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实验室,盯着眼前的瓶瓶罐罐,并拿着笔往表里填写各种数字时,忽然有些恍惚。
十六岁那年我还在王都求学,因为不愿意帮同宿的裁判厅子弟抄写术论,他们抱着对我的怨恨,在定期考的后一天向老师举报我考试作弊。他们无法证明我有作弊行为,只是说“看见”了,而我没办法证伪。学院的几位领导开了个小会,为我重新组织了一场考试,我想这再好不过,面对这种奸诈阴毒的小人,实力是最好让他们闭嘴的东西。可当我拿到卷子的时候傻了眼,那些题目跟之前的难度简直是天地之别,不少知识我都压根还没接触到。
父亲会在那天将收入金额清点完,早早结束工作;母亲会去市场买新鲜的鱼和羊肉,想给每个月才能回一次家的我惊喜。神学院里只能吃些清淡的粥菜,她希望作为肉食动物的我能开开心心地在他们面前大口大口地吃饭,最好是不顾形象的那种。
他们哪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雪天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呢?我被脱去了学院的制服,只剩里面的内衣,双手被绑在学院大门内侧的铁环上,经过的学生们对我指指点点,我明明和他们无冤无仇啊......待到父母焦急地前来唤我时,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准备把衣裤全部脱光,来应对我浑身上下涌出的燥热了。
天已经黑了大半,父亲似乎是贴着门,听到了我的喘息声,于是翻墙过来,又被濒死的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将自己的外套罩在我的身上。门打开后,母亲又把她的外套递了过来,可我又冷又累又饿又渴,实在难以坚持了。母亲突然想到我的好友格雷塔,家住在附近不远处,于是前去求助,回来时虽然带着热水,但脸上是恐惧着的。
我至今无法忘记父亲背着我时我所感受到的温暖,也无法忘记神学院对我父亲开门行为的索赔,他们声称因为开门,致使学院财产失窃,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父亲跟母亲在房间说了一整天的话,我听到了无数的叹息声——第二天他们向学院赔偿了家里整整两年的积蓄。
小小少年,积雪冻坏了他的屁股,却催生了他心中的火。
一双手夹住了我的脑袋,缓缓抚摸着,身后传来声音:“怎么了?是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会?还是饿了想吃点东西?我感觉你不太舒服。”
我回过神来,“不用了,只是想到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之前没有同你讲过,怕你为我担心,你每天已经够辛苦了。”
“没事没事,我不辛苦,我不问就是了。话说数据记录得怎么样了?”
“记了一半了,我会尽快弄完。”这工作对于我来说十分有趣,接触了许多新奇的事物,他们都大大颠覆之前我对于世界的认知。炼金术的学习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可我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我随时都会被拉到那个孤独痛苦的雪天,看着抱头痛哭的父母,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用那么着急,慢慢来。我知道你很兴奋,想快点学许多东西,可身体才是学习的本钱,不是吗?”她模仿起老教师的语气。
“我明白了。”我勉强憋住了笑,“这个表格的记录格式我大概弄明白了,可这处还有些不懂......”我将表拿起来,转头询问道......
那几晚我失眠得厉害,被子被我掀了又盖,盖了又掀。感觉到自己实在是睡不着后,就把枕头立起来,拿起床头有关炼金术基础理论的书本,细细阅读起来,可没看两句脑子里就会出现她——她在窗户旁笑着,朝我挥了挥手,然后把双手手腕贴紧,叫我赶紧过去逮捕她。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确实这样做了,并且听长官的指挥将她押到了治安署的地牢。瓦利长官在将牢门关上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将钥匙递给我,“辛苦了......你真是我最得意的手下,不过还得再辛苦一晚。”他告诉我,上面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处决这个魔女,越快越能稳定民心。
这些对话都是当着她说的,仿佛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我们并不用顾忌她的感受。我有些愕然,平常工作严谨做事认真的长官,怎么会像那些无能之辈一样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呢?我看着手中的钥匙,明白了月初生日那天,长官话语的真正含义。
833年10月2日,我的生日。聚会结束后我正准备回家睡觉,却被长官拉住。他叫老板准备了两瓶酒,“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聊聊,算是小聚第二场。”
我们离开酒馆,经过屠宰场,便来到了村尾。长官拉着我坐在靠近林子的土坡上,可以听见从漆黑的林子里传来“沙沙”、“吱吱”等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长官喝了许多酒,脸颊泛起微微潮红,走路的时候有点摇晃,我不得不扶着他防止他摔倒,怕他第二天又给我安个什么“罪名”,让我去给大家买酒喝,我可不想那样。一阵风吹来过后,他眼睛里立马又有了精神。
“两年?还有两个月就两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感叹道。
“雷克萨斯,你为什么想来这里呢?如你所见,这里没有王都那么好的生活条件,穷乡僻壤,还得随时防着农场那边,这日子难不难哪?”
