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收回目光时,轮椅小幅度地抖了一下,随后缓慢旋转一百八十度,正对着电梯门。龙晶刷过ID卡,电梯开始下降。顶灯柔和的金色光芒笼罩她们。石英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苍白的鼻尖。
“那是艾文·伯纳尔?”她问,“和那两个外城人一起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电梯停稳,门朝两侧滑开,龙晶推着轮椅,拐入一条狭长的走廊。相较门厅和电梯,这里灯光稍暗,天花板略显低矮,两侧墙裙呈银灰色,墙裙上方嵌着两排蓝色半透明玻璃。透过这两排玻璃,可以隐约看见幢幢人影在其后挪动,或走或跑,或站或坐,然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龙晶目不斜视,石英似乎也没有左顾右盼的兴趣,尽管仔细算来,她已经有大概三四个月没有来过了。
玻璃嵌板之后是普通的实墙,墙裙以上漆成白色,两侧每隔三米有一扇灰色铁门,镀金名牌上印着家姓。格里德·西里尔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从外边看无异于其他八间,唯一的差别是名牌上的内容——他印的是他的全名。在进门之前,石英左右看了看,发现右侧那扇门上的名牌不见了。
龙晶在门上敲了两下。门没有锁。和格里德本人的作风类似,办公室的内装相当低调,除过一张灰橡木办公桌、两把转椅,以及一套矮脚桌凳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墙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一把悬挂在办公桌后方墙面上的廓尔喀弯刀。弯刀刀身瘦长,配牛骨柄,弧度优美,不带刀鞘,刃口在顶灯映照下射出寒光。格里德就坐在那把刀狗腿形的阴影之下,一手搭着桌面,另一只手翻着一本书。他脸上这时多了一副眼镜。
他说着摘了眼镜,走到矮脚桌前,挪开一把椅子,自己则在对侧落座。桌上是一副国际象棋。双方棋子已经摆好,棋盘两侧各有一杯红茶。龙晶将轮椅停在桌前,将刹车锁定,朝格里德的方向微微欠身。
她走了,留下一扇紧闭的房门。室内很热。石英摘下围巾,搭在轮椅一侧的扶手上,没有脱外套。格里德调暗了室内光线,整个房间温暖、昏暗,弥散一股几不可察的花香气,对白化病人很友好,而且使人昏昏欲睡。
他们开始下棋。在上半场,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石英没有碰过茶杯,只是盯着面前的棋盘,左手食指有规律地敲着轮椅扶手,似乎的确只是来下一盘棋的。格里德偶尔会抬起头看看她。他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么一个肤发雪白的人,坐在暖和昏暗的狭间中,难免有超现实感,简直像个奇迹。他这辈子最喜欢钱,其次就是奇迹。
“他回内城了。”格里德说,“按照规矩,大厦谷的就留在大厦谷。”
“股份,权力,还有一些美丽的梦想。”格里德笑了,“如果你感兴趣,我也可以展示一下。”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白色遥控器,冲门左侧一面近三米长的墙壁按了一下。那面墙开始颤抖,发出一阵低沉模糊的噪声,然后竟然朝左滑开了。整个过程持续约半分钟。声音停止后,一截一米长的断口出现在墙面上。从他们所坐的位置望去,可以看见那间房里没有办公桌,也没有像样的椅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几乎和墙面等高的王座。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在一片黑暗中,那把王座白玉似的座身泛出柔和的白金色光芒,座位两侧没有扶手,座前用同种材质打了三级台阶,光点在花型雕纹的褶皱中来回流转,整把王座美丽坚固,像个结构精巧的生命体。
“够浪费的。”格里德说,“那么多只光环就打这么个东西。拿去卖点钱不好吗?”
“不,我要卖了它。”格里德摸摸下巴,“等这件事办完——无论成功与否吧,我会找一队人来把这把椅子磨成粉,直接送到厂里去。”
石英笑了笑,拿棋的手指停下了。无论何时何处,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神情永远是哀柔的,即便想要表达讽刺,看起来也更像怜悯。
她将这步祺下完,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一盘磁带,放在桌上。磁带没有标签。格里德没有多看它,也没有碰它,只是专心研究眼下的棋局。他们又下了一会。办公室里只剩下钟表走针的声音。又过半场,格里德停手了。
“再走一步,我的黑骑士就要吃你的白教皇。”他说,“还要继续下吗?”
