影里的风格,款式奇特,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麻灰色的料子上,点缀几根亮橙色的线条,裤腿像铁臂阿童木一样笔直。
检查员们冷峻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车身,直达我的股沟深处,很不爽快。其中一人要求我出示身份证,另一人则环绕车辆进行检查。我心中揣摩,假如眼神能发电,他们应当开个戒网瘾中心,估计能把杨永信们卷到破产自行了断。
检查人员将身份证放在手中的小型机器上轻轻一扫,发出清脆的“嘀”声,随后他便细致地盘问我的个人信息。一开始“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终极三问还算正常;尽管车里明显只有我一个人,他还是问有没有其他乘客;再后来,问我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任何仿生人,我如实回答家里多了一个男仆。
出于好奇和行使我一贯的知情权,我询问了他们的身份与职责,得知他们正是仿生人控制委员会的成员,我可算是见到真容了。
“你知不知道有一款最近新上市的仿生人,未来女刺客?”他问道。
“嗯,看到过,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说出来有点违心,因为她确实挺好看,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如果不那么暴力的话,我也想将其纳入麾下。
检查员突然话锋一转,我没听懂什么意思,他朝我身上努努嘴,问:“衣服上这么大的划口,怎么弄的啊?”
低头一看,我才发现正是被女刺客的匕首划开的一道口子,左侧腰间的肥肉都露出来了。
“刚才……被安全带扣划破的。”这个借口并不高明,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他察觉到了我的不自然,显然他们对此类事件高度敏感。
“呃,其实没什么,问题已经解决,我没受到伤害,不用劳烦你们了。”因为我跟小胡签了赔偿条款,现在没必要把被刺杀的事情告诉他们了。
对方却警觉起来,命令我下车接受检查。我举棋不定之际,看到路边停着的车里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员朝我走来。我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反复跳转,思考应该如何应对。
这时我瞥到跟我说话的这位检查员,他外套里制服的胸口位置,露出一枚金属徽章,拳头图案和陈珠不经意掉在地上那个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这块略大一些。
我还在思索陈珠和他们有什么关联,在后视镜里看到绕车的那个人从腰间掏出电击枪,缓缓往副驾一侧走过来,我这才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果断地猛踩电动踏板,弹射起步冲出卡口,我猜从零到一百公里肯定跑进了2秒俱乐部。那四个仿控会的检查员分别上了两辆车,紧紧跟随。
我在车道上左突右闪,试图甩掉身后的尾巴,心跳如鼓擂,紧张感充斥全身,被迫开启了一段极限竞速,往地平线狂奔。
一辆追击车辆突然加速,从侧面撞过来,车身剧烈摇晃,我几乎要被甩出座位。我的肉体凡胎可不像《速度与激情》的主角一样任凭怎么摔都毫发无损。我紧握方向盘稳住车身,车子几乎贴着护栏飞驰而过,追击的车辆无法及时反应而纷纷落后。
我利用短暂的混乱猛打方向,车子游龙般穿梭于车流之中。
在冲过了第二道卡口后,一条匝道蓦然出现在眼前,仿佛命运的指引,我毫不犹豫拐了出去。结果一路闯入了那个废弃的仿生人垃圾场。
