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算是明白,”裴俪尔说,“为什么西漠人和焚字师再厉害,都不是中原人的对手,人本来便少,还这样自相残杀,如何敌得过?”
他们此刻正在扁舟上,继续往下京进发。王阶坚持要接过来划桨,裴俪尔便坐在船头。清晨江上寒雾弥漫,她温好一壶酒,正自斟自饮。
她继续问:“所以你仍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为何而来?”
王阶摇头:“我至今只见过他三面,仍不知晓他的凡人身份,更不必说他为什么要杀人。”
他叹了口气:“关于焚字师,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你有什么打算,还要去找乌拔都寻仇么?”
“他有一整支箭的人护卫左右,又身处西漠军中,难以接近,我伤不了他分毫,又何必去飞蛾扑火?”她站起身,看着远处江水,“还是到了下京,安心经营酒肆吧。”
王阶才注意到裴俪尔手腕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到小臂,为上次遇见时所无,该是寻仇时吃的苦头。这次江上遇见,裴俪尔比上次言寡许多,王阶本想询问,但想到她前夜所说的话,没有再说什么。
消息在江上比在陆上流传得更快一些,他们有时驻船,与其他船夫攀谈,听说朝廷已发了公告,称尧州丁使君是因为害怕朝廷责罚使者过境遇害之事,所以畏罪自尽。太子已派出新的使者,不日将重新从上京出发,去迎请圣人云云。
转眼在江上又过了十几日,离下京越近,裴俪尔脸色越是凝重。她究竟在忧虑什么,王阶无暇揣度。他有自己的心事。依现在的情势,他是否还能见到鱼恩荣尚且未知。就算见到,祖父尚且难逃毒手,自己又有何胜算?
王阶沉浸在思绪里,一边机械地划着桨,裴俪尔突然指向前面:“下京就要到了。”
王阶站起来往前看,他们此刻正顺两京渠而下,夕阳中的江岸已遥遥在望。码头停满大大小小的商船,最大的比王阶之前所乘的官船还要大出两倍有余,船上四层楼阁巍峨,比起上京城里最华贵的酒肆毫不逊色,各种肤色的水手正忙着往船上装卸货物。沿江一片是鳞次栉比的店肆,各式商旗迎风飘展,这片店面除了中原的青瓦屋顶,还有在中原从未见过的碎石尖顶、茅草绑扎的船型屋顶,各式各样混杂在一起,在晚霞映衬下,从江边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端。
“四海之内的珍奇都会运到这里,无论什么样的怪人,”裴俪尔笑了下,“就算是焚字师,也可在此安心终老。因为在下京,总会有比你更怪的人。”
裴俪尔早先在城中订好落脚处,是距江边不远的一处宅院。两人在院中安顿下时,已是天黑。裴俪尔一路疲累,简单吃了些干粮便回房歇息,只剩下王阶在院中。江风从院中掠过,他觉得有些冷,便生起院中炉火,在一旁烘手。
干柴噼噼啪啪地烧着,还有柴带着湿气,从炉里飘出呛人的蓝烟。王阶一边咳嗽,一边望向炉膛里面,把未干的木柴抽出来。待拿出来,发现木柴在火中一端并没有火焰烧过的痕迹,正讶异时,发觉端头多出一行焦黑小字,正如在进奏院中栗子壳上所见到的一般:
王阶将食指变化为烬兽之爪,在木柴上增加了一行字,再放进火里:“我已查到是在哪一日。宴席上有谁?”
“祖父日记还在并州,我又如何去找……我到现在已几次差点死掉,到现在仍不知道你是谁,凭什么继续相信你?”
“烬狼,我已见过,远不是对手。下次再遇到,十有八九会死在它手上。”
“你凭什么这么说,难道你就是烬狼么?”王阶一阵焦躁,他不想再继续玩这个鬼鬼祟祟的游戏,“这些焚字师的事,我已经受够,再也不想掺和进来。若祖父的大仇得报,我宁可做回凡人……祖父的事我也有了线索,明日会去对质。不管你是谁,不必再这样装神弄鬼!”
