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候,王阶发觉与往前不同,江盈并没有参加,只有柳明载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龙椅旁。早朝一开始,有人禀报侯崇武阴谋反叛,除自己身死服诛之外,已查封家产,羁押九族待审后抄斩。柳明载听罢侯崇武的事,点头称许,又说王阶与秦渊护驾有功,将论功行赏云云。
秦渊仍在太医署躺着,昨夜王阶去探望他,陈太医说他至少还需再卧榻半月才能恢复,秦渊自己却是早按捺不住,想上阵杀敌。王阶又花了许久才劝他安心躺下。
柳明载下令称上京城里重现烬兽,要上京尹彻查,一旦抓到,就地格杀勿论。昨日侯崇武被烬狼当街格杀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上京城,百官已人人自危,此时纷纷露出惧意。
上京尹领命后,柳明载径直问:“顾阁老,内藏库的银钱清点出来没有?”
顾阁老出列回道:“老臣连日清点过,内库总计九百万贯。”
“其实还有不足,好在东南利税较往年为多,能补上差额。”
柳明载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我给陛下修书一封,陛下应允后,会把内藏库的银钱拨出来。”
“据司天台推算,今年北方诸州初雪,最迟还有十日便要到了。太子殿下若等圣人回书后再拨银两置办,恐怕来不及。”
“太子殿下,北方诸州府兵因长年戍兵不得还家,已颇有怨言,若这回不在初雪前拿到军衣过冬,难保其中不会出现下一个高林封!”
柳明载斜倚在木椅中,脸上现出为难:“圣人不在,内藏库如何处置,我怎可妄自主张?”他又想到什么,问:“顾阁老,若单是北方各州的军衣军粮,要多少银钱?”
“那就先拨这么多,暂解燃眉之急,”柳明载用拇指关节狠狠地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我再修书给陛下恳请他谅解。”
柳明载叹口气,显然接下来的事是他更不愿谈论的:“圣人从下京发来的旨意,你看过没有?”
“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不仅该婉辞圣人恩泽,还应亲自到下京去,恭请圣人回来。”
柳明载喃喃道:“刚从宫中拨出去那么多,我还有何颜面去下京见他?顾阁老,劳烦你代我去一趟,见到陛下后,将我手书给他。”
柳明载顿感释然许多,这段时间来,战事、财赋一桩桩都压在他肩上,压得他透不过起来,更不必说还有江盈的事……陛下回来后,自己不必再这般劳碌,自己与江盈的关系也可如过去一般,而不是现在这般尴尬。想到这里他便高兴起来,尽管顾阁老还在喋喋不休地上奏,提出带那个姓王的少年同行,他也一并应允了。
正下着冬雪来临前的最后一场雨,马车在司天台门口停下,街上石板湿漉漉的映着月光。车门打开,顾阁老从车上下来。马僮要给顾阁老打伞,顾阁老拜拜手,示意他留在门口。
司天台里已吩咐过,里面人都撤走,连平时院里随处可见、端着记录簿跑来跑去的天文观生,此时也都已遣到别处。
顾阁老沿小路往前走,一直到院中间的灵台前面。灵台呈梯形,高六十尺,在半高和顶峰处分别有一截平台,以梯级相连。还没有开始爬,膝盖已经感觉隐隐作痛。他不禁想起年轻时候一天不知要上上下下多少次,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但他不敢怠慢,拖着两条沉甸甸的腿继续向上,刻意不去理会从膝盖处传来的刺痛。台阶湿滑,他得先左脚踏稳了,右脚再小心翼翼跟上。等上到灵台顶端时,已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看见江盈独自立在那里,正仰头观星,毫不介意如细丝的雨滴濡湿了发梢。旁有一几,几上有酒。
“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觉得我朝他开炮,让他心里不舒服,所以要我闭门思过。真的以为我要加害他不成?若真的要害他,昨日又何必提前破坏车毂,坏了侯崇武的计谋?”
“我这不正按着顾阁老所说的做么,”江盈淡淡笑道,“顺应也是改变,我不过是遵照星辰的教诲。”
“老臣还要恭喜娘娘安然无恙,连铁龙炮都难伤娘娘分毫。”
“这种话不必再说,你明明知道星辰早就都预示过,否则我怎敢随意下令开炮?早朝怎么样?”
“果然一吓就吓住了,擅自花了这么多钱,料想他再不敢去下京。”
“他自己不去下京的话,圣人是不会回来的。王家那个小子与你同去,对么?”
“很好,一步步都在照着星辰指引而行……”江盈把目光投回星空,顺手把发髻解开,任晚风浮动乌发:“自从上次以来,我每日勤加练习,可看得还是不够远,不够长久,你之前提过的,可曾带来?”
