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般在历史课本上,关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描述更多集中在18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英国确立君主立宪制,蒸汽机的发明推动了市场经济以及工业生产效率。然而在18世纪之前,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然孕育在英吉利海峡区域,包括荷兰、比利时、丹麦等低地国家。荷兰的风车之国美誉以及其发达的造船业,全都离不开它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16-17世纪航海术的发明。
本文将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的开端从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回到17世纪初的欧洲北部政治和历史事件,期望以早期全球化资本主义萌芽的视角出发,观察审视世界文化流动与资本主义的关系。
全球化(globalization)在本文的语境之下不再仅仅指现代全球化经济与文化,而是从广义范围看待任意方向的研究目标的一种视角。正如巫鸿教授在《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一书中所提到的“全球美术史(global art history)”,以“比较”的方法区别于传统“跨地域(trans-regional)“美术研究和形式研究;刘瑜教授在《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在第一章中也强调了全球视野对于比较政治的重要性,全球化的时代背景成为讨论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大海本身,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个个相互隔绝的玻璃瓶子,而是共同置身于如今的网络之中;斯塔夫利阿诺斯和霍华德·斯波德克各自的《全球通史》也在尝试用一种全球共同前进的视角观察人类的进步,译者余志森教授在序言中提到斯波德克的《全球通史》并没有以”断代史“的叠加从西方为中心开展,而是向读者提出”我们究竟来自哪里?“全球化和资本主义密不可分的关系为现代性提供了生长的培养基,也为如今看待不同学科借鉴了全球性的视角。因此研究资本主义不仅仅只是为了批判其本身和历史研究,而是以史为鉴,在逆全球化的浪潮中把握方向。毕竟逆全球化并不是回到全球化之前,而是一个崭新的时代视野。
全球化在如今的语境中已经成为一个广为人知的议题,从曾经的地球村到如今的全球化贸易,虽然同为全球化这一个词语,但是其背后的意义逐渐随着政治环境不断改变。可以说资本主义的开端即为全球化的开端,它可以被分为时间纵轴和地理横轴两个方向。从时间上来看,资本主义从古代资源交换开始就已经处于萌芽阶段,当人们把货币从资源中独立抽象出来,资本的意义也从物质中抽离;而从地理纵轴上看,航海术和丝绸之路造就了后期全球商业的流通,茶叶、咖啡、瓷器和烟草,成为资本主义开疆拓土的左膀右臂。
然而,以上关于全球化的视角仅仅只是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看待,却忽视了在全球化浪潮下的其它所有学科的重要性,也很少有学者会用全球化视角研究其它学科。不过依旧有部分研究将全球化视角作为研究方法论介入传统的学科研究之中,其一是全球美术史,其二是全球化政治学。
芝加哥大学巫鸿教授出版的《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探讨了中国美术史、地区美术史和全球美术史之间的异同,[1]全球美术史作为一种以全球化为新视角的研究方法论,实际上自我更成一套完整的体系。虽然他们研究不同国家或者地区美术史的学者虽然时有接触,但是这种接触多是个人性和临时性的。
全球美术史在冷战结束之后,随着国际化的潮流和对西方为主轴的现代性反思以及当下网络技术的发达逐渐兴起,这是一种潮流趋势也是世界思潮的变化。包括David Carrier的著作 A World Art History and Its Objects 和Richard Anderson的 World Art Studies 也从全球化的角度作为一种方法论重新剖析艺术史[2][3]。作为方法论的全球艺术史,用比较的手段和视角顺接区域艺术史和断代艺术史中割裂的部分,这也是与用西方艺术史的角度看待其它地区艺术史的方法论不同之处。
与此同时,这种全新的视角也离不开全球政治格局和气候的变化。刘瑜教授在《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中用比较政治学重新看待现当代国际局势。比较作为一种观察的视野,把形形色色的国家和时间纳入研究范围,建立了一种可能性丰富的完整的参考系。按照刘瑜教授在书中提到的,“比较政治的尺度就是现实当作万物的尺度之一”,那么作为全球美术史甚至是其它领域研究,都可以通过类似的方法来建立一种全新的参考系。
