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阶起得很早,到船上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斜月犹挂在天边。
鱼恩荣已立在船头,他看见王阶过来,说:“再迟来一些,集会便要开始。准备好没有?”
王阶望过去,见江渚上生着黑色火堆,星点火光在拂晓前天色下分外醒目:“江渚上有火,你看不到?”
鱼恩荣让王阶解开系着扁舟缆绳,摇动船桨,小船慢慢往江心驶去。
王阶以手撑住船帮,翻到江渚滩上,俯身观察,火堆已烧了一会,地上有不少焦炭碎块。他抬起头,见鱼恩荣正看着自己。没什么好再隐藏,王阶决定就在鱼恩荣面前变化。
他将手伸入火堆之中。与之前触火变化时的感觉不同,这堆火中间有一道黑色裂隙,带着吸力,正在向内拖拽他。他试着把胳膊又伸进去些,凑近才发现,火焰是由许多指甲大小的细焰连缀而成的,如蚁群般在瞬间爬满全身,他的身躯在火焰之下飞快地变化着。接着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拉入火堆之中。
火堆之中似乎另有洞天,他被拉进里面后,又从高处向下坠,这显然不是挖在火堆下面的洞穴,而是以火焰为通道的另一重天地。王阶重重摔到地上,他揉揉发痛的腰间,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
四下一片昏暗,他抬起头,看见眼前树立的巨大木架,想起来之前到过这里。上次便是在木架上,祖父在临走前告诉了他焚字师的秘密。他环视四周,没有看到其它烬兽的踪迹。
正在疑惑时,身后上空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老虎……上次你没来,到哪里去了?”
王阶回头看,半空中有一条黑色藤蔓垂下,有只烬兽双手握着藤蔓,一点点向下降。待它落到地面,王阶看清是一只猴子,伛偻着身子,眉间脸颊都挂着长长的黑色须毛,像榕树根须,身上的黒焰没精打采地烧着。
烬猴凑近王阶,细细打量:“焰色有别,你身上的火更生一些,你不是他……”他后退一步:“老虎死了?怎么死的?你是他什么人?”
王阶摇头:“他是我的祖父,他为人所杀,我现在正在追查。”
王阶听到四周有动静,似是什么轻轻落在地上。他抬头见烬兽们纷纷从半空中现身,在下落中调整身体,轻盈地落到地面上,围成一个大圈。在众多烬兽中,他看见烬蟒和烬狼的身影,站在圈中相对的两点上,有意避开对方目光。
烬猴缓缓走到圈中央,目光扫视一周,说:“既然到齐,那就开始吧。”
火焰从烬猴身上开始向木架上延伸,一根根木条着了火,呈现出明亮的黄色,发出噼啪的声响。瞬时间木架已全浸在火里,由许许多多耀眼燃烧的“一”字形组成一个巨大的图形——王阶此时终于看清木架的轮廓是什么。
巨人有数十丈高,双足微微向两侧分开,背负着双手,低头俯瞰着集会的烬兽们。四团赤红色的火焰镶嵌在眼眶中,分外威严,仿佛真有什么生命蕴藏在其中。
烬猴看为眼前景象震慑得说不出话的王阶,问道:“你可知眼前的是谁么?”
他顿了一下,望向王阶这边,说:“老虎死了,今日来的是他的孙子。”
众烬兽先是一片静默,然后响起一阵喧吵:“怎么回事!”“谁干的!”“必定是那些凡人们!”
烬猴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四指下压的手势,烬兽们顿时安静下来,有个声音道:“侯先生主持公道,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烬猴目光从四周一张张脸上掠过:“杀死你祖父的一定是凡人,而不是焚字师。”
“第一条祖训便是不得相杀。犯祖训者将时刻忍受同等痛楚,”烬猴说,“若是在座者杀了你祖父,便将受钻心之痛,一直到死。”
王阶看着各张烬兽的脸,都神色平静。焚字师之间得有多大仇怨,才会痛下杀手?他尤其注意烬蟒,见它神情自若,似乎注意到王阶在看他,也转过头来注视王阶,吐着血红色信子,没有半点忍受剧痛的迹象。
烬猴说:“老虎生性耿直,恐怕得罪凡人,招致杀身之祸。无论是谁杀了他,都是与所有焚字师为敌。老朽一定会查出来,为虎兄报仇。”他问其他烬兽:“这三个月来,还有什么其它要商讨的事么?”
烬狼从圈子出来,向中央走了一步:“侯先生,就在昨日,有焚字师宁可违反祖训,也拼着要夺我性命,你说该怎么处置?”
烬狼对着圈子说:“老蛇,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要我拉你出来?”