顾阁老从袍袖中取出一块白帕,四四方方叠着,四角拢在中间打了一个小小的结,双手呈上给江盈,说:“太子妃殿下,老臣虽已说过了,现在还要再啰嗦一遍,这个对身体有大损伤,甚至会影响寿数,望娘娘三思。”
江盈看了这方布帕片刻,还是接过打开,里面包了几片枯叶,形状细长,与柳叶相仿,不过是紫色。江盈把枯叶拈进手中酒杯里,酒也变成紫色,江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先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闭上眼睛,晃晃头,像要把什么东西晃出去,接着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双瞳此刻罩上一层紫雾。她抬头向上看着星空,半晌没有说话,喃喃道:“我看见了,原来是这么……清楚。”
“对,到处都是烟……是猎人放的,烟太多了,狐狸不得不从洞里逃出来。但它们还得拼命跑,因为狗在后面追着,眼看就要追上。”
“不,它调转了方向,猎狗扑了个空。狐狸逃到另一条小路上,猎人的弓箭搭到了弦上,一直在瞄准它。”
“有没有射中已经不重要,”江盈的嘴角出现一抹笑意:“因为狐狸所踏进的,是一条死路。”
顾阁老也望向天空,即便不借助任何药物也能清清楚楚看见,在整个天空西北角,有一颗金灿灿的大星正在缓缓坠落,映亮半个夜空。
一片火海中,四周是向上窜升的烟气,火外面则是一片空无,没有人可以从这里出去。
王阶看到眼前有个矮胖的身形,正背对他站着。王阶从没有见过,但从心底知道,对方正是鱼恩荣。
王阶大声问:“那晚最后在并州城头的,便只有你了……为什么要杀我祖父?”
“是宫里知道了他的身份,派你过来除掉他么?还是你和侯崇武一样,已经和西漠人串通好,杀害了祖父,好让他们拿下并州?为什么?”
王阶越说越激动,他顾不得变化,捏紧双拳,向鱼恩荣冲去。他冲到鱼恩荣面前的时候,鱼恩荣转过身来。王阶惊愕地发现,鱼恩荣的脸上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自己想再往前一步却不能,胸口有什么东西揪住了他。
王阶低头看,胸口透出一把刀来,刀刃细薄,是杀害祖父的那把。他双手握住刀刃,想把刀拔出来,刀身在转瞬间变化狼爪,燃烧起熊熊黒焰,王阶只能在疼痛中无助地看着胸膛的伤口越来越大。
他侧转头看,自己仍旧躺在并州进奏院的床上,旁边几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袱。
包袱是秦渊留下的,他醒来后不顾重伤,向顾阁老要求领兵收复并州。顾阁老应了他的请求,命他为征西军统帅出征。秦渊出发前,王阶把冯嘉书信内容告诉了他。秦渊听后亦是唏嘘不已:
“我和冯司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却没有办法再长久护佑你。若确定是鱼内侍杀害王使君,你切不可擅自行事,他在朝中根基太深。一定等我回来。下京路程漫漫,须要多保重,这是我给你准备的。”
秦渊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到桌上,重重拍了拍王阶的肩膀,就出门打马离开。
王阶再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到包袱近前,把绳结一个个解开。
王阶眼前浮现出秦渊满头大汗,在灶房里忙进忙出的身影,不禁苦笑。他把包袱和其它都包在一起,搭在肩上,把冯嘉书信折好放在贴近胸口的位置。他出了门,车马已候在外面。王阶上车后小憩一会,马夫敲车窗说:“王公子 ,已到了。”
王阶拎起包袱下车,晨风吹来,面前是宽阔的江水,在朝霞的映照下染得通红。遥见江边有两层深色木楼,雕梁画栋,木楼随江水轻轻上下起伏,原来是艘大船。一名肤色黝黑的汉子正站在岸边,看见王阶过来,走上来行礼:“请问阁下莫非是王公子?”
船长吩咐仆役把王阶的行李都拿到船上,问王阶是否先上船歇息,王阶说打算先留在岸上等一会。
巳时差一刻的时候,另有两辆马车到了江头停下。从前一辆车上下来四名汉子,抬着两口檀木箱。四人脸上青筋隆起,显然箱子有不少分量。王阶好奇,问箱中是何物,一名汉子说:“阁老嗜茶,这是他多年的珍藏,路上带的茶饼。”
两名侍女从后一辆车上扶顾阁老下车,王阶注意到他看起来脸色蜡黄,比之前憔悴了不少,步履蹒跚,似生了什么重病。王阶忙要上前搀扶,顾阁老摆摆手:“老朽只是偶感风寒罢了,不碍事。我们且先在这里等待太子殿下。”说完又接连咳嗽几声。船长命下人取备好的裘皮大氅来给顾阁老,也被他谢绝。
他们未等多久,就看到柳明载的马车过来。马车甫一停下,柳明载下车,匆匆来到顾阁老近前:“此去迎请圣人,有劳顾阁老了。”
顾阁老说:“太子殿下孝心可鉴,老朽不过是贡献些微末之力。”
柳明载取出封书信交给顾阁老:“这是本王写给陛下的,还请阁老代为传递。”他见顾阁老接过书信收起,又道:“司天台的博士说了,今日是三年一遇大大的吉日,宜迎请贵人。此去必定诸事顺遂。”
顾阁老微微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吉言,老朽定不辱使命,恭迎圣人回京。老朽这便登船,殿下且留步。”
船舷颇高,船夫早在岸边江滩上搭起木梯,一直伸到船上。侍女搀着顾阁老,慢慢地上了船,王阶跟在后面,随顾阁老立到船头。四爪铁锚升起,船侧缆绳松绑,风帆满张,震荡有声,船开始慢慢向前行驶。
王阶看见柳明载仍立在岸边,注视他们远去。顾阁老亦站在船头,拱手回礼。海风一吹,顾阁老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方白色丝帕擦嘴,帕上尽是斑斑血迹。
王阶道:“顾阁老……”他转身要唤船长过来。顾阁老抬手,笑了笑:“老朽没事……”
他尚未说完,眼睛上翻,身形一顿,往下栽倒,从船头直落进水里。旁边几个水手慌忙跟着跳下去救,众人大呼着,在水上乱作一团,搅出一大片白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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