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东亚诸国来说,名为「侦探小说」的文学体裁无疑是一件舶来品。早在1894年,一位无名的译者就将阿瑟·柯南·道尔的《歪唇男人》以《乞食道楽》为题,译介给了日本读者。而在1908年,翻译家林纾也将《血字的研究》以《歇洛克奇案开场》为题,译介给了中国读者。此后数年,在中日两国受欧美侦探小说影响的小说家不计其数。不仅在日本有冈本绮堂等巨匠尝试创作侦探小说,在中国也有语言学家刘半农等大师曾经尝试创作侦探小说。
而自江户川乱步于1925年出道以来,日本的侦探小说逐渐脱离欧美文学的底色,开始发展出了它根植于日本文化的独特样貌。可同时期的中国侦探小说,则在连绵的战火中失去了活力,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彻底断绝了发展。直到1979年改革开放后,《译林》杂志创刊,群众出版社也引进译介了大量海外侦探小说。受此影响,中国也涌现出了以蓝玛和曹正文为代表的一批侦探小说作家,但他们都并未留下长远的影响。
1987年,绫辻行人以《十角馆事件》掀起了「新本格mystery」的时代。这一文学潮流提倡一种侦探小说的「古文运动」,让侦探小说回到它原本的地位——解谜游戏。而在汉语圈,新的浪潮姗姗来迟。2003年。台湾皇冠出版社率先引进了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魔法》,次年,珠海出版社引进了《十角馆杀人预告(十角館の殺人)》。2006年,《推理》杂志创刊(后分为《推理世界》和《岁月·推理》两刊,2018年因纸质媒体的衰落而停刊),现今的读者们对《推理》的是非功过臧否两论,但无论如何,正是《推理》的诞生,催生了很多中国读者的创作热情。
自2010年开始,中国大陆侦探小说出版业的旗舰——新星出版社,开始推广和出版中国本土的长篇侦探小说。从文泽尔的《荒野猎人》(2020年)到时晨的《黑曜馆事件》(2015年8月于长江出版社初版,2023年2月于新星出版社再版)为止,新星出版社已经出版了80种中国侦探小说。在这短短二十年间迅速崛起的中国侦探小说,迄今为止还依然没有脱离日本文学的底色,可以说大多数作品在本质上依然是日本侦探小说在中国的一块文学飞地。
笔者认为,虽然日本侦探小说在中国的侦探小说文化中依然具有文化宗主的地位,但这一舶来品却也在悄然开始「中国化」。千街晶之曾在《无尽的传话游戏——哥特·推理的系谱(終わらない伝言ゲーム――ゴシック・ミステリの系譜)》中探讨了「馆」这一西洋的风物是如何归化入日本侦探小说的。正如日本侦探小说中需要对西洋的「馆」进行改造一样,现代中国侦探小说也必须对日本侦探小说的「馆」进行再改造,才能让其生长在中国文学的土壤中。
千街晶之认为,日本式「馆系mystery」的形成,恰恰依托于当时的日本创作者对西洋哥特文化的误读,而这种误读逐渐演化成新的风格,形成了如今的日本mystery小说。基于这样的观点,他写出了《无尽的传言游戏》这篇推理小说批评史上不朽的杰作:
依我之所见,「馆系mystery」的历史与传话游戏类似。就是那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游戏:玩家们口耳相传,使得最初的信息逐渐变得面目全非。「馆系mystery」的历史正如传话游戏那样,时至今日,这场游戏大致是由以下成员按以下顺序完成的。(后略)——千街晶之. (2006). 「終わらない伝言ゲーム ゴシック・ミステリの系譜」. E-NOVELS.
而笔者认为,这一「无尽的传言游戏」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在中国大陆的推理小说中蔓延。这种「中国化」的进程同样源于对其文化宗主的一种误读。限于篇幅与时间,笔者无力对这一庞大的问题做出完整的考察,因此仅在本稿中针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误读」做出考察。
这种误读基于中华圈创作者们对本格mystery小说风格的独立归纳和总结,因而很难在日语中找到合适的对应。在中国,这种基于误读而形成的概念名为「岛田流」。顾名思义,也就是推理作家岛田庄司的创作风格。在当代,很多中国推理作家以「岛田流」为标杆进行创作,形成了蔚为大观的作品群。然而,这些作者普遍对岛田庄司的创作风格怀有误解,而所谓的「岛田流」,和岛田庄司真正的创作风格也相去甚远。
本稿将从「岛田流」这一概念入手,对其起源和发展进行考证,并以此为切入点,浅谈「本格mystery小说」这一日本代表性的小说类型在传入中国后,经由中国推理作家之手的中国化。
第一、在本稿中,讨论范围将仅限于中国大陆在岛田庄司的作品被引进后,受新本格运动影响而创作的本格mystery小说。因此,下文中提及的「中国推理小说」或类似用语,如无特殊注明,也只指代如上概念。
第二、由于有关中国大陆推理小说的文学批评还极不成熟,笔者不得不参考了很多网络百科和网络文献,因为有很多概念的诠释仅能在其中查证。这些参考文献大都并不具备严格的学术价值,笔者仅将其作为一种中华圈本格mystery小说名词与概念的来源加以利用。
「岛田流」这一概念是中华圈所特有的。但正如前文所述,中华圈的推理小说研究方兴未艾,很多概念的定义是非常暧昧的。「岛田流」就是一个定义非常暧昧的概念。为了方便接下来的讨论,首先应当将「岛田流」拆分成如下三个概念,并对用词做出区分:
其一、岛田庄司自己所主张的「岛田流」,下文中依照其本人的称呼,称为「奇想理论」。
其二、中国读者所理解的「岛田流」,下文中依照中华圈的惯例,称为「中式岛田流」和「岛田流」。
其三、岛田庄司真正的创作风格,下文中称为「岛田Style」。
虽然在目前的中华圈,读者和创作者往往将它们统称为「岛田流」,但这三者迥然相异,不可混同。在下文中,笔者将沿着前人的论述,逐一阐明这三个概念,并对比其异同。
为什么岛田庄司所主张的「奇想理论」并未被中国的创作者接纳,而是被误读为了如今的「岛田流」?
