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不情愿地放王阶进了院,院子比他预想的还要再小一些。楼前有一小块方塘,清可见底,塘边砌有假山石,几尾金鱼在塘中慢慢游来游去。
鱼恩荣已经换上一身黄色袍衫,等候在门口,眼袋下的阴影比昨天更重。他看见王阶过来,低声说:“一会休要乱说乱动,明白么?”王阶点头,跟在鱼恩荣后面进了楼。
楼中比外面要暗不少,王阶走在楼梯上,听江风在外面低声掠过。前面是鱼恩荣的矮胖身形,他紧紧抓着扶手,一步步向上挪,没走几步就停下来,弯腰长喘几口气再继续。
他们终于到了楼上,鱼恩荣轻扣两下屋门,说:“大家。”
鱼恩荣先推门走进去,王阶听到他在里面低声说几句,又出来对王阶道:“现在可以进来了。”
王阶首先闻到刺鼻的炙烧艾草气味,屋里一片昏暗,弥漫着淡淡的白烟,只从门口对面的窗子洒进些苍白的天光。窗前摆一张短榻,一人面朝窗子,背对门口盘腿坐在榻上,似在打坐。
那人依旧背对着王阶:“朕本来不必见你,可你带来的书信,朕看过后反倒有了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上京战事正紧,太子殿下每日登城督战,无法成行。如今贼军已被击退,让圣人再无后顾之忧。”
王阶起身,抬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眼前人,这是一张苍老疲倦的脸。紫黑色的眼袋下面松松垮垮坠着两团腮肉,下巴上一缕白须仿佛是粘上去的,一直疏疏落落地搭到胸前。
柳皋成说:“朕本来听说你已死在两京渠上,官船也被放火烧了,是怎么回事?”
“船路过尧州时,半夜遭人纵火,微臣亦险遭不测,后来幸得逃脱,担心再被追杀,因此一路隐姓埋名,终于到得下京。”
“尧州……丁振英呢,听说他也死了,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据说他死的那晚,有人在尧州府中看到了妖兽,是么?”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柳明载是派了什么人过来?”柳皋成转向鱼恩荣:“据说尧州府中看到的不是妖狼?”
鱼恩荣回道:“卫兵禀报,看到的是妖虎,此前从未见过。妖虎伤了不少人,最后还是让它逃走了。”
“先是狼,又是虎,”柳皋成沉吟道,“还真是热闹。太子派使者出来,连只妖兽都奈何不了,依朕看,分明就是不想让朕回去!”
他又问王阶:“朕再问问你上京的事,侯崇武从瀛地到西漠,南征北战二十余年,未曾有过贰心,怎么朕从上京一走他就反了?是不是太子激他反的?”
这件事知情人太多,柳皋成一定已有了消息,王阶便如实答道:“是妖狼所杀。”
“这些焚字师的手伸得越来越长,都伸到朕后院去了!”柳皋成蹙眉,“如果它们只是和朕过不去,为何要杀一个反了的侯崇武?解释不通,鱼恩荣,你说说,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依老奴看,他们此举似是要挑拨大家和太子的关系。”
“侯崇武是大家旧将,又是龙武军中尉,如今天下诸将中,数他手中兵力强盛。若侯崇武是被诬反杀死的,陛下会怎么想?”
“那就是动了我的人……你说他是被诬反,可有什么证据?”
鱼恩荣赶忙躬身回道:“老奴只是揣测,不敢妄下判断。”
“那朕就问问确定的,”柳皋成挺直上身,直视着王阶:“拨内藏库银,是谁的主意?”
王阶回忆当时在朝中听到的对话:“各州折冲府上书,要解决今冬的军粮军衣……”
“太子殿下本想先发书请示圣人,但事态紧急,只得先划拨出来。”
柳皋成连声道:“好,好,朕一走,这上京就全乱套了。太子都办了些什么事,一点都不让朕安心养病!”
柳皋成不再说话,闭上眼打坐调气,又过了一会:“朕已有了决定。太子的信,朕已经读过,为其诚孝所感,现在同意回京,与太子团聚。鱼恩荣,你去告诉下京尹,让他准备车辆,我们不日出发。”
楼里依旧昏暗,王阶下楼时看不清梯级,一步步走得并不快。他开口问鱼恩荣:“鱼内侍,在下有一事相询。”
鱼恩荣冷冷道:“问这个做什么,咱家日日在宫里侍奉圣人,哪里有时间去什么酒宴?”