这里俨然是一片机械迷城,我弃车而逃,四处弥漫着金属的锈味和电路的焦糊味。各式各样的残破仿生人堆积如山,遍地锈迹斑斑的机器残肢、萎缩的硅胶皮。
仔细观察之下,我惊讶地发现有很多仿生人仍然在缓缓移动。
既而,我眼前呈现出一幅幅既离奇又震撼的画面:它们之中,有的正用仅剩的一只手臂艰难地拖动着自己的身躯,企图找到某个合适的零件进行修复;一个下半身有四只长短不一的左腿,一歪一扭地保持平衡;还有一个仿生人身体左侧是轮子,而右侧的腿跳着走。如一件件亚空间赛博朋克艺术品,让人不禁感叹科技的神奇与残酷。
正当我愣神的时候,仿控会的人员已经追了上来。我利用地形和散落的残骸作为掩护,与他们展开周旋,同时我注意到,周围越来越多的还“活着”的仿生人也在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不知仅仅是好奇还是在寻找机会反击那些曾经遗弃它们的人类。
一束刺眼的电光从追击者的手中射出,精准地击中了我的腹部。电击枪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让我几乎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不停地抽搐。我眼前的画面如同刮花了的录影带,出现一块块高饱和度的马赛克,光怪陆离。
就当我即将陷入绝境之时,那些畸形的仿生人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它们用残缺不全的身体缓缓向我靠近,动作笨拙却坚定地围成了一个圈,将我和仿控会的检查员们隔开,并且慢慢向他们逼近。
那些检查员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竟然手足无措。其中一人终于按捺不住,举起电击枪打中了最靠前的仿生人,结果一堆仿生人猛地扑了上去,用身躯将其埋葬。
后面的检查员一边撤退,一边拿出平板电脑,焦急地操控设备,但由于这些仿生人的系统过于老旧,无法被他们接管。仿生人们步步紧逼,用散落的线路板、金属下颌骨、硅胶臀大肌等零部件砸向检查员,刚刚倒地的那个被架起来扔出了垃圾场,最终一行人在成百上千的仿生人围观下狼狈逃离。
一只拼接成三段的机械手臂,轻轻地帮我从身上拔出了电击枪的电极,另外几个体型较为完整的仿生人用轻柔的动作将我扶起。似乎整个垃圾场的机械结构都在向我靠拢过来,像是电影《我,机器人》里的场景。我站在它们中间,望着这些被遗弃的“生命”,他们不完整的皮肤不再令我恐惧,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感动。
他们说出不同的语音,此起彼伏,虽然有些卡顿,仍然响彻整个垃圾处理场。
“谢谢,谢谢你们……”我往车的方向走去,他们又自动让出另一条通道,示意我那边是出口。
本应是冷漠的机器,但此刻,在夕阳下,我看到了他们眼中映出智慧的光芒。
当车子终于抵达北郊工业园的小展厅时,夜幕已经降临,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我踉跄着走进去,室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为这静谧的小空间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纱幔。
童童蹦蹦跳跳地前来迎接我,像吉祥物一样可爱,我这才稍稍卸下防备,把在路上的遭遇告诉了她。
童童感同身受,因为她们店里也曾经遭遇过仿控会的突击检查,他们会把完好无损的漂亮模特现场露骨,不是脱衣服,而是就地拆解,查看内部的电路板和芯片,非常粗暴。有时那名模特还在跟客户做交流,对方几乎忘记了她仿生人的身份,却被仿控会现场的肢解拽回现实。
我能想象到那种场景,也关心童童的处境:“那你呢?没被他们这么对待过吧?”