长官也是和我一样,放弃了在王都工作的机会,所以我并没有直接回答长官的问题,而是思考了下他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虽然我不太明白长官为什么留在赫特镇那么久,但想必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是啊,一个在王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会来赫特镇这种地方呢?不仅长官不能理解,怕是镇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这太匪夷所思了。
“哪有什么办法,王都之前说要往赫特镇这边派专人监视农场,等时候到了再镇压他们的‘独立’。长官您要知道,这农场可是有武装力量的,虽然不多。我是第一个被派过来的,说实话我也不算是第一个,之前也有一些人被选上,可他们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关系,打点了一下后就取消掉了他们的名额......”
长官打断了我的话,“看不出来你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你平常在署里可活跃得很,上蹦下跳,有什么想法都会直直说出来,”长官没再看我,“我刚刚可没从你脸上看到任何悲伤与难过,只有像念稿子还念不通顺的一股傻气。”
我不得苦笑着挠了挠头,没想到这都被长官看出来了,该说不愧是瓦利长官呢,还是说我的演技太过拙劣?事到如今,还是说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长官,实不相瞒,我是冲着农场来的,王都也并没有什么要派专人来的政令......”我感觉有些难以继续吐字,索性跟着长官一起喝了一口酒,可越喝越来劲,不知觉间一瓶酒被我喝到见底,长官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冲着农场来的,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直接说呗,还需要喝这么多酒。”
“长官,你也知道,农场在大家看来是个很怪异的地方,虽然大家能理解它因为税太高而闹独立,可大家不能理解为什么它独立之后生活一年比一年好。”刚刚喝的酒后劲上来了,叫我直犯恶心,“啊......就是......之前的粮食产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达到现在这般夸张,出口粮食都快遍布小半个帝国了。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奇迹震惊了我,正好王都那边的工作环境让我觉得十分压抑,便找了‘想回家乡看看’的借口申请了工作调动。”
“是啊,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奇迹呢?为什么产量会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呢?”长官突然提高了音调。
我突然被吓得一激灵,刚刚那话好似不是长官说的,长官平日里绝对不会这般说话,而是温和地,平静地,去叙述事情与想法。是啊,为什么突然产量就变得那么高了呢?我听出来长官话中有话,便顺着他的暗示接了下去。
“今年下半年村子里闹了瘟疫,不知道是谁传的消息,农场那边住了一群巫师,他们研究邪恶的法术,”我偷瞄了下长官的反应,确实是有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尽管大家没什么实质的行为,但是关于农场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一直在被镇民们谈论,比如镇里有不少人其实是被献祭......为什么猪崽长得那么快?是因为吸收了病死镇民的血肉......”
“你居然还要想一想,这么拘谨干嘛?我像是那种恶心的老东西吗?也就比你大几岁,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用在意太多。”长官把他的酒瓶移到我的面前晃了几晃,微微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并不是一个酒量好的人,可能我现在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谁知道呢,我也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有些事传到了王都,关于农场的,我偶然间在宴会上听到了那些谈论,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农场。”看着眼前的长官对我的经历十分感兴趣,我更是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还在王都的时候,“当时我......”酒劲突然上来,剧痛直冲我的天灵盖,倘若说刚刚的反胃感只是开始的前菜,那么现在才是主菜上桌。
还好长官一直搭着我的肩膀,让我有了可以缓一缓的余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感觉我清醒了过来,可我并不想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似乎就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那还是不睁开为妙。
“到!”我出于职业习惯反射性地做出答复,又马上意识到长官的饵已向我抛来。
“你跟那个姑娘怎么样了?那个了没有?”长官突然一转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被吓了一跳,一方面讶异于长官的思维跳跃,另一方面疑惑于长官是怎么知道我跟她的事的。
她叫莉娜,是从王都来的学生,听说和瓦利长官出身同一所学校,可两人却并没有什么交流。之前莉娜丢失了东西,来治安署求助,长官的态度居然冷冰冰的。这是长官吗?我想。不过那个下午正好我有空,也闲着,没什么活干,于是帮她找起丢失物来。
东西找着找着也没找了,好像她丢失的东西也并没有多重要,她本人反而很热情地同我攀谈起来,我也对这个从王都来的女学生很感兴趣。她告诉我她是为了完成论文而来的,要在这里待上足足三个月。
你待三个月完成了一篇质量上等的论文又怎样,还不是要给学校里那几个秃驴交钱,我想。但我看她的穿着和举止,应该出身优渥,不像是不知道这些规则的人,也就没有多出声提醒。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你们就天天晚上一起在酒馆吃饭,饭吃完了就不知道去哪里乱逛。我还挺好奇,你们是......?”