石英眨眨眼,抬起头,看着他。她那双眼睛,他想,确实恐怖。不像是长在人脸上的眼睛。这时她笑了。
他们两个都没有动。格里德盯着棋盘,思考着。半晌过后,他也笑了笑,没有落子,而是将茶一饮而尽,手里转着空茶杯。
奥罗拉背靠T型长台,端着一盘红丝绒蛋糕。就他的吃相来看,叉子在他手里显得太小了。科瑞恩站在他身前,一手拿着香槟杯,另一只手越过他身侧,撑在长台的台面上。一支小乐队正在他们旁边奏乐。艾文不知道在哪儿。
“光环、翅膀和腺体。”科瑞恩低声说,“假设你能感应的是这三样东西里的一样。赶紧吃完,咱们来试试。”
奥罗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小块奶油粘在他的刘海上。她瞪着那块奶油。他感觉到了,慢吞吞地伸手摸索了一会,将头发上的奶油摘下来,送进嘴里。音符四下飞溅。他吃完了,端着空盘子,拿手背抹了抹嘴。
“按理来说,既然腺体控制同类感应,他们干的又是猎捕天使的活儿,能出现在这里的天使,腺体应当都被摘除了。”她说,“如果你能在这里感知到天使,就证明你的感应力和腺体无关。”
科瑞恩将撑在桌上的手举起来,搭着他的肩窝,做出一个近似耳语的姿势,她的目光则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他身后。她看见了。在宴会厅尽头的展柜跟前,站着一个精瘦的矮个子男人,年纪不大,打扮时髦,站在他旁边的是一只高大的蜜发天使。它长发及臀,外表偏向女性。和它衣不蔽体的同类不同,它衣着光鲜,衬得蓝眼钻石般闪耀,头顶的光环也闪闪发亮,将它身后一对巨大的羽翼映成金色。唯一提点它身份的,是它颈上一只金项圈。
“我发现了。他……还是她?应该不把它当作宠物或奴隶看待。”
“丈夫,妻子,爱人,奢侈品,都有可能。”奥罗拉摸摸鼻子,“人和天使有生殖隔离吗?”
“有。”科瑞恩说,“有个展柜里摆着几颗蛋。它们是卵生动物。”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它。”她说,“我不认识穿睡裤的。”
她最后瞥了那天使一眼,将手从他肩上撤下来。从它脸上,她看到一种纯粹的漠然,以及一抹刻骨的恐惧。那个天使很害怕。
“你感应不到的那些?”她问。一个端着盘子的天使从他们身旁走过。“硬要我形容的话,麻木。好像还有点迟钝吧。这倒和你女神形容的不太一样。”
“有没有可能是用药了?”奥罗拉说,“镇静剂啥的。假设它对天使有效的话。”
“看这个比例,没有光环的天使应该比有光环的更好控制。那天使身上有没有什么约束性装置?”
“如果你非要把它称为约束性装置的话,”科瑞恩说,“有个很他妈漂亮的项圈。”
“那它上头就有玄机。除此之外,它的能力本身应当也不具有攻击性。”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科瑞恩把酒杯搁在长台上,从旁边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金骆驼”叼着。
“光环翅膀二选一。”她说,“让你的红内裤天使去把那男的杀了,我们把他的天使抓来研究研究。”
“他哪儿好了?”她说,去掏包里的打火机,“他比我还吓人。”
她还没把打火机掏出来,格里德就到了,艾文跟在他身后。他没带手杖,艾文则抱着一个未开封的红酒瓶。
“我给他们拿酒呢,老大。”待他们走近一些,她听见艾文说。
格里德摆摆手,一副不计较的模样。两人在他们面前站住。在灯下近看时,她发现格里德其实也有皱纹,尤其是笑纹,两鬓的头发也白了,左颊上有一颗灰色的小痣。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初见时他带给她的不安感。
然后他的视线一转,很自然地落到科瑞恩身上。他笑了。只不过那种笑里透出宠爱,更像在看小猫小狗,简直让她火冒三丈。他冲艾文摊开手,艾文立刻把打火机递到他手里,他俯下身,帮她点燃了香烟。
她冲他报以微笑。艾文挑了下眉。她从奥罗拉面前退开,站在他旁边。奥罗拉把手里的空盘子放下了。
“之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格里德·西里尔,德曼商会主席,也是大厦谷的负责人。”格里德说,“二位是头一回来,希望这里没有给你们留下糟糕的印象。”
“挺好的,挺好的。”奥罗拉说,“挺好的,这个……大……厦谷。”
他打了个磕巴。格里德因此笑了笑,笑容中却没有嘲讽的意思。
“有点拗口,是吧?”他说,“因为它是由古语译过来的。在战前,这是南美一片冲积平原的名字,在瓜拉尼语中叫‘Chaco’,意为狩猎场。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那附近住过五年。”
“是啊,是个好地方。”格里德顿了顿,“言归正传吧。我们之所以请您过来,是想和您达成合作关系,说是有求于您也不为过。但在谈合作内容之前,我想先跟您确认一件事:伯纳尔说你能感应到切除腺体的天使,这话不假吧?”