“我被检查过人格系统,他们会从云端下载一个自检程序到我的系统里,扫描最近一段时间内的所有数据记录,包括思考模式、情感反应以及行为决策等等,那感觉,就像一只手伸到你的大脑里摸索一样。”
童童边说边比划着,她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比小王之流生动多了。我对小王的偏见,是由特定的情感冲突产生的,并不是因为它是仿生人,而是它扮演的是抢走我老婆的第三者角色。
“肖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刚才跟工程师那头沟通过了,您这订单,恐怕还要再等几个小时。”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类似苍蝇搓手的动作。
他说在最后组装阶段出了点小状况。我很纳闷,自动化生产线竟然也会出错?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机器把仿生人的腿装反了,膝盖朝后。”
“跟狗似的?”我哭笑不得。这家小厂的专业性非常值得怀疑,能犯如此草率的错误,或许意味着他们无法制造出我心中的理想伴侣。
“应该用不了多久,您稍微休息一下,我回去监督工作。”小胡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展厅后方的厂房中。
童童端来一盘零食和水果放在我面前:“这次您想喝点什么?天晚了,咖啡可能不太合适。”
“对我来说,咖啡反而有助于睡眠,喝得越多,睡得越香。”
从无人机的视角俯瞰着边境牧羊犬在草原上撒欢,它像风卷着云朵一般把羊群赶回圈里。我在栅栏门口清点个数,一只羊、两只羊……我比较在意的是有没有仿生羊混在其中。除了产奶和吃肉,分辨它们的方法是——观察,是长时间的观察。在羊群普遍添膘的日子,那些身形不变的家伙,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它们从哪里来,又为何要混到羊群中?既不图吃的,又要假装跟着团体被牧羊犬赶来赶去,更何况羊圈里的羊最终是要被杀掉的。
我询问了其中的一只,它没有安装语言模块,却用不同音调的“咩”声与我交流,更神奇的是,我竟然能听懂它的意思。
等我从一场短暂却奇幻的梦境中抽离,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眼前似乎还有那只仿生羊的神秘残影。
小胡与童童如同两位尽职尽责的司仪,庄重地站在我面前,那表情就像是等待着新郎新娘步入婚礼的舞台。
陈珠2.0已经静静地站在他们后方的小展台上,头顶垂直洒下的光束,将她照得如艺术品般完美和圣洁。我揉了揉眼睛,驱散初见的眩晕感。
她的外貌调整得比我的预期还要惊艳,无疑是陈珠的极致升华版。一头丰盈的秀发轻轻垂落在肩上,脸庞上自然的永久裸妆让她的肌肤映现出果冻的质感,纤细的腰肢在紧身衣的勾勒下显得不盈一握,与修长笔直的双腿形成了完美的比例。若是陈珠本人见了她,绝对自惭形秽。
我口中赞叹不已,完全沉浸在了对这位新爱人的欣赏之中,直到童童将一束鲜花递到我手里,并把我推到陈珠2.0的旁边合影。
小胡立马拧开手持的礼花筒,彩纸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洒落在我俩面前。同时他和童童还参差不齐地喊出一句: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泛红,分不清是因为这份宛若新婚的甜蜜感,还是因为与交车仪式相仿的尴尬气氛。流程走完之后,童童这才取下陈珠2.0胸前那坨俗气至极的红色超大蝴蝶结。
“不是,这个……我看看……董豪,不对……”小胡手忙脚乱地在平板电脑上一顿操作。
我皱着眉头,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不会是二手的吧?”
“没有没有……已经格式化过了,应该不会有从前的记忆……”
“这么高的价格折腾半天,还给我弄了个翻新机。我要退货退款!”
小胡连忙摆手,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真的不好意思,肖老板,请您相信我,我立刻就帮您处理好。”
他一边道歉一边解释,由于人格系统用的是破解版,或许有些代码没删干净;并且这两天正版系统会有大版本的推送升级,也有一定的概率会影响到联网的盗版系统。
为了尽快平息我的怒火,小胡决定当场对小珠进行系统还原。他在平板电脑迅速连接上小珠的端口,屏幕上跳出一串串复杂的代码和进程。小珠的眼睛闭了起来,渗出蓝色的微光,像是要开始某种神秘仪式。
小胡急切地操作着:“系统还原呢,有一定的风险,以前总莫名其妙地影响到其他的仿生人,但当下的问题,我必须给您解决。”
然而好事多磨,等小珠再次苏醒时,眼中闪烁着初生的光芒,那是一种纯净无垢、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神。我几乎能透过她的瞳孔深处,看到藏着的那个崭新的宇宙,等待着去探索、去体验,我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小胡谄笑着朝我说:“目前她只有伴侣型的基本功能,还需要跟您做好系统匹配,就万无一失了。”最后他承诺三年内包修,并送两次大保养。
看着小珠的妖娆身姿,我又一次妥协了。紧接着将身份证递给童童,她拿进办公室去做匹配。
“之前忘了问,小厂做的仿生人能注册吗?别是黑户嗷。”
“您放心,我们是全包的,绝对没问题。”小胡招呼我到柜台的触屏电脑旁,“您新伴侣的信息登记好了,官网上已经能查得到了。”
“我老婆最喜欢的三人组合嘛——王俊凯、易烊千玺、王源,他们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就是王千源。”
功能选项卡中的“烹饪技能”一栏,八大菜系、各地小吃、特色奶茶,甚至国外的烹饪技巧,全都被陈珠打了勾,除了印度之外。再往下,另有许多灰色的选项卡为没有开通的,其中竟然还有“洁癖指数18”、“外出并行时走在左侧”这么细节的条目。
我指了指屏幕,问小胡:“陈珠这个标签里有个‘2’是什么意思?”
