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闭着眼睛微微点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手越过短几搭在顾阁老的手腕上。他们此刻正在船上小楼正堂里,陈太医睁开眼,瞥了一眼几上带着血迹的丝帕:“顾阁老这吐血的病状是从两月前开始的,对不对?”
“我可开一剂药疗愈症状,可阁老需得远离江湖水泽,回府上静休慢养,方子才能起效。否则只怕不出半月,这痨病就会要了阁老性命。”
顾阁老挣扎道:“老朽性命不足惜,不能误了太子殿下大事,得去迎圣人……”
柳明载说:“阁老尽管休养,至于迎请圣人,本王会另择人选出使。”
“圣人一定也获知殿下迎请的消息,若再推迟,以为殿下有意延宕,便更麻烦了。”
柳明载紧锁眉头:“若没有这三百八十万贯之事,本王便亲自去下京,只是实在无颜面对陛下——”
顾阁老叹道:“此事本由老臣促成,若老臣去见到圣人,恐怕也会引得龙颜不悦。圣人责罚老臣倒无妨,只怕负了太子殿下的嘱托。”
船长在门口请示道:“太子殿下,江上浪大风急,船舶行驶不便,若今日不再出发的话,小人这就吩咐把船驶回码头,锚定下来,请殿下定夺。”
“再改日子的话,陛下必定会生疑,可没有使者的话,又如何去请?”柳明载说,“本王不信,偌大的上京城找不出一个能出使的人,阁老可有什么举荐?”
顾阁老说:“此次出使干系重大,依老臣看,这使者需符合两个条件。”
“第一,门第、清望或军功冠绝朝中,担得上出使的身份;第二,与内藏库府银之事没有半点干系,圣人召见不至于难堪。”
王阶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着急,如果再去另寻使者,不知要推到什么时候。他要早些见到鱼恩荣,忍不住道:“小人愿做迎请圣人的使者,望太子殿下恩准。”
柳明载抬头看着王阶,目光中充满疑虑之意:“圣人都不认得你,凭什么派遣你去?”
未等王阶应对,顾阁老先说:“太子殿下,我倒觉得他是迎请圣人的合适人选。”
“王廷甫是两朝元老,他既是王廷甫之后,前日又平了侯崇武叛乱的阴谋。无论门第还是功绩,不在上京其他世家子弟之下。殿下若担心他官职卑微,先颁个虚衔便是,”顾阁老又咳嗽两声,“现在是非常时刻,不宜按平时的道理行事,想必圣人也能谅解。”
柳明载低头思忖许久,抬起头说:“王阶即刻出使下京迎请,其余人等送顾阁老回府休养!”
顾阁老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书信,交到王阶手里:“谢太子殿下恩准,劳烦见到圣人,代老朽说一声,老朽不能亲睹龙颜,请圣人责罚!”
转眼已行驶了两日,王阶一开始还对江上的天光云色变幻感兴趣,后来也心生厌倦,只是坐在船头,看着江水发呆。正在这时,船长捧了一封书信献上。
王阶拆开信函,原来是丁使君听闻太子派出的使者过境,邀他到府上宴饮洗尘。
“丁使君美意心领了,可迎请圣人要紧,恐怕没有时间泊船宴饮。”
船长显得有些为难:“使君大人已亲自到船上,说王公子若是不赏这个面,他就不走了。”
王阶刚迈进正堂,就听到堂里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久闻王使君少年才俊,今日得见,果然丰姿非常!”
王阶循声看去,见面前站着一名五十多岁中年男子,穿一身绯色宽袍,脸膛圆润,眉间隆起高高一块,说话时两颊的肉跟着上下抖动。
丁使君好不容易把身体塞进圈椅中,满脸堆笑道:“早听闻王公子的才名,今日公子路过尧州,也是在下的福分。丁某想邀公子到府上饮几杯薄酒,尝尝本地风味,不知是否可赏丁某这个薄面?”
“多谢丁使君,只是太子殿下已有嘱托,要在下日夜兼程,早日到下京请到圣人,所以一刻不敢耽搁——”
丁使君大笑:“迎请圣人自是第一要务,在下哪里耽误得起?所以早就准备了酒席,也不必在尧州府上举行,就在这船上堂中小酌几杯,不知王公子意下如何?”