烬兽们让开一道口子,烬蟒慢慢出来,来到烬猴面前,微微低下头:“侯先生。”
“他当时正要袭击凡人皇帝,毁坏咱们与凡人三百年来的协定。凡人皇帝手上有在座许多人的真实身份,若是报复捕杀,恐怕有灭族之灾!”
“那你怎么知道确有其事?诸位一直以来都小心隐藏,不轻易展露身份,我们自己尚且互相不知各自的身份,怎么会教凡人搜罗去?”
“以我对凡人皇帝了解,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不会轻易用这件事来讹诈。”
烬狼不屑道:“凡人狡诈多智,就算没有名册,不照样在瀛州造成我们许多死伤?三百年来,他们以协定之名,占了我们多少便宜,这种协定早该废止了!”
烬猴低头,手心向下伸出缕火焰,一直下落到地面,火焰凝成一根黑色木杖。他拄着木杖走到烬蟒近前,问:“老蛇,你做使者多久了?”
烬蟒沉声道:“这三十年中,没有一名焚字师被凡人捕杀……”
烬狼打断了他:“对,只不过换了死法,为凡人卖命战死,便不作数了,对吧?”
烬猴说:“老蛇,不必再说。这三十年你做了不少事情,于族中有莫大的好处。到如今也该歇息了。”
“凡人这边,我会另派人去接洽。至于你方才所说的名单之事,我看不过是凡人皇帝又在虚张声势。我们有办法随时取他首级,他怎敢妄动?”他转向烬狼:“在另有人接触凡人皇帝之前,你也不得再生事端。”烬狼点头称是。
“若无其它事要议,今日便告一段落,三月之后再会。”烬猴说。
烬猴扭头,见是那只第一次参会的烬虎,示意他继续:“本来你未通过试炼,没有在会上说话的资格,不过看在你祖父的面上,说吧。”
王阶说:“我来之前,从凡人处听到消息,圣……凡人皇帝马上要下谕令,在这两日捕杀天下焚字师。”
烬狼抢先一步到王阶面前开口,王阶闻到他口中喷出的腥臭热气:“竟敢说这种话,你到底是谁?”
烬猴斥道:“族中不问真身,难道忘了么!”烬狼只得退到一边。
王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最后决定据实相告:“我听凡人皇帝自己亲口说的。”
烬狼在一旁道:“他连火镜都未进过,连真正的焚字师都称不上,如何能信得过?”
“我也听说了,”王阶听到烬蟒的声音,“我们已没有多少时间。”
烬狼冷笑:“老蛇,你什么时候把老虎也拉拢过来了?”它转身对着圈子说:“我有个主意,不如咱们现在便去杀了凡人皇帝,把名册抢回来毁了,以后就不必再怕他们!”回应他的是一阵赞同喝彩声。
烬猴缓缓摇头,示意烬狼噤声:“此事关系甚大,不可莽撞行事。此次诸位回去后,务必藏匿行踪,以防万一。”他又对王阶说:“你回去告诉柳皋成,他最好考虑清楚,如果还敢动手,我们会连同瀛州的债一并向他讨要。”
集会结束,每一只烬兽身后都点起等身高的火焰,他们各自走进火焰,回到来时之处。王阶在烬蟒即将进入火焰时叫住了他。
“你是听鱼恩荣说的吧?”烬蟒停步,王阶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才注意到他身上细小的黑鳞间有火焰透出来,闪闪发亮。
王阶点头:“你去找我祖父做什么,你……知道他身份?”
“他预感将不久于人世,叫我过去,说有话要告诉我。”
王阶屏住呼吸听着,这是他追寻这么久以来一次听到祖父之死有关的线索:“他说什么?”
“不是还有十年前的线索么?无论焚字师还是凡人,越是拦阻你,越是要查下去。”烬蟒踏入火焰之门前,对王阶说:
王阶一直咀嚼着这句话,从火里出来时,鱼恩荣还在船头等着。天色依旧未明,方才在暗火幽径中待了半天,外面的时辰并未流转。
“我进去了多久?”王阶一边掸去从火堆带出来的烬土,边问道。
鱼恩荣等王阶回到船舱里坐下,问道:“那些焚字师怎么说”
王阶摇头:“他们不相信圣人有焚字师的名册,说若真的来搜捕的话,他们就对圣人——”
鱼恩荣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不必再往下讲,他叹了口气:“看来这群焚字师还是不懂,他们比凡人更需要这个协定。”
两人下船,回到岸上,对面走来四名迎接鱼恩荣的护卫。鱼恩荣说:“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话音甫落,四名护卫突然拥上前,将王阶扑倒,牢牢捆住他的手脚。王阶怒道:“鱼内侍,这是怎么回事?”