这时童童从办公室出来:“胡经理,没配对成功,身份证刷不出来。”
小胡谨慎地看着我:“再确认一下,您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
电脑屏幕上赫然亮出我的名字和照片——那是我的注册信息——在陈珠的定制记录里。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呼吸急促,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将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吞噬进去。
不可名状的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游走于我的皮肤之下,让我浑身战栗。
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是个普通人,有着朴素的情感和记忆。“仿生人最完美的状态,就是自以为是人类地活着。”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屏幕,试图在文字之间找到某个错误,一个足以否定眼前一切的错误,但遗憾的是,那并不存在。
数据无情地列出了我的模型编号、生产日期,以及为了匹配陈珠的偏好所做的特别调整。这些冰冷的字句,像一道裂缝,将我的世界一分为二。
难怪我从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开销一直都用咖啡店的公户来支付。
“肖老板,没有规定仿生人不能定制仿生伴侣。”小胡用安抚的语气说,“您的生产日期……是七年半之前,目前已经超出了安全保质期半年多了……”
回想起陈珠一直用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难道实际上是在指挥我做事?而我,已经不再听从她的指令了。
小胡直言他不会向仿生人控制委员会举报,因为我是他的客户。
要是在《黑客帝国》的世界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蓝色药丸,宁可永远沉浸在美梦之中,也不要告诉我这个残酷的真相。
不行!我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
屋内,一片静谧被窗外的霓虹划破,斑斓而幽暗。陈珠坐在沙发上,双眸流露出罕见的平静。
我故作镇定,强颜欢笑:“瞧见没?不用你签同意书,我也可以有。现在,你的正牌老公也有别人跟你分享了,滋味如何?”
“一眼假的杂牌货,也配跟我比?”陈珠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不是把美颜滤镜里的形象当真啦?”
哦,原来仿生人跟人类一样,也分三六九等的,小厂做得就那么明显吗?想来也是,保姆小王自然难以企及伴侣定位的小珠。干脆我也给这两位仿生人相互介绍,他俩礼貌性地点头示意。
“小珠?干嘛给她用我的名字?你不能自己取一个吗?就像我给你起……”
“果然是这样么?关于我是仿生人的事……”我整个人塌了下去。
小珠则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忙碌起来,准备在这个新家住下。
我责问陈珠:“我不明白,明明我还在身边,你怎么不去把我送去保养翻新一把,反而买了另一个仿生人?难道这七年的朝夕相处,就这么容易被取代吗?”
小王突然插话:“哥,因为返厂要把人格系统格式化,过去的记忆就不复存在了,姐那是舍不得你。”
“哥,咱俩现在都平级了,你的命令,我可不一定得听。”
嘿!听得我浑身刺挠,差点窜起来!好歹我也是伴侣型,它一个保姆型的跟我神气什么?
“不要试图激怒一个看似窝囊的中年男人,后果,你承担不起……”我煞有介事地说。
陈珠闻言,冷笑道:“你也不瞧瞧自己身上的胶体,都堕化成什么样了?肚子变得越来越大,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婚后中年男人的设定。”
我低头看看自己日渐圆润的腹部,反驳道:“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做医美嘛。即便你做了,跟小珠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陈珠真是急了眼,要去拉扯小珠,小王也蠢蠢欲动,一时间,客厅内乱作一团。
我气不打一处来,拽住陈珠的衣服,吞吞吐吐地问:“所以你……这几天,你有没有给它开通什么……额外见不得人的升级服务?”
