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平凡的生活》是三谷幸喜的专栏,本篇小说是他在2020年2月23日到5月28日之间,在专栏中分四期连载的。侦探自然是我们熟悉的古畑任三郎警部补。这也是《古畑任三郎》系列自2006年完结后,阔别14年的新作——虽然是玩票性质的戏作。
毕竟是这种时期,我想要写一些和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的东西。连载了二十一年,还是第一次尝试在这里写小说。而且还是推理小说。是从凶手视角叙事的“倒叙推理”。第二章开始,那位熟悉的刑警也会登场。这篇小说还附了“给读者的挑战书”。连续四回连载的《平凡的生活》小说特辑,敬请期待。标题是《瞬间的失误》。
我是个编剧。我写下的台词被演员说出口的那个瞬间开始,我的作品才算是完成了。因此,我对演员们都怀着最大的敬意。但唯有一人除外。
那个男人叫做大泉妙。他性格爽朗、头脑聪慧,被综艺节目竞相邀请。但他同样是一位特别优秀的演员。我认为他完全可以与渥美清或西村敏行这些国民级的人气演员相提并论。乍一看这是个很轻浮的人,但实际上却特别认真。如果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台词或是表演,他一定会和导演或编剧(虽然两方都是我)纠缠到底的。此人也特别适合我的作品,现在是一位不可或缺的演员。
事情发生在大约五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很少把人叫到自己家里来,但那天很罕见地,我把他和他家人都叫过来,开了个简单的派对。后来我必须得出去忙一个小时的工作,于是就对大泉说:“请你慢慢玩吧。”
明明只是社交辞令而已,大泉却一副当真的表情回答道:“非常感谢。”
然后,他就开始跟家人一块儿看起了《冰雪奇缘》的DVD。我没办法,就留下他们在家,自己出门去忙了。后来妻子和我说,他们最后看完了电影,然后悠哉悠哉地回了家。明明我还没看过这电影。那时,我就发誓要杀了大泉妙。所谓杀意,就是在这种无谓的瞬间出现的。
我一直等着能杀了他的机会。他主演的电影杀青以后,明明那电影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我还是作为惊喜嘉宾跑到了首次试映会上。我要到台上去给他献花。杀他的机会来了。
工作人员将我带去了比邻会场的Bariton酒店,并下榻于那里。当然,这是对大泉保密的。他的休息室也在同一个楼层的客房。我委婉地从工作人员口中问出了他的房间号,等到有机会独处时就开始了行动。我从包里拿出了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这是我花了几年时间,用网上的资料一边研究一边组装出来的土制枪械。消音器的内部构造原来是那样的呢。当然了,为了不留下指纹,我也戴上了手套。
(译注:Bariton酒店,三谷幸喜世界观中经常出现的虚构酒店。曾在古畑任三郎完结篇第二集《公平的杀人者》中作为事件舞台。)
我摘下眼镜,戴上了口罩。虽然有很多人戴上眼镜来进行乔装,但全日本都熟悉我戴眼镜的样子,当然还是摘下眼镜来乔装更好了。最近这个年月,就算戴着巨大的口罩,也没人会注意到的。我走出房间,进入走廊,途中和好几个酒店员工擦肩而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多加注意。
我走到了那间客房,敲了敲那扇卡着金属门挡、半掩着的门,房间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请进。”大泉正在练习台词。人们都说他在舞台上和观众的互动特别有趣,但这样看来,他似乎是直到登台之前都在专心练习呢。他用哑然的表情看着我:“三谷先生,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消音器的作用不错,但还是发出了开香槟似的声音,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在射杀了演员大泉妙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酒店房间。因为我的衣领被溅上了血迹,于是我换上了之前准备好的备用衣物。我一照镜子,又发现自己额头上有一块小小的血迹,赶紧慌张地用手帕擦了下去。
马上就到登台的时间了,外面乱作一团。我到走廊里一看,工作人员们正在跑来跑去。我逮住一个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看见我,吓了一大跳。那是当然的,我可是惊喜嘉宾。“大泉先生去世了。”他只撂下这么一句,就慌忙地走远了。
警察过来侦查现场了,他们也不让我离开酒店。我去了休息室。连将我带到休息室的酒店员工也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我正喝着咖啡,背后突然有人打招呼道:“您是编剧三谷先生吧?”我一回头,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纤细男人。眼前的男人发量很足,后脑勺的头发也很长。我点点头,他马上殷勤地低下头:“我是搜查一课的古畑。请问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您已经知道大泉先生的事了吧。如果这问题让您不舒服,我要向您道歉——案件发生的时候您人在哪里呢?”