鱼恩荣俯身,在王阶耳畔低声说:“下京尹已备好车队,日出之时就将出发回上京。大家要各州府抓捕所在州中焚字师,押往上京审理。既然你也在名册上,就不妨同行回去。”
王阶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是近日来遭遇了太多,逢此变故居然没有感到太多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失落。他首先想起的,是落在住处的、裴俪尔留下的那支酒袋。
扛轿子的那四名兵士除了有几分蛮力气,其它简直一无是处。每当他们四个一齐低声喝号子,总免不了接着一阵颠簸。高熠躺在轿子里,每次随着轿厢抖动双腿撞到一起,疼到快喊出来时,他就知道必定是正攀上土丘或者下到壑谷。
但没有其它办法,再换四个人也是同样效果,山径在密林上下穿行,除了轿子以外,腿伤尚未痊愈的他没有其它选择。要怪就只能怪他父亲,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派他到这个鬼地方。
“高熠,”高林封手里拿着一页书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线报,“信州东南有军情,你去看看。”
当高熠问到到底是什么军情时,高林封却远没有这么痛快,他甚至连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不肯透露:
轿子停下,慢慢降在地上,有人在轿门上叩了两下,高熠抬起轿窗。乌拔都在外面问:“高将军找我?”
“方圆有六七里。再通过东南面的狭谷,就到柳家地界。”
高熠不愿在此地久停:“那就找三日,三日没有消息,我们就回去。”
形势比设想的还要糟,整座山除了遍地石头外,连人影都未见到过一个。两天半过去,已搜得差不多,乌拔都垂头丧气地来向高熠禀报:
“那边地势局促,如果我军进去遭遇埋伏,到时只怕战退两难。”
头顶树冠摇晃,细长树叶纷纷落下,高熠听到翅膀扑打的声音,惊起许多乌鸦,灰隼穿过枝叶穿成的网,向下落到乌拔都的肩头,对他鸣叫了几句什么。乌拔都皱起眉头。
高熠击掌,传卫兵过来,分立乌拔都左右。高熠说:“鸟儿说了什么,我听不懂。可看你方才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没找到。最后问你一遍,鸟儿方才说什么?”
乌拔都的胡子颤动,好像再多抖一会的话,便会从下巴上落干净似的。
乌拔都结结巴巴地说:“它、它们在狭谷里, 看、看见人了。”
高熠轻蔑地看了乌拔都一眼:“你不是害怕么?那就留在这里,我自己带兵过去会会他们。”
王阶往前往后看,排成一线的队伍都望不到头,顺着起伏的山脊延伸。他带着手枷,终日被束缚在囚车里站着,随着崎岖山路上下颠簸。说是囚车,不过是驴车上装了木笼,他在其中一路上经受日晒雨淋。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山风还算凉爽,从身边掠过时能带走些许困乏。他回上京后会与其他焚字师一道接受审判。鱼恩荣没有明说会有什么样的判决,此刻再问也没有意义。现在能指望的,便是不在名册中的焚字师能搭救他们出来。然而依照在暗火幽径中获得的讯息,焚字师彼此不通声气,无法得知侯先生是否已知晓这变故。
他们从下京出来已有十日,下京尹调了支八百人的卫队随行。除柳皋成乘坐御辇之外,其余人或骑马或徒步。柳皋成不满太子在上京的行事,急着回去,不愿再走水路,坚持要抄最近的一条陆路回上京,一行人只得依命穿过下京西北面的山岭。
这片地域处在朝廷和西漠军控制的州府间,山势险峻,盗匪横行。柳皋成下了决定后就不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坐在车里,每顿膳食都直接送到车上,连鱼恩荣都见不到他几面。
队伍一路小心行进,不露明火。大部分时间里,众人只是骑马默默向前,听到马蹄踏在泥土里的声音。王阶心想,若烬兽们突然出现,这些卫兵在逼仄的地形上一定不是对手。
天色慢慢变暗,鱼恩荣下马,在面前展开地图端详片刻,再到马车近前,隔窗向柳皋成禀报:“大家,穿过前面的狭谷,便是尧州。”
“狭谷深长,穿过去约要两三个时辰。大家是先在此处歇息一晚,还是今夜直接过去?”