岛田庄司一直在推动一种推理小说新风格的成立,所谓「奇想理论」,是岛田庄司为此总结的一套创作理论。他本人在《本格mystery宣言〈2〉杂交维纳斯论(本格ミステリー宣言〈2〉ハイブリッド・ヴィーナス論)》中也明确说明过自己所提倡的创作风格究竟是什么。也许这可以看做是一种对「奇想理论」的官方定义:
笔者创作《眩晕》的时期,正如很多评论家所述,是一段将笔者在《本格mystery宣言》中所提倡的创作主张,在自作中付诸于与实践的时期。也即是说,在作品的前半段「富有诗性美」,并提出「富有幻想性的谜题」,到了后半段则用「精致的逻辑推理」来将之解构。这种「谜题」与「逻辑」的平衡,乃是本格mystery最大光辉的第一条件。实践这种主张,也是笔者创作《眩晕》时所最为重视的部分。——島田荘司. (1995). 《本格ミステリー宣言〈2〉ハイブリッド・ヴィーナス論》. 講談社.
考虑到《本格mystery宣言〈2〉》是一部相当老的著作,岛田庄司此后的创作观也许有所转变。笔者又查阅了自2009年开始一直沿用至今(2022年)的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岛田庄司为中国台湾的推理文学奖·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所撰写的指导文件《岛田老师对本格推理的定义》,是岛田庄司在这十余年来都未曾变更过内容的重要文件。
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是2008年开始举办的台湾推理小说奖项,以岛田庄司为名并获得本人支持而成立,立意在于推广华文地区的推理小说创作与阅读。而这篇为奖项奠定了评选标准的重要文本如是写道:
《本格推理》必定會有【前階段的謎題】→【其解決過程】這樣的骨幹,並且是可以讓這兩點做出驚人表現的人工《裝置》。所以《本格推理》的創作天份,既是這個裝置的設計能力之高下,更是生產效率的高低,以及持續大量設計的持久性。——島田老師對本格推理的定義, 皇冠文化集團.
虽然这两者在表述上有一定差别,但对于「本格mystery最大光辉的第一条件」的定义是始终如一的——即是重视「前阶段的谜题」和「解答过程」的创作观。虽然岛田庄司关于本格mystery的著作颇丰,但大体上只需要这两段引文,就可以对「奇想理论」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了。
然而,中国大陆的推理小说创作者们并没有遵循岛田庄司所期望的「本格mystery最大光辉的第一条件」,而是基于误读,自行发明了一种「岛田Style」,并将之命名为「岛田流」。
「岛田流」是一个在日本推理小说语境中并不存在的概念。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这一词汇显然是指「推理作家岛田庄司的推理小说创作风格」。
在百度百科中,「岛田流」条目的编纂者这样解释这个概念:
侦探小说中诡计的一种流派。其名来源于日本推理小说之神岛田庄司。侦探小说中该类诡计的特点是谜团及解答极度宏大,复杂,脱离现实,极富想象力,颠覆读者的思维,区别于传统侦探小说中以毒杀,枪杀,刺杀等平常手段来杀人的诡计。此类诡计最常见于岛田庄司的作品中,又因其前两部作品《占星术杀人魔法》《斜屋犯罪》的影响力,所以将侦探小说拥有此种特点的诡计称为岛田流。——岛田流, 百度百科.
这一解释影响了后世无数中国推理作家,使他们对「极度宏大,复杂,脱离现实,颠覆读者的思维」的解答有一种偏执的热情。
这种对「岛田Style」的错误理解可追溯到2008年以《异想天开之瞬移魔法》出道的御手洗熊猫。从现有资料来判断,可以说是他的《岛田流杀人事件》(2011)在中国大陆首先明确定义了「岛田流」的概念,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御手洗熊猫的笔名就致敬了岛田庄司笔下的名侦探御手洗洁,而他所创造的名侦探「御手洗浊」则更明显是御手洗洁的一个镜像化身。2011年,他以同人志的形式发表了自己集大成的作品《岛田流杀人事件》。在这部32万字的巨著中,他创作了七个难解的谜团,并用极其复杂的物理诡计加以解答。
这部以「岛田流」为名的巨著,可认为其为后世订立了「岛田流」这一概念的标准解释,即难解的谜题与复杂宏大的解答。此后的中国推理作家,如青稞和时晨,对「岛田流」的理解也可说来源于此。
御手洗熊猫对中国大陆推理小说发展的深远影响,主要因为他的活跃时间。2008年,也就是御手洗熊猫出道同年,新星出版社才第一次引进岛田庄司的作品(《斜屋犯罪》和《占星术杀人魔法》)。而早在5年前的2003年,皇冠出版社就引进了《占星术杀人魔法》。事实上,因为种种原因,中国大陆购买中国台湾出版的图书并不方便。所以在御手洗熊猫出道时,并没有多少大陆读者真的阅读过岛田庄司的作品,而自称为岛田庄司追随者的御手洗熊猫,就这样篡夺了对「岛田Style」的解释权,发明了「岛田流」。
但如果说仅仅是御手洗熊猫的文学创作,就定义了此后十年间中国推理作家心目中的「岛田流」,那的确不算恰当。事实上,目前可考据的范围内,最初在理论体系上定义「岛田流」的文章,是changnianzhou于2009年为《岛田流杀人事件》撰写的解说《中式「岛田流」的轩奋之作》(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间远早于《岛田流杀人事件》正式发表)。这篇解说初见于作者的个人网络账号,后来被收录在《岛田流杀人事件》的书后。
在这篇文章中,changnianzhou这样总结道:
个人理解的所谓「岛田流」所具有的基本特征至少是:一,令人不可思议而又目眩神迷甚至读完根本毫无头绪的谜团;二,庞大至难以解读,华丽至无以复加乃至单纯的逻辑思考已经无济于事的诡计;三,合乎逻辑与情理的解答,即使这个解答再简单,再令人抓狂但只要「合情合理,即可得分」;四,作者所赋予作品的思想因素,一部优秀作品必须表达作者的思想,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式「岛田流」的轩奋之作. (2009), changnianzhou.
