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船桨伸到面前,王阶双手抓住桨,想往上攀升,身体仍然使不出力气。好在船桨一点点回缩,将他从水中慢慢拉出来。王阶抓住船板边沿,把身子翻过去,仰面躺倒在舟上,大口喘着气。眩晕脱力感一阵阵袭来,头顶星空在不断旋转摇晃。
王阶见到裴俪尔,想要说什么,却被猛烈的咳嗽打断,他扶着船舷坐起,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喉头收缩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
裴俪尔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转向另一边,继续划船:“刚刚我可救了你一命,都不先说声谢谢么?”
他转回头问:“我记得你说要去下京开酒肆,怎么还在尧州地界?”
“没想到还挺爱打探闲事。”裴俪尔顿了顿,继续说:“在上京城里还有些事刚处理完,一到两京渠上就听到太子所派使者的官船去下京,其余船舶都只能跟在后面行驶。使者和我遇见的焚字师同名,居然还真是你。”
她看向王阶:“焚字师不光和西漠人合不来,与中原的凡人也有过节,他们千年来一直捕杀你们,怎么还会让你担这么大的职责?”她说着,仿佛明白了什么,笑道:“看来你们隐藏得还不错,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败露。毕竟谁能想到,你们纵使有这么大的本领,结果还是甘心为凡人们做牛马。”
王阶没有回应她的挖苦:“话说回来,我们在上京遇见,如今又在江上碰到……难不成是有事专程来找我?”
“说不定你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需要焚字师来帮忙……”
裴俪尔笑容彻底消失,停下手中桨:“隼神子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永不会向别人求助,更不必说找焚字师。我只是欠你条命,又恰好遇见你有麻烦,现在还上罢了。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回江里去。”
王阶不敢再说话,船上恢复到一片静默,只余船桨划开江面的水声。他身上衣衫都已湿透,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冷风一吹,浑身不由瑟瑟发抖。
王阶点点头,篷身低矮,他俯身钻进去,盘腿坐下。地上有酒袋,他解开喝了一口,酒液冰凉,辛辣中混合着西漠葡萄的芬芳,一缕热流直贯到胃里,身上立时暖和不少。
裴俪尔在篷外说:“包袱里有干净布匹,可以先披上。”
王阶看到篷里对面的蓝布包袱,解开后里面是块大大的青布,上书有“醉鸣沙”三个字。
“这是我父母留下的东西。”又是一阵沉默后,裴俪尔说:“等下京的酒肆开了,我会再把它挂出来。”
“我卖的酒贵,你最好多备些银子。”裴俪尔的语气似乎有所缓和。
衣衫沉甸甸地挂在身上,王阶把它们脱下来,等穿过船篷的风把身体吹干了些。把酒旗裹在身上,爬出篷,见裴俪尔仍站在船头划桨,说道:“你已划了整宿,换我来划吧。”
“刚才那些要杀你的人,必定还会回来检查,我们要尽快离开附近,你现在力气没有恢复,被追上的话,我们都活不成……”裴俪尔说到一半,目光落到王阶背上,忽然道,“靠过来让我看看。”
王阶不解其意,但还是靠过去。裴俪尔凑近看,见他身披酒旗,后背露出一截,在两块肩胛骨下面,各有一处浅浅的凹痕,由三个小点组成,形状对称均匀,不似后天形成的伤疤。
“你的背上……是隼神的爪痕,”裴俪尔说,“那是隼神之血的证明,你也是西漠人的后裔。”她沉吟道:“居然会有这种事,一个有隼神之血的焚字师……是你父亲或者母亲,还是都是?”
“是我母亲,”王阶放低了声音,“但我没有见过她,我出生时她就去世了。”
裴俪尔在回忆中努力搜寻:“我记得这个名字,我幼年在西漠时她抱过我,是十支箭中的鹔鹴族。上次在上京时,为何不告诉我?”
“十支箭中,除了乌拔都所在的幽昌族外,隼神血脉在这世上流传的,只剩下鹔鹴族与我所在的宛雏族了,”裴俪尔面色严肃,“我问你,你到底认自己是中原人,西漠人,还是焚字师?”
“我是——”王阶一时语塞,答不出来,“我自认哪一种,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每一种都对其他两种有滔天仇恨,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你选定一种,就会被另外两种杀死。你到底是谁?”