王阶见丁使君一再坚持,不便再拂他美意:“那就劳烦丁使君了。”
夜晚,江上亮起点点灯火,西侧有官船驶过来。先从官船上过来一队侍女,捧着盒锦匣进到正厅。丁使君走在最后,向王阶行礼后,二人在堂中分宾主坐下。
侍女将锦匣在中间几上排成一列,匣盖上的金粉在灯火映照下闪动光芒。丁使君笑道:“一点地方风味,王公子不妨尝尝。”
他命侍女把匣盖揭开,每个匣中都有个瓷盘,盘中盛着五色珍馐。王阶见离自己最近的一盘里盛着鹅肉,便夹了两片来吃,吃在嘴里倒有几分羊肉味。
丁使君注意到他的表情:“王公子是否想知道,这鹅肉怎么做出羊肉味道来?”见王阶点头,他得意道:“这是尧州本地的做法,把鹅处理好后放进羊腹中去烤,小火烤上几个时辰,油脂浸润,便有这番妙味。”
他又吩咐给王阶满上一盅:“这尧州黄醅酒,虽及不上良酝署的佳酿,也算是不坏。”
王阶看见酒中里酒液透出琥珀色,香气扑鼻,端起酒盅:“丁使君日理万机,在下叨扰了。”
丁使君也给自己满上一盅,陪笑道:“不瞒公子,这尧州除几道特色菜肴外,其余均不足取,更遑论可来往相谈的文人雅士,可是不及上京的万一。”
两人干杯,王阶饮尽杯中酒,酒液初入口时如冰,到腹中后如升起一团火焰,在辛辣刺激下,不禁连连咳嗽。就在这时,他听到从案下传来猫叫声,俯身下看,叫声是从丁使君脚边的木匣中传来。
丁使君微笑道:“王公子莫要见怪。”他一边说着,提起木匣侧板,从里面蹿出一只猫,轻轻跃进丁使君怀中,扭头看向王阶,周身雪白,两只眼睛映出绿宝石般的色泽。丁使君轻轻抚摸它后脑的绒毛。白猫露出一副舒服的表情,眯起眼睛,往后弓着身子,把脑袋往一边侧,咪呜咪呜地叫着。
丁使君说:“丁某自从十年前外放到尧州,再未回到过上京,还时常梦见上京风土人物,甚是想念。这只猫是当年在上京城中购得,一直带在身边,聊解些寂寞。”
他从桌上取一副鱼骨丢到地上,白猫从他怀中跃下,慢慢走到鱼骨前,先用鼻子嗅了嗅,接着用爪子按住鱼身,低头开始吃鱼尾残肉。
丁使君抬头,继续道:“王公子若方便,可否讲讲朝中最近有什么轶事?听说龙武军中尉侯崇武居然勾结贼军阴谋反叛,落了身死的下场,是真的么?”
王阶只简略地说:“他阴谋败露,结果为太子殿下处死。”没有提到涉及自己或烬狼的部分。
丁使君露出笑容,压低声音说:“反叛平复就好,不过还是要恭喜王公子。”
“王公子可能不知,王廷甫大人还在上京时,朝中分作两派,王使君与顾阁老为一派,代表文官们说话,而鱼内侍和侯崇武是另一派;两派相争,牵连不知多少人!王使君十年前被告倒,去了并州,看起来是鱼内侍他们胜了,可如今一个身死,一个远走下京,就算回来,恐怕也摆脱不尽干系。朝中未来十年,定在顾阁老的掌握。王公子是故人之后,怎会少了提携?”
丁使君的酒意泛上来,圆脸红得发亮:“其实丁某与王使君也有些渊源,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当年初到上京,遍投行卷,却无人理睬。蒙王使君慧眼,对在下的诗作大加赞赏,丁某才能得中进士。后来王使君不幸为小人构陷,丁某也跟着从上京到了尧州……”他举起酒杯:“丁某醉酒多话,不提这些了,在下再敬公子一杯,烦劳公子回上京,能在顾阁老面前偶尔提起一两句丁某,在下也就别无奢求。”
王阶举杯应允,心中想祖父一生热心举荐,却招来不少这种趋炎附势之辈,不免有些唏嘘。
两人推杯换盏间,王阶渐渐觉得头晕脑眩,在席上坐不稳,不得不用手支撑住身体。丁使君识趣道:“今天已晚,不打搅王公子休息,在下先告退。”王阶要起身送他,手在地上一滑,径直躺到地上,没能站起来。丁使君大声道:“王公子莫送!莫送!”他召唤白猫回到匣中,捧起木匣,一边躬着身子出了正堂。
两个仆役架起王阶上到二楼,送他回房。王阶觉得额前生热,眼前发黑,脚下虚浮。他暗自感叹这酒效力甚是厉害,躺下后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沉沉睡着了。
是烟气,浓烈的烟气裹挟着热浪从四方涌过来,他在一片混沌中想逃出,但每一个方向都已被火堵死。他伸出手,想从一片火中找出能够逃出的间隙,却遍寻不得。
他睁开眼,房间里都是浓烟。木板墙面发出毕毕啄啄的声音,烟正不断从板缝后面渗透进来。墙面像被从后面踹了一脚,轰然裂开,一团火光猛地爆进来。
王阶想从床上爬起,可身体仍然沉浸在酒意中,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一翻身,整个人就滚落到地面上,想用双肘支起身体,两臂依旧松软。他只得手足并用,以滑稽的姿势在地面上慢慢爬行,用衣服掩住口鼻,慢慢爬着穿过浓烟。