可问题是,在岛田庄司所主张的创作风格(「奇想理论」)中,真的存在「庞大至难以解读,华丽至无以复加乃至单纯的逻辑思考已经无济于事的诡计」吗?
从笔者前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岛田庄司本人所重视的「本格mystery最大光辉的第一条件」,绝非「极度宏大,复杂,脱离现实,颠覆读者的思维」,而是「在作品的前半段……提出『富有幻想性的谜题』,到了后半段则用『精致的逻辑推理』来将之解构」。
这两种定义的核心分歧,在于侧重点不同。「岛田流」更重视如何解答,而「奇想理论」则更重视如何处理谜团。
按照在中国推理作家间广泛流传的观点来看,「岛田流」对解答的处理,应当倚重复杂且庞大的诡计。而在岛田庄司自己的「奇想理论」中,解答则应该倚重用「精致的逻辑推理」对奇想天外的谜团进行解构。至于「诡计」这个词,岛田更是提都没提过。
另外,在日本,以「宏大的诡计」为主轴的作品并非不存在,以此为创作特色的推理作家也大有人在。如2013年出道的周木律,其代表作「堂系列」就是一系列以宏大建筑诡计为主轴的作品。但这样的推理作家,在以诡计为创作重心的作家中不占多数,更不常以岛田庄司的追随者自居。
而在中国大陆,岛田庄司的追随者却往往意味着宏大的诡计,很多时候是通过特殊建筑来实现的诡计。其中尤为突出的俊杰,即是2018年凭借第五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优秀奖出道的青稞。
青稞,1994年出生,是香港城市大学的材料学博士。出道至今,他已经出版了8本长篇小说,发表了数个短篇小说。作为可代表本世代中国推理作家的青年才俊,他自称自己是岛田庄司的追随者。在深圳媒体《晶报》于“島田荘司推理小説賞”颁奖典礼后对他进行的专访中,青稞这样自述道:
……(前略)后来我就接触了日本推理小说「新本格派」的导师岛田庄司,他的《占星术杀人事件》《斜屋犯罪》《螺丝人》,以及「御手洗洁」名侦探系列都是我喜欢的作品。岛田庄司相当于日本推理小说中「新本格派」的推手,他的作品中常有一些宏大的构思和构想、精妙的诡计,完全突破了我思考的极限,对我后来的创作也有比较大的影响。而一些新本格派的作家也是他推出来的,比如法月纶太郎、绫辻行人等,他们的作品,我都有读过。——罗婉.(2018) .「一个纳米材料研究生的推理小说家之养成」. 晶报.
可见,青稞对「岛田流」的认知,与前文所述的在中国推理作家间广泛流传的观点并无差异。而当记者问到他,「岛田流」是否更加注重「诡计」这一块?」这个问题时,青稞的回答则更为显明:
确实是,因为岛田庄司自己的文笔也不是那么出众,他注重的还是诡计这个方面。——罗婉.(2018) .「一个纳米材料研究生的推理小说家之养成」. 晶报.
虽然在这篇文章中,青稞提及了岛田庄司的《21世纪本格宣言》(2003),并谈到了其中岛田庄司所认为的「什么是符合二十一世纪的推理小说?」但考虑到青稞并没有能力阅读日语,且此书在当时也并没有中文版面世,可以认为他并没有实际读过这部作品。而根据他在前文的自述,也可以认为他的确误解了岛田庄司的创作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从御手洗熊猫到青稞,这近十年间以「岛田流」为名活跃的作家,都认可「岛田流」需要在谜的设计上下功夫。但事实上,真正对谜面设计有所追求的,似乎只有开祖御手洗熊猫一人而已。
这种对比是相当明显的,甚至不得不说是一种劣化。御手洗熊猫在短篇集《御手洗浊的流浪》(2009)中,尚且写出了「前一秒还活着的人,下一秒忽然被斩首而死(《异想天开之瞬移魔法》)」 和「死者被罩在人力不可抬起的、装满水的玻璃罩中(《人体博物馆谋杀案》)」这种颇有奇想性的谜团。而到了8年后青稞的《巴别塔之梦》中,就只剩下了不在场证明和密室杀人,这种在推理小说中几乎算是「日常风景」的普通谜团,谈不上任何奇想性。
岛田庄司本人也对这部作品的诡计设计表达了不满。他在《巴别塔之梦》的决赛入围作品评语中这样写道:
……(前略)整体的构图到诡计设计的细部,都强烈感觉到似曾相识,这点令人在意。因为是将前人所达成的成就模组化,大量加进自己的作品中,而且都是颇获好评的各种模组,所以加以挪用应该能保证作品会有相当的水准——作者这样的构想正是问题所在,具有争议。站在选评者的立场,我无法赞同这种想法。——青稞. (2017). 《巴别塔之梦》. 皇冠.
