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云海无比沉静,却又微微游舞着,像是渊龙身上一片片斑驳的鳞。渊龙是传说中的巨兽,它在北极的天渊中出没,由于形态巍峨广袤,仅微微游舞,便可震颤整个九陆。
飞机在云里穿行,虽偶因乱流而颠簸,但远不达到震颤这一级别。这里是炽陆不是天渊,云海只是云海,而渊龙,则从不存在于世。古人习惯于,将一切他们无法解释的视觉奇观与自然现象,划定为神明的塑造,或是传说巨兽的一次翻滚、一次叹息。海鑫绝不会因此而认为古人愚钝,事实上,当他第一次跟随科考队进入天渊时,望着那一座座磅礴高远的云山、那一道道激昂威武的云浪,他也曾陷入漫长时间的恍惚,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甚至呼吸困难。
在那一刹那,以及之后遥望云海时的每一刹那,他都会臆想云山之间,有龙盘旋。正如此时此刻。
海鑫打了个寒颤,因为空调吹出的风过于刺骨。他于是伸手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又将毛毯展开,完全贴住了身子。只有整只左臂仍然暴露在外,肘部支撑着窄小的窗台,手掌轻轻顶住下巴,脑袋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靠向窗口,双眼继续遥望窗外。这次他没有再看到龙的鳞,而是隔着细薄琐碎的云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女儿在沙发上摇摇晃晃的双腿,看到了妻子手上的茧、肩头柔顺的发。
一阵忧伤的甜腻涌上心间,他原本不困的,如今却突然想睡了。
机舱内昏暗无声,其余的乘客大多都早已陷入梦乡。海鑫淡淡舒一口气,稍微伸展了四肢,再把座椅靠背往后倒了倒,合上双眼。梦里没有妻女,也没有龙,只有转瞬即逝的黑暗。再醒来时,飞机已正在陆地上滑行,轰隆轰隆,让他回忆起了南环渊国际机场的巨大空轨。
“天渊很大,也很深。我们虽然已经将云帆和空轨列车开遍了天渊的每一个角落,但到底也都是集中在了浅层,更深的地方对于我们、对于世界而言,仍然是危险而未知的。”
“我马上就要走啦,雅思托列夫同志。没准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你却还在和我谈工作?”他看着这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异国同僚,忽然间又气又笑。
“我的意思是,龙还是有可能存在的,只是他们藏得很深。”彼得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笑容突然凝滞,神色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严肃,“与你共事的这几年,我会永远铭记的。”
从天渊的方向吹来强风,吹落了不远处白桦林上的积雪,它们洒在半空,化成了晶亮的粉尘,仿佛在庆贺或哀悼这场别离。
“不会再见了。”彼得将双手插进衣兜,坏笑了几声,“你这次回去,回北燕吗?”
“啊对,靴离。”彼得歪头笑了笑,“再见,海鑫同志。好好陪你的老婆孩子,不要让他们为你落泪。”
飞机在陆地上停止了滑行,海鑫望着窗外零星点点的灯火,忽然间心平气静。他到家了。
灯光照满了机舱,人们开始从座位上起身,或是抬手拿取行李,或是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褶。孩子们开始叫喊,有的包含喜悦,有的莫名哀伤,大人们的商务来电倒是毫无情感起伏,始终是冷冰冰的,只会偶尔显现出几分虚伪的寒暄。
海鑫听到一个孩子正在用语音与家人通话,心头泛起一阵暖流。他点开了聊天软件,也想与妻女说些什么,却冥思苦想了许久,憋不出半句话。家庭群里的上一条消息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了,那是女儿发在群里的照片,照片里她身穿校服,笑得有些紧张。海鑫知道那是女儿特地发给他看的,但那时他也与现在一样,冥思苦想了许久,憋不出半句话。
他无疑深爱着女儿,当看到那张照片时,他的心中无比欣悦、振奋和自豪,在空轨研究基站,他四处向同事炫耀这张照片,并在当天夜里,莫名其妙哭得胸口闷痛。但即便如此,在面对着手机触屏的拼音键盘与那枚小小的语音图标时,他仍然会手指僵硬、语无伦次,最后哑口无言,只在与妻子通话的时候,强装冷漠地说上一句“知道了”。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是与世隔绝的科考队生活改变了他吗?海鑫思索了很长时间,直到周围渐渐空荡,才起身准备离开。
踏出舱门,迎面吹来了强烈的冷风,凌厉如剑。西北向来如此,白天热得就像闷罐,晚上就开始刮起冷冽的大风了。当然这其中还有机场过于空旷,风声来去无阻的缘故。海鑫抬头深呼吸,但即刻便感到后悔,因为西北的空气并不好闻,比北燕好不了多少。
他与人群一同乘上了摆渡车,在摇摇晃晃的拥挤中去往航站楼,这片黑暗之地唯一散发光芒的三座塔楼。过去总觉得航站楼在夜里显得孤寂,如今却从中感受到了温暖,尽管这温暖很大程度上并不来自于航站楼本身。也许是出自于对家乡的怀恋,也许是出自于这片明亮的灯光。
穿过航站楼,脱离了前去拿取行李的其他旅客,海鑫提着小包,独自一人走过了最后的安检。前方大门敞开,灯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又是一片黑,但不断有出租车前仆后继地行过,他们捎上乘客便往前开去,一辆接着一辆,川流不止。
司机点点头,回到了车上,一边手掌着方向盘,一边手开始摆弄档位。
“去哪?”他回头问道,头端两侧的犄角晃了几下,在机场灯光的照耀下黑得发亮。
“你是从北燕来的?”司机开启了手机导航,开始驱车向前。
“最近这几天,很多人都从北燕过来。”司机伸手调整了空调温度,“神神秘秘的,几乎把整条国道都塞满了。”
“是吗?”海鑫拿出手机,再次点开了冷冷清清的家庭群。
“不,我是回家。”他注意到了车上的一张照片,一张家庭合影,“这是您的家人?”