他终于在一片浓烟中摸到门缝,他推了推门,没有开。他用手肘在门边上拼命去撞,撞了三下,门扇终于弹开。他开门爬出房间,夜风一激,略微清醒了些。他扶着船边栏板勉力站起,环顾四周,看到船身陷在一片火焰之中,抬头见黒烟直冲天上,像有人要把船的魂魄拔出来。
此刻除了风声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再听不见其它声音。他低头再看,船板上躺满尸体,船长倚坐在桅杆下面,一道刀痕从额头一直划到胸口,犹瞪大着眼睛,一手提着刀,却再也不动。显然刚刚船上发了惨烈的搏斗,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现在没有时间细想,他依旧走不稳路,只得身子紧紧靠着栏板,挪下楼梯,走到船尾,那里已燃起大火,甲板上是几个砸开的大油坛,是船员们预备路上吃的香油。油顺着破碎的陶片流得到处都是,火焰正沿着油迹蔓延。
百步外的江面上,有另一艘船正飞快掠过他们,有一团团的光亮从对面船上越过水面,钉到面前的木板上,发出剥啄的响声,是带火的长箭。
火借风势,已经延伸到整个船面,又顺着桅杆攀到帆上,桅杆晃了几下,向一旁歪倒,重重朝王阶所在处砸下。王阶用力一推栏板,后退了几步,勉强避过。桅杆砸在地板上,把整条船拦腰隔作两截。王阶被隔在靠近船头的一小片区域内。他透过火焰去看,放火箭的那艘船早已驶远,远远看去,船顶似乎立着什么东西。
是烬狼么?他为何要在杀死侯崇武后,再对自己下手?他是否已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为何不直接在当日动手?王阶迫使自己沉下心来,那艘船上无论有什么,此刻都与自己无关。他把注意力集中回船上,火焰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自己已经被逼到紧贴船头。现在跳下到水里?四肢依旧软绵绵的,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岸边,没有足够的力气游到对岸。
王阶冷静下来,他不再躲避火焰,而将食指伸入到火中。全身变化完成后,他俯下身子,迈步穿过火幕,火焰轻拂他的身躯,反倒有一种温暖惬意的感觉。他衔起一块燃烧着的船板,又长又厚的木板叼在口中感觉不出一点重量。
他衔起船板放在油面上,又浸了一遍,再叼起投入到江中,看船板摊在江面上继续燃烧,接着又回去取别的木板。往复几次,他搭起一条从船头水面向外延伸的火路。但路的尽头距离岸边仍有数百丈距离。最开始放置的木板已经快要熄灭,渐渐在往下沉。
王阶跳回到船尾,看有倾倒的坛子尚未打破。他衔着坛口,拖到船边沿,丢进船外江中,再跳回到木板上,一路推着坛子到火路尽头,然后把坛子拨倒。油从坛口内倾流而出,在江面上弥散,火势顺着油迹,又向远处延展了不少。王阶深吸一口气,成败就在此一举。
他从木板向外探身,一只脚探到燃烧的油面上,又用力向下加了把分量。
他把全身都站到江水中燃烧的油面上,正如走在平整的地面上一般。一边走一边推动着油坛,油还在不断从坛里流出,在面前铺出新的火路。
王阶刚跳到油面上没多久,只听“当”的一声,从远处的暗黑中有飞石击来,却不是朝着他,而是径直射到油坛上,将油坛打碎,剩余的油全流出来,在江面上四处散开。王阶困在油面中进退维谷,火势开始变得稀疏,他不得不避开油面烧尽的部分,以免落入到水中去。
油很快就要烧尽,江面上只剩下几小块零星的火势,王阶不得不把四肢集中在狭小的火面上。终于火焰全都熄灭,再没有立足之处,王阶的身子慢慢下浸到冰凉的水里,爪上黒焰在水中熄灭,蜕变回苍白的指节。
就差不远了,我可以游过去,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方才的变身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四肢不听他的号令,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挂在身上,拖着他不停地往下落。
所有的黑焰都消失了,水面逐渐没过头顶,大量的水正从口鼻不停涌进来,耳中都是自己呼出气泡涌动的声音。四肢在水下无力地扑腾着,眼前逐渐开始发黑。
一片模糊中,他透过上下起伏的江浪,看到有人立在扁舟上,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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