“基本不假。”奥罗拉说,“但它们身上的其他部件会影响我的感应能力。如果要我帮忙,最好还是验证一下。”
“我只问一个问题就行。”奥罗拉说,将脸转向艾文,“那天早上,29区教堂的会客室里,那六个天使有翅膀吗?”
“没有。我们摘掉了。”艾文说,“如果加上翅膀,那间小房子里可塞不下六个天使。”
“我问完了。”奥罗拉说,“如您所见,如果你们要我找的天使没有光环,那么我无能为力。”
“不必担心这个。”格里德说,“我们要找的天使,最不缺的就是光环。”
“我们要找的,与其说是一个天使,不如说是一个怪物。”格里德将手指探进西装口袋,掏出一张相片,“请看。”
奥罗拉将相片接过来,转手递给科瑞恩。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见一个近似球形的浅色物体,物体表面凹凸不平,像有很多条虫在蠕动,其中几条没有盘稳,苍白的尾端在空中摇摆。这个物体几乎占满了整张照片。从边角露出的灰色背景与背景中一条模糊的黑线上看,这张照片应当就是在废市拍的。科瑞恩端详一会,将照片递还给格里德,凑到奥罗拉耳边说了几句话。
“它的手和脚,还有大概几十对翅膀。”格里德回答,“它有多少……嗯,它有多少对翅膀,伯纳尔?”
“两百多对。严格地说,我们可以看见的翅膀不到一半,剩下的都被它抱在怀里。”格里德说,“就暂且称没露出来的地方为‘怀里’吧。它是半年前一次围猎行动的漏网之鱼,之前一直在废市游荡,不知怎么进了外城,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在外城17区。它的名字是艾洛斯。即便它本身暂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放任这么一个东西在市民聚居区游荡仍然是很危险的。”
“艾洛斯是个特例。当然,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只能初步推定和天使能力有关。”
“天使能力?”奥罗拉挑眉,“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才会让身体变成这副样子?”
“围猎发生时,它还不是现在这样。当时它的外形和普通天使无异。”格里德拍拍艾文的肩,“当时伯纳尔也在,这条信息是他亲口提供的。奇怪的是,自从落跑以后,它就盯上了贩售天使制品的商行,频繁偷窃同类的身体部件,并通过某种方式据为己有。其他天使做不到这点。我们因此推测,这是它的某种特殊天使能力。”
“你刚刚说‘偷’而非‘抢’。”奥罗拉说,“对于它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偷窃不会太困难了吗?更别提藏在外城这么久都不被发现了。”
“显然,它除了拼合不属于自己的零件,还可以随意拆分身体。”格里德说,“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组肉拼图。”
“不仅如此,就在上周,外城29区的一个巡逻兵失踪了。即便艾洛斯从不伤人,高层也一致认为这件事跟它脱不了干系。鉴于它是从我手下跑出去的,商会必须承担全部责任,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是啊,哈哈。”奥罗拉附和他,“百分之一百是它干的没错。”
“所以我们需要您,亚加罗先生。”格里德说,听起来非常真诚,“您可以先考虑一下。外城不小,我也不能保证这件事完全没有危险性,但我会给出令您满意的报酬。两天后给我答复,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名片递到奥罗拉手中。他们再次握了手。格里德走了。艾文把红酒瓶夹在腋下,转头走向门厅,科瑞恩开始和奥罗拉咬耳朵。
“西里尔撒谎了。”她接着说,“看他们那副恨不得把天使指甲扔进榨汁机里榨汁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天使能力如何运作?”
“我们首先得把这个搞明白。倒是能问问安格斯,但它的记忆缺损太严重,忒不靠谱。”
“或者,你可以……”科瑞恩压低声音,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去问问你女神呗。”
奥罗拉哑火了。直到艾文再次朝他们走来,他才憋出一句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艾文。
“有什么不好的?要真问那个傻子,能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他这句话问早了。如果再迟问几秒,他就会看到艾文提着安格斯朝这边走来,之所以说提,是因为艾文抓着它的后衣领子。他们停在两个交头接耳的人跟前。奥罗拉瞪大眼睛,科瑞恩假装在看别处。
“它在门外边乱逛,手里还拿着一根撬棍。这是个什么劳什子天使?撬棍我没收了。”
艾文松开安格斯的衣领,它就过去了,站在奥罗拉左边。他身上奥罗拉的衬衫本来就偏大,现在还皱成一团,简直没有一点天使样。科瑞恩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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