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觉得,自晚宴回来以后,安格斯似乎有哪里变了,但具体的变化又说不上来。或许话变多了些吧。与之相反,科瑞恩在开车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像在跟谁生闷气,但他问时她又说没有。鉴于她带着它在厕所呆了好一阵子(真的是好一阵子),他想他们也许吵架了,或者有什么其他冲突。能让科瑞恩三缄其口的,大概率是吵架,因为她觉得在公共场合吵架是件很丢人的事。
但和安格斯吵架?他很不解。什么样的人才会和一块木头吵架?
回到家里,安格斯依旧整天坐在马桶上啃燕麦饼干,方便随时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它偶尔也会到后院里晒太阳,拆他的猎枪玩(但注意,它连火药都吃)。每天入夜,他们会一起看(听)一会电视节目,外城只有三个官方频道,一个是儿童频道,一个是宗教频道,还有一个什么都放。他们最爱看(听)的是儿童频道的布偶戏。奥罗拉就是爱听里面的搞笑音效,安格斯则看得全神贯注,还问过他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是黑白的。当他说那些东西都是假的的时候,它似乎很惊讶。
唯一和晚宴之前不同的,是它提出外出要求的频率。它总想骗奥罗拉向它许愿,但由于哄骗技巧拙劣,奥罗拉从不上钩,它也就放弃了,转而想到外面去找客户。自从正儿八经地出了一趟门,这种需求就愈演愈烈,只要他不答应,它就会不厌其烦地问他。幸好它还没有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人应门所花的时间未免太久,他已经走神走出太阳系了。
女人走了,把他晾在门外。他不太记得这是不是上次开门的那个修女。除了萝瑟塔,这里所有修女好像都一个样,沉默、胆怯、不想让他进门。他又开始想安格斯。该拿这家伙怎么办好?他得如实跟它说,像你这样的天使在外边没什么市场;你不是畅销货,安格斯。大街上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想弄死另一个人的。就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直接?操,他难道还要委婉地向它暗示,现在在这个星球上的人并不是特别提倡谋杀?
女人总算回来了,帮他开门,请他进来。她这回没有让他在院里等,也没有请他去会客室,而是带他进了中殿。这是一天当中最舒适宜人的时候。温凉的空气,柔和的晨光,清甜的花香味。他在美丽的穹顶之下做深呼吸,感到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收着阳光,同时感到那个带他来的修女正逐渐远去。很快,中殿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或说只剩下他一个人类。他知道她就在这儿,但无法确定她的位置,只能将脑袋转来转去,希望她能开口喊他。
与此同时,萝瑟塔·琼斯正坐在二楼的画廊上,将双腿跨在一根立柱两侧,盯着他看。她双臂松松环着立柱,小腿在空中晃来荡去。奥罗拉·亚加罗这个人,在她看来,简直就像一只丛林动物,毛茸茸的,行动迟缓,而且脑子不是特别聪明。她想,你不在自己的树屋里好好呆着,非要闯进我的城堡,在别人的领地瞎逛,怪不得你要灭绝。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丛林了。
她手里握着弹匣,不停地将子弹抠出来再装回去,如此反复。勃朗宁还在枪套里边插着。和上次不同,这回她的手在发抖,几乎拿不住子弹,但她依旧强硬地重复动作,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奥罗拉被留在原地的五分钟后,她的手指突发一阵痉挛,一颗子弹从二楼落下来,砸在一楼的地板上。他听见了。他真的就像野生动物,立刻机敏地将脑袋转到出声的方向,脚下的动作却有所迟疑,似乎在评估这个明晃晃的陷阱中所隐含的风险。她像斗兽场里的看客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走过去,拿盲杖在地上戳了一会,掉落物因此被拨到一边。他蹲下身,捡起那颗子弹。他完全没料到那会是一颗子弹。他将子弹攥在手心里,抬头仰视着斜上方。她如果不知道他是瞎子,必定会认为他正在看她。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一点听不出被她的恶作剧所激怒的痕迹,虽说她其实不是故意的。她无视他倒是出于故意。由于他感应不到她,他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无助,完全只是一个普通的瞎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平和的。这让她不知为何有点不太舒服。
他摸索着找到楼梯的过程有点费劲。她就只是看着,没有开口帮他。就一个完全的瞎子而言,他的方向感之精准令人诧异。一上画廊,他就将盲杖收了起来,或许是怕不慎打到她。他扶着立柱往前走,心里在默数,数到第八根,他停下了。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他那天究竟为什么会停下。就好像失去了他的特异功能,他仍旧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瞎子,可以用他超人的感官看到她的灵魂,然后如此精确地、分毫不差地停在她旁边,鞋尖只距她约十厘米。她颤抖的手握着一把子弹,没有看他。
他坐下来,盘着双腿,过长的衣摆盖在他腿上,使他看上去像个僧侣。温热的阳光斜射下来,避开了他们。
她简直要笑了。即便她是个不通人性的天使,她仍然觉得此人的攀谈技巧还不如她。
“你是想问教堂和商会的关系、我的立场,还是我的身份?”她说。
他回答时丝毫没有迟疑,仿佛他只在乎这个似的。她颤抖的双手逐渐平稳下来。于是她抓起弹匣,重新开始填弹。
“我们?”她咧嘴笑了,“在你的认知里,带光环的和不带光环的都是‘我们’?”
