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不止一次觉得第九训练场太远了。在一排排令人目眩的蓝色玻璃之间穿行,不仅绕得他有点反胃,而且令他视力受损,无论看什么都蒙着薄薄一层蓝光。即便心知这里迷宫般的设计是为了保障安全,他仍然觉得这种保障非常愚蠢,一点也不人道。
当他推开训练场大门时,不人道的西里尔先生正坐在场内唯一一把椅子上,手肘撑着场内唯一一张桌子。就是一套略显寒碜的木桌椅。在他那模糊的左半边视野中,格里德的脸不仅扭曲发颤,而且是蓝色的。整个训练场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水下世界。在明亮的、倾斜的海底,堕天使正在四人一组打移动靶,动作整齐标准,有点机械,但大体上还算漂亮。空气中飘荡着宛转乐声。类似的竖琴独奏,他近五年来已经听得太多,能从规律的音符下听出一股欢畅,这表明演奏者的心情很好。他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在格里德身旁站住了。
格里德没有看他。他这时才注意到,格里德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天使。那天使身材高大,只有一条右臂,身后背着一对羽翼丰满的大翅膀,脸长得很美。它手里拿着一样银光闪闪的物品。他闭上左眼,想看清那东西是什么,这时格里德递给他一个玻璃杯。
他于是尝了一口,喝到了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东西。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味道。与其说它愉悦人的味蕾,不如说它振奋人的精神,因为这一口下肚后,他非但感觉不到自己的味蕾,而且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只剩下一副战栗的神经网络。他发觉自己正跟一朵云似的飘在屋顶上。约莫半分钟后,他的魂才飞回体内。他眨眨眼,发现视野(好的那边)无比清晰,已经不再倾斜或者发蓝,他可以看到墨绿色橡胶地板上拿红色胶带勾出的边线,以及白色纸靶上漆黑的人头。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这下他看清了:那天使手里拿的是一把造型奇巧的银壶,壶腹极饱而壶颈极细,配一个花帽似的壶盖,壶柄像一张弓,泛着冷光,壶嘴则像蟒蛇柔韧的腹部。银壶通体没有一片花纹。放在桌上的是两只玻璃杯和一盏金杯,金杯很高,类郁金香花形,不过杯身曲线要更丰满,黄金色外壁带青色偏光,同样不加任何装饰。一台卡式录音机正搁在这张桌下,竖琴声就是从那里来的。
他的手还没放下,站在他身后的天使就斟满了桌上那两只玻璃杯。从银壶里泻出的液体无色无臭,外观和水毫无分别。
“怎么老想着钱呢,伯纳尔?”格里德摆摆手,“不谈这个。我叫你来,是有活要给你。”
艾文又挪近了些,顺从地站在格里德身侧,微微朝前躬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咱们有一个不算麻烦的麻烦。”格里德说,“两天前那场晚宴,‘猎犬’的小宠物杀了罗杰斯。今天早上,龙晶刚刚传来消息,说那天使又杀了一个加油站的人。”
“天使?”艾文摸摸下巴,“哦,好。我想起来了。它是一个……”
“所以我要你去查它的底细。”格里德拿食指关节敲了敲杯沿,“不过不是现在。先等‘猎犬’今晚的答复,把艾洛斯这事解决,然后你或者龙晶去盯一下它。至于如何分工,你俩自己协商解决。”
“也算他倒霉吧。”格里德说,“他家里人不想追究,这事就罢了。必要时再下通缉令也不迟。”
艾文点点头,直起身来,将双手搁在身前,左手握着右腕。这时那组打靶的天使下场了。四只天使列成一排走到桌前,轮流喝了金杯里的水,随后返回靶场旁,紧贴墙壁站着。喝完那东西后,它们不再出汗,脸上的倦色也一扫而空,几乎和训练之前没有区别。下一组天使已经领到了自己的枪。
“缓解压力。”格里德说,“这是正位灵。逆位灵更倾向于对天使身体状态的微调。”
格里德说着,顺手拿了一只玻璃杯,仔细地看着里边的透明液体。他将杯子在手里转了一会,又重新搁回桌上。
“其实可有可无。”他看着玻璃杯说,“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生活的必需品,疲劳和压力才是。我们之所以能活过最后一个世纪,并不是因为天使,而只因为我们是人。别学那些内城来的,离了天使就活不了。”
他移开视线,冲莱娜打了个手势,它便把两只玻璃杯撤走了。除过端茶倒水那十多秒钟,它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格里德手上。此时艾文终于明白过来:这天使是个聋子。
“这世界上其实本来只有人,”格里德接着说,“天使只是一段插曲,是个故障。这个故障需要修正。它的唯一可取之处,在于它很漂亮。”
有几个纸靶被击倒了,而漂亮的天使一言不发。虽说正值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这间屋子却特别冷,等那杯东西的劲儿过去,这股冷才又回到艾文身上。
“晚宴当天,那个和龙晶一起下楼的人。”艾文说,“她们是姐妹?”
