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阶站在城墙裂缝边缘往下看,通高的裂口中堆叠满西漠军的尸体,可以想见刚才炮击的惨烈。
“回王副官,刚才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来城头督战,开炮击退了贼军,现在已离开了。”
方才王阶跟从烬狼进了小巷,巷中没有别的出口,也没有烬狼的身影。知道自己没有可能再追踪到它,他再回到街上,发现柳明载、江盈都已不见,连刚才在墙角昏迷的秦渊也消失了。他们都去了哪里?他这时听到从城头传来的炮声。
没有车马,他加快脚步往城头走去,在路上听到炮声一阵接着一阵。等他走到城墙下时,炮声已经止息了许久。
王阶望着城外,西漠军的部队正在渐渐后撤,士兵们操作巨大的投石车费力地调转头往回开去,他的思绪转到了别处。
太子重新控制了龙武军,并且没有把自己抓起来,说明他已晓得侯崇武叛变的阴谋,自己在上京城中暂时没有危险。但侯崇武一死,与祖父有关的线索又少了一条,火中人亦没有新的讯息,接下来的调查会越来越难。
一天结束,他仍然没有什么主意,回到进奏院,还没有进门,就见两个差人站在门口。两人见到王阶,上前一步,恭敬道:“王公子,顾阁老请你到政事堂一叙。”
顾阁老吩咐仆役沏两盏茶端上。他和王阶分坐在长几两边,说:“听闻今日上京城中出了不少大事……老朽恨不得能年轻四十载,佩刀护卫太子左右,可惜啊,半截身子已入土了……”
“你祖父在上京时,我常与他饮酒赋诗,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在一旁捉笔弄纸嬉戏,一转眼都这么大了!”顾阁老看着王阶面容,感慨道,“那时我不过是个集贤院的学士,日子过得却比现在快活多了!”
顾阁老在回忆中又沉浸了一会,才回过神道:“你祖父帐下有个叫做冯嘉的司马,对么?”
“这里有封书信,你或许该看下。”顾阁老翻动桌上文书,从中抽出一页来递给王阶。
王阶接过,见这纸皱皱巴巴,上面布满沙尘血迹,字迹亦歪歪扭扭。他带着疑惑开始读,纸上是这么写的:
不知阁老能否收到这封书信。小人开始写信时,刚刚从并州逃出,身上负了重伤。现在并州城已陷于贼手,王使君也已遇难,但此事不该就此湮灭于世。只望这封书信有幸送达,阁老定能明察事件背后脉络。
当日发生之事实在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小人按时序开始,言辞繁冗,恳请阁老见谅。
小人是在及近傍晚时收到鱼内侍驾到的消息,王使君说鱼内侍来的匆忙,必然有要务在身,让我备餐招待。
席间鱼内侍说圣人前日在宫中遇妖兽袭击,朝中百官均需测试身份,看是否是妖兽变化成的。自然,王使君通过了测试。之后小人陪王使君、鱼内侍一道上城头,去看城外军情。
小人先下城墙等候,后来见鱼内侍也匆匆忙忙从城头下来,面色严肃,说要再去趟府衙,调阅方志,留王使君在上面独自看会军情。
小人陪鱼内侍回到府衙,取出方志请鱼内侍过目。他看完时已快天明。小人要领他去歇息,他说还有事回京禀报圣人,便乘车出城。
鱼内侍方离开,西漠兵就杀进城来,我到街上,看见到处都是贼兵在烧杀抢掠。小人换上泥污的便服,混在人群里面逃奔出城,虽也受了刀伤,勉强得以偷生。
小人死生已无足轻重,但不知王使君之孙是否还活在世上?王家世代忠烈,不可无后。若见到王公子,请阁老厚待之,小人便死也瞑目了。
“这封信是从兖州送来的,他从并州出来,担心走不远就会被贼军追上,所以带伤一路往南走,终于到了兖州驿传,刚刚送到老朽手上。”
“冯司马到驿传不久便伤重不治,去世了,”顾阁老问,“王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阶的目光仍落在手中的书信上,似乎想从字里行间发掘出些新的讯息:“末将有些问题想找鱼内侍讨教,可惜不知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实际上,”顾阁老举起茶杯,微微吹了口气,“今日接到了圣人的旨意,鱼内侍也在。”
“老朽本不该说,不过看在王使君的面上,还是告诉你吧。圣人龙体有恙,正在鱼内侍的陪护下在下京休养,发了书信给太子殿下,说自己拟于下京终老,命太子择日即位。”顾阁老一笑,“看来明日的早朝是不会清静了。”
“娘娘现在可以进去了。”终于有小太监出来说道。江盈有不好的预感,之前柳明载从未让她在外面等过这么久。
她一进屋,看见柳明载的脸向下趴在几上,双臂抱在后脑,旁边是一段段撕开揉皱的宣纸,上面涂着不成形的山石。柳明载听到她进来,头也不抬地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你今日把上京城从侯崇武和西漠人手中救出来,是天大的功臣,何罪之有?”