下文我将介绍17世纪初欧洲现当代格局的基本确立成因,以及为何欧洲在掠夺和攫取财富之后如何逐渐掌握话语权的开端。作为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开端,这段时期的历史是研究如今各个领域学术视角的溯源基础。
八十年战争发生于1568年-1648年,也可以被称作荷兰独立战争,以战争结束后荷兰从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中独立为标志性节点。虽然战争时间长达八十年,但依旧在战争中期,即1609年-1621年休战了12年,仿佛达到了一种表面的和谐,实际上为后期哈布斯堡王朝的覆灭续足了力量。因此依据十二年休战为界限,战争可分为第一个四十年战争(1566-1609),战争恢复(1621-1639)以及最终的八年谈判(1640-1648)。
在第一个四十年战争中,尼德兰作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附庸,期望摆脱王朝的统治以及其严苛的天主教教义束缚。1517年马丁·路德发布《九十五条论纲》后,宗教改革运动在欧洲各地大力开展,运动的核心思潮作为尼德兰地区反对西班牙天主教的动力之一,推动了以尼德兰为首的欧洲各地反对宗教权威的进展。特别是以路德宗和加尔文宗为首的宗教改革,引领了新教也就是protestant的崛起。由于印刷术的普及,圣经不再只是教主手中的权威,而是人手一本可自行解读的文献,新教教义才得以传播开来,protestant词语的词根也与protest(抗议)同源。
新教抗议极端的天主教权威,于是西班牙于1609年迫于压力签署了12年停战协定,并承认了联合省荷兰共和国的独立。这一协定标志了宗教改革对天主教极权的阶段性反叛,也得以让欧洲其它臣服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地区和国家在战争恢复后获得行政和宗教自主权。
由于西班牙在1621年再次卷入三十年战争,荷兰趁其不备继续对西班牙宣战。荷兰数一数二的造船术在欧洲让其得以利用低洼地势向外扩张土地,此时三角贸易也已开始,贸易船队的造船技术与战舰技术互相加持,形成荷兰经济和科技双面赢得八十年战争和三十年战争的基础。从下面这幅油画也可以看出,荷兰17世纪港口商船停靠的繁荣景象。而商船也帮助荷兰从美洲和非洲掠夺战略资源助长战争胜利的可能性,比如烟草、矿、糖等资源贸易和种植,他们既利用了非洲和美洲的土地和人民,又将他们剥削后得到的资源转化成摆脱哈布斯堡王朝极权的自由筹码。
1640年到1648年,哈布斯堡王朝不敌荷兰的猛烈进攻,正式确立了荷兰从西班牙独立,同时三十年战争结束,欧洲现代格局的雏形形成。
如果说八十年战争结束是荷兰逐渐进入黄金时期的开端,那么三十年战争则是奠定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坚实基础。
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着近乎当今欧洲所有的地区,作为天主教的权力中心,宗教解释权掌握在哈布斯堡家族手中也证明了当时欧洲政教并无区分的事实。从下图可以看出哈布斯堡王朝的势力通过宗教控制意识形态,逐渐向北部延伸其权力范围。从17世纪宗教分布地图也可以看出,越靠近西班牙地区的位置天主教更盛行,而越远离的地区更盛行新教。
三十年战争从1618年开始,波西米亚从哈布斯堡王朝独立,这场战争打响了欧洲北部新教意识形态对天主教和王室的对立之争。当波西米亚独立之后,法国、英国、荷兰、丹麦形成联盟共同反对哈布斯堡王朝,仅用四年从1625到1629年就让以丹麦为首的国家也独立出来。
但好景不长,西班牙王室依旧以其资金丰厚的优势击退新教派国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害怕从此神圣罗马帝国超越瑞典,从而取得在波罗的海的优势位置,于是在法国的资金援助之下,于1630年7月出兵讨伐西班牙,在波美拉尼亚登陆,开启了三十年战争的第三阶段,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法国和荷兰海军趁机而入,打败了西班牙海军,与此同时丹麦再次参战,瑞典入侵巴伐利亚地区,新教军队最终获得了胜利。下图展示了欧洲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政治态度和参战时间,可见除了欧洲几个主流国家之外,还有更多小国家也在参与这场自由独立的战争。
三十年战争和八十年战争都以哈布斯堡王朝的终结为节点,标志了欧洲一系列宗教战争的结束。同时在1648年各国签署威斯特伐利亚合约,规定了各国之间权力的让渡和制衡。
1. 内部政治边界,不得干涉他国内政。
2. 每个国家有权选择他们自己的宗教,臣民不再被迫追随统治者的宗教信仰。
3. 所有国家边界确定且重新调整,到达相对稳定的现代欧洲国家地图状态。
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不仅仅是欧洲历史上达成近现代国际间秩序的合约范本,更是间接促进了欧洲各国向外扩张领土殖民的契机,资本的累积不再从欧洲各国内部之间流动,而是从领土外通过资本主义全球化贸易将财富运输至欧洲为中心,以亚非拉美为辐射范围的欧洲中心主义思潮,形成西方十七世纪资本主义开端的重要标志。