他的笑容非常平淡,里边几乎不含笑意,就像一个大人敷衍孩子时露出的那种笑。这一笑反而教艾文坐立难安。只要格里德想,他可以把假笑做得极其完美,正因如此,当他突然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真笑时,这笑意反而特别瘆人,让人感觉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艾文犹豫了一会。犹豫没能持续多久,他就突然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由于抽得很猛,他流了一点鼻血,一侧耳朵有短暂的耳鸣。
他走出训练场,裹紧身上的夹克,鼻血淌过他的嘴和下巴,在衬衣领子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红痕。令人晕眩、压抑逼仄的蓝色走廊。总算找到电梯间后,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着,电梯运转间发出沉闷的机械声。他想,他出门穿这件旧衬衫真可谓明智之举。格里德今天还算好说话的。
菲纳斯坐在柜台后面,看着那块肉,心里有点害怕。天色将黑。一丝惨淡的天光从门外渗进来,照出肉的形状。为了省电,她没有开灯,估计店里也不会再有人来了,这房子里就只剩下她,还有这块肉。肉现在只是一块摊在柜台上的模糊黑影,由一张吸油纸垫着,但她看着这块黑影,立刻就能想起它原本的样子,它光滑肥嫩的皮,以及皮下扭曲的蓝色血管。它的味道甚至还留在她嘴里。她下午已经漱过几回口,却似乎仍然可以尝出一层奇异的香味,好像那其实不是肉味,而是她舌头的味道。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面前这块她不认识的肉,似乎想用视线把它烤熟。
这东西太怪了。她起先还以为这是一块猪肉,细看后却发现不是,不仅不是,这肉还不属于她这辈子见过所有肉类里的任何一种,和猪肉也仅仅只是相似而已。要知道,她可是个屠夫。
出于好奇,她午饭时切了拇指大小的一片肉,煎熟调味后就着炖菜吃了。这块肉的肉质很好,肥瘦均匀,层次丰富,最像猪的前腿肉,吃起来的口感也像,但比猪肉要好吃。她甚至暗自拿它跟人肉作了比较,结论是难分伯仲。等到对食材的新鲜感一过,也就是现在,她才发觉这块肉的来历大有问题。一个蜗居在屠宰场里的男孩,上哪去弄这么一大块连她都不认识的肉?
肉交到她手里时,里面的血水已经沥干了,可以看出被保存得很好,而且出自一只很强壮的动物。她想这肉一定能卖不少钱。她把那块肉重新包紧,锁进冷冻柜,将大衣套上,走出店外。今晚天气格外冷。由于外城禁止建造二层以上的民用建筑,漆黑的天幕缺乏遮挡,显得又广又深,像一口倒扣着的巨型铁锅,锅底嘶嘶冒出寒气。屠宰场高耸的黑主教冠跟天空相接。她照例从侧面绕过它,走到洞口处,敲了敲墙壁,然而那男孩却没有来。
她还以为是他没听见,于是又敲了一会。寒风钻进她的裙底,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空气中隐有一丝匕首划过墙壁的声音。她还没有吃晚饭,这时却不觉得饿,甚至不觉得冷。
她很担心。如果那肉是这孩子偷来的,那么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被人抓住,掉了脑袋。她鼓起勇气将手探入洞中,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手薄灰,还有一点液体干涸后留下的印子。她站起身,焦虑地环顾四周,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吓得后退一步,险些要跳起来,因为那声音就响在她耳朵边上。她定睛一看,发现墙壁跟她脑袋等高的位置凹陷一片,洞口很窄,只有半个人头大小,里边黑漆漆的。她几乎能够确定,这是个以前没有的洞。她瞪大眼睛,往里面看,只能看见一小块浅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而她只觉得魔幻。这洞到底怎么来的?而这男孩怎么可能跟她一样高、高到可以贴在洞口和她说话?处处都是问题。她愣了一会,抑制着把手往洞里伸的冲动。
“你……为什么……”她有点结巴,“你昨晚送我的是什么东西?”
