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那瘾君子没注意到。这间窄小的男厕所被硬塞在黑市尽头,夹在他的安全屋和“饥饿钻石”酒吧之间,只装了两座小便池。由于缺少自然采光,顶灯照度又不足,厕所内部永远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便器灰白的轮廓。一个光头男人站在里侧的小便池前,穿一件严重起球的桔色套头毛衣,正满不在乎地抖着自己的家伙,准备将裤子拉链拉上,显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尿准。艾文站在男人右边,模糊的青白色灯光映出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好,他想。因为这几份傻逼似的尿检报告,他已经毁了不知多少双皮鞋。苦力也不是这么用的。
男人盖上取样盒,满不在乎地拿毛衣下摆擦擦盒身,递到艾文手里。艾文将那玩意拿两根手指捏着,收进随身的黑色皮箱。这下八份样本全齐了。一群嗑药的孙子。他连招呼都没打,转身走出男厕所,立刻被顶棚灰白的灯光罩住。他从口袋里抽了张纸,一边把皮鞋上的尿擦干净,一边舔着空荡荡的牙槽。他那颗坏牙,很幸运地,在他下定决心去看牙医之前,恰好被一只出逃的天使打落,还差点被他自己吞下去。虽说他现在还得预约去种义齿吧。他倒是还记得它恐慌的脸,它瘦弱的、孩子似的肩膀,但除了感谢它帮他拔牙之外,他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当你已经抓了数以百计的天使后,多或少抓一个想必也不重要了。
他点上香烟,拎着皮箱穿过暗门,来到贯穿黑市的一条大路上。在这里做买卖的多是流动摊贩,铺着黑布的折叠桌凳充塞道路两侧,摆出来售卖的商品五花八门,但基本脱不出那老几样。无非就是烟草、毒品、天使制品、酒、活天使和鲜花。他也有点审美疲劳了。再往前走,走到固定商贩的地盘,还有不少人提供代替下注服务,其中猫腻比他今天早上刮掉的胡茬还多。由于人多地少,这些道路窄得惊人,基本只够单向通行,狭路相逢时,两人不得不相互挤挨。这是他讨厌来这儿的最大原因之一。尤其在当下这个时间,晚宴即将开始,多数客人都会选择先来隔壁逛逛,这种机会毕竟不是每天都有的。三教九流都挨在他身边,挤着他。一个天使蹲在笼子里哭。
或许是受鞋上那两滴尿催化,他可悲的轻度洁癖发作了。他想把这里所有会喘气的东西杀光。
好在他动念的同时,皮带上挂的对讲机响了一声。酒保在线上。他刚刚没进酒吧的门,但能料到今天那里生意不错。这次呼叫并不特别重要,单纯是拜托他从晚宴上弄点蛋糕回来,酒保的天使想吃。他怀疑只是酒保想看它吃。毕竟众所周知的,天使没有味觉,无法消化,所以不吃人类食物。
他看着手表上的时间。不算晚了,多数宾客想必都已到场,包括他负责招呼的那两位,至少负责到格里德出现为止。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在宴会厅里等他。他还得把手里这箱脏东西送到总部,再折腾一个来回。
可真会派活儿,他想。要应付两个啥都不懂的外城人,世上简直找不到比这更苦的差事——特别是当自己有求于他们的时候。等就让他们等一会吧。既然是头一次来,就留点时间让这两个小乡巴佬四处看看。
事实上,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小乡巴佬的车才刚上内环路。奥罗拉干脆睡过了两个饭点。车是裁缝借来的,一辆行将就木的谢尔比型福特野马,假如他们再开快些,到地方后估计只能剩下一个底盘。科瑞恩在驾驶座上,奥罗拉坐副驾驶。为了顺利出城,她用了买来的驾照,起码在那张假证件上,她的确是个成年人。检查站那两个员工看得并不仔细。有了请柬,这一路可谓畅通无阻,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开罪德曼商会老总的客人。然而,即便出行如此顺利,她仍然心情糟糕。她使劲轰着油门,卡在即将超速的临界点上,奥罗拉的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正要把头伸出窗外喝点黄风。