“你不确定自己是谁,会有其他人替你定下来。像刚才想杀你的人,十有八九已知晓你身份,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王阶回想起船顶狼的轮廓——此事与她无关,他自己会查清楚。
“他们现在以为你已死了,如果再露面,他们会再盯上你。”
“太子派使者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他总可以重新派个使者。”
裴俪尔不再问话,取出一支短窄骨笛吹奏起来。笛声促急,竟如有百十只禽鸟在同时鸣唱,在一片鸣声中,王阶依稀能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贯穿始终,隐隐有凌驾于众鸟之上的气势——那是灰隼的鸣声。
“这曲子讲了一个故事,”裴俪尔说,“讲的是隼神在太古时本是众神中的一位,在众神纷纷东去时,不忍弃下我们这些子民,自愿放弃了神力留了下来,栖息于灰隼的躯体中,为的是有一天在危难时再度相救我们。每一个西漠人都会吹这首曲子。”
夜深了,经历一夜波折后的王阶扶倚在船舷,身披酒旗,沉沉睡去。裴俪尔停下手中桨,来到王阶身前,俯瞰他背上的记号,接着抬头注视头顶的夜星,默念道:
“隼神在上,我本以为报仇无望,为觅得帮助,一路跟随他行踪,刚才几乎已开口向他求助……但蒙你指引,让我知晓你的圣血尚未完全干涸。你将此事告谕于我,必有深意。圣血不可断绝,我会送他平安到达下京,之后仍将独力完成你的旨意。”
她转头看一眼王阶:“圣血只要有一个人传承下去便足够了。”
无论尧州哪间饭馆,从早到晚都充溢着黄醅酒的气味,城中最大的这间也不例外。方到中午,每桌客人都已有些醺然,两眼直盯着杯中物,没有人留意角落里那对衣着寒酸、头发花白的夫妇,他们只点一碟醋芹,两碗杏酪,安静地吃着,一边听着饭馆里客人在高谈阔论:
那人露出神秘笑容,略微压低声音:“听说太子派去迎请圣人的使者,在过境尧州的时候船舶失火,居然给活活烧死。这下丁使君可惹上大麻烦了!”
朋友不屑道:“这种事就算是真的,也必定不会外泄,怎会让你知道?”
“在州府的朋友偷偷告诉我,丁使君已经上书朝廷请罪,今日江上也都拦起来不教通过,还能有假?”
“只是渡江时的事故,又不是在尧州城里出事,和使君有什么关系?朝廷再派一个使者不就行了?”
那人鄙夷道:“你这就不懂了,只要和尧州挨着,板子就得落到丁使君头上。他现在自己上书,兴许还能从轻发落。再说,太子哪能随随便便派人去请圣人?船上那都不是一般人!”
朋友被他教训一通,有些接不上话,索性举杯:“甚么一般不一般的,现在还不是江底焦骨?哪像咱们,至少还有肉可吃,有酒可喝!喝酒,喝酒!”
来到大街上,老先生开口,声音清亮,却是少年口吻:“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老太太说:“我的本事还多着呢。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死人了,打算怎么办?”
“我去问问他,最近尧州可有什么动静?说不定能打探到和江上那些人有关的消息。再说,我也不会以本来面目见他。”
白天行动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王阶一直等到深夜才从船上出发。裴俪尔本想跟他一起,他说自己很快就回,便独自出来,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开始变化。
尧州城虽是四周地界的通衢,但城里并不大,使君府衙并不难找,王阶沿着主街墙头径奔向城中最高大的那幢建筑。
府院门口挂着红灯笼,灯笼下站着卫兵,王阶小心翼翼顺着院墙的阴影走到门口,发现卫兵背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原来已睡着。
王阶深吸一口气,纵身向上一跃,跳到院墙顶端。脚踩到墙顶瓦片,发出一声脆响。他忙伏下身子,静静等候一会,见下面没有什么反应,才立起身继续往前走。
从厅堂前面一路往北,经过高高低低的屋顶,来到后院正房,里面尚有灯火亮着,透过窗纸,有一人坐在窗边桌前的剪影,看身形轮廓正是丁使君。
怎样才能让他开口?王阶沉思片刻,决定采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他从院墙跳下来,撞开正门,冲进屋里。
丁使君却仍背对着他,好整以暇地坐着,对刚刚的混乱毫无反应。
王阶决定单刀直入,哑着嗓子说:“丁使君,昨夜江上的事,现在越闹越大了,你可有什么消息?”