男孩难得沉默了,不知是在纠结,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有点要发火的意思。男孩似乎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只不过她听不懂。过了一会,从洞里伸出一只小手,手里攥着一块拳头大的肉。
她觉得他的声音里除了害怕,似乎还有别的什么,那让他听起来很绝望。她因此觉得有点心软。然而,当她定睛望向那只探出墙外的手时,立刻察觉到一丝违和。手还是那只她曾经见过的左手,又小又白,手掌有一点扁,拇指略短,但在原本没有指甲的、残破的无名指上,却盖着一片小小的半圆形甲片,边缘整齐地陷进肉里,好像这根指头一直都是这样的。而正常人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长出一片指甲。
这个男孩——或者这个东西——见她没有说话,似乎有点着急,左右摇晃着手里的肉,而在认知遭到颠覆后,她冷静了。无论是不是人,他的心智都和男孩相当,因此对她来说,他可以是个男孩。这个不是男孩的男孩现在很危险。她原以为他的存在是军方默许的,因为一个真正的男孩不可能独自藏身在行刑场,但如果他不是人,这个可能性将重新存在。他被发现,他就完了。假如她想帮他,首先得见到他。
“你原本不在这里,对不对?”她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囚车只进不出。她双手抱臂,将脸贴在洞边,想看看他。事到如今,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有四只手或者有八条腿,她都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小男孩,这是她的决定。她不想让自己害怕。如果她害怕了,眼下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他的声音有点紧张,伸出的手也缩了回去。她又看到了那一簇浅色绒毛。有一小片白白的东西被绒毛覆着,看起来很光滑,可能是他的皮肤。就是这雾里看花似的朦胧一瞥,让她突然想起围墙下面那头羊。虽然不合时宜,但她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近似柔情的感觉。
“我说我爬不出来。你希望我爬出来吗?你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我希望你爬出来,只是想带你去玩。”她轻声说,“假如你有拇指那么小的话,我可以把你装在糖罐子里,带你回我的店。我那里有很多很多肉。你可以坐在柜台上,我来教你唱歌。”
他哭了。那簇绒毛一晃,消隐在黑暗之中。假如她真是他的妈妈,在这么一个又黑又冷的春夜里,听到这样可怜的哭声,她必然是会心碎的。她盯着那个黑而窄的洞口,像在看一只可怕的子宫。
她的嘴里很干。她想起她自己的妈妈,她难产了,死在地上。他们那时的床没有办法接生,因为床板太短。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天真,但是非常可怜。她觉得胃里很难受。
“不知道。”他坦白,“但是我想活下去,跟你学唱歌。”
黑暗中响起铮的一声,紧接着他的话尾,好像他的声音把什么东西划开了。菲纳斯汗毛直竖。她一手撑住墙面,侧身挡着洞口。
她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蹲下,因为在下一秒,一束光破开黑暗,直直打到她的脸上。她真要吐了。她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亮的光。那束手电光一顿,随后偏到一侧,照亮了她身后的墙壁。从理论上讲,这巡逻兵或许能看见那个破洞的边缘,这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她像和这个金发红脸的巡逻兵有仇似的,一干见不得人的事,就碰上他。
显然她的脸色比她的行为更可疑。她紧抿下唇,圆睁双眼,一对浅棕绿色瞳孔格外明亮,像两枚烧焦的铜硬币。这也是班科·索尔茨第一次发现,他暗恋的女孩双眼并不完全等大,其中右眼要更圆一些,也更漂亮一些。他盯着那只右眼入迷了。他想,她这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会有差别吗?
班科点点头。她抓住他的手,把那只手电筒扔到地上。手电筒滚远了。她拿左手搭着他的大臂,光滑的额头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想起今天早上他妈妈亲了他一下。或许那是个幸运之吻。
他们开始旋转。粗糙的路面突然成了冰面,让他觉得脚特别滑,很快就从墙边溜走了。他觉得她的手臂像一条蛇。与此同时,屠宰场的射灯乍亮,惨白的火焰吞没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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