可以看出,以岛田庄司为标杆进行创作的青稞,实际上在谜的设计上与岛田庄司并无相似,而在解答的设计上也同样无法令岛田庄司本人满意。岛田庄司甚至直言,这部作品是「将前人所达到的成就……加进自己的作品中」,这的确可说是非常辛辣的评价。
在本节最后,有一点必须提到——岛田庄司在不同的论述中一直将「本格推理」和「本格mystery」两个概念做出区分。2019年,在与陆秋槎的对谈中,岛田庄司又一次提及了这一区分:
本格mystery是用逻辑和推理的形式去解决一些神秘现象,以这个为基准去创作。但是有的作品就算不写神秘现象也可以写犯罪文学,小说内容可以讲警察探案,也可以不含有诡计和谜团,这些可以称为推理作品,但要和本格mystery区分开。简单说来就是谜面是否神秘,神秘的是本格mystery,否则就是本格推理。——岛田庄司对谈陆秋槎:中国作家的才能. (2019),将成为推理文学未来的支柱, 搜狐新闻.
在这种定义下,大部分「岛田流」作品,不仅在创作主张上和岛田庄司的主张相背离,甚至在文学类型的定义上,也与岛田庄司相背离。
至此,可以认为中国的推理作家们对「岛田流」的定义,岛田庄司实际上主张的「奇想理论」相去甚远。因此,在理论层面上,笔者可以断言,「岛田流」是中国的推理作家们对岛田庄司的「奇想理论」进行误读的产物。
然而,有另一点不可忽视——在「奇想理论」的理论与实践中,岛田庄司本人是言行不一致的。在下一节中,笔者将针对这一点进行论述。
3.3、「岛田Style」——岛田庄司的创作与其理论的不可调和
关于岛田庄司作品中「奇想性」的奥秘,饭城勇三在评论集《本格mystery戏作三昧 仿作与评论勾勒出本格推理的十五种魅力(本格ミステリ戯作三昧 贋作と評論で描く本格ミステリ十五の魅力)》(2017)中已经做出了论述。在评论集的第一篇文章《奇想,凶手动》中,饭城勇三指出了岛田庄司创作理论中的一大矛盾——作者喜爱奇想,而犯人讨厌奇想。
简单来说,犯人希望自己制造的谜团被消解,而不是被凸显,甚至具有「幻想性」。但身为作者,则希望故事中的谜团具有「幻想性」。
饭城勇三认为,想要解决这种作者与作中人物之间的矛盾,只能寻求几种极为困难的手段:
其一、是凶手的计划节外生枝,导致原计划并未顺利执行。但这样,就会导致侦探需要推理出凶手并未执行的原计划,既然并未执行,那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线索。这就会导致「精致的逻辑推理」无的放矢。
其二,是因为化学反应和自然现象导致了谜团。但这样,就会导致谜团的解答与「精致的逻辑推理」无关,沦为知识竞赛。
其三,则是应用叙述诡计,构建一个故事之外的谜团。但这样的谜团,又是故事中的侦探无法依靠「精致的逻辑推理」去解答的。
根据饭城勇三的研究,初期的岛田庄司在处理以上三种手段时,采取了几种不同的方法来规避问题(例如添加额外的线索、不动声色地告诉读者专业知识、让侦探破解作中作的谜团等)。而在其风格逐渐成型的后期创作中,最核心的技巧,则是让案件在凶手保持强大的支配力。
在《螺丝人》(2003)中,凶手因为突发事件,失去了对案件的支配力,而为了夺回支配力,不得不做出很多多余的事情,而因此就诞生了幻想性的谜团。在《魔神的游戏》(2002)中,凶手刻意按照手记中的内容制造幻想性的谜团,则是为了让调查人员将怀疑的目标指向手记的作者。
可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岛田庄司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规避问题,在「作者喜爱奇想,而犯人讨厌奇想」矛盾之下,「精致逻辑推理」与「幻想性的谜题」之间的核心矛盾也是没有被解决的。在岛田庄司的全部作品中,真正应用了「精致的逻辑推理」的作品寥寥无几。
事实上,即使在日本,也几乎不存在真正实现了「奇想理论」的作品。
在这里,可以提出岛田庄司的亲传弟子小岛正树的作品来作为佐证。2005年与岛田庄司共著《天に還る舟》出道的小岛正树,毫无疑问是岛田庄司以外可以代表「奇想理论」正统的作家。小岛正树的作品以巨量的谜团著称,篇幅有限,下表只列举一部代表作《十三回忌》(2008)的谜团和解答:
从上表中可以看出,小岛正树遵循了岛田庄司所订立的理论,追求「幻想性的谜题」。而他在大多数作品中对「作者喜爱奇想,而犯人讨厌奇想」的两难问题,则十分偏向于使用饭城勇三所总结的第二种解决方案,即利用自然科学知识构建谜题。
这样的创作方式,无可避免地陷入了饭城勇三所言及的矛盾中——在小岛正树拆解「幻想性的谜题」的过程中,「精致的逻辑推理」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的自然科学知识。
至此,可以看出,岛田庄司所主张的「奇想理论」是有破绽的,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其正统传人,都没有办法很好地解决这个破绽。也即是说,「奇想理论」本身是一个因其破绽而很难应用的理论。
即使对于岛田庄司来说,这一理论也始终是纸面上的空谈,而很难真正投入创作实践中去。换言之,「岛田Style」乃是岛田庄司为了回避「奇想理论」与本格mystery之间无法回避的核心矛盾,才应运而生的解决方式。因此,我们可以说,「岛田Style」和「奇想理论」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笔者在上文中阐明了「奇想理论」、「岛田流」和「岛田Style」这三者的定义,并对比了其中的差异。
虽然笔者并未对比「岛田Style」与「岛田流」的差异,但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岛田庄司所最为重视、也确实体现在了创作中的「幻想性的谜题」,似乎并未受到中国推理作家们的重视。御手洗熊猫之后的「岛田流」推理作家,几乎没有任何一位试图继承「幻想性的谜题」。
为什么岛田庄司所主张的「奇想理论」并未被中国的创作者接纳,而是被误读为了如今的「岛田流」?