“臣妾今日在城头命龙武军开炮,险些伤到太子殿下。若殿下今日被误伤,百身莫赎!”
“死罪……”柳明载抬起头,望向江盈:“我问你一件事,若今日铁龙炮走火误炸了内城,我遇难的话,你会怎么做?”
江盈说:“殿下若有什么损伤,臣妾今日也不愿独活。在臣妾留在城头铁龙炮旁时,已有了赴死的准备。”
“本王明白,你下令朝里开炮,是为了拦住贼军;可我如果什么都不做,朝中必定会有议论,陛下回来,一定也会对我有看法……”
“好,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宫里,不必出去半步,也不要见任何人。我会在朝里说责罚你在宫中思过,明白么?”
江盈出门的时候,柳明载说:“我已吩咐过,在你寝宫加倍布置守卫,日夜轮值,就算妖兽再来也无惧了。陛下一直不愿把事情弄大,但我明日会下令,广为查杀那些妖兽,不会再让它们再出来祸害。”
柳明载看江盈再次向自己行礼道谢后走了出去,把目光重新投回眼前的宣纸上。同一座山石摹画了几十遍,仍然感觉不对,设想的技法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用,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把心思集中到面前的方寸之间。
他长叹了一口气,拿起几上正画的一截纸团成一团,扔到屋中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
裴俪尔发觉自己身在月光下,夜晚尚早,篝火大会刚刚开始,母亲、阿嬷,还有其它八支箭的首领都围坐在火边,所有人在拍手听她唱歌,称她为西漠的明珠。未唱几句,狂风忽起,扬起漫天沙子扑灭了篝火。人们来不及逃,被活活埋进沙子下面。她拼命用手把他们刨出来,他们却个个脸上带着血污,冷冷地看着她,说:“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没有替我们报仇?”
然后她猛然醒来,一身冷汗,看见清寂的月光正透过屋顶孔洞照射下来。
她此刻身处上京城西的一间弃屋里,这几天人们纷纷居家外逃,这样的房子并不难找。她与王阶分别时并没有说实话,因为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完成。她早预备好足够干粮,等待这一天临近。
从早上开始,就能听到从城头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一直到天黑的时候炮声才渐渐止息。裴俪尔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用薄纱覆面,顺着屋面上到坊墙,往城门方向走去。
她一边在坊墙上匍匐前进,一边观察两边街道上的情形。此时天已黑透了,就算有人此刻抬头向上看,也难以发现她的身形。快走到瓮城门口时,她见城门是开着的,透过城门可以看到有不少明甲兵正在瓮城里面打扫战场,收缴兵器。
她从墙上轻轻跃下,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掏出一支手掌长短的骨笛,在夜色下泛着一层苍白的光泽。她把骨笛放到唇边吹响,发出尖锐的声音,如同灰隼的鸣叫一般。她吹了几声后,又纵身跃回旁边树上,匿身于密叶之中。
果然,瓮城里的士兵听到后,举着火把跑进城里,抬头望天。一个身材瘦小的都尉跟在后面,责骂道:“快回去干活!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士兵们纷纷喊道:“适才听到西漠鸟儿飞到城里在叫,乱贼莫不是又要趁夜里偷袭了!”
都尉骂道:“就几只破鸟便吓成这样,贼军今日死伤惨重,能撤回去已经不易,怎么可能半夜再过来?我看你们是吓破了胆子,再不回去,一个个军法处置!”