司机呵呵一笑,转动方向盘,“是啊,很多年前的照片了。”
“瞎说,野孩子长大了还是野孩子。”司机放声大笑,朝反方向转动方向盘。这是一条蜿蜒的路。
“哦?那真是恭喜啊。”海鑫想到了自家女儿,一时感觉心情复杂。
“有。”他点开了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儿笑得有些紧张。女儿的眼睛是微微发亮的玫瑰色,和他的眼睛一样。
“老弟,有话就得直说啊,不能憋着。”司机仿佛神奇地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你什么都不说,最后渐渐的就什么都不敢说了。人和人之间的屏障,就是这么慢慢生长起来的。你可别仗着那点血缘关系,就觉得交流什么都无所谓了,血浓于水,但也耐不过冬寒,血也是会结冰的。”
“是的。”海鑫点了点头,抿嘴浅笑,“您说的很对。”
汽车在黑暗的道路中平稳行驶,两道车灯探向前方,却探不尽道路尽头的幽邃。他打开了拼音键盘,开始在自己幽邃的脑海里组织语言。他应当平实,但绝不能缺乏赞美,他应当雀跃,却绝不能浮夸。
“校服穿起来很有精神。”他最终是这么说的,还带上了一个挑起大拇哥的表情。年轻人应该会喜欢这个。
消息发出来以后没过半秒,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上面显示着妻子的名字,司徒希玟。但他知道这多半是女儿打来的。有生以来,他的心脏第一次因如此荒唐的理由而剧烈跳动。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手机屏幕的那一瞬间,变故忽如其来。
原本平平稳稳的汽车突然急停,前头一声闷响,但海鑫说不清,这是自己的脑袋撞到座椅靠背时发出的,还是汽车真的撞到了什么。他抬头,发现手机早已经从手里脱落,不知飞向何方。
但铃声仍在响,女歌手已经从主歌唱到了副歌。他发觉自己恍惚得比想象中要久。
“师傅,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搭上前头的驾驶座,却从肌肤感受到一股极寒,仔细查看,发现那是一股股涌动的烟流。紫里渗黑,冰寒彻骨。
“对不起啊,老弟。我其实撒谎了。”司机的手里握着那张照片,“她早就死了,在七年前死在北燕,死在了帝党的屠刀下。”
司机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笑到面部扭曲,生出犄角、绒毛与鳞片。烟流汹涌,一时将海鑫的身躯束缚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抛开立场,我们也许本可以成为朋友。”司机狞笑着,使那烟流转动得更加燥烈了些,发热起来,犹如盛夏时节夕阳宫广场上的滚烫圆石。海鑫感觉自己的四肢正被无数颗那般敦实的巨物挤压着,随时便要将他粉身碎骨,错拉成一条条扭曲的碎肉。
“祸乱天下者为妖,”这时,他听到车头方向传来了一声诵念。
男人自车灯汇聚之处缓缓起身,额头有血滴淌下。看来刚才那声闷响,便是车子硬生生撞上了他。
“周冠仪,你,是妖是魔?”他看向了车内,神色淡然。
“伐魔卫!”司机,周冠仪,或者说这只妖魔怒声吼道,“你也是云山的孩子,怎能忘恩负义!”