可能是由于她将音量放得大了一些,听起来有点神经质,他低下了头,一副害怕说错话的模样。
“那你来说说,在你瞎猜的那个版本中,光环其实是干什么用的?”
“我们……我猜,光环能抑制天使的自我意识,或者说情绪。”
“自我意识。”她说,声音重新放轻了,似乎有些萎靡不振,“可真温和。说得直白一点,你们所谓的自我意识,实际上是躁狂症状。”
这时萝瑟塔侧过上身,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他似乎很诧异,然而并没有躲开。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她发现他的虹膜色彩晦暗,蒙着一层薄薄的紫光。
“我们的大脑,远比你们的要精密,情绪也远比你们的敏感。”她平淡地说,“你们感到快乐,我们感到百倍于你们的快乐;你们感到悲伤,我们感到百倍于你们的悲伤。光环之所以存在,一是为了方便管理,二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疯。天堂可不要发疯的天使。”
奥罗拉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垂下眼帘,思考着。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那两根手指点在他太阳穴上的触感,她就抽回了手。
她的声音怏怏不乐,听起来没什么兴致。奥罗拉不敢说话。半晌过去,她突然笑了一声。
“和你们人类一样,我们对于刚出生时的记忆非常模糊。”她说,“而像我们这样的天使,也不可能再回天堂。我们被放逐了。”
“非必要时不能。从理论上讲,它们只能被召回。”萝瑟塔说,声音又缥缈起来,“天堂自有其保护机制。正常天使之于天堂,就像器官之于整副身体,是绝对忠诚的。”
“天上,地下,无处不在。当你能看见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看见它。告诉过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她说了一会,突然觉得很困,几乎就要闭上双眼,随后又猛地惊醒了。她想她肯定是真的睡着了几分钟。她重新聚焦目光,望见他的脸朝向她,看起来困惑而不安,有点焦虑,但双手仍然搁在膝盖上。
“说了我精神有问题。再过一会我就好了。”她说,“可能会有点太亢奋,不过总比睡着要好些。”
奥罗拉不说话,而她立刻感到一股诡异的兴奋劲直冲脑门。她一阵头晕,于是拿弹匣底部按着额角。
“在想什么?”她低声说,“想我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疯?”
“已经有大概……二三十年吧。我习惯了。刚失去光环的时候,我疯得让你难以想象。有一次我好像把谁的肠子当围巾围。”
“商会?哦,对,是的。你觉得哪个正常天使会自己扯自己的光环?我很闲吗?”
“而你现在跟他们有合作关系?”奥罗拉说,“我是说,我臆想中的合作关系。”
“是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们扯下我的光环,让我发疯,我就要恨他们?”她说,“我不恨他们,至少不为这个。你之所以这么说,只因为你是个人类。”
她说完,笑了,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心柔软干燥,温度偏低,食指痉挛。
她把奥罗拉问住了。或者只是她的动作吓到了他,因为他立刻垂下脑袋,失焦的目光投向他们交握的手。
“在机器和人的岔路口,我只是选择了更接近人的那条路。从这个角度上看,商会其实有恩于我。只有从他们想要限制我的那一刻起,我才开始恨他们,在那之前,我不恨任何人类。我只在乎我的自由。仅此而已。”
“在我的理智发展到足够和他们谈协议的时候,是的。”
“它们还很疯。商会一般把光环磨碎用来制毒,周期性抑制它们的狂躁症。蛮有意思,是吧?”
随着谈话进行,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激烈,最后甚至像是发怒了。奥罗拉这时终于明白,如果他始终以看一个人类的眼光来看她,那就永远不可能对她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天使。她所表现出的喜怒无常,只是由于她的情绪并不稳定,在这层神经质的外衣之下,很难看出她本性里那种爱憎分明的特质。她惊人的真诚被她的疾病所掩盖了。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能当这座教堂真正的主人?他心里暗忖,你到底是利用了你的狂躁症、心甘情愿当个暴君,还是不得不以这种方法进行统治?
“没有光环,你们的……能力,”过了一会,他说,“还在吗?”
“告诉你也无妨,我猜。我们的能力和其他任何东西都无关,只和我们自身有关,说得抽象一点,它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她解释道,声音很温和,“我们叫它‘灵’。鉴于每个天使的职责不尽相同,灵的表现形式也不一样,无论实体化与否,它们从形态上到功能上都大相径庭。”
“我认识一个天使,它说要找一把枪。那是它的灵吗?”
