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正满身是血地坐在岸上,等着天使来把我带走。我就快要死了。原来我快死了。喔喔,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拐过街角时,奥罗拉·亚加罗的盲杖打到了一个士兵的军靴。那士兵没说什么。即便奥罗拉跟他道歉,他也仍旧一语不发,将眼睛藏在军帽帽檐下的阴影里。奥罗拉走开的时候,心里还在犯嘀咕。
午后的街道特别寂静,寂静得令他不安。长街狭窄,阳光灼热,围墙高耸,空气中有一股尘土味,即使是嗅觉很不灵敏的他都能闻见。城里的人都不出门了。但凡是活过最后一个旧世纪的人,面对戒严的场面,往往特别害怕,尤其害怕看见巡逻兵和他们手中刺刀的闪光,因此周一的戒严令刚下来,街上就全空了。奥罗拉倒觉得无所谓。既然他没法亲眼看见,也就感受不到那种最直接的刺激,自然变得越来越麻木。在他看来,无论街上有没有兵,戒严或不戒严,日子都得照过。
阳光打在他弓起的背上,像有火在烧那块皮肤。他忍不住将手探到身后摸了一下。连布料都是滚烫的。他在心里默数自己的步子,还没数到20就变得心不在焉,时而将两步并作一步,时而连着好几步都不算。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在回神的同时,他的盲杖碰到一个硬东西,于是他停下来。他拿盲杖敲了几下那个东西,确认过是他的花盆,这才慢吞吞地将纸袋拿到右手上,去掏兜里的钥匙。钥匙简直烫得握不住。他把钥匙插进门锁,轻轻地拧开,幸好没有卡死。这旧房子里的每一个零件都太老了。如果不是这道戒严令,他还能再上两天班,多赚几个子儿,至少可以换把好些的锁。
屋里比街上凉快一些,但空气干燥依旧,尘土味丝毫没有消散。他打了个喷嚏。午后三点,正是适合午睡的时刻。他将盲杖扔在玄关,抱着纸袋摸进厨房,跛脚在地上打出一串怪异的拍子。橱柜装得非常矮。作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每次要放东西的时候,他都不得不把腰弯得很低。这次出门,他买回来四条干面包和两大盒牛奶,再加上柜子里的两袋奶酪棒、半瓶咖啡、两盒利德尔麦片和一整罐腌制橄榄,足够他再撑好一阵子。地窖里甚至还有酒。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年代,一个像他这样瞎眼的瘸子,能在如此好的一间小屋里住着,实在是个罕见的奇迹。他把东西放下,拿玻璃杯接满自来水,猛喝两大口,这才觉得喉咙得救了。他就这么在厨房里站了一会。
过了半晌,他慢吞吞地脱了粗布外套,又开始脱裤子,脱到最后,他全身只剩一件白色汗衫,以及一条平平无奇的四角内裤,但是鲜绿色的。反正他自己也看不见。他拉开冰箱,往杯子里扔了几块冰,走回客厅里,在一张红布沙发上躺下,两腿大大地岔着,背朝后院。一扇玻璃门将他与后院隔开。玻璃门的两面玻璃又脏又花,其中一面已经碎了,通体遍布蛛网状裂纹,右下角还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还是那句话:反正他自己也看不见。
躺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开始打盹,还做了几个白日梦,或说白日梦的片段。他梦见骆驼。不是几个月才来一次的那种驼队,只有一头又瘦又矮的老骆驼,正跪在湖岸上,伸长舌头去舔水。渐渐地,他又梦见一些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表情,似乎想要逃避眼前的什么景象,个个面庞扭曲,眸光凶恶。他上一次看见人脸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在他个人的记忆中,失明是在战争结束那一年发生的,当时他四岁。然而,对于如何失明、为何失明,他没有一点印象,好像让战争结束的那只巨手顺便也关了灯,从此世界在他眼前消失了。他自那时起变得特别怕死。他对死的恐惧,在他看来,完全是自我意识遭到压抑后的反弹,只是对活下去的一种执念罢了。从死亡威胁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他才明白自己是生命体,是一个活着的动物,所以他才怕死。这个因为后知后觉而显得格外强烈的念头,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在他的头脑之中沉寂下去,却仍然是根深蒂固的。
他这时忍不住想:骆驼是不是真长这个样子?他这么多年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人,万一他的记忆已经扭曲了呢?万一他梦到的其实是一群并不存在的怪物呢?