说着,他已下到望海楼门口,停下脚步,望着外面院中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王阶本以为他在对自己愠怒,跟着来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眼,也怔住了。
整洁淡雅的小院此刻已变成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迹。本来护卫在院门口的十几名卫兵,都倒在地下已经咽气,脸上犹挂着痛苦不堪的表情,颈部、胸部有长长的灼痕,像被燃烧的鞭子抽过后留下的痕迹。
紧接着他就看见门口站着的烬狼,身上的黑火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加炽盛,原来它一路跟随来到这里。
王阶正待出声质问,鱼恩荣先开口斥道:“你这妖兽,又来做什么?他后来没有找你么?”
烬狼凝视两人,缓缓开口:“鱼内侍好久不见,你是说老蛇那个叛徒么?他出卖族人,我还想找他算账,他怎会有脸面来找我?”
“鱼内侍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我就提醒一下,”烬狼上前一步,“十八年前,我在瀛州,我没记错的话,鱼内侍应当也在吧。”
“我想问问鱼内侍,若不是数百名焚字师们的死伤,凡人皇帝能不能把瀛州打下来?”
“怎么可能过去!多少支烬兽血脉便这样永久断绝。还有谈好的百万两银子,到现在一丝一厘都没有见到……凡人皇帝是不是在楼上?”
“有什么要说的,直接和咱家谈便是,何须劳烦大家?”
烬狼露出牙齿:“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已不打算继续等下去,我现在只想给他点教训。”
鱼恩荣站在门口,没有移动分毫:“我劝你最好回去。”
它向前疾冲,转瞬间便到鱼恩荣面前,后肢一蹬跃到空中,伸出前爪直直掏向鱼恩荣心口。王阶在一旁就算想出手拦阻,也已来不及了。
脚下地砖间杂草突然爆燃起黑色火焰,火光冲天,映得白昼都有些失色,像从地下钻出一只巨掌,把烬狼紧紧攥在里面,烬狼被火焰托在半空中不能动弹。待火焰褪去些,王阶才看清其中是一条长长的黑色蛇身,从地面升起,把烬狼拦腰卷在半空。
蛇身继续从地面向外延伸,蛇头随之从地下出现,一直抬起到烬狼面前,两只烬兽互相盯视着对方。
烬狼喝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凡人皇帝附近,你这叛徒……快放我下来!”
蛇身不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烬狼有些喘不过气来:“怎、怎么,你难不成要在这里杀了我不成?难道忘了先祖律令,你若杀了我,余生每一刻都将受到同等苦痛的报应。你敢掐死我的话,一辈子都会如我现在般喘不过气来……”
蛇身突然松开,烬狼自空中摔下,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踉跄跄站起,瞪着烬蟒:“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没等凡人动手,你倒先对族人下手了……”
烬蟒开口,声音尖细,夹杂着气声:“是你先坏了规矩。”
烬狼笑起来,脸上表情更加可怖:“什么规矩!不过是咱们三百年前向柳家签的一张卖身契!咱们给他卖命,换来他让咱们苟活下去。我就不明白,咱们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还要在他手下受气?老蛇,你自己有多少朋友死在十七年前?”
烬蟒低声道:“你为何还是不懂,没有这规矩时,焚字师们死的更多……还是说你真不知道焚字师们为何肇始于中原,却不得不逃到西漠去?”
“焚字师再厉害,不过能百人敌,可凡人比焚字师多出万倍。千年前焚字师们已在中原称王,后来都差点被凡人杀尽,侥幸逃到西漠,今日族人数量还不及当年的百一!”
“道理都让你说尽了,可我今日不是来说理,而是来讨公道的。你到底让不让开?”
眼见烬蟒依旧不为所动,烬狼冷笑一声,向前疾冲,一口狠狠咬在蛇尾上。烬蟒吃痛,蛇尾剧烈甩动,却无法将烬狼甩开。
话音未落,蛇身陡然伸长,一道阴影从院中掠过,带着呼啸的风声,王阶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什么,就见烬狼身子被从蛇身上荡开,往后斜飞出去,撞在假山石上,发出轰隆一声,石屑四溅。
烬狼俯在地上,两肩不住颤抖,用力以前爪撑地,勉强把前半身支撑起来。他抬起头,黑色的血不住从嘴角溢流下来,落在地上沙中,发出煮沸的声音。
烬狼说:“老蛇,你居然动了杀心……你为了这帮凡人,居然敢坏了族中规矩,若是侯先生他们知道,你就完了,等着瞧罢……”
他立起两只后足,一瘸一拐地从院门中慢慢走出去。烬蟒没有追赶,任他出去,也未看旁边的鱼恩荣和王阶一眼,仿佛他们自始至终并不存在。
烬蟒注视着地上一处,目光所及的地方有黑火升起来,先把蛇尾慢慢伸进火里,接着全身也一寸寸伸进去,最后火焰也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鱼恩荣,院里是怎么回事?”身后响起柳皋成的声音。
柳皋成站在门口,面色严肃,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朕都看见了。”
“所以那狼大摇大摆地过来,杀了一院的人,然后便这么走了,对么?”