“如果你按时起床,咱俩早就到了。”她说,“你看看你那样子。”
“我咋了?”奥罗拉含糊不清地说,“你一叫我,我就醒了。”
科瑞恩拍了一把方向盘,车头因此歪向一边。奥罗拉一头撞在窗框上。科瑞恩把方向盘打回来,单手把着,另一只手点燃了烟。奥罗拉扶住车门,收回脑袋,眯着眼睛,迎着金色地平线上夕阳给他的最后一瞥。温暖。他感觉到温暖,可以想象阳光是灿烂的,而且是明亮的,因此必然是美丽的。阳光统治这片沙漠。狂风裹挟细沙,热情地亲着他的脸。
科瑞恩不置可否。余晖热度散尽后,天色阴沉下来,四周寂静无声,红色路牌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又是一个检查站。过了这里,到大厦谷只剩不到一刻钟的路程。科瑞恩放慢车速,仔细辨认着道路两旁的东西。这里的垃圾变少了。
“因为我们两个之中至少还有一个要脸。你的剃刀呢?”
奥罗拉在身上乱摸一通,从睡裤口袋里掏出剃刀。昏暗天幕笼罩下,沙漠近乎是黑色的。科瑞恩正打算靠边停车,与此同时,一排低矮的棚屋跃入她的视线。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排马棚。这里战时曾经喂出不少好马,战后自然遭到废弃,只剩一小片歪歪扭扭的残骸。她停好车,打开手电筒,指挥奥罗拉坐到车前盖上。
她从皮箱里拽出一套西装扔给他。这时奥罗拉已经清醒了,打了个喷嚏,慢吞吞地穿衣服。她叼着手电筒,仔细刮了他的脸,替他整理发型。强光照射下,他那双失焦的眼睛泛出紫色,而且微微发亮。她完事了。他站起来,她替他整理衣服。
“知道吧,你但凡把泡妞的精神分出一半给这顿饭,不说能变成完美男人,起码看上去还算正常。”她说,“皮带自己系好。”
她能在十分钟内把一个流浪汉收拾成体面人的本事,毫无疑问就是奥罗拉练出来的。她回到车上,把刚刚打开的箱子放好。
“你的皮鞋在哪?”她问,“你可说过你放车上了。你最好是。”
她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她愣了一下。几秒钟后,她拎起两只鞋,提在手里看了一会。
“你这两只鞋不是同一双。”她说,“甚至都是右脚。”
科瑞恩叹了口气。她把皮鞋扔给奥罗拉,拍了一下汽车尾门。
她说话的时候,安格斯正躺在后备箱里,悄声无息地啃着一块燕麦饼干。他身上只有一条红裤衩。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她对衣物资源进行了再分配,奥罗拉分到一套西装,安格斯分到一件衬衫和一条睡裤。重新上路前,她把安格斯塞回后备箱。
“随你便,但是别说你认识我。”她拿食指指了它一下,“我不认识穿睡裤上街的白痴。”
她摔上尾门,重新上路。大厦谷就在前方。正对他们的是费马酒店,外形粗糙,入口隐蔽,没有明显的招牌,当科瑞恩在门口刹停时,那里只有大概三四个人。一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过来帮她停车。下车以后,还要步行一小段路,再过一截下行的楼梯到正门口。此时天色已黑。大厦谷只凸出地面约一两米,黑砖砌墙,造型规整,顶面大致呈长方形,像一盏没有埋好的大骨灰盒。酒店正门在骨灰盒的其中一条短边上,位置略偏东。沿短边等距装有一排圆形壁灯,灯光雪白闪亮,更显得四周场景凄冷荒芜。科瑞恩裹紧大衣,把烟头弹到路边一层肮脏的细沙中。
楼梯宽约两米,不带扶手,两侧各有三盏壁灯,比嵌在外墙上的略小。在楼梯尽头,立着一扇近三米高的黑色铁门,门边站着两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卫。警卫只检查了请柬,甚至没费心问他们的名字,也没搜他们的身。铁门很快开了又合。奥罗拉只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令人晕眩的热量,伴随一股淡淡的香气。自战争结束,他从未在同一个空间中感受过这么多人的存在。科瑞恩则吹了声口哨。