“没错,就是那样,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地方。长官,您可能是家在这里,所以才选择在这里发展的吧?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我看着长官摇了摇头,“算了,既然是长官的事,我也不多问。刚刚也说了,我是抱着对农场浓厚的兴趣才来的,我总觉得莉娜也是一样。可我越和她接触,却越搞不懂她的真实目的。”
“是啊,我本来可以留在王都,我为什么会来赫特镇呢,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长官有点自言自语的感觉,这是我今晚见到的第三幅长官模样。“也许,她就是被农场养着的那个巫师。”长官忽然笑了笑。
“长官,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太明白这种话背后所可能导致的严重问题,于是摆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如果说我说是真的呢?她真的就是巫师,她来这里是用巫师的身份干一些什么?”
“长官......你在开玩笑吧......对吧?”望着长官严肃的表情,我感到有些迟疑,我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现在听到林子里乌鸦的叫声却感到恐惧。
“并没有,你看我们前面不远处就是林子,那片让我们全镇人都吓得尿裤子的林子。那里面有着什么相信你也知道,可你喜欢的女孩,每天都会穿过这片林子,去农场那边住宿。”
“这些也只是猜测吧?我觉得不能乱说她......”
“这不是猜测!署长和副署长一起给我下了密令,叫我找你谈话,其实这都是为了保护你。”我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长官又将我引入下一个疑惑,我的脑袋又开始疼痛起来。
“保护我......?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天天和她在一起,被许多村民看了去,那些传闻里也有你的名字。为了照顾你的心情,传闻具体说的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了。”长官的表情越发严肃,在日常的相处中我从来没见过长官这么严肃过,可一旦讨论到关于农场的问题,他就会严肃起来,像今天这般严肃还是第一次。但我总觉得长官这严肃背后隐藏些什么,我不敢探索,他也从来没解释。
“您和署里的大人们是怕我被连累是吗......其实我来这里之前就做好了死的觉悟,又怎么会怕这些呢?我可是主动来的赫特镇,主动放弃了在王都的顺利人生。”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雷克萨斯。”也许是被“死”这个字眼震惊到,长官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因为您是我的长官,我才会大胆把这些话都说出来的,不得不承认您是一个好长官。在任期间我从来没见过您欺负过镇民,收取过贿赂,您真不像是奥尔蒂斯的官员。要是换个长官,我刚刚的那些话恐怕只说了一小半,他就得把我死死按住,送到治安署的地牢里关起来,第二天举报我有叛国嫌疑。”我感到有些悲哀,“莉娜她干了什么呢?她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农场带着,晚上找我吃吃饭散散步罢了,我们有相同的出身,我们讨论着世间的各种真理,天上星星运动的轨迹,在她的描述下如诗如画一般动人。”
“我不确定,但我猜得出来她的真实身份,可那又怎样,尚且不说农场,单单说她的话——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能是突然间说了太多话,有点喘不过气来,冷风吹得鼻腔里生疼,“不知道她内心是什么想法,我想我已经爱上她了。”
“莉娜,也许你觉得她是出身王都的某个小贵族家庭,可惜她不是。她的真实身份是科林人,至于她来这里是干嘛的,没人知道。目前能够确定的是,这是科林那边的动作,不然也没必要花这么大功夫去伪装身份。”
“而你,雷克萨斯,作为赫特镇的治安官,面对这种情况,你应该怎么做?或者说,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呢?”长官顿了顿,“不过刚刚这些都是副署长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消息,只觉得大人们神通广大,在奥尔蒂斯,当官的可都是有着两把刷子。”
“刷子么,可惜我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当个普通的重案专员。而且长官,也不怕冒犯您,我觉得您也没两把刷子。”
“那就看你怎么定义刷子了,”长官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肢,“因为要跟你说这些消息,才把你带到这儿来。奥尔蒂斯,我希望你在听完我刚刚说的话后,能好好想,多想几天,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长官摆了摆手,“你先想,别说你知不知道。你来这儿都这么久了,我感觉今天跟你说这些话,这种事才是我作为赫特镇的前辈应该做的。今天是为了你庆生才小聚喝酒的,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吧,休息一下,就当作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走在一起,拐着颤着,长官也开始被风吹得哆嗦起来。我们隐于茫茫的夜色中,就像从战场上退下的伤残军人,并不被大众所看见,过着惨淡的生活——至少我是这样,因为我要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
长官答道:“上面没说具体的,只是叫我们这个月待命,并且指名要你带头抓捕,我来指挥。一定要活人,这是副署长的原话。”
“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这太突然了,我会尽快调整状态。”
不知不觉到了我的家门口,我想拉长官进去坐坐,可他却直接转身,“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好好睡一觉,就不用来署里了,反正也没什么活干。”
还没走两步,他背对着我大喊:“不休息也可以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是一名奥尔蒂斯的治安官啊!”
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可脑袋实在阵痛得厉害,像是有根棍子时不时在里面猛地搅两下,为了我的健康着想,我决定立马上床,然后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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