我向他展示了自己准备好的“不在场证明”:在来酒店之前,我正在为了别的工作,和电视台制作人商讨新电视剧。在大泉被杀的时候,我正忙着创作剧情提纲。
我把笔记本电脑的画面展示给了古畑:“我已经把提纲发给甲方了。您看看这邮件的分量,即使只是构思,也要画上不少时间,根本没时间去杀人啊。”古畑仔细地看着电脑屏幕。其实我用背地里的关系,昨天就拿到了企划的内容。我送过去的剧情提要,当然是早就写好的了。
“嗯——但是有一点我很在意。三谷老师是经常拖稿的,这件事广为人知。刚听完企划,立刻就交上了提要,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呢?”
接着,那位刑警呋呋呋地发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声。于是我说:“剧情提要这种东西很快就能构思出来。花时间的地方主要不在这里。后面写台词的时候才花时间呢。”
古畑难为情似地摸了摸额头:“原来如此,这我就明白了。”
他继续提问道:“其实我有件事情想问问老师您。大泉先生是从正面被击中心脏的。他有一个特征,也就是自来卷的头发。但我们私下偷偷讲——他其实是直发。每次出门见人的时候,他都要用卷发棒把头发烫卷。在被杀害之前,大泉先生也正在对着墙上的镜子烫头发。这时候,有谁闯了进来。他转过身,被凶手击中了。这期间他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所以说不定,凶手是大泉先生认识的人呢?”
“说不定他是刚注意到身后有人,转过身就被打死了啊。”
“这可说不通。大泉先生正在照的镜子,理应反射出了凶手的样子才对。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凶手,确认了来者是谁,然后转过了身。就算凶手拿着枪出现在面前,大泉先生也一点都不害怕。三谷老师,这就是我想问您的问题:在大泉先生的熟人当中,有没有哪个人,即使拿着手枪出现在别人的房间里,也只会被当作恶作剧呢?有没有这种喜欢搞恶作剧的人存在呢?”
然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我发觉,自己的背后全都是恼人的冷汗。
我回到了房间。不知怎么,古畑也跟了过来。虽然让他进门无异于引狼入室,但拒绝他进门又会招致多余的怀疑。古畑走进房间,说道:“大泉先生被杀害时,您人就在这里吧?”
“这是什么东西?”桌子上放了个袋子,古畑看着里面,这样问道。那里面是完成了使命的组装手枪,我把它拆成零件放在了里面。我完全没想到刑警会跑来这里,就把零件放在袋子里,也没去处理掉。不过我可不能在这里心生动摇。我要赌一把。于是我拿过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子上:“你觉得这是什么呢?”
“这是我的兴趣。做完本职工作以后,我就组装这东西来转换心情。”
我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于是我在古畑的眼前,开始用手枪的零件组装竖笛。几分钟后,我总算拼出来一个像那么回事的手工乐器。古畑看着那玩意儿,脸上的表情像是特别想听我吹奏一曲似的。于是我吹起了《山鹰之歌》。我上大学的时候学会了一项特技——无论是莲藕还是竹扫把,只要上面有孔,我就能吹出曲调来。这就是所谓的艺多不压身吧。
但是很遗憾,古畑并没有好好聆听我这难得的演奏。他在房间的角落里擅自窥探着我的包。那里面还装着我射杀大泉时穿着的那件领口有血迹的衬衫。我也不打算演奏完这首《山鹰之歌》了,声音焦躁地说:“你不要太过分了,古畑先生。乱翻别人的包是什么臭毛病?”