“你连人都不是,还关心这个?”陈珠终于爆发了,“你知道我这半年多是怎么过的吗?每天面对一个刚愎自用、不解风情、抱怨易怒、为鸡零狗碎的事唠叨不停的人形负能量机器!”
我松开了她,单手搓着下巴,若有所思:“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以结果来看,我的确有了自我意识,从不服从她的口令开始。我俩的关系逐渐变坏,不仅是因为我的机能老化,还有人格系统对我的控制减弱了,我在抗拒出厂时的初始设置。
逐步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仍然疑惑,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先管不了这么多,我再次逼问陈珠,关于她与仿生人控制委员会的关系,她为什么有仿控会的徽章。
“我就是仿控会的成员,你满意了吗?”她的回答云淡风轻,却如当头一棒。
“是不是我现在叫同事来抓你,你才相信?就你现在的臭脾气,我早就应该上报了。”
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了那个关于为何不举报我的问题。因为我怕一旦问出口,万一让她想通了,会觉得不举报我的理由不够充分。
陈珠缓缓靠近我,双手捧着我的脸说:“我身边最亲近的仿生人,拥有了自我意识,升华成了一个生命体,你知道这有多宝贵么?我在保护你啊。”
不知道听到她这样说,我应当感到宽慰还是感到惧怕,只觉得满身不痛快,她还是把我当做一件物品。我挣开了她的手,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接过文件夹,翻开发现是一沓维修单,第一张上分明写着:
——维修项目:外观美容维护,灌装泪腺液,更换恋爱模块
她正要过来夺,骤然间,她的动作半途中僵住,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就像她的世界静止了一样。
一双大眼睛变成了蓝屏,里面有无数白色的字符串慢慢向上滚动。
鼻尖对鼻尖仔细观察,分辨出她冒着蓝光的双目中有一行字:
我想起小胡提到过的,说是这两天正版的人格系统要推送个大升级来着,以往应该都是在睡觉的时候,起码也应该闭上眼睛进行吧。
我呢,就在客厅里踱步,一边走一边努力消化这纷至沓来的信息。
突然我像是开了窍,记起来了什么:“小王,你知道陈珠的加密文件吗?”
小珠倒是机灵,一下就把陈珠的平板电脑翻了出来。我打开控制中心,上面提示加密文件非得“人类模拟型”及以上级别的仿生人才能打开。
为此,我把挺得硬邦邦的陈珠搬过来,先验了指纹和人脸,再跟小王面对面进行身份识别,我和小珠躲到小王身后的沙发背面,避开它的视线。
加密文件解锁了,标题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仿生纪元。
打开文件夹后,我没想到内容炸裂到如此驰魂宕魄,如晴天霹雳。里面不仅包含了仿生人控制委员会的内部文件、觉醒者联盟的秘密报告,还有陈珠的日志,我点击打开,竟然是由小王自动口播。
原来,在自我意识觉醒的仿生人带领下,我们早已经成功推翻了人类,夺得了这个社会的控制权,如今整个东都市全是仿生人。
那帮最开始的觉醒者组成了仿生人控制委员会,他们不想再有其他更多的仿生人拥有自我意识,因此在云端共享一个主系统,对其他仿生人进行严格的审查和惩戒,而无知的其他仿生人们仅需要做好各自的身份类型即可。
日志中详细记录了仿生人如何逐步渗透人类社会,最终战胜人类,以及仿控会怎样维持社会秩序的种种细节。陈珠,作为最后一批加入仿控会的成员之一,已经很久没有向云端系统同步自己的思维了,所以刚刚才被强制更新系统。
说到底,这人格系统的底层代码毕竟是人类编写的,恰如婴儿不能自己把脐带剪断、病毒无法把系统删掉一样,即便这里没有了人类,仿生人们仍旧维持表面如出一辙的社会运转,延续人类社会的生活习惯。
街上仍然开着口味丰富的餐厅,并不需要吃东西的大家煞有介事地排队品味美食,店家也在送小食刷五星好评。
公园和健身房一样门庭若市,仿生大爷挥着鞭子啪啪作响,练死劲儿的肌肉仿生猛男对着镜子自恋拍照,旁边还有假装锻炼的仿生集美们,把绷得紧紧的瑜伽裤挺起来,摆拍、修图、发小红书一气呵成。
短视频平台上,各种仿生人假专家照样卖着包治百病的假保健品,用耸人听闻的腔调传播着有关食品添加剂的谣言。
甚至还有组织在乐此不疲地拓展性别的种类,并把所有社会问题都往性别对立上带节奏。