因为「奇想理论」是一个因为有破绽而很难真正被实践的理论。而作为「岛田Style」的初代追随者,御手洗熊猫没有能力去遵循一个连提出者本人都无法完美实践的理论。
在这个前提之下,御手洗熊猫与和他同时期的推理小说爱好者们,对「岛田Style」进行了改良,创造出了「岛田流」。
而当时,因为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之间的推理小说作品信息差,比绝大多数推理小说爱好者都更早接触到岛田庄司的御手洗熊猫,则自然而然地发明并垄断了对「岛田流」这一概念的解释权。甚至可以说,changnianzhou所总结的、最初版本的「岛田流」,几乎与「岛田Style」相吻合,只在诡计的设计上有着不小的区别。
但是,另一方面,「岛田Style」也有着难以被模仿的特性。在前文中笔者引用了对青稞的采访,在采访中他提到,岛田庄司的文笔并不出众,诡计更为耀眼。可事实和青稞的理解恰恰相反。岛田庄司所追求的「幻想性的谜题」,恰恰是一个对作品的文学性有很高要求的创作元素。这也就是为什么御手洗熊猫之后的「岛田流」作家都对谜团的塑造兴趣寥寥。
在这样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之下,无论是很难被完美实践的「奇想理论」还是更贴合岛田庄司本来面目却同样难以模仿的「岛田Style」,都并未被中国大陆的推理作家接受。他们转而接受了更容易模仿的「岛田流」。
但至此,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岛田流」为什么会追求宏大的诡计?在岛田庄司浩如烟海的作品中,含有宏大诡计的只有《斜屋犯罪》(1982)、《水晶金字塔》(1991)和《异位》(1993)等寥寥几本而已。这样少见的「岛田Style」,又为何会被总结为「岛田流」的必要条件,并被持续性地践行呢?
在前文中我们谈到,在「岛田Style」中,以宏大的诡计为核心的作品少之又少。而那些以宏大的诡计为核心的日本推理作家,也极少有标榜自己是岛田庄司之谱系的。可是,在「岛田流」当中,宏大的诡计却占据了核心的位置。
为了讨论这个话题,笔者需要先定义一下什么是宏大的诡计。
刘影昙在青稞的《土楼杀人事件》(2021)的书后解说中,以青稞的作品为中心,为宏大诡计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具体来说,就是提出一个一般尺度上很容易验证或实现的原理,再将该原理的装置等比例放大,直到不容易被读者察觉的尺度为止。」在实践上,这种「不容易被读者察觉的尺度」往往意味着建筑物级别的巨大装置。
刘影昙的这篇解说本身,同样充满了对「岛田Style」的误读,以及对「奇想理论」和「岛田流」的混淆。但他对宏大诡计的定义是没有问题的。
以岛田庄司少数「宏大」的作品为例,在《斜屋犯罪》中整幢洋馆成为了一个巨型滑道,在《异位》中整幢大厦被作为电池使用。《水晶金字塔》比较特殊,虽然用了一个利用整幢建筑物制造气压差的巨型诡计作为解答,但这个解答完全不符合物理法则,于是在结局处被推翻了。真解答是一个相当合理的小型诡计。
岛田庄司之外,以周木律的出道作《眼球堂の殺人〜The Book〜》(2013)为例,犯人将整个广场灌满水,成为巨大的水箱,从而将受害者的尸体挂到了人力难以触及的高处。日本作家之外,以时晨的《镜狱岛事件》为例,作为事件舞台的岛屿其实有两个,但因为种种原因,被误认为只有一个。
以上这些通过巨大机械装置来实现目的的诡计,便可算是通常意义上宏大的诡计。而这种通常意义上宏大的诡计,在「岛田流」作家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占据着核心的位置。他们将一种在岛田庄司笔下颇为少见的处理方式,当做了拆解谜团最为正确的手段,并创造了蔚为大观的作品群。这样的奇观不免令人困惑:究竟是什么让「宏大的诡计」成为了岛田流?