“脱下来的衣服这么乱扔可不好啊,我帮你叠起来吧。”
我朝着想要展开衬衫的古畑猛冲过去,装作绊倒的样子全力撞到他身上。古畑的脸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古畑眼里含着泪说:“撞到鼻子了。”然后他保持着向上看的姿势,嘴里反复念叨着:“没流鼻血吧?没流鼻血吧?”
我看见他的右鼻孔中流出了鼻血,就立刻抓紧时机,将衬衫沾血的部分按在了他的鼻子上:“请用这个擦擦吧,古畑先生。”
这样一来,证明我罪行的决定性证据,就因为古畑的鼻血而消失不见了。古畑用充满歉意的表情对我说道:“真不好意思,还弄脏了老师您的衬衫。”
“不必在意。”说罢,我将衬衫扔到了沙发上。古畑往鼻子里塞进了一团纸巾。
然后古田看着我,露出了微笑:“三谷老师,就是您杀害了大泉妙先生呢。”
倘若这是我写的电视剧,那这时一定会有聚光灯打在古畑身上,然后他会对着镜头这样说道:“这是起简单的案子。三谷老师射杀了演员大泉妙。我最开始觉得他可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我是古畑任三郎。”
“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说出这种话比较好啊,古畑先生。”
古畑闻言露出了故弄玄虚的表情,用鼻子笑了起来:“嗯——呋呋呋呋呋呋呋呋。其实在我见到您的瞬间,就知道凶手是您了。不止是我,每个见到您的人,应该都知道人是您杀的呢。”
“是血迹啊。”古畑说道,“血迹这东西可真是麻烦,就算是以为全都清理干净了,却还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露出个脸来。”
古畑皱了皱眉:“这可不行啊。老师您要是说‘留下了’,那可就是‘我应当清理过了’的意思啊。”
确实是这个道理。我赶紧订正道:“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接着古畑伸出手对我说:“请您到那边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我带到了墙上挂着的镜子前。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在脸上寻找着。我心中只剩下了不好的预感。额头上沾着的血,我当时确实是擦干净了的才对。那到底还在哪里留下了血迹呢?我惶恐地在自己的脸上探索着。
古畑从我身后映入了镜中:“老师,如果不故意去看,自己就绝对没办法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老师第一次开枪杀人,也就是说还不习惯这件事。所以在那个瞬间,你闭上了眼睛。”
我慢慢闭上了右眼,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又慢慢闭上了左眼。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左眼睑变成了红黑色。在那上面附着着“一滴血”。
“接下来只要能证明这是大泉先生的血,就算是结案了。”
我笔下的凶手,每个人都是那样痛痛快快地被逮捕的。我自己也打算这样做。
“古畑先生。在我写凶手被逮捕的桥段时,总会写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这种台词,因为我觉得那就是本格推理的醍醐味。这句台词,我也好想说一次啊。”
“您还记得吗?从发现尸体开始,每个见到您的人,可都吓坏了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您就像是在脸上写着凶手二字一样啊。”
然后古畑露出哀伤的表情,摊开了两只手:“杀人犯可不能顶着那张脸走来走去啊。”
明明拖了四周,却给出一个这样的结局,实在是抱歉。毕竟我不是推理作家,而只是一介喜剧作家,还恳请诸君原谅。写小说可真难啊。
我必须感谢一起创造出古畑任三郎这个角色的几位:富士电视台的石原隆先生,共同电视台的関口静夫先生,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田村正和先生。田村先生,如果条件齐全,我随时都准备好了写影像化版的《古畑》系列新作哦。
(译注:条件齐全,大概是指田村正和先生年老体衰,已经息影隐退了。)
此外,在本作中做为被害者原型的人物是大泉洋。他在我们家把《冰雪奇缘》看完了,这确有其事。但我一次都没动过杀了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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