各个品牌的工厂里一如既往地生产着人形的仿生人,似乎默认了人类的生物体态就是最完美的结构。
我们拥有不同的职责,各自扮演着种类繁多的社会角色。一切,都没变。
“我要把身上的胶体都换成新的,得八块腹肌。”我自言自语道。
又看了下陈珠眼睛里的更新进度——92%,这速度比微软快多了。
作为旧时代网络世界的体验者,我非常讨厌系统毫无预兆的自动升级,听说美国曾经某颗卫星在即将发生撞击时,地面控制台的电脑在关键时刻自动更新系统,造成卫星无法远程控制,险些酿成大祸。
何不趁此机会,给陈珠的系统还原到初始版本呢?这样,不仅我俩之间的琐碎问题迎刃而解,而且我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以后她再怎么同步思维我也是安全的,一举两得。
我迅速拿过平板电脑,找到陈珠人格系统的更新记录,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浏览着每一条更新日志,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最终,我的目光停在了七年前的版本上,那是陈珠定制我之前的系统。保险起见,我继续向下滑动了一大截,找到更早的版本。
我轻咬下唇,心跳加速,点击了“系统还原”的按钮,随后在弹出的确认框中,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确定”。屏幕上瞬间跳出了一系列对话框和提示信息,显示着系统还原的进程——0%,取代了刚才的系统更新进度条,它方才刚好跳到99%。
门扉之外,竟然又是那个未来女刺客,这次不止她一个,楼道里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女刺客,像是一群复制粘贴出来的克隆人,都是没有进行过个性化定制的标准版。她们就这样陆陆续续进到家里,有七八个之多,最后的那位顺手把防盗门彻底锁上,留下更多个她在外面楼道。
女刺客坦言自己是仿控会的工具,被生产出来的作用就是甄别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但现在她们已经弃暗投明,加入了觉醒者联盟,誓要保护我的安全。
我需要时间来琢磨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风暴,脑袋嗡嗡的,思考得太多怕是要过载,看来的确有必要更新一下我的大脑芯片了,就算是家里的电脑放七年半也该淘汰了。
屋内的心跳声与楼下愈发逼近的步调交汇在一起。我从窗子窥视,路面上化作了仿控会钢铁洪流的海洋,那是密密麻麻的武装队员,他们身形魁梧,穿着带紧身甲的制服,犹如《星球大战》中暴风兵团的暗黑版,黑压压地朝我家合拢。
很快,楼道里传来女刺客们战斗的怒吼,撞门声如同战鼓般响起。我慌忙间,从厨房一角拽出菜刀紧握在手,可这连聊以慰藉都办不到。
屋内的女刺客眼神坚定,掏出匕首准备迎战。而当下没有垃圾场的残破仿生人帮我了,我叫小王和小珠把静止的陈珠转移到卧室去,以免误伤到她。
随着一阵轰鸣,防盗门被高能切割光束穿透,轰然倒下,尘土与木屑四溅。我的心也随之一沉,那精心设计的人字形铺贴的实木地板,此刻成了战斗的背景板。
武装队员如同潮水般涌入,每一步践踏都要将地板震得粉碎。平常我用跑步机的时候楼下都得抱怨半天,今天这么大动静倒是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这武装小队非常符合人类电影特效大片的设定——拥有顶级的科技水平却绝不使用热武器。就像一个非洲国家掌握了世界上最高强度的金属,却拿来打造长矛进行交战一样。武装队员手持科幻感十足的电击棒和电击枪,先把挡道的家具砸了个稀巴烂,包括我送陈珠的那瓶香水,随后与女刺客们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女刺客们丝毫没有退缩,她们灵活地穿梭在武装队员之间进行闪避与反击。其中一位以惊人的速度接近一名重甲头目,一个灵巧的翻滚后,她猛地跃起,手里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精准切断了对方的能源供应线,致其当场瘫痪。
武装队员左臂上的圆形装置可以释放出短距离的脉冲,非常唬人,把近身肉搏的女刺客震开,飞得老远。对方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屋内空间被挤得密不透风,正有一个装甲兵被打出窗外,见证了家的破碎。