正如笔者在前文中所述,这些「岛田流」推理作家所创作的作品,大都和岛田庄司本人的风格相去甚远。如果仔细探究他们各自的作品,却会发现惊人的共性。在下表中,笔者将会列举出部分「岛田流」作品,并简要列举其核心谜题和解答。
从上表列举的作品中,不难发现「岛田流」推理作家们的确有一种创作上共同的倾向性。也就是给(作为本格mystery)简单乃至普通的谜题,赋予一个庞大乃至壮观的解答。在上表列举的绝大多数作品中,谜题本身都是缺乏「奇想性」的包装的,但这些平平无奇的谜题,却总有一个视觉奇观般的解答——整个寺庙是一个电磁线圈、整个村子被灌满水、整个建筑会以复杂的方式转动……这样的处理方式,无论与「奇想理论」还是与「岛田Style」,都是背道而驰的。
然而,如果我们回过头去,以同样的方式审视岛田庄司的代表作,却会有惊人的发现。在下表中,我以同样的方式列举了岛田庄司的部分代表作。
笔者完全可以继续扩展这个表格。但首先,岛田庄司具有幻想性的谜面很难在一句话之内叙述清楚。其次,岛田庄司是一个作品风格同质性较高的作者,因此即使这个表格囊括了岛田庄司的全部作品,笔者接下来的结论也依然不会改变,而只会让本稿变得冗长。所以关于岛田庄司作品的罗列到此为止。
实际上当我们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审视岛田庄司的作品,一个新的事实就会浮现在眼前:「岛田流」作家们所热衷的所执着于的「岛田流」,在岛田庄司的一部作品中出现了——《斜屋犯罪》。
在岛田庄司的绝大多数推理小说中,谜团的奇想性都是依托于谜团本身的。不该存在的生物出现了、不该飞翔的东西飞翔了、藏不住的东西消失了、邪恶且诡异的传说成真了……在这些具有强烈幻想文学色彩的谜团之中,《斜屋犯罪》是一个异数。
在《斜屋犯罪》中,奇想性的根基在于案发现场本社的特异性——一幢诡异的“斜め屋敷”。但当涉及到杀人事件本身时,《斜屋犯罪》却并没有为读者提供一个奇想性的谜,而仅仅是给出一个在推理小说中极为常见的谜题:数起密室杀人事件,以及所有嫌疑人都具备不在场证明。
在岛田庄司的其他作品中,案件的幻想色彩往往体现在与案件直接相关联的问题上——例如杀人手法、尸体状态、凶手身份等。而在《斜屋犯罪》中,幻想元素实际上只与连续杀人的舞台相关联,而在解答篇将一切串联起来之前,这倾斜的大宅与案件并未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联系。名侦探御手洗洁实际一直面对的核心谜题,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本格mystery小说谜题——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说,在岛田庄司的代表作中,唯有这部《斜屋犯罪》,并不完全具备「幻想性的谜题」的特性。
可面对这样普通的谜面,岛田庄司却给出了极为壮观的解答——犯人利用整个建筑的倾斜,将整个洋馆变成滑道,将凶器远程滑进了密室之中,杀害了受害者。
而这样「普通谜团」对「宏大的诡计」的对应关系,恰恰是我们在「岛田流」推理小说中所看到的。
正如前文所言,即使将岛田庄司的所有作品都列成表格,也不会动摇笔者的结论。因为首先,恐怕翻遍岛田庄司的全部代表作,也再难找到一本如《斜屋犯罪》这样的异色之作。其次,也许在吉敷竹史系列或某些非系列作品中,也有着类似的结构,但鉴于这些作品在中国的影响非常有限,至少绝不及《斜屋犯罪》出版早、影响广,因此可以忽略不计。
正如笔者在前文中所提及的那样,《斜屋犯罪》是最早被译介到中国大陆的两本岛田庄司作品之一。而恰恰是这样一部特殊的作品,和现今的「岛田流」作家们有着相似的结构。很难认为这是一种巧合。
至此,笔者可以推断,《斜屋犯罪》这部岛田庄司的异色作,成为了中国此后十数年「岛田流」推理小说的起源。而虽然它是岛田庄司一部异色作,却篡夺了岛田庄司自身所倡导的推理小说风格的正统,成为了「岛田流」的代表。
至此,笔者阐明了另一个问题:「岛田流」与「岛田Style」的核心差异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岛田Style」,讲求将夸张的、脱离现实的「奇想」,用符合现实的方式加以解答,这其中几乎只有《斜屋犯罪》是异数。而「岛田流」则恰恰相反,讲求用复杂、夸张、壮观的诡计,去解释符合现实的谜团。
也就是说,这两者所追求的美学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岛田庄司总会创作很多超现实的谜团,但从根本上讲,他笔下的本格mystery小说,是寻求贴合现实逻辑的。而「岛田流」作家们笔下的推理小说则是寻求超脱现实、甚至超脱正常逻辑的。
在下表中,笔者将遵从本格mystery范式及规则的谜题与解答称为「地上」,而将刻意脱离此种范式的谜题与解答称为「天上」,并将前文所提及的三种文学概念以此种方法归纳总结如下:
推理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成立条件,乃是以「逻辑」这一人类理性为出发点而存在的「地上」的事物。岛田庄司坚持通过逻辑来解决世界上出现的「奇想」,这与本格推理这一体裁的内核相近,可以看做是后者概念扩展的结果。但在他的实际创作中,过分强调谜题的非逻辑性又使得他难以用「逻辑」来解答自己的谜题。与之相对,「岛田流」则致力于对推理小说中的「普通现象」进行非逻辑性的解释。而这样的创作方式不单单背叛了岛田庄司的主张,更是一种对「推理小说」这一体裁的忤逆。换言之,「岛田流」不仅谈不上是「岛田庄司风格的推理小说」,甚至谈不上是「推理小说」。
《斜屋犯罪》为何会被早期的中国大陆推理作家当做「岛田Style」进行效仿,并因此诞生了「岛田流」?