丁使君依旧沉默,王阶有些恼怒,决定要威吓他,身子跃起,两爪拍在他肩上。丁使君身子受力,顺势从椅子上侧倒下去,连人带椅一起摔在地上,一阵撞击声打破屋内的寂静。
王阶走近,看见丁使君仰面朝上,两臂不自然地摊开在身体两侧,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浑圆,眼球浑浊发黄,瞳孔扩开,已没有生命光彩。
桌上木匣打开,白猫从里面出来,跳到丁使君身上,低低地哀叫了两声,用头去拱他的脸,它的主人却再没有反应了。
王阶凑近一些,看见丁使君面色微微发紫,下巴胡茬上挂着酒渍,桌上余下的黄醅酒尚温,看来是在喝下不久后毒发身亡。
屋中物件整齐,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王阶从屋里出来,院中一片寂静。他抬起头,就见对面屋脊上有什么在动,是一匹狼。
王阶深吸一口气,在侧墙上一踩,跟着来到正房屋顶上。放眼望去,那狼已跑到远处屋脊,眼看要不见了。
不能让它就这么跑掉,王阶迈开步子,向那狼所在飞快奔去。墙头瓦教夜雾浸得湿透,脚踩上去不断打滑。还有瓦片松动,跑过时摇晃滑落,王阶一脚踩空,从屋檐跌落。
就在身体即将失去凭托时,王阶用左爪勾住墙头砖缝,整个身子挂在墙上,但自己仍在一点点滑下去。
“上面是谁?”下面响起卫兵的呼喝咒骂声,瓦片掉落的声响惊动到他们,各扇门口也亮起灯火,王阶听到四周传来队列跑近的脚步声。
“有妖兽!”整座衙府都被灯笼照得亮如白昼。王阶扭头往下看,脚下已站了不少兵士持刀候着。远处有人喊道:“妖兽杀了丁使君,别教它跑了!”
爪子没有办法再承受身体的重量,爪尖处传来阵阵疼痛。王阶不得不松手,从墙端落回到地面,发现自己已被院中数十名士兵重重包围。为首有人喝道:“大伙一齐上,让这妖兽偿命!”
王阶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到墙壁,再没有退路。十余柄钢刀距他越来越近,如果只有两三人他尚能应付,但面对一整院的士兵该怎么办?
王阶大吼一声,虎啸震耳欲聋,在院墙间回荡,似有百十只老虎在同时应和。不少士兵为啸声惊吓,抛下刀枪,拼命捂住耳朵。但还有士兵不为所动,继续持刀上前。队列最前面的两名士兵挺到近前,挥刀直接往头顶斩下。
这两刀却落了空,烬虎从面前消失了。士兵同时闻到烧焦的气味,再低头看,身上的布甲正燃烧起来,火焰从衣角往上蔓延。他们把刀一抛,就势往地上一倒开始打滚,想把火扑熄,却作用甚微。火势依旧在扩大,连甲上的铆钉也在火焰中慢慢变形,化作齑粉。另外有几名士兵过来,要用刀把布甲挑开,失手划到同伙身上,又是几声惨叫。
身后响起其他士兵的喊声,原来烬虎已在他们出刀时抢到后面,用牙齿一咬,布甲便燃烧起来,一瞬间已有数名士兵身上起火。院中本就狭窄,此时更骚乱成一团,要追妖兽的,要灭火的,被火灼到的,怒喝声、哭喊声响彻府衙,许多灯笼掉在地上,被来往纷拥的士兵踩扁。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晓得那妖兽究竟往哪里去了。
王阶回到扁舟上时,裴俪尔正在篷中熟睡,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微微睁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
“出了点波折,”王阶在篷中找个角落躺下来,把酒旗盖在身上 ,感到深深的疲乏,“丁使君死了,是焚字师杀了他。”
王阶说:“我上前探他的尸体,上面还有余温,刚刚死去没有多久,凶手说不定就在附近。”
裴俪尔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那样奇怪的伤口……你知道凶手是谁么?”
“所以它是和你一样的……为什么要杀丁使君,会不会已盯上你了?”
烬狼如果真的想置自己于死地,早可以在上京时就可以动手。在两京渠船顶真的是它么?丁使君又为何而死?王阶想不出来:“我不知道。”
不出两日,他们就在路上听到消息,尧州丁使君因病暴毙,朝廷感其忠正着令厚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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