荷兰作为开启八十年战争和三十年战争的主要国家之一,也是三角贸易的主导者,在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订之后成为经济利益主要受益者。经济的快速增长在艺术领域尤为明显,特别是巴洛克艺术彰显了不仅仅荷兰,甚至是其它地区国家财富攫取和积累的结果。
鲁本斯的早期巴洛克艺术突出了经典宗教主题油画中人物角色动态的曲线美感,而不再拘泥于板正的人体结构。在《劫走留西帕的女儿》一画中,背景马的动态和人物的肌肉动态互相辉映,几乎没有任何点是静止的。凡尔赛宫的金碧辉煌更是彰显了法国巴洛克时期的富裕,不仅仅是宫殿的面积之大,内部华丽复杂的非必要功能性装饰也使人眼应接不暇。贝尼尼的雕塑《圣女大德兰》和《被劫持的普洛塞庇娜》也沿用了鲁本斯式的夸张动态和塑性,强调肌肉的动态和人体形态复杂的细节美感。直到洛可可时期,巴洛克的终极形态,不论是绘画雕塑还是建筑,无一不使用过分的装饰彰显身份和权力地位。
直到荷兰黄金时期的绘画,即风俗画和现实主义的诞生,巴洛克绘画不断北移,资本权力逐渐下放到小资产阶级手中,使艺术家更关注世俗发生的事情而不仅仅使神话故事。
伦勃朗的 The Anatomy Lesson of Dr. Nicolaes Tulp 展现了学院对人体肌肉解剖的理性认知,人们不再以神秘化的思想看待人体自身,而是以理性客观的角度完全解构人体,这也是对未来启蒙时代的一个铺垫。而画中对白人尸体的研究更是进一步证明了学生们认识的是白人自我本身,而不是以黑人或者其它殖民地少数族裔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幻想。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同样描绘了普通百姓人家中的人物和角色,肖像绘画内容也不再是权贵和他们的夫人或者家族,普通人和世俗的权力地位得到了重视和提升。
由此可见,从17世纪的宗教战争开始到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订,再到后期殖民主义扩张版图,权力重心从神权逐渐转移到资本权力,宗教权力虽然没有完全被削弱,但是被资本权力稀释了不少。
首先是印刷术的传播让信徒也能阅读圣经,圣经解释权不再局限于神父,文字的流通让文化和思想变得开阔。因此神权从不可侵犯的禁忌逐步被瓦解,并下降到世俗层面,人们更关注自身生活而不只是宗教信仰。直到1688年光荣革命,君权神授的政治格局转变成君主立宪制,欧洲的一系列改革和运动把集中在宗教统治阶级手里的权力分散到各个权力机构,让政治回到世俗即资本手中。
这一突破性进展离不开重商主义的诞生。英国商业兴起于17世纪初,但是1618年八十年战争切断了英国和其它欧洲国家之间的商业线路,从而迫使英国转向北美殖民。起初,英国殖民者向西印度群岛殖民,下图是Shaftesbury的伯爵Anthony Ashley Cooper殖民西印度群岛地图区域。加勒比海域附近自然资源丰富,被殖民国家占领带来全球贸易的经济收入和占有。随后英国继续向北美弗吉尼亚地区殖民,弗吉尼亚的Westover庄园以及博德家族成为北美主要的殖民地开端之一。
纵然全球化和在如今和国际化一词的含义差别逐渐缩小,但不可忽略的是全球化是殖民主义再资本流动的情况下产生的必然结果。全球化不仅仅改变了世界政治格局和文化格局,更促进了如今现代化和后现代化国际局势的现状本身。
西方17世纪资本主义开端导致权力和宗教剥离以及世俗资本和权力结合,从17世纪开始看起当今全球化议题是从除了经济贸易和政治角度反观当下的重要基本源头。全球化与政治、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都无法分离,用全球化的视野看待各个学科可能是未来的一个研究方向,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反资本主义的,也是逆全球化浪潮下各个学科在政治环境中如何看待各自身份的重要辅助工具。
[1] 巫鸿,《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2] David Carrier, A World Art History and Its Objects , 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 Richard Anderson, World Art Studies: Exploring Concepts and Approaches , Valiz, 2008
[4] (美) 斯塔夫利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 (美) 霍华德·斯波德克,《全球通史:从公元前500万年前至今天》,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
[6] 刘瑜,《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7] Jonathan Levy, Ages of American Capitalism: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 Random House,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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