很可惜,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并不能找到充足的证据加以论证,只能提出两个猜想草草做结。
猜想一、《斜屋犯罪》是当时唯一能够被学会的岛田流。因为「奇想理论」本身的破绽,再加上「幻想性的谜题」难以模仿的特性,《斜屋犯罪》就成为了当时在中华圈的出版数部岛田庄司作品中,唯一一部可以用来学习和模仿的作品。所以自然而然,那些受御手洗熊猫感召而投入创作「岛田流」推理作家们,也就选择了《斜屋犯罪》作为模仿的对象,并将这种错误的理解传承了下去。
猜想二、早在2009年,台湾推理作家林斯諺的作品《冰镜庄杀人事件》就被引进了大陆。而在此之前,2003年出道的林斯諺在台湾已经是颇有名望的推理作家了。林斯諺在长篇小说中,就经常出现颇为壮观的建筑诡计,而这一点也与《斜屋犯罪》和此后的「岛田流」作品相通。大陆的推理作家可能同时受到了他和岛田庄司的双重影响,才催生了现在「岛田流」。但台湾推理作家与大陆推理作家,对日本推理的受容史是不同的,想要验证这个猜想,就必须研究台湾推理作家的日本推理受容史,而这显然足以写成另一篇论文了。
「岛田流」的发展可分为两个阶段。以时晨的《黑曜馆事件》(2015)作为分界线,笔者将「岛田流」的创作者们,分为「第一期岛田流」和「第二期岛田流」。
「第一期岛田流」以御手洗熊猫为首。这批作家主要在《岁月·推理》和《推理世界》这两本杂志上发表短篇作品,其中大多数都在这两册杂志于2018年11月停刊后,没有再创作什么新作品。
而御手洗熊猫本人,也在2016年在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了短篇集《二律背反的诅咒》后,再无新作。事实上,在御手洗熊猫的整个创作生涯中,经由出版社正式出版的作品,只有短篇集《御手洗浊的流浪》和《二律背反的诅咒》而已。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岛田流杀人事件》,如前文所述是以同人志形式小范围贩售的。而另外两本长篇,《侦探前传》(2015)和《利马症候群》(2015),则是自费出版的。而这两本小说与其他数册标记为新译中文出版社出版的图书,都共享同一个ISBN编号,可见该社作为出版社的正规性也是存疑的。
「第一期岛田流」的风格和美学,可简单概括为反现实主义和舞台装置感。御手洗熊猫早期的全部作品,故事舞台都是日本,登场角色也都是日本人。但御手洗熊猫笔下的日本,并不是真实的日本,而是他根据日本推理小说中的描述,自行构想出的日本。
除御手洗熊猫外,“第一期岛田流”而代表作家可举出御灵、付舜宇、厾茕.、邡承轼等作者。这些作者人数众多、创作颇丰,但却很难举出一部代表作。这一批作家的创作,主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在时晨用《黑曜馆事件》开启了中国本格mystery小说的长篇时代之后,绝大多数「第一期岛田流」的作家都没能跟上时代的变迁,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在《岁月·推理》与《推理世界》休刊以后,那些在本格mystery小说的长篇时代依旧坚持「岛田流」风格的推理作家,即是「第二期岛田流」的推理作家。而谈到「第二期岛田流」,就不得不从其开祖时晨谈起。
2015年以《黑曜馆事件》再出道的时晨,其实早已不是新人。
2002年,他就以妖刀小宝为笔名发表了第一篇推理小说,此后更是在《岁月·推理》和《推理世界》相当活跃,发表了很多作品。2011年,他以长篇小说《罪之断章》出道。2013年又以同人志形式发表了短篇集《小宝的妖刀》,收录了自己曾在杂志上发表的12个短篇推理小说,其中很多短篇在修订后又被收录于《五行塔事件》中。
2015年,妖刀小宝以真名时晨的名义,出版了《黑曜馆事件》。而以此为分水岭,传统杂志逐渐衰落,《岁月·推理》和《推理世界》不再具备曾经的影响力,而长篇推理小说出版业则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笔者认为,杂志的衰落和图书出版业的兴盛,这两件事共同作用,形成了一种筛选器般的效果。那些无力架构长篇小说的创作者从此销声匿迹,而有能力架构长篇小说的创作者则大放异彩。
而这些在中国本格mystery小说的长篇时代大放异彩的推理作家中,那些依然坚持「岛田流」路线的,就可算是「第二期岛田流」作家了。
除时晨外,「第二期岛田流」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莫过于前文中屡屡被提及的青稞。此外,孙国栋、冯格、墨殇等作者,都算得上是这一谱系内代表人物。
「第二期岛田流」 的风格和美学,可简单概括为福尔摩斯式的侦探设定和缺乏怪奇·幻想要素的氛围。或者说,「第二期岛田流」在小说架构的层面上,有一种向古典侦探小说靠拢的倾向。他们几乎都会选择一个刻板印象中的理工科怪异天才作为主角,一个略为愚蠢的助手作为叙述者,而故事结构也往往是经典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这种公式化的故事结构和人物设定,令笔者联想到推理漫画《金田一少年事件簿》。这部推理漫画的几乎每一个故事,都遵循着同样的发展流程——众人被困在某地,该地发生连续杀人,侦探做出推理、找出凶手。鉴于这部漫画在中国巨大的影响力,也不难想像,「第二期岛田流」作家的故事创作也参考了它的模式。
无论是好是坏,这样的公式都毫无疑问是适合用来量产长篇小说的。而「第二期岛田流」的作家们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从2015年到现在,短短8年间,越来越多此种风格的作品问世,这一批「岛田流」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似乎拥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前景。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吗?「岛田流」真的有光明的未来吗?