柳皋成拉开车窗,脸色看起来疲惫焦黄。他咳了几声,喊马夫在马肚子上补上一鞭,马车陡然加快前行。鱼恩荣会意,也回到自己马上,打马紧跟。
山势渐渐低下去,前面是两道灰褐色的石丘隆起,中间一条狭长的泥土路,仅容一人通过。此处便是狭谷,人马列队依次进入。进入狭谷后,天空就收窄为一条灰色的细线,两侧石丘像染了水墨,赭色自顶而下愈来愈深。石丘之上有矮松旁逸斜出,枝桠在头顶交织。多年来积下的松针在地上叠出一层绵软的毯子,马蹄踏在上面没有声音。狭谷里没有鸟兽,也没有风,只有一片死寂。
狭谷走道局促,兵士们行进得并不快,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未行进几里。这时雨下起来,雨水顺着两边山岭漫下,冲刷着谷底沉积的松针,泛起团团白沫,很快没过马蹄。王阶在囚车中没有避雨之处,凉意渗进来,衣服很快湿搭搭地紧贴到身上,再怎么缩紧身子都没用。他听到水声越来越大,好像天地间所有雨水都一块倾泻下来,山岭顶部还传来隐约撞击声。
鱼恩荣骑在前面,此时也勒住马,微微抬头往上。这声音尽管微弱,又清晰可辨,像骰子在骰盅中滚动撞击。片刻之后,王阶看见狭谷两边的顶端各有一条灰线掠下,荡起层层水雾。那是一排小石子形成的石浪,在雨水冲刷下从两侧石丘朝他们涌来,而高处还有更低沉的声响传下。
御辇的马一个趔趄,步伐不稳,车子失去控制,猛然前冲。鱼恩荣跃下马,想要解开马身上系带却来不及,车子撞到侧面山上。拉着囚车的驴猝见落石受惊,仍在往前跑,被一块大石击中头颅,整个身子飞往一边,轰然倒地,囚笼也整个翻倒下来落到地上,王阶仰面朝天躺在囚笼里,手脚都被枷着,想站起而不能,只能看着身边水面一点点上涨,碎石仍不断砸落在身旁。
士兵们纷纷跳下马,找寻山岭上的凹陷处藏身。鱼恩荣拉开御辇车门,把柳皋成拽出来,扶进旁边坑洞里。雨水裹挟着石头依旧纷纷扬扬漫卷下来,巨大的水声、撞击声在整座山谷里回响。过了许久,落石终于停歇,雨势转弱,水面不再上涨。鱼恩荣搀柳皋成蹚水出来,吩咐卫兵检点马匹,已损失三分之二有余。剩下的马也都受了惊吓,呆立在各处不肯归队。
有士兵去牵逃到最远处的马,马低下头打着响鼻,四足拼命抵在地上,任凭士兵怎么用力扯动缰绳,都不为所动。
“还在磨蹭什么?”柳皋成骂道,要自己过去扯动那士兵的衣领。手甫一推,士兵身子斜斜倒下,柳皋成自己也跟着跌了一跤,摔进泥水里。他定睛看去,士兵脖子后面深深中了一箭,已经毙命。
耳边又是几下箭矢破空的啸声,柳皋成急忙喊道:“快来护卫!”士兵们转身正要迎战,又有几名中箭倒地。剩下的也都匍匐在地,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却在昏暗天色下什么都看不清。
王阶躺在囚笼里,身上教大小石头砸得周身疼痛,他努力用两肘支撑身体,仍动不了分毫。他这时见在薄暮中,对面多出一支人马。
四名西漠兵抬着轿子从队伍后面上前来,轿帘掀开,里面坐着一位年轻人,王阶一见,便想起之前在并州城外西漠军帐中的时日,来人正是高熠,只是脸色比当日更苍白许多。
高熠却未注意到躺在泥水中的王阶。他抬起手,箭矢暂歇,目光落在柳皋成身上:“柳伯伯,咱们又见面了。晚辈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还请柳伯伯见谅。”
柳皋成起身,黄袍上满是泥污,鱼恩荣忙过来帮他掸去些,又为他撑起伞。柳皋成努力挺直背,拭去额前淌下的雨水,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难堪,说道:“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他回头打量身后众人:“是谁告诉了这位贤侄?”
众人都不敢说话,高熠说:“家父念及柳伯伯南狩辛劳,特意命我来迎请伯伯,到家父府上一叙。”
柳皋成从起初的惊愕中镇定下来,说:“朕不是感怀过去的人,叙旧就不必了。你回去告诉你爹,朕回上京后,他若是有兴致来上京,朕会好好款待。”
高熠招手,数名西漠兵向柳皋成挺近一步。高熠说:“柳伯伯,家父特意命我前来迎接,若不能完成,只怕回去不好交代。”
柳皋成仿佛未听到高熠的威胁:“朕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宫中召见你爹时,他把你也带来,朕当时还赏你驼蹄羹吃。多少年未见,都长这么高了……对了,朕的妹妹近来可好?”