王阶不等火中再回应,双手攥住木柴猛地一抽,柴火全都掉落出来,撒了一地,炉中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
裴俪尔站在屋门口,睡眼惺忪,她刚刚听到院中的响动。
“没什么,只是木柴掉出来。”王阶努力把刚才的怒气压抑住,俯身拾起木柴,重新放回院子角落里。
“还没有想好,”王阶承认,“我这里还有封太子的书信,也许可以试试。你有什么打算?”
“我之前已让人帮着找了几家铺面,明日会去看看,若不错的话便订下来,”裴俪尔笑了笑,“希望这家能开得久一点。”
顾阁老也眯起眼睛,往天上看去:“确实,它本不该动的。”
“两星若相遇的话……”江盈脸色微变,“奎宿要动手了,帝星将被逼上死路。不做点什么的话,要来不及了……顾阁老,”江盈转过头,“修书一封给老朋友,告诉他帝星动向。他自己会安排迎接,这是最快的法子。”
“为什么不相信?上次并州的事,他得了多大的好处?”
“上次是推算确信帝星无恙后才行动的。这次真的没事么?娘娘要不再算算看?”
顾阁老见江盈神色沉重,劝慰道:“星辰运行中或许会有短暂偏离,但预示的终点是不会变的;娘娘在终点处看到的信息是什么?”
江盈又抬头看了一会,低头提笔,在黄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顾阁老。
“尊贵的女子终获心想之物,注定失败者将不日凋亡。”
顾阁老点头:“星辰从不失言,只需依言践行,提前做好准备。”
顾阁老把黄纸在烛台点燃,纸灰在风中像一只只黑色蝴蝶振翅飞远,又复消散。
王阶早上起来,看见裴俪尔房门大开,喊她名字,屋中没有回应。他走到门口,屋里空空荡荡,行李都已不见,只在几上留有一个酒袋。打开后,浓烈的酒香散溢而出。
她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去完成,王阶这样想着,把酒袋束好收起,预备一切结束后再喝。
昨日到下京时,听说下京尹为圣人备了一处叫做望海楼的居所。柳皋成自从住进去后深居简出,一般人无缘得见圣驾。王阶把柳明载的信在怀中揣好,走到大街上,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跟在后面,便往望海楼方向走去。
海风中的咸味越来越重,在一片单层屋邸中,他远远便看见那栋以漆木搭成的小楼。楼阁并不大,但雕刻颇为精致,与上京不同的是,檐角上并非鸱鸟之形,而是雕成向两侧分开的鱼尾。
门口有两个士兵拄着长枪守着。王阶走近两步,士兵横枪对他:“来者何人?”
王阶回道:“在下是太子殿下派来,恭请圣人回京的使者,求见鱼内侍。”
士兵相顾看了一眼,一人说:“你且先在这里等着。”便进门去。
过了一会,他出来恶狠狠盯着王阶说:“鱼内侍说了,太子殿下派来的使者已死,新使者尚在路上。你是哪里来的骗子?快滚!”