在日本,推理小说=侦探小说= mystery小说和时代小说、恋爱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轻小说一样,虽然受众群体有所不同,但都是一种大众化的流行文学。
而中国本格mystery小说的受众,逐渐有一种成为核心爱好者的倾向。对于很多作者来说,无法受到出版社的赏识以及出版后评价遇冷,都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艰难问题。而「第二期岛田流」这些活跃的作者们,也正在逐步面临评价和销量预冷的窘境。
这一原因可以归咎于「第二期岛田流」本身的风格与美学。在日本现代的本格mystery小说中,作品的脱离现实往往是均衡的。被誉为「物理的北山」的推理作家北山猛邦,和「岛田流」作家们一样,热衷于在小说中构建复杂且超脱现实的物理诡计。但如果审视他那些以物理诡计为核心的作品,就不难发现,无论是「城系列」、「少年检阅官系列」、「雾切系列」,都在世界观设定和剧情结构上有着相当强烈的幻想要素。
因此,当读者在「城系列」这种充满怪奇·幻想要素的作品中,看到脱逸于常理的物理诡计,并不会觉得特别突兀。
同样的例子适用于很多作者。从新本格的开祖绫辻行人到岛田庄司的嫡系传人小岛正树,他们笔下大部分具有脱逸于常理的谜题和解答的作品,都是在怪奇·幻想要素的基础上构建出来的。甚至岛田庄司本人的作品(尤其是后期作品),也同样是用强烈的怪奇·幻想要素,去包装其解答中过量的御都合主义。也即是说,这一类本格mystery小说往往会在遵循其风格传统的基础上,将「文学的现实感」从普遍的「现实」之中脱离出来。
然而,在「第二期岛田流」的作品中,往往极度缺乏这种怪奇·幻想要素。其中最为奇特的作品,要数墨殇的《π的杀人魔法》。这部单行本足有800多页的巨著,是完全按照警察小说的格式和人物设定创作的,却在用「岛田流」的风格去处理谜和解答。
而这种缺乏幻想性的、公式化的、平凡的世界观、人物和故事,与解答篇复杂且壮观的诡计并不兼容。可以说,「第二期岛田流」的作品中,广泛地存在着这种故事与诡计的矛盾。这种矛盾使得这些作品越来越脱离普通读者的阅读习惯,并将读者群逐渐收缩进越来越狭窄的「本格迷」当中。
可以说,「岛田流」作品中对「文学的现实感」和「现实」的「双重脱格」,使得其成为了一种在现代中国的特定环境下应运而生的「幻想文学」。
在面对这种困境时,作为「第二期岛田流」旗手的时晨也在寻找突破的途径。2020年,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密室小丑》。在这部作品中,时晨脱离了本格mystery小说的范式,而是转而去创作了一个带有浓重社会派风格的故事。但在《密室小丑》这部作品中,「岛田流」的谜与解答却依然如影随形,使得这部作品在现实性与幻想性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割裂。
而随着密室小丑的遇冷,2021年,时晨在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新作品《侦探往事》。在这部作品中,他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进一步的提纯。
《侦探往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整体文学风格也在刻意模仿清帝国末年到中华民国初年的那些侦探小说。甚至也许基于某种刻意的谋划,《侦探往事》中谜与解答的设计水平,时晨也参照了那个时代的侦探小说作家的风格。
在《无尽的传话游戏》中,千街晶之写道: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的伟大之处,在于刻意排除了西洋的要素,完成了一种 「纯日本性」的提纯。
而借用千街晶之的用语——时晨的《侦探往事》也同样是在刻意排除日本的要素,试图完成一种「纯中国性」的提纯。而正如本稿所论述的那样,对于一位受新本格运动影响的「岛田流」作家来说,写出这种「双重脱格」的「类·推理小说」可以算得上是一次精神上的弑父。
至此,笔者论述了「第二期岛田流」因为现实性与幻想性的冲突而自相矛盾的现实。但「岛田流」推理作家们是否可以找到突破的道路,这条道路又是否存在,就尚待时间验证了。
本文基于笔者于2021年末所撰写的毕业论文改稿而成。
世事流转,所谓「推理圈」亦不是一潭死水,因此虽然经过修改,却仍免不了有很多论述丧失了其原本的时效性,这一点还请读者海涵。
另外在2022年,中国大陆有一本非常值得一提的推理小说横空出世,笔者本应对此加笔论述,然而终究是沦落到了社畜的境地,不再有学生时代的时间和精力了,且本稿内容特殊,亦不宜拖人下水。希望那位心中有数之青年才俊可以谅解笔者对那部杰作的忽视。
笔者在制作前文中包含「一句话泄底」内容的表格时,参考乃至照搬了部分吴昉老师博客中的原文,特此声明。
最后,在此感谢████,████以及████几位老师的帮助。感谢专修大学文学部山口政幸教授的指导(虽然怹老人家看不到这一段)。因为您们的帮助,笔者才得以厘清千头万绪,算清这笔「岛田流」的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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