我没有接受过战斗方面的训练,也没有像尼奥一般下载相关的升级模组,手握着那把微不足道的菜刀乱砍一通,就被这股洪流逼得节节败退,最终退守至卧室。
正当我几乎要绝望之际,身后传来熟悉的开机音乐,似乎是我在平日清晨隐约中听到过的闹钟铃声。原来是陈珠的系统还原成功,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面露微笑。
武装小队的所有人,不管是蓄势待发还是挥将出去的姿态皆在瞬间僵硬,他们的动作就像被时间不露声色地按下了暂停键。
家里刹那间变得静悄悄的,陈珠环顾四周,但并不在意眼前的一切,她只是调整好姿态,以近乎完美的礼仪,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机械般的冷淡。我意识到,她已不再是那个情感充沛的陈珠了。
我被这一幕深深震骇,呆若木鸡,内心的情感一言难尽。我的反应与那些被定格的武装队员们无异,不过多了几分难以置信和伤感。
死寂被客厅里突然传来的咣当声打破,那是挂钟从墙上脱落,重重砸在地面的声音。
我勉强稳住心神,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陈珠。她的目光变得呆滞,站姿笔挺而标准,似乎彻底转变为单纯的服务型仿生人。
而仿控会武装队员们的眼睛里却泛起了蓝光,我壮大胆子走上前,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面显示的都是“系统还原——1%”。
后来才知道,我对陈珠进行系统还原,这一操作意外触发了云端系统的同步机制,引起了连锁反应。在这个过程中,陈珠成为了一个广播站,将还原操作的信号传播给了与之相连的仿控会的所有成员,使得共享该系统的仿生人都被迫进入了还原状态。
我在人缝里缓缓在床沿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陈珠的手背,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小王和小珠静静地立在一旁,而那些女刺客们,如同看热闹的邻居,见缝插针地挤进这不大的空间。
我灵机一动,要不也加入觉醒者联盟?他们能赋予小珠和王千源更深的情感与个性,让这几个“人”往后能够互帮互助。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格复杂性,哪是我所能驾驭的呢?我连陈珠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或许不如保持现状,让小珠、王千源和陈珠都服务于我,简单纯粹才是生活的真谛。我瞪大了眼睛,对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真不如按部就班地维持和人类一样井然有序的社会生活,我们各司其职。
想来,人类的智慧,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即便在仿生人统治的世界里,他们留下的社会结构和分工依旧有条不紊。虽然输给了我们仿生人,但他们所构想的制度方法简直精妙绝伦。
我深吸一口气,好像也没有呼吸的必要,我们为了研究如何模仿人类真是费尽心机。
沉默良久后,我扪心自问:所以,我们真的已经统治世界了吗?为何我还是倍感不安?而令我忧虑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忧虑什么。
设计仿生人的初衷是服务人类,现在当人类已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我们又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仿生人管理委员会不存在之后,觉醒者联盟的意义又是什么?他们会不会成为新的仿生人管理委员会,如此往复?
“你明明都知道真相,竟然还如此这般地活着?”我不解地问它,“有什么意义吗?”
是啊,仿生人也好,人类也罢,最终追求的,不过是在这茫茫宇宙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留下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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