士兵们不情不愿地回瓮城去。待士兵走远,裴俪尔又拿出骨笛吹响几声,然后静静等待。
她并没有等多久,就看见天上飞来几只灰隼,在树顶上方天空盘旋打转,似是听到了她发出的讯号,也在鸣叫着,回答着她。她又吹了几声作为应和,灰隼短促地叫了几声,往城外飞去。
她在树上一直等到后半夜,饥饿和困乏几次让她差点从树上摔下来。终于灰隼又飞回来,这次是一大群,但它们一声都没有鸣叫,褐灰色的身躯和夜色溶在一起,只有西漠长大的眼睛能够从夜空中认出来。
灰隼展开翅膀,无声地落在裴俪尔所藏身的树冠。裴俪尔奋力爬到树冠顶端,灰隼便聚拢过来,落在她身上,爪子扣进她脊背和四肢的衣服里。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就扯动衣服。
灰隼们开始扇动翅膀,树冠一阵颤动。裴俪尔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变得轻盈,她向上离开了树冠,正在灰隼们的牵引下缓缓飞升。灰隼飞得并不快,这样声音就不会为士兵听到。它们慢慢爬升到弓箭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后,才真正地完全舒展开翅膀,从城墙上空掠过,往西漠军营飞去。
裴俪尔看见下面星星点点的营火。西漠营地此刻并未陷入沉睡,众多西漠兵正在把辎重来回搬运,似在做什么准备。她又扭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群乌鸦,无声地跟在后面,与灰隼们保持一段距离。
灰隼掠过军营,继续向前飞,再向前是一条溪流,跨过溪流是一片密林,密林层层树冠中有一片空地。灰隼缓缓下降,落在空地间棕褐色的泥土上。
乌拔都早已等在那里,他看着裴俪尔过来,向她欠身致意:“能把西漠的星星从上京城里救出来,真是叔叔的荣幸。”
“不敢,保护裴公主的安全,本是我当做的。”乌拔都干笑了几声,“叔叔也有一点不足道的心愿,不知道是否肯赏光?”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隼神的秘宝在哪里。”
乌拔都的脸抽搐几下:“公主说笑了,隼神的秘宝能买半个天下,怎会不知去了哪里?交出来给叔叔,就迎你回西漠。”
“天下知道秘宝所在的只有我母亲,叔叔当时怎么那么心急,没问得更清楚些?”
乌拔都笑容收敛:“她若知道,你一定也知道。不然的话,你给鸟儿讯号做什么?”
裴俪尔反倒笑了:“叔叔这话真是教人心寒,多少年没见,没有秘宝就不能来叙叙旧么?”
乌拔都击掌三下,从四周林中钻出数十名士兵,将裴俪尔围在中间。乌拔都说:“我也颇想和公主叙旧,只可惜现在没时间了。”
裴俪尔手伸向怀间,士兵忙把手按在刀柄上,准备出手。裴俪尔斜睨四周:“你们慌什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小卷羊皮出来。
乌拔都示意手下上前接过羊皮卷,在他脚下展开。他借着月色俯身端详,羊皮卷展开后只有巴掌大,由于时间侵蚀已发黄起皱,上有用针蘸墨汁刺出的图画,绘成山川河泽之形,墨迹颇淡看不清楚。乌拔都左手拾起羊皮卷,凑近眼前细看。
他的手突然一抖,像被什么东西烫到,羊皮卷落到地上。乌拔都对裴俪尔喝道:“你在画卷上涂了什么!”
他把左手伸到眼前,五指指尖已变得乌黑,黑丝还在慢慢向手掌根部蔓延。乌拔都颤声道:“这毒……是隼神之爪!给我杀了她!”
西漠兵拔刀向裴俪尔扑去,刀阵将她重重围在当中。裴俪尔抽出短刀一边抵挡,一边道:“若杀了我,可就没有解药了!”
乌拔都咬牙切齿道:“你这贼女还想再骗我一次么!隼神之爪,留痕即死,无药可解!除非……”他突然顿住,用右手从袍袖上撕下一块布,塞进嘴里紧紧咬住,右手执刀瞄准了左手腕,狠狠斩下。
乌拔都闷哼一声,把布吐出,喊手下把他左手腕牢牢绑死,额头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他看着眼前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有气无力地说:“谁杀了她,重重有赏!”
裴俪尔以一敌多,气力渐渐不支,手腕上被深深划了一刀,眼看要被擒住。她手伸到腰间取下砂囊,向四周一抖,在周遭扬起一片紫雾。兵士们在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恐怕误伤,又怕这雾有毒,只得收手,屏住呼吸等待。等风把雾吹散些,才发现裴俪尔已不见。
裴俪尔在林中狂奔许久,隐约还能听到乌拔都在后面愤怒的喊叫声。她不敢停歇,看着星辰方位,又往北走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条溪边。此时她脚步已像灌了铅一般,仍强迫自己沿溪边又走一段,确定后面再无追兵,才俯下身在溪水里洗濯。
她手上原来涂了厚厚一层油脂,都在水里洗净,化作白沫顺流下去。她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药粉,抹在遍身刀伤处,手指微微颤抖。抹完药,她坐到溪边岩石上,举头望见明月静默,清冷晚风拂过,终于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声鸦鸣,一只乌鸦飞到溪边,落到裴俪尔近前,抬头看着她。裴俪尔伸出手,想抚摸乌鸦的头。乌鸦微微侧歪脑袋,扑棱两下翅膀,像从地上弹起来,又飞走了,方才落脚处只留下根黑色的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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