海鑫看到了在伐魔卫头端两侧的犄角,他也是个云隐族。
伐魔卫淡淡地吐了口气,跳动身躯,扫腿踢碎了车窗玻璃。
玻璃的破碎声撕裂了海鑫的大脑,但总是盖不住那手机铃声的高歌。而伐魔卫此时已经像活络的游蛇那般刺进车内,与妖魔纠缠一处,他连续挥舞着臂膀,招架着烟流与扭曲肉体的攻势,逐渐步入上风,最后一拳挥去,凝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伟力,居然将妖魔连带着车门共同击飞。这又是一声巨响。
伐魔卫紧追出去,而高歌仍在持续。海鑫脱离了烟流的束缚,开始急切地搜寻四周,搜寻手机,搜寻手机屏幕上妻子不停跳闪的名字。车外的打斗愈加激烈,但他不在乎,他只想再次听到女儿的声音,再次听到妻子的抱怨与责骂。他从未如此想与家人说话。
“在找这个吗?”伐魔卫将手机递给了他。顷刻间,一切的声响全都凝止,耳畔唯有寂静。
他迅速扒走了手机,如同野兽扑食。手机屏幕破裂,其上沾满了尘土与血,而铃声已经结束,在很早很早之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盯上我?”海鑫彻底瘫软在了车座上,有气无力地对伐魔卫问道。
“伐魔司向您致歉,海鑫先生。他原本盯上的不是您,只是我们掉包了追踪器的位置,引导他盯上了你。”伐魔卫爬上了副驾驶座,撕下衣袖,开始处理自己在刚才的战斗中留下的伤口。他的拳骨淤红,臂膀处皮开肉绽,额头仍在淌血。
“你们这群疯狗。”海鑫冷笑着,颤抖的双手使劲攥紧了手机。
“抱歉,海鑫先生,这次我是真心的。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这位关键人物对阳月过于重要,她又总是独立特行。”伐魔卫深呼一口气,躺在了椅背上,“再说,我们也必须将妖魔在机场制造恐怖袭击的风险……压到最低。”
“靴离到底发生了什么?”海鑫话刚问出口,手机铃声的响动便打断了他。
“这声音是……梦哥?”司徒梦,司徒希玟的亲哥哥,伐魔司枢武将军。
“希玟和岚儿都在我身边,我正在往靴离之外赶,但我实话实说,我不一定能成功送她们出去,时间很紧迫。”
“梦哥,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海鑫发出了痛苦的低嚎,并顿时感到头痛欲裂。脑海里开始乍现幻觉,有远方的天渊,那几棵白桦林,以及白桦林下,在雪地中赤裸双足的妻女,她们的双脚冻得通红,冻出了鲜血,“我想……我想先听听岚儿的声音……”
“她睡了。”司徒梦冷硬的声音忽然一软,“对不起,三金,我应该快些行动的。我只是没想到天子会如此决绝。”
“为什么?”他极其嘶哑的问出了这句话,但随后,视线就被夜空中的流火吸引过去。
广阔的夜幕,幽邃的山林,天空中,赤红的圆柱撕破夜云,正在向下沉落。
“鑫,走吧。我们是肯定出不去了,不过你安心,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会去找你的。”
世界仍旧幽静,即便火与光正在侵蚀夜空,毁灭掉夜晚的存在本身。
“哟,这里有瓶酒呐。”副驾驶座上,云隐族的伐魔卫从脚下拿起一瓶酒来。喀秋莎,云隐族酷爱的酒类,北三陆的酒,凛冬人的酒。
“海鑫先生,你会开车吗?”他晃了晃酒杯,将酒水晃出波浪。
“兄弟俩都干这种活,还真是有够晦气的。”海鑫坐上了驾驶座,习惯性地想要带上车门,却抓了个空。
“您亲家还是枢武将军呢,咱们彼此彼此。”姜风羽咯咯笑道,嘴角流下了一滴血。看来与妖魔之间的搏斗让他元气大伤。
“嘴皮子真烈,信不信我直接把你丢在这里等死?”他抢过了姜风羽手里的喀秋莎。
天际线隐隐明亮,那是黎明的微光。海鑫将手机导航打开,把目标设为靴离。
鼎业五年冬,白桦林党最后一位具有才华和威信的政治领袖“协调者”赫德梅尔,在寒潮带来的重感冒中病逝,享年八十五岁。他的死亡宣告了白桦林党的瓦解,以及维系冬月联盟最后一个支点的迅速崩溃。
凛冬与阳月之间短暂却深刻的同盟关系就此断绝,而凯撒与天子,则迫不及待地同时解散了耗资巨大、却又缺少回报的天渊科考队。八年春,大批研究员开始陆续从渊陆撤离,遗弃了那些散落在云海深处的空轨研究基站,但据说,仍有少数的凛冬人选择了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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