宴会厅通高六米,苔藓绿瓷砖通铺,卡其色壁砖由金属格栅装饰,贴墙立着一排玻璃柜似的东西,双层吊顶凹进处缀满花型水晶灯,香槟色灯光朝四面八方折射,蜂蜜水般从水晶灯枝头滴落下来。他们所在门厅的位置,好比短颈酒瓶的瓶颈,可以一眼瞅见瓶肚子里的内容,只是多数细节看不真切罢了。除过他们,门厅里还有一对正在低声交谈的中年夫妇,以及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侍者。一见他们,侍者就很机灵地上前,接过科瑞恩手里的大衣,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就坐。
那侍者略一欠身,幽灵似的消失了。她挽住奥罗拉的手臂,领着他往内走,为了迁就二人之间的身高差,她的手只是松松地搭着。奥罗拉有点晕人。他只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环绕着他,蜜蜂般嗡嗡作响。科瑞恩打了一下他的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是时,他们已经站在宴会厅内,因而可以清楚看到四周都是哪些角色,也能辨认出刚刚无法看清的陈设和装饰。和她的预想一样,这里都是些内城人,或许有几个长期住在费马或四处奔波的商户,总而言之没有外城佬。令她震惊的不是这些。真正在她意料之外的,是靠墙那几个约两米高的玻璃柜里的东西。她现在知道这是一排展柜。
这不是一场晚宴,这是一场天使展览。她左手边的展柜里钉着防腐处理过的天使四肢,成套展出,右手边的展柜里有一排蛋,有些雕刻工艺精美,有些蛋壳薄而透明,里面浮着一到两个椭圆形小球,她面前的展柜中则挂满天使的头皮。在展柜之外,造型各异的天使翅膀一直挂到水晶灯前,像一排通往天堂的洁白拱门。也有活天使。在那些打扮时髦的客人身后,常常跟着一两个漂亮的青少年,即便既无光环也无翅膀,她仍然能一眼认出它们。这是一群秀色可餐的奴隶。一个失去左臂的金发天使就站在他们旁边,拿舌头舔着盘子里的汤。
“庆幸你看不见吧。”她说,“‘松开缆绳的半岛也从未领受过如次壮丽的混沌[1]。’”
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有一只手自后方伸来,从另一侧搂住了奥罗拉的肩膀。那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便抽走了。当然是艾文·伯纳尔。他身穿一件笔挺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裤,戴着肩挂枪套,里面插了一支瓦尔特P38。他那副墨镜还是焊在脸上,这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狡猾。
他们彼此握了手。他在墨镜下打量了一会那奇怪的小姑娘,她却并不看他,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玻璃展柜。他知道这小姑娘又开始打算盘了。那位贵客则心不在焉,失焦的视线四处乱飘,看上去似乎还没睡醒。这人甚至——天,他的皮鞋是两只右脚吗?
他刚想仔细看看那双鞋,奥罗拉就举起右手,打了个试图引起注意的手势。
这点艾文并不惊讶:外城人总有问题。这间屋子足够他们问一卡车了。奥罗拉却并不着急,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邋遢样。
艾文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科瑞恩,却发现她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好奇的意思。这张平淡的脸和那张充满敌意的脸,无论哪一张是面具,其中展现的表演天赋都是令人称奇的。他朝奥罗拉耸了耸肩。
“战后大概十三年间,道上有一个说法,”他说,“毁灭五感之后,人类可以感应出天使所在的位置,甚至不受腺体约束。出于这个目的被剥夺五感的人,在当时被称作先知。”
“后来他们消失了。”奥罗拉说,“还是说法就只是说法而已?”