王阶掏出柳明载的信,递给卫兵:“这是太子殿下写给圣人的信,烦劳转交给公公。”
卫兵瞪着王阶道:“这信若是假造的,一会便把你捉进天牢!”说着劈手夺过信,又进院去。
没过多久,门被猛地推开,卫兵出来说:“就知道你是来诓骗的,跟我们到牢里去!”上前要擒住王阶。王阶来不及辩解,只得拔腿就跑。街上里正看见卫兵要抓王阶,也加入追逐的行列,一时间追在他后面的已有十几人。
王阶竭尽全力往前,不停拣窄街转角转进去,身后的呼喝声不减。他看见前面有扇庭院大门敞开,便不假思索地冲进去。
一股锯屑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木篱围出的一大片江滩上,用木架从土地上支起大大小小木船。原来这里是下京船厂。许多工人正赤裸脊背,把木料部件扛到船上,四下都是敲击铁件的声音。
他继续跑,尽端堆着许多造到一半又丢弃的船,露出船腹里的木肋,江水从下面漫灌进来又落回去。王阶在两只船残骸之间找到缝隙钻进去,眼前陡然暗下来,倾斜的船板上挂着些冲进来的水草和贝壳,散发着阴湿的臭味。各种声音都变得遥远。王阶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往里钻,直到再也无法通过,他决定就在这里等待。
不知又等了多久,他感到脚下的水一点点涨起来,江水从缝里渗入,渐渐没过脚踝,腰际,一直高过他的胸前,他渐渐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不能再留在这里,必须要出去了。
他屏住呼吸,把头埋进水里,水下一片漆黑。他努力回忆进来时的路径,用手摸索着两壁走向。他感到胸腔灼烧难忍之际,看见前方透进一丝光亮。他双手往下一撑,把头从废墟的积水中抬起来,终于呼吸到新鲜畅美的空气。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船厂里寂静许多,没有看到卫兵,工匠们也已收工,只剩下架子上未完工的船舶,如巨大的鱼骨般阵列。王阶深吸口气,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拉直一些,出了船厂,回昨晚的落脚处。
院里灯火都黑着,屋门半掩,王阶准备推门进屋时,停下了脚步。
屋里一片漆黑,王阶只能模糊看到有人坐在几旁,轮廓不甚清晰,问道:“你是谁?”
“哪里冒充了,我明明便是——”王阶正待辩解,突然意识到面前人身份,此刻下京城里还有谁会知晓自己的来历,“鱼内侍?”
“既已认出咱家,还不行礼。看来不仅胆大妄为,还无礼得很。”那人起身,来到王阶身前。
借着外面的月色,王阶见来人身形矮胖,穿着麻布衣服,微微有些谢顶,用方巾扎着余下的头发,脸颊松弛,约有五六十岁年纪。鱼恩荣说:“使者本应已死在两京渠上。”
“咱家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走眼,”鱼恩荣上下打量王阶,“不过,谁知道是不是你杀害使者,抢夺了信件?使者是并州王使君的孙子,你如何证明?”
鱼恩荣打断了他:“咱家最后在并州见到王使君时,他生了极重的病。你若真是他孙子,应该不会不知道他究竟生的是什么病吧?”
在祖父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里,脸色焦黄,总是咳嗽。换过许多郎中,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叮嘱祖父不得喝酒,祖父当然也没有照办。炉上总煎着一小壶药,发出咕嘟的声音。
“我……不知道,郎中也查找不出病根——”王阶反应过来,“鱼内侍若认定我是骗子,早叫卫兵抓我起来便是,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不错,”鱼恩荣笑了,神色依旧阴沉,“王使君还在上京时,我见过你,那时你还小。”
他经过王阶身边,往院门口走去:“今日卫兵来报,咱家只当是有人冒充。咱家回去便向圣人禀报,改日会传你觐见,你且在此候着消息吧。”
“王使君临贼不惧,舍身殉城,天下谁人不知?圣人听说后,也慨叹再三。过段时间会有旨意下来,追授封爵,你大可安心等待。”
王阶有些激动:“我亲眼所见,祖父他明明是在城头被人从后面杀死。我已听说,那晚你是最后一个从城楼上下来的。”
“荒唐,叛军压境,并州城头怎会没有守卫?王使君一直在城头,无论谁做的,除非与所有士兵互相串通哗变,否则怎会不被看到?看在与王使君多年的交情上,咱家奉劝一句,再这么乱说话,有的是吃亏的时候。”
王阶一整宿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思考鱼恩荣的话。天刚刚亮的时候,有人叩响院门。他披上衣服去开门,外面是个年轻的小厮,对他说:“鱼内侍命我传达,圣人召你觐见,现在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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