“家母早在几年前就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愿见,晚辈也不知她现在究竟如何。”
“这就不劳柳伯伯费心,”高熠说,“家母听说家兄过世时,便发誓此生不再迈进上京一步。”
柳皋成勉强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性子依旧这么刚烈,不愧是朕的亲妹妹。”
“这样吧,”他说,“朕素来熟悉你爹禀性,知道你不便这样回去。朕给你一条消息,你可回去转告他。等朕到了上京,你爹若愿来叙旧,朕加封他为太尉,如何?”
“多谢柳伯伯,这样好的消息,伯伯何不亲自宣告于家父?”
雨声转大,柳皋成不得不提高声量:“你爹现在恐怕没有和朕谈天的兴致,手下那么多西漠人,重利而轻义,现在倚仗他们,就如坐在火药桶上,恐怕终有一日将被反噬。”
高熠坐在轿中,遥作一揖:“还是柳伯伯想得长远,晚辈代家父多谢了。”
见高熠始终无动于衷,柳皋成不耐烦道:“小子,朕念在当年情谊,该说的都已说尽,你怎仍不识好歹!放朕过去,之后你爹犹可重归上京,否则高家便是当年瀛州江氏的下场!”
柳皋成再按捺不住,号令身旁卫士道:“谁能取这小子首级,朕赏他良田百顷!”
士兵在重赏之下鼓起勇气,举刀向西漠军冲去,两军在大雨中交织到一起。地形狭窄,厮杀中没有躲闪的空间,刀光闪过,响起一片哀嚎惨叫。柳皋成这方士兵连日奔波赶路,方才又遭雨石夹击,体力本已不济,此刻渐渐落了下风,纷纷倒在西漠军刀下。雨水与鲜血四溅,倾刻之间,柳皋成面前已多了一地死尸。剩余士兵都丢下兵刃,调头逃命。柳皋成大喊:“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往哪里跑!”
高熠说:“柳伯伯现在跟我走,还能省下几条人命,否则休怪晚辈不客气!”
柳皋成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鱼恩荣。自己身上衣衫被雨水渗透,上面溅满泥点,头发披散,看着步步逼近的西漠兵,突然笑起来:“小子,你以为朕当真不知道我若见了你爹,会是什么结果?他生性刻薄,睚眦必报,朕当年对他做的事情,他必定桩桩件件都会施还给朕。与其如此,朕还不如自行解决的好!”
柳皋成在雨中站不稳,倒退几步,坐倒在泥水里。他抬起头向上看,透过厚厚雨帘,看到在对面狭谷顶端,有一大团白气升起。他用手背拭去流进眼中的雨水,定睛看去,那里站着一团黑影,雨滴落到黑影上,旋即向上蒸发,形成一道白气的竖柱。黑影虽远,轮廓却看得清清楚楚。
“许诺的什么调查缉拿,通通不作数!这帮贼人和妖兽早就串通起来,要不怎知朕到了这里?朕早该明白,”柳皋成说,“不管是凡人,还是焚字师,都信不过!已经抓起来的那些,都该杀了!”
柳皋成在怀中慌乱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瓷瓶。手颤抖得厉害,拧了半天终于把瓷瓶扭开,倒出一粒黑色丸药。他对鱼恩荣说:“身边只有你还算忠心,先送走朕的儿子,再送走朕,你到了那边再服侍朕罢!”
鱼恩荣脸色煞白,要冲上前制止,却被几名西漠兵牢牢擒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将丸药塞进嘴里,服了下去。
高熠示意西漠兵松手放开鱼恩荣,鱼恩荣面如死灰,搀着柳皋成走到旁边地势稍高处,靠着山石坐下,任凭雨水从山坡流经身上。高熠命几名西漠军赶紧过去看,柳皋成已经阖上眼睛,慢慢停止呼吸。
西漠兵拍了拍柳皋成的脑袋,见顺势往一侧歪倒,问:“高将军,人已经死了,接下来怎么办?”
“把尸体包起来,捆了另一个,都带回去给大帅看看,证明没有白来一趟。现在去和乌拔都汇合后回并州!”
另有西漠军在检查战场,发现了囚车里的王阶:“还有活的,要一并带回去么?”
高熠已吩咐起轿往回走,他头也不转,坐在轿中不耐烦道:“剩下杂兵都直接处置,别再来烦我!”
王阶想躲避,囚车中却没有可闪躲的地方。西漠兵斩开囚车的门,重重踢在他太阳穴上,王阶只觉视野里闪过一道红光,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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