“天使对灵一般都是随取随用。不过,除非它受伤了,或者残疾了,那它只能恢复以后再用。”
奥罗拉摸摸下巴,想到安格斯。怪不得它这么着急。然而他的思绪只在安格斯身上停留一瞬,随后突然扭头,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他慢慢觉得紧张了,连呼吸都轻缓下来。
“那么,你的……”他说,“灵……是什么?我能不能……”
他真的不想直接这么问,因为他并不确定这对天使来说是否属于隐私,但他就是很想知道。他想知道得快死了。对于他的问题,她并不觉得意外。
现在不行,意思是之后可以?他猜她就是这个意思。这代表他俩还是有希望的,起码她不讨厌他。他得把这句“现在不行”裱个框子挂在家里。
“那么你呢?”她接着问,“你那个‘特异功能’。那是怎么回事?”
“那个……算是一种直觉吧。如果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那里。我就是知道。普通天使给我的这种感觉要强烈很多。”
他没有过多纠结她是怎么知道的,毕竟现在所有人眼里都只盯着一样东西。艾洛斯。无论从人还是从天使的视角来看,那都绝对是个价值连城的怪物。
然后他停下来,等她说出她的打算。她应该会说的。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只要不过分涉及她作为天使的那部分,她对他简直惊人地宽容。
“如果你答应他,他会给你一大笔钱。”她说,“说不定还能把你弄到内城去。不过你要是稍微聪明点,就拿那笔钱在大厦谷混个舒服的位置,如非必要,别进内城。一座华丽的大监狱。里面的人都废了。”
她不说话了,似乎在打量他。当她再开口时,他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份纯粹的愉快。
“你看起来就像那种人。”她说,“那种就算只住在一个桶里,还是会认为自己过得不错的人。”
“你真的不在乎钱,是吧?西里尔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号人。他就是觉得钱能解决一切。如果艾洛斯真落到他手上,他大概在下一秒就会把它拆成一千片再卖出去。”
他们于是沉默了一会。阳光逐渐变得更高、更平,也更灼人了,马上就要升到一个令人讨厌的温度。拱形窗边的小鸟飞走了。
“它的……形变,似乎与人类无关。灵可以对天使起作用吗?”
“灵也是有正逆位的。”萝瑟塔略带倦意地说,“正位的灵,主要工作是为人类服务,实现他们许的愿望,逆位的灵只对天使起作用。天使通常会把它们分开来看。一般情况下,这两种能力是非常相近的,比如你可以治愈人类的伤口,那么或许你也能给天使治病。就这么简单。”
“所以在理论上,其实也有可能找到一个能让艾洛斯恢复原状的天使?”
他们又陷入一阵沉默,只不过萝瑟塔这回显得更困,情绪也更低落。奥罗拉忍不住想,如果现在碰上她情绪高涨那会,说不定她是会发怒的。她可怜这个同族。可怜同胞到要手刃它,但凡个性稍微软弱一点,都不可能干出如此决绝的事。
鸟儿一去不返。中殿外隐有人声,也可能是脚步声,很快也都归于沉寂。时间已近正午了。
“我养父。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从街上捡回来。他姓亚加罗。”
“不能更唯物了。他战前是个马夫,新政府成立后,他们收走了他的马。当时他身边只剩一匹小马,右前腿瘸得厉害。他叫它‘万岁’。我刚来的时候,他偶尔会把我和马的名字叫混。他好爱那匹马。”
“有这个原因。我还没住多久,饥荒就开始了。他曾经把猎枪裹在大衣里,偷偷带我跑到28区,从后门溜进锅炉房,打地下室里的老鼠。那时候管得没这么严,锅炉声音又大得不得了,没人发现我们。他骗我说这就是打猎,我还信了。”
“老鼠也有存在感,只不过特别轻微,稍微走神就会漏掉,而且它们蹿得很快。我其实讨厌打猎。我试图瞄准它们,当我瞄准的方向上有障碍物时,他就会把我的枪口拨开,一次又一次。”他轻轻做了个拨开枪口的动作,“每一次我举起枪,我都希望他能过来拨开我的枪口,这样我就不必开枪了。”
“他不会骂你吗?说你软弱之类的。”她说,“我的意思是,他听起来就像那种男人。”
“没有。他话不多,从来没骂过人。通常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他知道你这个小小的‘特异功能’,结果还是个唯物论者?”
“很奇怪,是吧?”奥罗拉说,笑了,“他说我是这世上的一个奇迹。”
他感到她痉挛的手指渐渐平静下来。当她温暖、安静的手躺在他手心里时,他突然有一种成就感,好像打赢了一场大仗。他觉得这种成就感无理得近乎卑鄙。
“我的感应能力,”他说,“或许跟天使有关,但我不记得了。我在战时的记忆非常模糊。战争结束那一年,我突然成了瞎子,却完全不记得前因后果。”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再开口时,她的声音竟然有点犹豫,这在她身上是十分罕有的。
“如果机会巧了,真能有那么一天,我会验证一下,看看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她说,语气重新坚定起来,“当然不是今天。请回吧,亚加罗。”
她说完话,抽回了手。阳光滚烫。不知是否由于那颗子弹抑或这场谈话的缘故,在这只手抽离的瞬间,他的右手食指一动,突然想起了猎枪扳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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