这个念头惊醒了他。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只感觉眼前一切景物都是黑暗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同时又认为自己是世上每一个人,是全部人类的总和。睁开双眼的时候,这是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
他这个人,自记事起,一直有个异乎寻常的本事,即直觉过人。他的直觉的威力,并非能简单地以准或不准来概括,简而言之,这种直觉不仅可以给他一种对于未来的精确的预感,而且可以让他看到原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人。他对人的出现有感应。正是由于这种直觉,此时此刻,他躺在沙发上,内心几乎可以确信,这栋房子里还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在入睡之前,他还没有这种预感,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即此人是在他入睡之后才来的,可他却没听见开门声。在起身时,他意识到,此人现在正站在他的后院里,与他一墙之隔。
早在两年以前,一个流浪汉翻进他的后院,偷走了他仅剩的一把躺椅。他曾经对此非常恼火,不仅亲自动手垒高院墙,还在墙头装了防盗刺,这么一搞,别人很难从外面进来。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一边琢磨,一边把手伸到沙发底下,握住了他的枪。
枪身上全是灰。当年禁枪令下来以后,警卫队挨家挨户地搜查,他只能把猎枪拆了,搁在老亚加罗的骨灰盒里。只有那东西他们不会动。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把骨灰盛出来,最后沾得满枪都是。那天下午,他坐在家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擦枪。
这是一杆单发滑膛枪,大口径,长枪身,原印度产,已经有些不好使了。他不大熟练地给枪填弹,用通条将火药压实,听到枪管内部干燥的嘶嘶声。他还是个青少年时,曾经跟老亚加罗出去打过一次猎,那时他才刚进这个家门,身高比同龄人都矮一头。刺鼻的火药味。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嗅觉还没现在这么差。
他扛着枪,走到玻璃门跟前,将尚且完好的那扇拉开。裹满土腥味的灼热空气扑向他。他能感到那人就站在他对面。既然对方不愿开口,他就干脆举起猎枪,瞄准他想象中的闯入者,右手食指扣着扳机。那家伙还是不吭声。
此话一出,他突然发现这人有种让他说不上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此前从未有过。和一般人不同,这家伙的存在感似乎更强,同时也更纯粹,不像单纯的一个人,而更像两个合而为一的人。这时那人开口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枪放下,靠在他的那条瘸腿上。这其实不是个明智之举。但不知为何,在对方开口的一瞬间,他就确信此人对他没有威胁,至少当时当刻没有。这人的嗓音也挺奇怪的。乍听之下,那显然是男声,但再听又有股中性的味道,或说一种未成熟的感觉。这大概是个青少年,他猜。
令奥罗拉不解的是,即便一直在说疯话,这人却似乎特别理智,至少意识清醒,语气也很正常。或许这是个精神病患者?
“掉下来的。”青少年重复道,“我说了,出了点问题。”
这原本是个玩笑似的问题,被他不过脑子地顺口问了出来,而且几乎逗笑了他。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对我们的称呼。”这回对方稍微解释了一下,“在我之前待的地方,他们叫我爱神。”
“提醒你一下,我看不见。”他又说,“如果你想回答,记得出声。”
那把声音听着略带茫然,可能不知道喝点东西这类客套话在人类世界有何含义。奥罗拉耸耸肩,重新扛起猎枪,走回客厅中。温凉的空气将他罩住。
挺好的,有个神经病不知怎么闯进他家,他现在还要请这神经病喝咖啡。那不然要怎么办?他没有应付神经病的经验,也不想激怒对方。搞战后创伤关怀的那拨人都去哪儿了?
“咖啡行吧?”他挪进厨房,弯腰摸到橱柜的把手,“没有别的饮料。大下午的,我也不想喝酒。”
对方在客厅里应了一声。他打开咖啡罐,摸出两个瓷杯。那杯子做得很精巧,触感细腻,来自老亚加罗的收藏,可能是原中国或泰国产的。他煮了咖啡,往里面加大量的奶,又扔了四块方糖进去。爱神不喜欢这种喝法。
他在正对后院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爱神则坐在他之前睡觉的地方。一天最热的那阵子要过去了。他能感到强烈的阳光正逐渐冷却下来。
“咱们谈谈吧。”他说,“首先,我得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要具体描述一下。你长什么样?”
“……不,我是说大体上。宏观点。你也有一个头吗?两条胳膊两条腿?”
“好了,你就坐着等等。”他说,“我有个电话要打。”
他站起身,走到满是灰尘的小壁炉跟前,去摸搁在上面的电话。他好像把收容所的号码给忘了。
“你在跟瞎子谈保养?”奥罗拉咧嘴笑了,“现实点,小伙子。”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听筒。但也就是这时,他发觉自己的行为特别愚蠢。他把他唯一的武器留在闯入者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即便内心并不特别警惕,他还是将听筒放下,走回沙发那边。他不知道他的枪在哪。
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朝前伸出右手。突然之间,他的手背碰到一样特别奇怪的东西。手停住了。由于他的动作停顿,对方的动作也跟着停顿,那东西就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手背上,那道触感十分模糊,而且特别荒谬,简直就像上帝在他手上放了一个响屁。太古怪了。他想起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跟着驼队到外市去玩,外市上搭了一个很大的动物园,他那天骑了大象和老虎,还摸了鸵鸟。就这个感觉。他的手背正靠在一坨羽毛上。
啥啊。他想。我在这么一个操他妈的诡异的场景里竟然还讲礼貌?
他于是将手接着往前伸。真是羽毛。一大堆羽毛。他摸到羽毛之下微微跳动的、温热的皮肉,以及凸起的骨骼的形状。他沿着那根最大的骨头一路摸到底,碰到一块脊背。人的脊背。从脊背往上,是人的双肩、人的脖颈、人的头,以及一把潮湿的长发,触感有点像海草。再往上,他摸到一个冰凉的环状物体。
奥罗拉简直没法理解这人在说什么。他拿两只手抓住圆环,试着拧了一下,圆环便十分轻巧地转动起来,同时发出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他又把手放下去,挪到对方的脊背中间。真是翅膀。一左一右,两只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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