“不。这种方法的确有效。”艾文伸出一根食指,“问题在于有效程度。经过实验,除去五感后,感应的灵敏程度因人而异,这点无法人为控制。何况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能力会逐渐减弱,长不到十七岁,先知就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废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活不到成年。”
他嘴里解释着,一手摘下墨镜。撇开吊儿郎当的表情不谈,他其实还算是个帅哥。正因如此,那道纵贯左眼的暗红疤痕格外明显,几乎从额角一路劈到上唇,单看愈合多年后的样子,已经完全可以想见当初情形之惨烈。
“我算是天赋异禀的。”他说,“但是我不想死。多亏这只眼睛,我抓到不少天使,的确赚了大钱。当然,‘大钱’的概念是相对的。”
他戴回墨镜,抽出两根“金骆驼”,一根给自己点上,另一根递给奥罗拉。奥罗拉道过谢,转手把烟给了科瑞恩。她把火机拿出来点烟。
有那么几分钟,他们三个都没有说话。淡蓝色烟雾和水晶灯的光彩一道摇摆着。
这是裁缝的打火机,外壳上印着一朵金色小花,奥罗拉知道。科瑞恩抬眼看着艾文,表情堪称无辜,隐约有点调笑的意思。
“你之前说你抓的天使不少。”奥罗拉把话头别开,“但是你不杀它们。”
“我当然不杀。”艾文说,好像他问了个蠢问题,“我有病吗?”
“当然,而且不止。”艾文双手抱臂,歪着脑袋,“闻到这里的香水味了吗?”
“从天使皮肤的油脂中蒸馏出的液体,经过挥发以后,就是你现在闻到的气味。”他说,“它们的用处可多了。如果不是不能致死,内城人现在吃的就不仅仅是天使肉,而是天使的内脏和大脑。”
“你还挺聪明的。”艾文笑了笑,“最主要的原因,是当天使死亡的时候,它们的肉体会彻底消失。所有收藏家都怕这个。如果他们不能保证自己天使的安全,就要在某天睡醒后面对一个空荡荡的陈列室。”
“你之前说‘腺体’。”奥罗拉说,想抠鼻子,被科瑞恩打了一下手,“那是什么?”
“哦,就是个同类之间进行感应的小玩意。”艾文拿手在腹部比划了一下,“大概在肚脐上方。不是什么大问题,挖掉就好了。”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结果,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细听之下,无非是一些问候、一些寒暄、一些恭维、一些感叹,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变成一片很有讲究的嘈杂声,就是在这片嘈杂声中,格里德·西里尔出现了。他脸颊瘦长,短发服帖,笑容温和,穿定制西服,拿了一根手杖,没有女伴。他径直朝他们走来。即便已经年逾四十,他的身材依旧结实挺拔,步态几乎像个年轻人。艾文将抱起的双臂放下了。
格里德冲他一点头,随即伸出右手,和奥罗拉短暂地握了握。
“亚加罗先生。”他说,“感谢您这次赏光。逛得还开心吧?”
“我得去做些准备工作,可能需要您再等一会。”格里德背起双手,“伯纳尔会陪您参观,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如果他哪里不合您意,尽管告诉我便是。”
他冲奥罗拉略一欠身,往他们身旁一扇侧门走去。艾文不动声色地看着门厅的方向。尽管视力不佳,他仍然一眼认出了龙晶。她正站在门厅左侧,还是寻常打扮,手里推着一辆轮椅,似乎正打算进电梯间。轮椅上的人裹得非常严实,连头发也被围巾包着,不知是睡是醒。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一瞬间,轮椅上的人抬起头,转向宴会厅内,看见了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双温柔的、可怕的、惊人的红眼睛,往他的视网膜上刺了深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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