“这么说来,朕还该谢谢这帮焚字师的不杀之恩?朕一再纵容,他们反倒骑到朕头上来了!”
“不必再说,”柳皋成说,“朕宽厚太过,也该叫他们尝尝苦头了。”
“且容老奴多嘴,若是他们反扑,照现在的情形,并不易抵御。”
“即刻让下京尹增调五百人过来护卫,不够的话就再加五百人,朕就不信区区丧家之犬,还需要多少人才够抵御,”柳皋成的目光落到王阶身上,“你方才都看见了什么?”
鱼恩荣说:“大家,既然他看到不该看的,老奴把他……”
柳皋成不耐烦道:“你自己定夺,不必事事都来问朕。朕现在要拟几道手谕发出去,给焚字师们些教训。”说罢便回楼上去。
王阶跟着出了院门,出门就看见一支队伍过来,当是过来轮值的队伍。领头的士兵向鱼恩荣做了个揖,问是否要派两名护卫跟着他,鱼恩荣摆手,继续向前走。
王阶伸手向怀里摸去,火折还在那里,多少心安了一些。
他们一直走到江边,鱼恩荣对这一带的布局显然颇为熟悉,他们径直从停泊的船群旁走过。今日风大,船用缆绳系在岸边,船员似乎都到城里寻乐子去,船上都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看见他们。鱼恩荣又走了一段停下来,用手巾擦擦额前的汗,转身对王阶说:“上去。”
旁边是一艘破旧的渔船边,船帮木头乌黑,已经教风浪打磨去本来颜色。王阶扶着船舷,翻进船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多少年捕获的鱼虾积留在这里。潮湿的江风带来水汽,在舱壁与地面上留下一层水渍。鱼恩荣进来后,把手巾铺在脏兮兮的木凳上展开,才小心翼翼坐下,清了清嗓子。
鱼恩荣终于开口:“那夜在并州城头,咱家并非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使君的。”
鱼恩荣说:“咱家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人,但不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活物。”
“我和王使君在城楼上聊了一会,就准备下去。刚下几步,见旁边黑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向上动。”鱼恩荣把目光转向江面上,“是烬蟒,正沿梯级向上游走。”
鱼恩荣直视王阶:“若是咱家没猜错,王使君与你,本来就都是焚字师,对吧!”
“圣人有本册子,咱家有幸看过,”鱼恩荣脸上的神色有些疲惫,又有些厌倦,“记载着天下焚字师的身份传承,王使君这支王氏也记在上面。”
王阶想起在上京听闻的传言:“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为何还要去并州测试我祖父?”他话刚说完,自己便反应过来:“你们预先谋划好演这出戏,让焚字师们以为你们还不知道……尧州的事也是,你们已经知道与我有关,却没有问……”
鱼恩荣不屑道:“大家有重要的多的事要考量,丁振英死便死了,有什么好问的?”
“若是知道他们是谁,便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鱼恩荣承认,“这册子断断续续编了三百年,但不是每一支血脉都有记载——麻烦就在这里。有记录的,就方便控制,即使他们自以为成功混到朝中,担任要职也无妨,就像……”
鱼恩荣说,“咱家不会把你怎么样,相反,还要托你去做件事。”
“焚字师们每三个月便会去那里集会议事,下一次集会就在明早,你明日要去参加。”
“大家方才的意思是要发手谕,处死所有登录在册的焚字师。执行起来不会那么容易,他们会反扑做困兽之斗,难免会两败俱伤。”
“你去了,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观察。回来后,把你观察到的告诉我。”
“他在中间的时间太久,久到两边的人都没法再信任他。我们得找其他人。”
鱼恩荣从舱里起身:“你也在帮自己,明日不出意外,烬蟒也会去,他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你难道不想问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早寅时过来,咱家到时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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